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威
當全中國都開始漂泊時,他執(zhí)筆書寫個人的鄉(xiāng)愁。在他認為自己的湖泊已經足夠大,不必再通過遷徙來拓寬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下一代想要的是大海。
如果時間跨度夠大,對主流社會參與夠深,一個人的人生,就是社會變遷的縮寫。
李廣平就是這樣一個人。
這可能是一個陌生的名字,但他的作品卻是熟悉的,除非你太年輕。他作詞的歌曲《你在他鄉(xiāng)還好嗎》、《潮濕的心》,曾火遍大江南北,而且持續(xù)多年,在1990年代,幾乎人人都曾被它們的旋律“洗腦”。
正如想到梅子就會口內生津一般,人們聽到這些歌曲,就會進入那個消失了的時代。當時的衣著、發(fā)型、精神面貌、人際關系、生活場景,都會在腦子里感性復蘇。這種感覺也是“鄉(xiāng)愁”的一種,區(qū)別于曾經指向現(xiàn)實物理空間的鄉(xiāng)愁,它指向過去的社會空間。
李廣平是那一類能用平白的語言直抵人心柔軟之處的詞作者,“故鄉(xiāng)”、“他鄉(xiāng)”是他的歌詞中常見的意象。1982年離開故土,開始輾轉他鄉(xiāng),因此其感受來自他的個人經歷與體驗。但在另一個層次上,他也臨摹了整個社會—正是從那時開始,中國就像一臺開打后的麻將,個體紛紛離開原本的鄉(xiāng)土位置,雜處、無定、緩慢重構,進入身份認同的搖擺與迷茫。
新的文化隨之生長。
作為一個具有典型意義的開頭,1982年李廣平考上了大學,從廣東北部山區(qū)乳源縣的一個小鎮(zhèn),向現(xiàn)代城市“移民”。
命運給了他一個幸運的時間窗口,如果早生幾年,他很可能失去這個開頭。
“我哥哥就是比我早生了4年,讀大學沒他的份,當兵沒他的份;上山下鄉(xiāng)有他的份,計劃生育有他的份,下崗有他的份,什么糟糕的事情都輪在了他的身上。我和妹妹都考上了大學,人生一直比較順利,而我哥哥就完全相反,他成了那個曙光初現(xiàn)的時代的最后一批受難者。有時候我會想,他是在幫我們背負苦難?!?/p>
在當時的鄉(xiāng)鎮(zhèn)、農村,人人都以離開為榮,實現(xiàn)農轉非、吃“公家糧”是一個起點,更是“成功”本身。然而離開并不容易,讀書是最主流的途徑,這一年,整個乳源縣只有6個人考上大學。
李廣平考上的是廣州的華南師范大學中文專業(yè)。他的單親母親對學校很滿意,因為師范院?!白x書不用錢,工作有保障”,而李廣平的興奮點則在專業(yè)上:他喜歡寫作,是一個文學青年。
文學青年多是對外界敏感的,他們善于運用自身情感活動對客觀事物進行藝術加工。故鄉(xiāng)的風物,以文青的獨有方式深深蝕刻在李廣平的永久性記憶里。“小鎮(zhèn)很小,但高山在側,森林莽莽,武江穿鎮(zhèn)而過,我對它們的感情,構成了我的鄉(xiāng)土情結。”
這份情結未來很重要,雖然他現(xiàn)在還不知道。他馬上要去一個大城市,又很快碰上一個大時代,當全中國都開始漂泊時,他執(zhí)筆書寫個人的鄉(xiāng)愁,別人的心律也會跟上同樣的節(jié)奏。
李廣平在大學里眼前一亮,感受到視野的一馬平川。而在此時,與國際市場一起脈動的工業(yè)機器不斷被發(fā)動,從早幾年的零星點狀分布,到整個珠三角“蛙聲一片”。
適應工業(yè)對勞動力的需要,原本被固定在故鄉(xiāng)的人口,必須流動起來,一大批勞動者擁向古已有之的平地而起的城市。
與李廣平不同,這些勞動者走的不是體制的獨木橋,而是一聲“解散”的號令。他們的戶籍、權利和歸屬感都缺乏體制的靠山,“解散”也不意味著自由,而是被整合進更加強大和秩序化的工業(yè)組織里,因而他們必將體驗更加強烈的內心孤獨、環(huán)境疏離和人文陌路。
隨著工業(yè)蔓延,舉國都成他鄉(xiāng)。越來越迫切地,整個社會的心理張力呼喚一種文化上的回應,而音樂,就是最具備大眾化條件的回應方式。
