文/王 邪
聶小倩
文/王 邪
王 邪1992年生于河南洛陽,曾用筆名十一娘,現(xiàn)于西北師大攻讀中國古代文學碩士學位,獲第六屆“包商杯”全國高校征文大賽散文類一等獎。
《聶小倩》的選材并未第一時間吸引我,有關聶小倩的各種文學、影視作品已十分豐富,我們早已諳熟這個取自《聊齋志異》的鬼怪故事。然而,作者一改陳俗,燕赤霞燃燒成了能灼傷人心的烈火,寧采臣成了翩躚而過的蝴蝶,而聶小倩則被塑造成了兩個男人感情烘焙下的“女人”。文本的空間是廣闊的,作者撤去陰陽的界限,打通古今,將三人的糾葛放在一個模糊的背景下,用具有沖擊力的幻想重構了一個獨特的世界,為聶小倩的亦鬼亦人創(chuàng)造了合理性,對幻境與現(xiàn)實進行了雙向建構。作者以現(xiàn)代人的眼光去觀照這段傳奇故事,又以鬼怪故事中的人物原型來建構現(xiàn)代小說的結構,這樣的寫法無疑是“有趣”的。王小波《紅拂夜奔》中的紅拂、李靖、虬髯是此類寫作的代表作之一,諸如此類還有李碧華的《白蛇》,也是用現(xiàn)代性的手法去重塑傳奇。再者,作者扎實的語言功底讓整篇小說頗具美感,文白雜糅,起伏跌宕,有唐傳奇的風韻。
——宋阿曼
許多年后,燕赤霞人老馬瘦時,只喝得起最便宜的水酒??芍灰蔷?,摧心肝的招數(shù)就沒有使老,照樣拿得住他。
賣酒的小廝欺他,說是三斤酒,給他稱的是一斤水,一斤酒,一斤瓶。他也不管,事實上他管的事也不多,等一瓶酒喝盡,他就該回憶起聶小倩,思緒總卡在聶小倩說的那句話上:“我不喜歡他了,不喜歡我的人我也不會喜歡他?!甭櫺≠凰刂樆蛘邼鈯y時都好看,唯獨哭過后的聶小倩妝殘粉敗,斷井頹垣一般蕭索難看,這時聶小倩就會借著天光對著鏡子,細細地點絳唇、整花鈿,指尖沾了刨花水把頭發(fā)一縷縷抿得一絲不亂。他仿佛聽見聶小倩感嘆非常:“這燕赤霞越發(fā)會?;竺ΧΦ恼昭R,也不過是一面銅鏡子,黃澄澄的,再脂紅粉白對著這鏡子也是俏媚眼做給瞎子看。若能照清個東施西施,就得夸工匠手藝精湛了。”他就目光游離,意味不明的笑了。
其實那時聶小倩還想著,回頭得找燕赤霞談談心,做道士的,要守職業(yè)道德,打鐵是副業(yè),小打怡情,打得粗制濫造是要挨打了。畢竟,燕赤霞那死鬼師父托孤給她時,她是答應過要監(jiān)督小燕把道家發(fā)揚光大的。
她本來是跑去看看一個人壽終正寢是怎么個寢法兒,竟叫老道臨場發(fā)揮,給自己添了一樁大麻煩,她本待推脫自己大閨女沒有養(yǎng)小子的人生經(jīng)驗,看著老道淚汪汪的臉,終究心一軟。老道老懷大慰,倒沒辜負聶小倩來的本意,補償性的表演了個含笑九泉。聶小倩把還是個清秀童子的燕赤霞領回蘭若寺,沒想到小童子十分硬氣,看著山門就是不進,聶小倩一拽,童子干脆抱著蘭若寺前的歪脖子樹不聲不動定如山。聶小倩一想,也是,童子是道家高徒,自己居的是釋氏廟堂,俗話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古人云隔行如隔山,就不再堅持,轉而在老道墳頭為之結了個茅廬。數(shù)十年風風雨雨,那茅廬兀自亭亭玉立,可知她辦事是十分可靠的。
