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
十余年前,在英國倫敦大學任教的趙毅衡在國內(nèi)媒體上發(fā)表了一篇英倫旅居筆記,介紹了心靈雞湯在海外興起和發(fā)展的情況。如今,這位年過七旬的比較文學、符號學學者已經(jīng)回國定居十多年,一直在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擔任教授、博士生導師。
趙毅衡說,當年介紹心靈雞湯在西方流行的時候,他對此是有嘲諷的,而且“也沒想到它在中國會如此盛行”。如今面對大眾文化的沖擊,再次談?wù)撈鹦撵`雞湯的時候,趙毅衡說,他要對自己的精英主義做“自我批評”。
“對這個現(xiàn)象我想了半輩子,我不好再指責了。否則的話,我的看法就是跟大眾對抗?!壁w毅衡的語氣聽起來有春風拂面般的溫和,而言談里卻有幾分復雜的況味。
思想的簡單化、 通俗化
中國新聞周刊:“心靈雞湯”這個說法最初是從美國引進的,但是我們發(fā)現(xiàn),早在它被提出來之前,中國本土就不乏這類的煽情、勵志文化。二三十年來,這些東西雖然在形式上都屬于雞湯,但是隨著社會價值取向的轉(zhuǎn)變,雞湯的主題也是在變化中的。比如,李燕杰的雞湯和馬云的雞湯就很不一樣。你如何看待這種現(xiàn)象?
趙毅衡:在很多情況下,雞湯的內(nèi)容是沒有錯的。如今,中國乃至于全世界都面臨著最基本的道德問題,只不過,那些有宗教的民族有神靈壓頂,能夠通過“自律”“慎獨”解決一部分問題。而中國社會的道德困境恐怕更大一些。所以,基本的道德標準是必須提的,但提的方式就是一個比較敏感的問題了。假如你提的比較曲折、比較復雜,比如,你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那樣去表達人道情懷的話,那樣老百姓可能就會有點兒看糊涂了,或者干脆就不看了。
中國新聞周刊:所以,你認為雞湯的問題主要還是表達形式的問題?
趙毅衡:對,它是一種通俗的文體。但是對于這種通俗的方式,知識分子是覺得很不舒服的,就會覺得大眾的思想被弄得簡單化了。一般來說,知識分子對各種現(xiàn)象不滿意的東西還挺多的,而對雞湯的這種不滿意,并不完全是對它的內(nèi)容,我想,主要還是個風格問題。雞湯的那種風格直截了當?shù)赜柺救?、把問題簡單化;雞湯還喜歡用很淺薄的方式,尤其是用感傷性的方式去表達。在知識分子看起來,這些都是很庸俗的。
中國新聞周刊:除了用感傷的方式,有人認為,雞湯還喜歡用一些小故事來說服人。例如,提出心靈雞湯概念的美國人杰克·坎菲爾德就總是講他自己的故事。你也曾經(jīng)提到,說他是“喝自己熬的雞湯喝出來的”。
趙毅衡:雞湯中的這些故事是不是編造的,這個沒法去判斷,我們沒有辦法去對這些“感人的故事”刨根問底。但是從雞湯文的套路來看,雖然它總喜歡假裝是一種“紀實體”,但是其中虛構(gòu)的東西往往太多了。怎么說呢?老百姓需要的東西,并不是知識分子就不需要了,而是老百姓需要的方式跟知識分子不一樣。知識分子受不了這種感傷主義的表達方式,尤其是那種哭哭啼啼的樣子,他們更受不了。
說到濫用感傷,我記得國內(nèi)有一個大型尋親類的電視節(jié)目,內(nèi)容是節(jié)目組幫助人們尋找失散的親人。故事本身都是很感人的,可是,當事情已經(jīng)解決了的時候,明擺著可以不哭了嘛!它卻非要把哭的過程拉長一些。也許,很多人可能就喜歡那樣,他們覺得自己心靈上受到了一次洗滌。你還真不能說這樣的需求有什么錯。
中國新聞周刊:為何知識分子會很排斥這種在形式上非常煽情的東西呢?
趙毅衡:因為知識分子往往需要通過自己的思考得出結(jié)論來。而老百姓當中有些人恐怕不能自己得出結(jié)論,他們需要一個結(jié)論來反復地“敲打”,需要一種東西來洗滌自己的心靈。這個是沒辦法的。人人都需要一點心靈的提高,對于這個心靈的提高,知識分子有知識分子的方式——讀小說,看電影,看戲劇,聽音樂。但是對老百姓就不好作這樣的要求了。普通老百姓也好,小知識分子也好,他們需要像心靈雞湯這樣的東西,雖然這種形式肯定是敗壞藝術(shù)口味、敗壞風格的,但是這又怎么辦呢?