冥冥中,李廣平就踩中了這一鼓點。作為一個師范院校的中文專業(yè)畢業(yè)生,他去了廣州星海音樂學院做行政工作。對于文學青年而言,這種工作顯然是枯燥的,但同時也提供了機遇。他以一種近水樓臺的便利認識了一些詞曲作家,中國唱片廣州公司的陳小奇便是其中之一,李廣平跟著他開始了歌詞創(chuàng)作。
1992年,陳小奇在中唱廣州公司組建企劃部,李廣平被調了過去。企劃部負責包裝推出新的歌手,需要直擊人心的文案,李廣平正好人盡其用。就在這一年的某天,一個電話打進了他的辦公室,對方操東北口音,自稱創(chuàng)作歌手,名叫李春波。
那時李春波的專輯《小芳》已經完成錄制,但沒有一家唱片公司愿意發(fā)行,無奈之下找李廣平碰碰運氣。在他狹窄的宿舍里,他和他的樂隊成員們一首一首地把歌唱給李廣平聽,李廣平從中聽到了一種“不想再給這個城市輸送噪音”的真誠。他把專輯帶了回去,但中唱廣州公司同樣拒絕發(fā)行,因為李春波“既不偶像也不實力”,最后是企劃部主任陳小奇立下軍令狀,才得以面世。
一首《小芳》,在3個月內火遍全國。在知青時代過去之后唱知青的內心,不經意卻唱進了工業(yè)化時代的社會人心當中,將人們帶回了小村、小河。某種意義上講,那時所有在他鄉(xiāng)漂泊的人們,都是另一種形式的“知青”。
《小芳》是李廣平職業(yè)音樂企劃與制作人生涯的開端,一戰(zhàn)成功,也提示了他個人的創(chuàng)作方向—向流行歌曲灌注本土化的感情元素。
當時的廣州是流行音樂的大本營,但這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其靠近港臺的地利,以及開放前沿的天時。港臺歌曲的夾擊,讓基于大陸本土的原創(chuàng)靈魂遲遲不能確立。鄉(xiāng)愁,作為一條能把看似散亂的他鄉(xiāng)之客們串連起來的感情線,正等待著被認知。
有個朋友要去澳洲留學,此去經年,相會無期,李廣平深感惆悵,想要為他寫一首歌詞。他從B段寫起,一提筆就寫下“你在他鄉(xiāng)還好嗎”這一句,把濃烈的感情潤色圓滿之后,再回頭寫A段,構建一個完整的故事。這一創(chuàng)作無關乎對社會集體心理需求的探索,而是一種完全個人化的感情透露。李廣平說,當時覺得離開家鄉(xiāng)出外闖蕩其實是一種很無奈、很惆悵的行為,只是我們必須這樣做。
然而正是這樣一首個人化的歌曲,無意間引爆了社會的鄉(xiāng)愁情愫。1994年,光頭李進演唱的《你在他鄉(xiāng)還好嗎》席卷中國,幾年之間沒有退潮的跡象。作家丁燕甚至認為,不知道李廣平沒關系,不知道《你在他鄉(xiāng)還好嗎》就算是白活了。“這個時候的中國人,剛從農業(yè)文明的搖籃中醒來,開始有了出外打工的可能和機會,痛苦和離別。這首歌流行于那個時候,也是敏銳地察覺到了這最初的疼痛。”此后,陳少華的《九月九的酒》,陳星的《流浪歌》,滿文軍的《望鄉(xiāng)》,作為對鄉(xiāng)愁線索的延續(xù),同樣引來舉國回響。
同在1994年,甘萍演唱的《潮濕的心》也迅速走紅。李廣平在歌詞里抒寫的是關于城市女性心中的愛情悸動,但其中傳遞的人與城市之間的隔離感,同樣敲擊著和城市還沒有建立心靈連接的青年人的柔弱內心。
鄉(xiāng)愁作為一種細膩的情感活動,卻進入了社會變遷的宏大敘事之中,這是中國一景,體現(xiàn)在現(xiàn)實生活里,是一年比一年擠迫的春運。
李廣平其實并沒有站立在這一敘事的核心,他對廣州充滿認同感和歸屬感,寫作那些傳唱全國的歌曲時,他也已在廣州娶妻生女,1997年還在天河區(qū)買了房子。因此,他沒有大社會里“家安何處”的迷茫,他對此的精準把握,來自于個體敏銳,也來自時代際遇。他可以把他鄉(xiāng)變?yōu)楣枢l(xiāng),然后在一個安穩(wěn)的境況下觀察他人的流離。
