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士林
過結(jié)兒
葛士林
火化場里哀樂低徊。
老杜是最后一個趕到的。他本不想來,誰都知道他們是仇家。
但他還是來了,半低著頭,不跟任何人打招呼。
孝子的隊伍有許些騷動。說隊伍,其實就仨人,丈夫、妻子、閨女。連女婿都沒有來。
老杜雙腿并立,良久,鞠了個躬。
沒有人讓他節(jié)哀。其實,根本就沒人理他。他從孝子身邊走過,沒有停留。本來他就沒有打算停留。
從告別間出來,他聽到身后有人蛐蛐。聽不清,他也不想聽清。
那些過結(jié)兒,還有比他更清楚的嗎?
批斗臺上,他的父親戴著高帽子,彎著腰,脖子上掛著一塊很重的牌子。那算什么牌子?一個大木頭貨物包裝箱的蓋子,足有30斤重,用鐵絲掛在脖子上,血很快就出來了。
當時,那個人就站在臺上,穿著一身舊軍裝,腰里扎著皮帶。該他發(fā)言了。他高舉紅寶書,先高呼了將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萬歲、萬歲、萬萬歲的口號,然后就慷慨激昂地宣布要與老師決裂。也許是慣例,也許是表演,也許是真的情緒宣泄……不,不可能,不可能一夜間就如此仇恨——可以說,他想仇恨都找不到理由。但他還是在發(fā)完言,恨恨地朝父親踢了一腳。
結(jié)果,意想不到的一幕發(fā)生了!
父親突然突兀一晃,竟從兩米多高的臺上一頭栽了下來,下面可是硬石板啊……
晚上就傳來噩耗,父親死了。
從火化場回來,母親就倒下了。她本來就虛弱。家里還有個妹妹,哭著趴在母親懷里,什么都不知道做。他確實沒有哭,甚至都沒掉一滴眼淚。他只是到外面弄了兩碗燴餅,端回來擺在桌上。那還是從父親抽屜里找到的錢。
漸漸地,天黑了,黑得不見五指,到半夜,還起了風。
他壓根就沒睡,只等待著一個時辰。他悄悄起身,從廚房里拿了東西,臨走,想看看媽媽和妹妹,但看不清。
他的懷里藏了一把菜刀,他的目的明確,到不遠的那個房子里,把他殺掉,為父報仇。殺人是要償命的,他知道。
那時候各家各戶都沒有像樣的墻,也沒有像樣的門。他要殺的人父母在部隊,家里就他和他的奶奶。他是一個嬌坯子,要交手,不是個兒。
老杜,——當時應(yīng)當是小杜,心里并不害怕,但是他渾身哆嗦,腦子空空的。他不知道怎么進的院兒,怎么進的屋,但是他進去后,并沒有快速地手起刀落。
他發(fā)現(xiàn)那小子沒在床上,他沒睡,是跪在冰冷的地上,好像預知死期到來,做好了被砍頭的準備。
他跪著,似乎已昏昏入睡,老杜的到來,使他突然驚醒。但他只是扭頭掃了一眼,既沒有吃驚,也沒有恐慌,更沒有呼喊。他絕望地仰望著墻壁上的一張畫,雙肩抖動,接著,便以頭撞墻,從喉嚨深處擠出了壓抑而嘶裂的聲音:為什么呀?為什么呀?我為什么呀?我到底為什么呀!
老杜已經(jīng)抽出了菜刀,但不知為什么,他突然想聽他說完。黑暗中,他冷眼望去,只見那小子跪?qū)Φ氖悄菑埲グ苍吹漠嬒瘛?/p>
很快,嘶啞的喉頭竟發(fā)不出聲來。這是一種極度瘋狂后的生理反應(yīng)。只見他淚流滿面,絕望地搖晃著那個癟瘦的腦袋。他不再像白天那樣,氣宇軒揚,向著太陽高呼。很顯然,他是獨自在對偉大領(lǐng)袖請罪。
請罪?是請罪,這不是那種掉了幾個飯粒,就說我浪費,我對不起貧下中農(nóng)的那種請罪,就是說,他從天黑……或者從回到家里,他就跪在這兒沒有起來。
老杜的到來,使他突然有了一種罪孽消除的感覺。他知道馬上會發(fā)生什么,但他沒有反抗,沒有躲避,只靜靜地趴在地上不動,脖子伸得很長……
老杜就在那兒站著,手里握著菜刀。
許久,許久,老杜改變了主意,他扭轉(zhuǎn)身,離開這里。到了街上,他流淚了,在黑夜里,寒風中,他無聲地抽泣,無人知曉。
轉(zhuǎn)眼,小半個世紀過去了。
今天,這段過節(jié),就這樣畫上了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