道德貪乏的時代,
不好挑剔道德文章
中國新聞周刊:你對雞湯文化有何傳播學上的觀察?
趙毅衡:心靈雞湯在風格上非常大眾化,它缺乏張力——不需要你去思考,沒有內(nèi)在的張力,從簡單的文字跳到結(jié)論,完全是可以預(yù)料的,你看了開頭就知道它的結(jié)論是什么。而且相當重要的是,它訴諸人最基本的情感。
除了個人感情之外,心靈雞湯也有勵志這類東西,但是據(jù)我觀察,西方的心靈雞湯很多會講人生逆境中的堅持,比如殘疾人的人格力量之類的。它比較少講“怎么做人上人”這種東西,而中國有大量的勵志書、成功術(shù),這種東西是有中國特色的。中國向來有往上爬的傳統(tǒng)。這可能受科舉文化的傳統(tǒng)思想觀念影響,書讀得好的話,就可以出人頭地?!俺癁樘锷崂?,暮登天子堂?!?/p>
中國新聞周刊:雞湯文在中國如此受歡迎和被傳播,其總體的社會文化基礎(chǔ)是什么?
趙毅衡:因為受教育不足的群體太大了;因為大部分人離開中學以后,就不讀文學作品了。離開中學以后就沒讀到過詩歌,歌詞就會受歡迎;中學以后人們讀到的詩,也就是流行歌曲的歌詞了。離開中學以后,唐宋八大家也不念了,那么大家就會喜歡念雞湯文。
雞湯類的東西在西方也有,但這個問題在中國更大一些。因為中國的道德教育還不是非常能夠深入人的心靈的;在中國,哪怕有宗教也弄得很俗,要現(xiàn)世報,功利性強。在這種情況下,道德教育的確是個問題。所以,在道德感貧乏的時代,對道德文章也就不好太挑剔了。
中國新聞周刊:不同的社會階層具有不同的文化訴求,雞湯流行是否也反映了這種文化訴求的分布?
趙毅衡:是的。這個不同的文化訴求,實際上使西方的很多知識分子處于很尷尬的地位。從法蘭克福學派開始,他們對大眾文化的批判是最為激進與嚴厲的,法蘭克福學派對文化藝術(shù)在發(fā)達工業(yè)社會中的嚴重異化現(xiàn)象進行了猛烈抨擊,痛斥大眾文化的平庸化、商品化,實為“資產(chǎn)階級意識形態(tài)”服務(wù);認為現(xiàn)代大眾文化加速了勞動大眾的異化,破壞了文化多樣性,為人類文明帶來了風險。
但是,到了上世紀60年代以后文化批判就轉(zhuǎn)向了,認為大眾文化不能批判,大眾文化當中蘊含著積極的因素,蘊含著對資本主義反抗的因素。從那以后,一路都是知識分子退卻的,一直延續(xù)下來,延續(xù)到鮑勃·迪倫得了諾貝爾文學獎。
當今社會面臨的文化分層問題,即是雅俗分野問題。后現(xiàn)代主義宣布雅俗鴻溝已經(jīng)消失了。當然,實際上這個問題是依然存在的。原來的問題我們可以用生產(chǎn)關(guān)系來分析、來解決,現(xiàn)在就不僅僅是生產(chǎn)關(guān)系的問題了,文化關(guān)系卷入了大量復雜因素。
中國新聞周刊:你前面提到,雞湯文主要還是形式上的問題。那么,這種文化訴求的差異,只是文體的差異嗎?
趙毅衡:鮑勃·迪倫能否獲諾獎?問題不是說他寫得好不好,問題是流行歌曲的歌詞跟詩歌的確不能比,這的確是兩種文體的差異,而不是兩種詩的差異。對于歌曲來說,相當重要的是,唱出來人家要聽得懂,你不能用寫詩的語言來唱,那樣唱出來人們可能聽不懂。流行歌曲要讓人能聽懂,就非要簡單不可,這樣的話,就只有寫得通俗易懂的人能寫出來。但是也有很多歌太通俗了,無非就是“你愛的究竟是我還是他”這種東西。但是那種歌還是特別受歡迎。
鮑勃·迪倫的歌雖然詞寫得簡單,但還是很有深意的。但是就大眾流行歌曲歌詞作為一種文體來講,的確令整個詩歌面臨一個大變革。就像中晚唐的詩漸漸變成詞一樣的,最早劉禹錫的《柳枝詞》,都寫得很簡單,只有劉禹錫等幾個人能寫出來,劉禹錫就是那個時代的鮑勃·迪倫。
中國新聞周刊:從文化演進的角度來看,大眾文化當中是否也蘊含著很精髓的東西?