因此,他話語里充滿感恩與知足?!拔覀冇脦资赘瑁o一個時代打上烙印,成為這一代音樂人和社會大眾的共同記憶,做到這一點,也覺得挺驕傲的了?!?h3>不一樣的鄉(xiāng)愁
進入新世紀以后,“鄉(xiāng)愁”作為一種永恒的人文價值,不會消逝,但已經不是社會成員的共同體驗。
一方面,它明顯體現(xiàn)為一種“同鄉(xiāng)會”性質,被按照區(qū)域仔細劃分了。李廣平去年寫了一首《鄉(xiāng)愁大理》,相比早年文辭更優(yōu)美、情感更醇厚,在大理也極受歡迎,但其影響力已很難向外部溢出。另一方面,時下的“鄉(xiāng)愁”不像當年統(tǒng)一指向作為一種實體存在的故鄉(xiāng),而是在故鄉(xiāng)面目全非之后,轉化為一種自然主義情懷,或者僅僅是一種“逝者如斯夫”的光陰嘆息。
在內心深處保有實體性鄉(xiāng)愁的那一代漂泊者,已經在時光的淘洗過后歸去的歸去,留下的留下。留下來的,成立家庭誕生下一代,而下一代已經逃離了漂泊感,城市已經是他們記憶里的原始起點。
就此而言,李廣平一家也很典型。他的妻子林靜是作曲家,他的女兒李思琳一出生,便帶著大城市“音樂世家”的標簽,當然不會有父輩那一代殘留著泥土與野草氣味的鄉(xiāng)愁情愫。2004年,11歲的童星李思琳演唱的《珠江游》得以在廣州公交系統(tǒng)循環(huán)播放,很大程度上正因為其中透露著濃濃的城市主人翁意識:“朋友你到廣州,我請你珠江游,看看我們廣州,越變越美好,清清珠江水,靜靜向東流,江邊紅棉花兒開,小鳥唱枝頭……”
《珠江游》作曲是林靜,作詞是許廣平,演唱者是他們的女兒,因此其城市主體意識,是一個家庭共有的。李廣平說,他一直認為自己是廣州人。
然而世事難料,整個家庭對廣州的依歸感,并沒有阻止“家”的繼續(xù)漂流。就在2004年,因為李思琳要去中央音樂學院附中讀書,他們舉家北遷,成為北京人。近20年的廣州生活,已經構筑了李廣平穩(wěn)固而高效的社會關系,他那間敞亮的陽光房讓他對廣州的陽光雨露猶如肌膚般熟悉。他不舍、糾結乃至有對未知生活和壓力的恐懼,但依然無可選擇。
他遇到的是另一種形式的漂泊:在他認為自己的湖泊已經足夠大,不必再通過遷徙來拓寬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下一代想要的是大海。這同樣是一種社會不可抗力,支配著多少剛剛結束漂泊已經自覺掐滅了繼續(xù)騰挪之動力的人們。同時,這又暗合了另一股社會潮流:沿海地區(qū)借助改革開放的天時地利人和,增加自身在中國文化版圖里的權重,但隨著社會結構的逐步定型,北京作為文化中心的磁力驟然增強,吸附著外圍積累的成果與人才。
李廣平在北京另起爐灶,但他沒有賣掉廣州的房子,想著“某天可能還要回來”。他也沒有在北京買房,12年來,一直是租住。因為房子不是自己的,在生活上總有一種臨時感,“比如不會按照自己的喜好去裝修房子,也不敢買太多的書”,但時光終究讓他建立了作為一個北京人的身份認同,他又有了一個新的家鄉(xiāng),而廣州隨即“升級”為故鄉(xiāng)。
而這也未必就是“鄉(xiāng)愁”流變的終點。在讀中央音樂學院附中時,天資極高的李思琳卻不打算在音樂專業(yè)之路上繼續(xù)前行。她去耶魯、哈佛、普林斯頓看了一圈,頓時對原定的未來大學失去了興趣?!爸醒胍魳穼W院在復興門,校園很小,一眼到頭,跟人約事,發(fā)個短信說我們在復興門地鐵站見吧,那多沒意思?”
不久,她拿到耶魯大學全額獎學金,去了美國修習國際關系專業(yè)。李廣平的大部分中學、小學同學都留在了家鄉(xiāng)韶關,他走向廣州,抵達北京。他對女兒說:“我們已經實現(xiàn)了我們在國內的價值,你從廣州到北京,再到紐約,去認真做一名擁有世界眼光的世界公民吧?!?/p>
一個偶合,啟示著一個新的周期。和當年李廣平出走故鄉(xiāng)、成為全縣6個幸運的大學生之一一樣,李思琳是這一年耶魯大學在北京錄取的6名學生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