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冬花

最后連卡斯特羅本人也遺憾地說：“古巴模式對我們自己都不適用了?！?/p>

當消息最終傳來的時候，那些最初來到島上等待這一時刻的外國記者們大多已白了鬢角。他們已經(jīng)登島10年、20年，甚至30年，皮膚曬成了當?shù)鼗煅N人的巧克力色，每天像古巴人一樣喝小杯的濃縮咖啡，加很多糖。他們在不知不覺間學會了一口帶濃重古巴味的西班牙語，也在不知不覺間娶妻生子，扎根在這片土地上。

“我真死的那天沒有人會相信的?！?/p>

在90歲的年紀，古巴革命領袖菲德爾·卡斯特羅逝世。如果從大學時代參與反政府示威游行算起，他已經(jīng)在政治舞臺上活躍了70年，而他的名字與古巴歷史并排書寫也已經(jīng)過了半個多世紀。這位革命戰(zhàn)士八十大壽那年有人送他一只烏龜作為生日禮物，寓意長壽，他卻戲謔道：“送我這個干什么？你要知道，養(yǎng)寵物很麻煩的，好不容易養(yǎng)出感情來了，它卻要死在你前頭。唉，讓人傷心啊?！?/p>

永不認輸，這就是世人所知道的硬漢卡斯特羅。

1959年1月1日，當年僅33歲的卡斯特羅帶領軍隊勢如破竹般進入哈瓦那時，他并沒有想過要把古巴變成社會主義國家。革命的初衷就是反對社會不公，武裝奪權(quán)后整個古巴島還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中。3個多月后卡斯特羅出訪美國，在接受媒體采訪時他用英語擲地有聲地說：“I came for good relation，for good understanding，for good economic relations.”（我來這里是為了關系友好，為了增進理解，為了良好的經(jīng)濟關系。）

然而美國人卻無意與這個革命斗士建立良好關系。那是“冷戰(zhàn)”的年代，任何形式的革命都被認為是共產(chǎn)主義陣營來的禍水。于是卡斯特羅和肯尼迪就像兩個吵架撕破臉的負氣少年一樣開啟了古美交惡的歷史。先是古巴革命后美國試圖干涉其內(nèi)政，緊接著卡斯特羅把在古巴的美國銀行和企業(yè)收歸國有。1961年1月美國宣布美古斷交，3個月后卡斯特羅宣布古巴革命為社會主義性質(zhì)，第二天肯尼迪下令入侵吉隆灘，卡斯特羅則親自駕駛坦克指揮戰(zhàn)役，并在72小時內(nèi)擊退入侵的雇傭軍。1962年，肯尼迪在提前購入1200支上好的古巴雪茄后，宣布對古巴實行全面禁運。

沒有人想到這場經(jīng)濟、金融封鎖和貿(mào)易禁運會持續(xù)半個多世紀之久，并與卡斯特羅的名字一起成為古巴的符號。與美國交惡，那就轉(zhuǎn)向蘇聯(lián)。1960年2月，蘇聯(lián)副總理米高揚訪問古巴，古巴與蘇聯(lián)簽訂了貿(mào)易和援助協(xié)定，蘇聯(lián)在此后5年里每年購買古巴糖100萬噸，并向古巴提供1億美元貸款以購買蘇聯(lián)設備。那時候，意氣風發(fā)的古巴人民正滿懷希望地建設自己的國家，蘇聯(lián)人的石油和貸款解了燃眉之急。革命成功僅僅幾年后，這個加勒比島國的人均壽命、識字率、醫(yī)療服務水平就得到了突飛猛進的發(fā)展，新生兒死亡率等社會發(fā)展指標更是躋身發(fā)達國家之列，甚至比美國還低，這無疑讓古巴人引以為豪。在革命勝利初期的影像記錄中，首都哈瓦那的街道與建筑格局已經(jīng)幾乎與今天一樣，只有里面的人，哪怕襯著黑白的底色也呈現(xiàn)出截然不同的精神面貌。

當人們回顧歷史的時候才知道，古巴時間在那一刻凝固了。無論是哈瓦那海濱大道上的防洪堤，抑或是25層高的自由哈瓦那酒店，還是上世紀60年代產(chǎn)的雪佛萊，以及卡斯特羅的橄欖綠軍裝，都將在未來的50多年保持同一個模樣。

4歲的埃里安妮·迪亞茲和祖母合住在馬坦薩斯市的一家廉價旅館內(nèi)。由于兩次跌進地板上的破洞，她的眼部神經(jīng)嚴重受損，正在缺醫(yī)少藥的診所排隊等待手術(shù)