待到日后秉著一顆紅心想監(jiān)督童子發(fā)揚道教時,童子面對她提出的表演道術的要求,一愣,然后做出一件驚天動地的大舉動。聶小倩方才了解小燕承自他師父的唯一法術,就是攔著一切想要投宿蘭若寺的人,真誠無比地告訴人家:此處有鬼,閑人莫進。無論這數(shù)十年來的閑人是清俊才子還是美貌佳人,抑或是半路躲雨的砍柴的張樵,和老婆干仗后被攆出來的殺豬的鄭屠。聶小倩看著自己的桃花兒朵朵剛打苞就慘遭摧殘,滄海桑田不知多少回也沒習慣,就和他打商量,她又不害人,一個人在這廟宇里委實冷清,便放一些人進來罷。然而燕赤霞自小便工作態(tài)度嚴肅認真,聽了沉思一會兒說:“姐姐,我可以過來跟著你念書解悶的,你的年紀那般悠長,有些孤本殘本你總是見過的吧。貧道想著技不壓身,貧道想著長者賜不可辭,便勉強聽聽吧?!笨傊櫺≠挥X得燕赤霞的墓碑上是當?shù)闷鹁ぞI(yè)業(yè),童叟無欺這八個大字的。
荒廟人閑事少,谷物一年兩熟,燕赤霞和村上的后生一樣混混賬賬的拔節(jié)抽長著,惹是生非狗也嫌。那時是惡月過去不久,拴柱和他打賭,傳說中看見雙頭蛇的人會生重病,二人拎著摟草棍上了后山,也不確定能不能看見,還是以打草為主要任務,畢竟,打不來草會挨娘打的。恰恰走到河邊,一條兩頭蛇在水中扭動翻滾,攪得水花像開了鍋。拴柱一見就嚇跑了,燕赤霞忍著恐懼看見了,哪里是兩頭蛇,是兩條蛇擰成一股,俗稱蛇交配。他看著和水草一樣忽近忽遠纏繞不休的蛇,腳下定住了,如遭雷擊的腦中有什么轟的一聲劃過去了。回到蘭若寺,飯也懶得吃,直接上床蒙著頭睡了,一個夢挨著一個夢的來,夢里聶小倩笑著偎過來,常相見的臉就貼在他的心口上,不知說著什么,反正她說什么都好。呼吸間的熱氣呵過來,透過衣服層層縷縷纏上來,小銀蛇亂竄上脖頸,一下子勒緊了,眼底的紅蓮也火燒成成魔陣,困住他要生要死。潮水漲上來,他歡喜極了,剛才的舒緩愉悅包圍漸漸淹沒了他,溺斃的緊張感又讓他仰起頭奮力呼吸,浪頭緊跟著打過來了,又溫暖又霸道,終于危險到抵死,他看見聶小倩的臉碎成星光璀璨,萬千燈火一齊熄滅。
聶小倩找到拴柱,回來后就憂心忡忡,打那種無稽之談的賭已經(jīng)是腦子發(fā)熱了,本來一劑涼茶灌下去就好,現(xiàn)在不吃不動、不言不語可不就是生重病了。燕赤霞張了張嘴沒說話,他看著聶小倩,想起夢里的呵氣如蘭,心口發(fā)緊發(fā)慌,不敢看她。這種慌更具體的表現(xiàn)為一種別扭,他怎么能說,他對他敬愛的姐姐,有那種該打的壞想法兒。
他帶著迷惘來到翠眉樓,城中最大的妓坊,樓中各種風情的女妖精們活在拴柱們這一類少年的春夢里,夜夜紅袖招人,吸取陽神。名妓就是翠眉樓中最出彩的人物,咬著手帕子,眼風送過去,百折千回的一聲“人家不吃人心會老的”,比真妖精還妖精,自有無數(shù)的黑心紅心送上來等她閑了看一眼,她才是最肆意的心肝。