趙毅衡:大部分《柳枝詞》、民歌都是非常俗的。所以它是出現(xiàn)在一個文體大轉(zhuǎn)變的時代。我是做文化研究的,我原來是一個比較堅決的精英主義者,本來我對于后現(xiàn)代主義的“雅俗鴻溝泯滅論”是相當反對的,那是一種通俗文化的狂歡,它構(gòu)成了對精英文化的重大打擊,而且,它讓原來的階級斗爭變成了文化斗爭,誰拿到了大眾文化的主導權(quán),誰就舉起階級斗爭的旗幟,這個情況太荒唐了。
民粹主義在文化中的一種表現(xiàn)
中國新聞周刊:話題回到雞湯,我似乎能感覺到,你對它有一個態(tài)度轉(zhuǎn)變的過程。促使你重新看待雞湯這個現(xiàn)象的原因是什么?
趙毅衡:實際上,我多少年來對雞湯的感情變化也是挺明顯的。我在文革結(jié)束以后、在出國留學的過程中才有條件認真地讀書。那正好是一個后現(xiàn)代主義興起的時代,我對此很反感,后現(xiàn)代主義就是破壞精英嘛。我認為,中國擁護后現(xiàn)代主義的目的,一是趕時髦,二是想跳過現(xiàn)代主義。后來回到國內(nèi),我發(fā)現(xiàn),中國的現(xiàn)實的確不一樣。以前毛澤東說過,“嚴重的問題是教育農(nóng)民?!倍F(xiàn)在不是農(nóng)民的問題,而是大眾的問題了。
看到的客觀現(xiàn)實情況是,一方面,街上有人倒了都沒人扶,另一方面,還有人“摔倒”就是為了碰瓷??吹街袊赖滤较陆档倪@種情況,我對雞湯這類東西的興起,在看法上的確是比較猶豫的。我覺得大眾需要有效的方式進行心靈的洗滌。
既然承認民智未開,就風格問題多加指責,恐怕就不必了。嘲罵大眾是容易的事,但是不解決問題。大眾如果覺得雞湯有滋味,總比什么營養(yǎng)都沒有好。
中國新聞周刊:面對諸如雞湯師、段子手盛行這樣的趨勢,精英階層只能是無奈的和被動的嗎?在文體演變的過程中,精英階層是否有能力引導它的發(fā)展路徑?
趙毅衡:的確,和雞湯文的情況類似,當代興起的段子,幾乎成為一種文體,它也的確會逐漸演變成一個非常精練的文體。我想,就像唐宋詞的發(fā)展那樣,它們會逐漸進入文化主流的。
精英階層看到這個體裁的前途,他們會進去的,他們是有主動的力量的。文體的演變都是這樣的,一開始是原始的、質(zhì)樸的;到后來,它變成精致的、精美的;再到后來,它可能因為變得“過于精美”而疲勞。
任何一個文體,從神話、史詩到小說,它本身會逐漸走向疲勞,新的文體總會產(chǎn)生。比如七言詩,走到現(xiàn)在為止,它基本上算是死亡了。中國新詩變成高雅的文體以后,也逐漸會走向疲勞的。只是我們很悲劇地看到了一個文體更替加速的過程。以前,一種文體可以延續(xù)幾千年,我們現(xiàn)在看,它只能走到幾十年,或者短短百年就可以看到一個文體的衰落了。
中國新聞周刊:互聯(lián)網(wǎng)技術(shù)造成的傳播平臺、傳播介質(zhì)的變化,是否成為讓這種情況更加劇烈的一個因素?
趙毅衡:是這樣的情況。媒介的效率與普及化,使每種體裁在幾年之內(nèi)就被替代,不斷地革新、升級換代。比如,這次美國大選,電子郵件退出舞臺,希拉里因為電子郵件的丑聞被查是一個小插曲?,F(xiàn)在來看,微博、微信、美國的Snapchat、Twitter等等,文體越來越短,內(nèi)容越來越碎片化、簡單化,就這個大趨勢而言,要寫一篇具有道德意義的文章并且被廣泛流傳的話,恐怕也只有雞湯文這種樣式了。
還以美國大選為例,有點兒讓人看不明白的是,沒有一個傳媒看得上特朗普,主流媒體沒有人支持他,只有一家地方報紙支持他。知識分子已經(jīng)相當態(tài)度明確了,但是,選情受制于底層老百姓的感情。老百姓看利益,你不能責備這個情緒,最終還是特朗普贏了。英國脫歐也是這種情況。歐洲沒有料到民粹主義發(fā)展到了這種地步。特朗普現(xiàn)象也證明了反精英情緒的蔓延,這恐怕是當今世界的一種趨勢。
雞湯文化大行其道,和基本民眾的認知水平是有關(guān)聯(lián)的。某種意義上說,它也是民粹主義在文化上的一種表現(xiàn)。知識階層當然無法愛讀雞湯,但是也只能順勢而為,找到和大眾智慧的匯合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