90年代初的蘇聯(lián)解體，使過度依賴經(jīng)互會的古巴遭受重創(chuàng)，出口額驟降了80%，國民經(jīng)濟處于崩潰邊緣。那是一個被叫作“特殊時期”的年代，物質(zhì)的匱乏成為縈繞在整個社會上空的陰云。做比薩沒有奶酪，就把避孕套煮爛，搗碎了撒在餅上;做漢堡沒有牛肉，就把家里的抹布煮爛，夾在面包里;女人們學會了與外國游客搭訕，只為了一頓晚餐;很多育齡婦女帶著遺憾只生養(yǎng)了一個孩子，因為根本沒有足夠的食物讓她們再次生養(yǎng)。在我聽到的眾多關于“特殊時期”的故事中，唯一讓人淚中帶笑的就是樂觀的古巴人把三色彩紙撕成條貼在自家的黑白電視上，臆想看到的是彩電。只有聽到這些令人匪夷所思的故事，你才能想象出逾10萬人從這個島國逃向美國的情形。他們把自己能找到的一切材料——木頭、輪胎、泡沫塑料——做成筏子，與親人揮淚作別后就沖向未知的大海。那一刻，就是生離死別，因為即使沒有被海上的風浪打翻，“干腳”踏上美國土地的一瞬間也意味著從此無法回頭。

從古巴到美國的90海里成為一代古巴人心中難以愈合的傷疤。這一時期的卡斯特羅在一些領域政策開始有所松動，比如允許公民有宗教信仰，以及開放個體經(jīng)濟。1995年，卡斯特羅訪問中國期間，特意參觀了當時中國改革開放的窗口深圳，還表示“深圳的發(fā)展成就令我震驚”。1998年他在哈瓦那迎接了到訪的保羅二世教皇，并說見到他“內(nèi)心喜悅”。

時至今日，古巴人均擁有醫(yī)生的數(shù)量依然遠高于大多數(shù)第三世界國家，教育全部免費，住房基本不用花錢。那些依然堅定支持革命的人大部分是革命前貧苦人家出身的孩子，如果沒有卡斯特羅，他們可能永遠沒有機會上大學。然而平均主義抹殺了這個社會的活力，沒有足夠的經(jīng)濟實力做基礎，公共產(chǎn)品的質(zhì)量已經(jīng)降低到讓人無法忍受。一家?guī)状藬D在逼仄的老房子里，沒有個人空間。社區(qū)醫(yī)院時有停電停水，缺醫(yī)少藥已司空見慣。優(yōu)秀的人才都不愿意當老師，因為工資太低，他們寧可在學校給學生們賣盒飯。這些人也曾經(jīng)懷揣夢想，在填報高考志愿時慎重寫下自己喜愛的專業(yè)，但最終的結(jié)果是有一半人將去學醫(yī)或者師范，剩下的一半被分配去政府機構(gòu)或國有企業(yè)需要的律師或會計等專業(yè)。免費的醫(yī)療和教育機構(gòu)不僅消耗了政府一半的預算，也讓很多并未立志當老師或醫(yī)生的青年走上這條路。他們未來的職責除了進入古巴的學校或醫(yī)院，還有可能是被派到其他國家進行服務，以便為古巴賺取外匯。因為這里已經(jīng)沒有什么可出口的了，只好出口人才。那些學習了律師或會計專業(yè)的年輕人未來很可能將面對一本“剪不斷理還亂”的賬本。在自由市場上1美元相當于24古巴比索，而在國有企業(yè)那里1美元卻相當于1古巴比索。沒有人能算得清這些糊涂賬，也沒有古巴企業(yè)還有參與國際競爭的能力。最后連卡斯特羅本人也遺憾地說：“古巴模式對我們自己都不適用了?！?

很多沒去過古巴的人都會問我，他們的平均月工資真的只有20美元嗎？當?shù)玫娇隙ǖ幕卮鸷?，幾乎又全都毫無例外地問，那怎么活？說實話，我也不知道他們怎么活。糧本上可以用國家補貼價買到的東西品種越來越少，先是非生活必需品如香煙、咖啡等從糧本里消失，后來則是土豆、豌豆。與此同時，供給的數(shù)量也大幅縮水。在有經(jīng)互會的年代，國家配給的食物基本可以滿足每日所需，幾塊錢就可以買齊全家老小的食物。而如今，一小包糧食、半斤肉、一把豆子、一大勺油就是一個月的全部供給，再有需要只能去放開價格的商店里買。在那里，他們面對的是與世界接軌甚至更高的物價，1美元只夠買兩瓶水或三卷衛(wèi)生紙。連古巴人自己都常常感嘆，他們是怎么活的。當我們尋求這個問題的答案時，常常會發(fā)現(xiàn)一個具有諷刺意味的事實，那就是約八成古巴人的生活都有國外親戚接濟，而其中大部分來自美國。換句話說，卡斯特羅帶領古巴人民堅持戰(zhàn)斗在反美前線，而最后幫助很多人支撐下去的卻是佛羅里達海峽對面寄來的美元。