到名妓那里,和蘭若寺決然不同的風情讓他略微拘謹,名妓看出來了,纖纖玉手剝了個橙子遞過去,吃一陣,聊兩句,燕赤霞的底細就一干二凈透盡了。名妓嗚嗚咽咽地擺弄一會兒洞簫,夜色漸漸已濃得化不開,通常這時候燕赤霞已經(jīng)上床就寢了,此刻正眼澀目乏。窗前高幾上一盆郁郁蔥蔥的茉莉從中午的含苞而待,這時已開到極盛,馥郁的香氣安安靜靜地和燭光站在一塊兒,名妓隨手拉下合歡羅帳,細著嗓子唱曲兒:“ 青山在,綠水在,冤家不在。 ”燕赤霞到底年輕。如果是外面那些慣會起哄的渾人,這時就該油滑接口“我在這兒呢”。名妓引著他的手從衣袖底下向更深處滑進去,醉眉恨眼的吟唱:“風常來,雨常來,信書不來?!边@是歡場中的套路了,頭回來的也不能說明,須得作個不能忘情的癡情模樣。恩客們也有自己的應對,無不急火著解釋:“寫了,只是你媽媽扣下來了?!贝藭r燕赤霞的手翻山越嶺,所見識的早已目瞪口呆,名妓肘后系著的香囊盛的不知是什么香,燕赤霞不禁打了個噴嚏,這下子神思歸位清醒了,連忙掩上衣裳, 撩開帷帳落荒而逃。名妓笑了,這孩子真是個雛兒,特意走到門口,踩著門檻揮了揮手:“小兄弟,再來啊?!?/p>
燕赤霞跑出來就心定下來了,胸中藏著一團火,他明白自己是實實在在歡喜著聶小倩,不管她這一聲姐姐是不是名分早定。聶小倩聽后,斟酌沉吟,委婉措辭道:“你知道,少年人對身邊的年長女性產(chǎn)生感情是正常的,孺慕罷了,不能理解成愛慕。”燕赤霞鼓足勇氣爭辯:“年齡不是問題,人鬼不是問題?!甭櫺≠痪筒坏貌幻髡f了:“我和你在一起就是害了你?!毖喑嘞迹骸霸趺春??”聶小倩袖中捻著竹扇轉了轉:“那就耽誤了你。你看村頭的李二妮不是挺喜歡你的么,找個你的同齡人,去談情說愛,去爭吵掉淚,去相互扶持,做一對少年夫妻多好。”燕赤霞執(zhí)拗得像頭牛:“我做道士的有什么耽誤的?!彼麨槁櫺≠欢啻艘慌e的例子快要氣瘋了,又委屈,胸口的悶疼沒完沒了。而聶小倩已經(jīng)不再專門就這個問題和他討論了,她走進臥室,把燕赤霞關在外頭,她也無語得很。
被小倩拒絕后,寧采臣來的時機恁地巧,白衣廣袖,風度翩翩,這鄉(xiāng)野再養(yǎng)不出的風采人物,就偏偏投宿在了蘭若寺。聶小倩后來委實不冤。燕赤霞還沒緩過來,就看著自己心愛的人有了心愛的人,這打擊何等殘酷。他少年人心性,以為捉弄走了情敵,聶小倩還是和他廝守著,只是這么多年太陽要出來,月亮要下山,永遠不會變的。于是寧采臣的腰帶就出現(xiàn)在門口大黃的窩里,大黃新生了幾只小崽子,這細棉嫩布正好做賀禮,你不見大黃歡喜得汪汪叫。然而第二天寧采臣坐在床上,一手論語,一手香茶點心,愜意得很,隔著窗子給燕赤霞上眼藥,對著聶小倩告狀:“你家大侄子太調皮了,書塾里的先生戒尺都多打斷兩根罷?!甭櫺≠皇稚厢樉€不停,清輝色上扣著的桂圓荔枝栗子繡了一大半,正是取得連中三元早日及第的好意頭。她睨了燕赤霞一眼:“說你吶,大侄子?!毖喑嘞枷?,太討厭了,討厭的書生。不過還沒等他想出新的趕人法子,寧采臣就走了。
寧采臣走得相當匆忙,背著書篋,推開門,月黑風高,也不琢磨推敲了,一抬腿跨出蘭若寺,就是人間天地寬。大門吱呀一聲又關上了,燕赤霞從廊下轉出來,抬頭望向二樓,思索了一下還是上前討嫌去了,他叫了一聲姐姐。聶小倩偏過頭去不看他,寧采臣走得連背影都看不見了。