這也是為什么，奧巴馬競選連任時古巴人那么關心選情，而在得知他獲得連任后又有那么多家庭關起門來偷偷慶祝，因為只有他才會采取對古寬松政策，包括與眾多古巴家庭息息相關的允許僑匯和古僑探親。很多人認為奧巴馬在其8年任期內(nèi)的外交政策乏善可陳，但最終促成美古關系正常化成就了他總統(tǒng)生涯中閃亮的一筆。

2006年，卡斯特羅因腸胃出血住院接受手術(shù)，重病之后他將自己在黨內(nèi)和國家層面的權(quán)力全部移交給了弟弟勞爾·卡斯特羅，只保留了名義上古共中央第一書記的職務。這一年菲德爾80歲，勞爾75歲，距離兄弟倆并肩在馬埃斯特拉山的叢林里打游擊已經(jīng)過去了50多年。盡管勞爾講話一向掌握在30分鐘左右，其號召力也遠不如哥哥，但他依然是菲德爾最信任的人。在2008年勞爾當選國務委員會主席后，古巴以外的人們開始頻繁從新聞中看到這個國家的消息，幾乎每隔幾個月就會有新政出臺。從個人可以購買電腦、手機，到放寬出國限制，從開放二手房買賣，到修改移民法，被加勒比的海風侵蝕了半個多世紀的社會主義古巴開始邁出變革的艱難步伐。

卡斯特羅從古巴的政治生活中消失后，開始更多以撰寫文章的形式發(fā)聲。他在《格拉瑪報》的專欄每次都以個人簽名結(jié)尾，落款的時間常常是深夜或凌晨。人們一直猜測這位革命斗士會反對任何形式導致貧富不均的經(jīng)濟改革，關于菲德爾和勞爾不合的傳言也沒有斷過。作為回應，卡斯特羅在自己的報紙專欄中曾多次提到“勞爾干得很好”，但他從未對具體的改革措施做過評論。從他的文章里，人們看到的是一個關心環(huán)境變化和糧食危機的老人，他的思考常常觸及人類的未來，卻鮮見對古巴社會民生談及一二。

對于他死后遺體的處理，人們也曾做過多重猜測，安放在位于圣地亞哥的何塞·馬蒂墓地是一個可能。那里毗鄰他的家鄉(xiāng)，也是其革命生涯的起點。已經(jīng)葬在那里的就包括弟弟勞爾的妻子比爾瑪，而她靈柩的隔壁就是勞爾給自己預留的空棺木。來這里參觀的人可以看到墻壁上并排刻著兩人的名字，讓人想起這對伉儷曾經(jīng)一身戎裝征戰(zhàn)南北的崢嶸歲月，不禁唏噓。與勞爾早早就公開示人要與妻子合葬的風格不同，菲德爾從未明確表示過自己的遺愿。當?shù)艿苡H自宣布哥哥去世的消息時，人們才知道，這位戰(zhàn)斗了一生的勇士生前意愿是火化?？ㄋ固亓_一生不喜歡個人崇拜，古巴的公共場所張貼著他各個時期的大幅照片，卻看不到以他為原型的雕塑、畫像。無論外界如何評說，他自己都更愿意以一名革命者的身份被人們記住。

盡管很多中國友人給卡斯特羅送來的帶他頭像的工藝品被束之高閣，但他對中國美食卻情有獨鐘。中國駐古巴使館的工作人員都知道，總司令愛吃松花蛋，愛喝桂花陳釀。作為回報，他常常派人給中國使館送來辣木，據(jù)說富含多種礦物質(zhì)、維生素，營養(yǎng)價值極高，人們也猜測這是他長壽的秘訣之一?？ㄋ固亓_領導下的古巴與中國有著特別的緣分。革命勝利不久的1960年9月2日，在哈瓦那革命廣場的一次群眾集會上，卡斯特羅在演講中突然向在場群眾大聲詢問：“古巴人民是否愿意古巴與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外交關系？”現(xiàn)場近百萬民眾齊聲答“是”。26天后，中古雙方發(fā)表建交公報，確認建交。古巴成為西半球第一個與中國建交的國家。