可是這種不告而別的羞辱太難堪了,聶小倩忍了又忍,還是對著燕赤霞出了一口氣:“不想長個兒了?還不早點睡。”燕赤霞湊過去,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伸手去抱她,聶小倩卻推開他,把臉埋在他掌心里,小小一張面孔,就放在他的掌心里。燕赤霞欣喜得要昏過去,掌中的寶啊,全天下再找不出第二個來,給什么都不換。聶小倩珠淚凝結在睫毛上,淚眼望著他,輕輕一合眸,珠子滾下來,端端正正落在他手心,她說:“你聽過牛的眼淚抹在人的眼睛里可以看見鬼,卻不知鬼的眼淚抹在人的眼睛里卻可以趨利避害呢。你腳程快,多走兩步,悄悄放在他身上,我就放心了?!毖喑嘞加X得托著珠淚的掌心都燒了起來,灼得人火辣辣的痛,痛后還抹了濃鹽水,他掌心的新肉再長不起來了,偌大的空洞是再也好不了了。
他低低的說了一聲:“那我以后再也不叫你姐姐了。”聶小倩看著他走得凌亂,知道這回事真的傷了少年的心了,只是她也亂得很,知道了又怎樣呢,燕赤霞想要的,她聶小倩已經(jīng)一捧心火燒盡了。
過后兩個人都沒有提及那晚的事,表面上就像樹上的葉子翻了一面繼續(xù)曬太陽一樣自然。寸寸成灰的聶小倩想不通,睡不著,易驚醒,時夢魘。剛開始伸手摸酒瓶,還知道顧忌,只喝一點點,一口酒下去,從喉管一路暖和到肚子里,起的是鎮(zhèn)定作用。再多抿一口,慢慢的手腳也暖起來,酒意蔓延過四肢體骸,讓人放松懈怠,等酒意上頭,心臟砰砰跳,就只記得歡喜了,寧采臣不用禍國殃民,他只禍害她,夜半棋子和燈花一起落下,蛙鳴吸聲,朦朧中,呀,是他來了。啊,酒底乾坤大,杯中日月長,真是妙物。可她有時候清醒,還不忘告誡燕赤霞,你看見了,往下路走多容易,順坡淌水一般,稍微松了神經(jīng),就身不由己。
聶小倩開始明目張膽的酗酒,午后太陽還沒轉過西書房房脊的獸首,她已一杯在手。見過的都說做美人格外占好處,聶小倩神智昏昏,眼睛水汪汪的,時時雙頰艷麗如桃李三月春風,真是醉酒姿態(tài)再落拓也別具風華。寧采臣后來又到蘭若寺,那時他宦海浮沉幾度,也沒有遇見別的女鬼能讓他中狀元、給他生兒子、給他納妾、嫡子和妾生子又中狀元,他寧家五子登科五世其昌,他甚至沒有遇見過第二個女鬼,所謂機緣和因果看太多,不過弄人二字,心境早已平和。他投上拜帖請求見上一面,只是想看看故人是否安好,沒有任何企圖,目的清白的少年時的他肯定不相信。聶小倩沒有答應,那時忙著別的事。人家勸她照著崔鶯鶯的話本,為了推動《聶小倩》的劇情發(fā)展,這時最好寫點什么送出去。聶小倩提筆沉思良久,焚硯燒書,始終不置一詞。人人道她絕情,也有人下了兩個銅板的大注,賭她是喝酒把腦子喝傻了。燕赤霞卻知道,聶小倩因為酗酒的緣故,雙手已廢,拈筆顫抖,不可自遏。那雙纖長瑩潤的手曾跟隨衛(wèi)夫人學書,盡得真?zhèn)?,寫得好一筆簪花小楷,寫過香奩詞,最早時也為燕赤霞開過蒙。如今廢了,毫無懸念,求仁得仁。燕赤霞沒有替她辯解,他知道如果聶小倩還剩下什么,除了痛就只有驕傲。一如盡管聶小倩包著酒瓶猛灌,醉得狠了也如世間凡俗失意人一樣會哭鬧,會不講理,即使也會當街解衣,小便失禁,滾在灰土里倒頭就睡,要多難看就多難看。他寧愿日夜不吃不睡跟著為她收尾,他都不曾勸她戒酒,因為他知道這個女鬼有多沒出息,就有多不容易。