那是毛澤東的時代，是尼赫魯?shù)臅r代，也是卡斯特羅的時代。如今，同時代的偉人都早已離去，只剩大胡子一人孤獨的背影。

從十幾年前起，卡斯特羅每一次在公開場合的摔跤、暈倒就已經(jīng)成為外國媒體爭相報道的談資。尤其是在無數(shù)次暗殺計劃中失敗的美國人，他們不厭其煩地播放卡斯特羅跌倒的視頻，試圖從中找出這位老人已患帕金森或老年癡呆的證據(jù)。如果他在報紙上的專欄久未更新，就會有人懷疑他已經(jīng)失去意識;如果在他的近照里看不到任何有信息的參照物，就會有人懷疑圖片做假;如果有好幾個月在電視和廣播里聽不到他說話，就會有人懷疑他已經(jīng)失聲。于是，記者和卡斯特羅之間的貓鼠游戲上演得越來越默契。每一次關于卡斯特羅病重或去世的傳聞一出現(xiàn)，《格拉瑪報》就會公開一些卡斯特羅的照片，照片中的總司令不是在看近日新聞就是手持近日報紙。電視臺則會適時播放他參加某活動的視頻報道，讓人們能夠看到他、聽到他。這些或動或靜的影像并沒有提供什么新的內(nèi)容，但每次都能成功驅(qū)散流言，因為沒有壞消息就是好消息。委內(nèi)瑞拉前總統(tǒng)查韋斯去世之后，人們從古巴電視臺的新聞中再次看到卡斯特羅。一向目光堅毅、腰身挺拔的菲德爾在特寫鏡頭里竟眼眶濕潤。那一刻，人們看到的不再是一個奮斗一生的反美戰(zhàn)士，而是一個因故友離去黯然神傷的老人，令人唏噓。

幾年前我曾經(jīng)問一位古巴記者，這個國家的未來在哪里。他沒有提古巴，倒是先問我中國是怎么開始改革開放的，我剛回答那是在1978年，他就打斷我說：“對，1978年，在那一年你們改革開放了，我們需要等待的也是一個生物解決方案（una solución biológica）?！逼鋵崳^的“生物解決方案”并不會解決任何問題，它只是讓一個時間點變成了歷史書里的分頁符。在太長的日子里，人們習慣了有卡斯特羅的古巴，而當我們審視今天的古巴才會發(fā)現(xiàn)，他的影響力已經(jīng)更多留在了過去，他的精神更多留在了那些斑駁的宣傳畫上。自21世紀以來，古巴是世界上少數(shù)還在喊革命口號的國家，在群眾集會上你偶爾還可以感受到革命熱情的余溫，但從每一張鮮活的臉上已經(jīng)感受不到這些口號帶來的力量。

年輕一代其實對革命無愛亦無恨，他們只知道向前看。像任何其他地方的同齡人一樣，他們?yōu)槭种敢换涂梢源蜷_的智能手機瘋狂，即便這需要千辛萬苦托朋友或親戚從國外捎來，然后再花上幾美元一小時的上網(wǎng)費去瀏覽一個頁面。也許這個島國暫時落后于時代，但早就知道“爸爸”會離開的年輕人們已經(jīng)做好了獨自闖蕩的準備。一旦他們與世界聯(lián)通的那扇門打開，積累多年的能量就會自然流動起來。

對于這一點，古巴人自己有著清醒的意識。2013年，勞爾·卡斯特羅連任古巴國務委員會主席，并宣布屆滿5年后將不再連任。同一天，52歲的米格爾·迪亞斯·卡內(nèi)爾當選古巴國務委員會第一副主席，各級領導層也加緊了新老交替的步伐。在長達半個世紀的時間里，古巴老百姓說話時以“V”形手勢避免直呼二號人物勞爾的名字，如今，迪亞斯·卡內(nèi)爾成為真正讓外界期待的二號人物。這位革命勝利后出生的政壇新星開始頻繁在國內(nèi)媒體上露面，并代表國家出席一些重要的外交場合。在開國元勛還占大半的政治局委員中，迪亞斯·卡內(nèi)爾的出現(xiàn)帶來了一股清新的空氣。盡管他為人低調(diào)，做事謹慎，似乎缺乏菲德爾·卡斯特羅那樣的領袖魅力，但在地方政府的工作經(jīng)歷給他積累了豐富的管理經(jīng)驗。外界猜測他在地方經(jīng)濟發(fā)展上的政績是贏得勞爾信任的重要原因之一，而這也反映出勞爾政府對古巴未來發(fā)展的期望。可以想見，任何一個后卡斯特羅時代的接班人都可能被評價為個人魅力不足，而這已經(jīng)不重要，畢竟，這已經(jīng)不是一個靠個人魅力管理國家的時代

“人們?yōu)榱松娑窢帲覅s為了斗爭而生存。”那個曾經(jīng)不安分的青年為自己的革命理想至死不渝，而人們最終看到的不是戰(zhàn)士在槍林彈雨中英勇就義，而是一部20世紀的歷史悄然畫上句號。

（作者是2010至2014年央視西班牙語頻道駐古巴哈瓦那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