酗酒引起頭疼,聶小倩發(fā)作起把頭往墻上撞。只有一次她將一支攢珠小鳳簪抵在耳側上方,幸好被燕赤霞及時奪走,可是簪頭刁鉆,從眉骨劃破面容,再也補不好了。
發(fā)生這種事,燕赤霞就不得不求助他山之隔的黑山老妖了。黑山老妖和聶小倩相逢自少年時起,中二期沒過時,下雨踩水花,爬墻看美人,一起胡作非為的交情,至今已快十年了,姐妹一般要好,總勸得住她。黑山老妖方向感不好不說,還總以為蘭若寺在東北,以至于她到蘭若寺時,聶小倩昏睡許久,只剩下形銷骨立。黑山老妖坐在她的床頭,撫摸著她干枯的長發(fā),寬慰她:“年輕姑娘,頭一次戀愛,還沒開花就遭著霜降,是怪不容易。沒有處理問題的經(jīng)驗,委實容易鉆牛角尖?!彼抢艘槐樽约赫J識的鬼君,遍尋不出一個又英俊又知情識趣又有點經(jīng)濟基礎的,不禁有些氣餒。也是,早有這般出彩的人物,她如何還小姑獨處呢。聶小倩見她不開心,倒打起精神開解她:“各花入各眼,不定什么時候緣分就到了呢?!边@之后,聶小倩似乎好了,說似乎,是因為事后想起來,比起她的哀毀過度,那真是一段難得珍貴的靜好歲月。她盡量把燕赤霞當大人看待,和寧采臣一樣,是成年男子,是雜花生樹時節(jié),在河之洲的關雎鳥兒。
病好之后的聶小倩越來越依賴燕赤霞,越發(fā)嘮叨,事事要和他說過。他二人關系卻說不清遠近了。有時燕赤霞曲起手臂,叫她來捏她的肌肉,聶小倩也配合:“哎呦,鐵一般結實呢?!庇袝r燕赤霞問起她還記不記得醉酒后的事,聶小倩想,她只是醉了,又不是失憶了。哪能,哪能不記得,不記得他呢。近來燕赤霞要去考道士牒,對自己降妖除魔的職業(yè)前景十分樂觀,聶小倩也為他高興,變著花樣做營養(yǎng)餐,據(jù)說這菜譜是狀元曾用過的,把燕赤霞關心得密不透風,頭上直冒汗。臨到考完燕赤霞信心滿滿等成績,放榜那天聶小倩早早等在門口,迎上來問:“數(shù)到你的名次用了多長時間?”燕赤霞彈指一揮,聶小倩就山明水秀地笑了,做飯時也笑,沒人時也笑,綿延不絕地笑。燕赤霞也很開心但是不愿輕易表現(xiàn)出來,繃著臉,假裝無可奈何的說:“雖然是一個傻姐姐,我也不能嫌棄啊!”沒說完自己卻笑了。
結果皇家審核不通過,聶小倩托關系問了,招生辦的說,都怪聶小倩出身不好,燕赤霞多好一苗子啊,就該和她劃清界限。聶小倩問燕赤霞:“你真想去?。俊毖喑嘞悸耦^淚光閃閃,聶小倩心就抽抽地疼了,說:“你在考場上的題目是什么呀?”燕赤霞說:“《家庭養(yǎng)老的可持續(xù)性分析》?!甭櫺≠痪筒徽f話了。她求到考官門下,考官說:“聽說聶家千金善繡而早夭,真是天妒紅顏?。 甭櫺≠蛔匀脍び?,不再動針,手藝漸惰,故而轉學筆墨,此時關頭卻不好推卻,只得聞弦歌而知雅意,低眉笑道:“多謝大人垂愛?!甭櫺≠怀錾砀唛T,受過良好教育,生前的繡片存世不多名氣極大,近年來炒作到連城,這考官很懂行情。到底聶小倩繡了一幅迤邐山水送過去,燕赤霞這時卻不愿意去了。
燕赤霞此時和一個名妓正打得火熱,這事聶小倩是知道的,燕赤霞形容名妓時用了一個詞“撩人”。他半夜摟著名妓數(shù)月亮看星星,春心萌動,酸詩勃發(fā),顧不上蘭若寺。她本心不希望燕赤霞和名妓相好,只是不喜歡她身上不羈的風塵氣派,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對世間存著輕蔑,偏偏這氣派也吸引了她。不知情的人,誰見了名妓和燕赤霞不贊嘆一聲年貌相當呢,可這四個字,和她聶小倩萬萬是扯不上的。燕赤霞對聶小倩的表現(xiàn)感到很丟臉,食指繞著太陽穴畫圈圈,擠眉弄眼:“姐姐年紀大了,你懂的?!彼拿司湍檬纸佄嬷鞜o齒地笑了。
燕赤霞不是何等狠心不看她,只是聶小倩確實不酗酒了,他不需要目不交睫的看顧著了,他對聶小倩的感情也很復雜,他放在心尖尖上的人把自己送到人家手上去作賤,這種恨其不爭又可憐自己的感覺交織著,不知如何面對,索性含糊著避過去。加上城中又繁華,名妓又風趣多情,心在一個地方,那另一個地方眼睛注定是看不見的。以至于聶小倩的病又壞了,惡化得非???,且癥狀稀奇古怪,走火入魔。事情是如何發(fā)展的呢,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命運早已舉起利刃,準備收割了。
聶小倩慢慢的也覺得是自己酗酒留下了后遺癥,她怯了,在燕赤霞和他的名妓的打量的眼光里,手腳笨拙,眼珠木澀,記憶力減退并且口吃。她低眉垂首,姿態(tài)溫馴,沒想到自己會變成不想成為的人。
有一天她聽說數(shù)十里外有個醫(yī)生,專醫(yī)鬼,包治各種疑難雜癥。她有心去看看,自己是怎么了,她想了這么久,就得出一個她有病的結論。但是她不敢出門?!钝憾纪韴蟆飞险f朝廷下定決心掃妖除魔,地府鼓勵在外游鬼盡快回歸,孟婆湯都免費了,過橋費也不收了,投胎政策也放寬了,給管事兒的上點硬貨,分配時還能由著挑下家呢。黑山老妖很擔心聶小倩的前途問題,經(jīng)常駕著馬車翻山越嶺不辭勞苦趕來,催促聶小倩早作打算。聶小倩此時也煩心著,除了她的病,最近爛桃花頗多,又有一個書生給她表白了。聶小倩很憤慨,她對黑山老妖說:“看著也是好好一正常人,怎么一開口就跟少長了半片腦子一樣,他也就能和綠豆看對眼,你覺得我像綠豆么!”黑山老妖一揮手:“你打住,說你自己,到底投不投胎,你怎么打算的。”聶小倩頓時斂容,半晌說:“小燕看著挺高一個子,其實還是個半大孩子,我不放心他和名妓,再說我怎么著也得把病看好了?!焙谏嚼涎染妥?,她說:“人小燕以后就是百子千孫和你有何關系,我告訴你,你不說這渾話前你一點病都沒有,現(xiàn)在我相信你有病,病因就是你作的?!甭櫺≠槐緛磉€想借著她的馬車去看病,看這陣勢悄悄的歇了。她還是去找燕赤霞,站在名妓高高的樓上說明來意,燕赤霞和名妓說那都是騙人的,聶小倩不信,也什么都沒說。后來有專門的車馬來接病鬼,宣傳單彩頁上寫著到場的買藥送高香,聶小倩大清早就背著小馬扎排隊去了,從早排到晚餓得發(fā)昏,有人把著門收錢賣藥送高香,不買的不準走,錢不夠?沒帶錢?不著急,有專人陪著回家取去。燕赤霞沉著臉來找她時,聶小倩沒有錢正紅頭赤臉讓人家訓著,他一把拽住聶小倩就走,看門的見并不是孤魂野鬼也不敢十分為難,燕赤霞的劍都沒有出鞘就順利走出來了。聶小倩坐在名妓華麗的待客室里,也知道如果不是小燕,自己絕難脫身。燕赤霞坐在對面,很困惑:“你有病啊!” 聶小倩氣不打一處來:“你知道我有病還不讓我去。”
后來又有一次,聶小倩去領藥,免費的,但是去的鬼太多了,最后都打起來了,擁擠踩踏中是燕赤霞把她拽出來,回家路上她跟在后面臊眉搭眼的,燕赤霞已經(jīng)不想廢話了。
再后來聶小倩還是去領藥,她的身體已經(jīng)沒那么差了,但是她仿佛在領藥過程中找到了人生樂趣,精神上有了寄托,這就像因為孤寂,有的老年人養(yǎng)寵物管貓狗畫眉鳥兒叫兒子閨女,有的老人熱衷于和廣場舞做深度交流,聶小倩沉迷于領藥,也是培養(yǎng)出的一種愛好。她還認識了幾個同病相憐的女鬼,拉拉扯扯做了姐妹,在領藥路上結伴而行。燕赤霞知道那藥多是面糊糊團出來的,治不了病也吃不死人,見她還有伴,就不大管了,隨她瘋瘋癲癲鬧去。黑山老妖見此也不愿多事了,她還是忍不住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嬉笑怒罵,誰能說這不是個傷心人?”
最后一次聶小倩去領藥, 再也沒有回來,朝廷已經(jīng)不愿再容忍了,假借放藥把千余鬼包了餃子,然后,狩獵行動開始了,名門正派大義凜然的做了先鋒,年輕道士們就借著這個機會實際操練了,也殺得非常賣力,后來散兵游勇也來了,人人殺紅了眼,修羅場,活地獄,這批鬼徹底灰飛煙滅,永無鬼籍。
燕赤霞得到消息后,悄悄從名妓的樓上下來,到蘭若寺聶小倩住的廂房里坐了一個下午,午后的陽光鋪陳滿地,鴉雀無聲,一切建筑、陳設、花草都毫無心機地攤開曝露在他眼前,這時像是借著別人的眼來打量自己從小看到大的景物,他奇怪自己從沒留意到蘭若寺破敗至此境地。他甚至覺得她還會從廚下走出來,笑盈盈問他,今晚想吃什么菜?有時她收了衣服,不敲門就進來,惹他一陣狂叫,放下的衣服上有皂角曬干后的清苦味道,真讓人安心。有時她瞇著眼,喊他來,針怎么也穿不上。處處人聲鬼影,幻視幻聽鬧得他頭腦悶疼。他仿佛還看見聶小倩坐在廊下,手持繡繃,眉目宛然。
以為還有漫長的日夜,來和她爭吵、鬧別扭、甚至相愛,去構想未來的細枝末節(jié)。這別離來得太突然,一點預兆都沒有,燕赤霞沒有防備,一聲告別都來不及,來不及說我愛你、對不起,就再也見不了。再也見不了,不是她出了遠門,走再久終究有風塵仆仆回來的那一天,叫歸期。何時胸口碎大石,等這一錘重擊砸下來,他才知道自己承受不住。這三界求索、五道輪回,再也沒有這個人一點氣息。
聶小倩死后,燕赤霞發(fā)現(xiàn)了她做的幾套衣服,細麻布反復過了好幾次水,正輕柔吸汗。一根絲線劈開二十四股,淺淺淡淡的白,輕輕重重的紅,紅紅白白的并蒂牡丹嫣然開在衣襟處,兩只白頭翁一前一后飛在牡丹上角,這個繡圖有個名兒,叫長春白頭,寓意是非常好的,不知是什么時候做好的。他鬼使神差地上身試了試,肩寬、腰圍、臂長,無一處不貼切,無一處不合意。他埋頭在臂彎里冷汗涔涔,他不知道聶小倩就這么回答了他的問題。
他多想追過去問個清楚,埋藏在他心里的種子再也等不及的發(fā)芽了。可是等到燕赤霞也死了,沒人記得聶小倩了,那時候聶小倩就算真正死得干干凈凈了。
燕赤霞在黃昏時一把火燒了蘭若寺,火苗像春天的草一樣瘋長,漸漸燎原,他就站在寺旁烤手直嘆息,這個天秋風還未起,可是真是冷啊,這個大火爐沒有女鬼聶小倩和她的溫情悲喜,哪里能是蘭若寺呢。燕赤霞從樹下挖出了聶小倩的骨灰壇,他想他的姐姐這么多年都呆在陰冷潮濕的地下,怎么會開心呢。
他扔給鎮(zhèn)子口的馬夫一面銅鏡,不是他輕狂,他少年時打的銅鏡精美極了,蘭若寺出品的銅鏡是很有些市場的,然而馬夫打量后說,這不值錢,有蘭若寺聶姑娘簽名的才值錢。哦,他想起來了,鄉(xiāng)下人不識字,過年節(jié)時候也有辦法,裁上一張紅紙,吃飯的粗陶碗倒過來蘸了墨汁子,扣上兩排整齊墨墨黑的圓圈,連上橫批都有了。就是這么個意思,誰能說這不是春聯(lián)呢。還是聶小倩給蘭若寺貼了對聯(lián),引得鄉(xiāng)人知道還有人識字,紛紛來求,也不白來,托著自家炸的白糖糕、油果子,香燭紙錢,禮多人不怪哪。后來燕赤霞長大了些,督促他習字,這寫對聯(lián)的活兒就包給他了,也不白吃人家的白糖糕不是!聶小倩就擱筆了,后來是手廢了,流落出來的手跡就成絕筆了。
原來一直以來,聶小倩就是一種名頭,嬌嬌女娘的品格兒偏偏大馬金刀的姿態(tài)擺出來,就當做走鏢的鏢旗、庇護著蘭若寺,庇護著他。聶小倩和他磕磕絆絆活了這許多年,總有一層親情做底子,再決裂是有分寸的??墒堑阶詈蠖啻蟪鸲啻笤?,什么都不留給他,不過說到底,聶小倩何曾屬于過誰呢。他記得和她的第一面,他的師父死了,她走近他,成了他的依靠,他的日月又銜接上了。
說來好笑,少年人的興趣多數(shù)來得突如其然,去得又莫名其妙。有一天聶小倩問他,怎么不打鐵了?燕赤霞一陣郁悶,他打的哪兒是什么鐵。他打了一套十二面青銅鏡,背鈕上十二月花信,輪番照見她一年四時八節(jié)的容顏不老,繁花永駐。譬如他心口的護心鏡,本是打給她的鏡子中最小的,一面小小靶鏡,照的是清晨簾幕卷輕霜,呵手試梅妝,花面交相映的畫面永遠不重來了,誰再配做他的鏡中人。
鏡子背面鏨刻著梅花篆字,小小的三個字,當年他臨了一遍又一遍,多少沒出口的心意就在這不起眼里。為著怕她窺破,連歡喜都是隱晦的。如今更是什么都不用說了。
又是一年七月半,放焰口,放河燈,熱鬧的人間和鬼界同歡,遠處的寧采臣在捎給祖先的河燈中夾帶了一朵,他又不是壞人,也是愿意渡她一縷幽魂,早入輪回的。燕赤霞摸了摸心口的護心鏡到底沒舍得,牽了一匹跛足的老馬,在百鬼夜哭的大地上,緩緩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