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原名劉清梅,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二十二屆高研班學員。著有長篇小說五部。在《中國作家》《文藝報》《山花》《廣州文藝》《陽光》《時代文學》等報刊發(fā)表作品若干。有小說被《長江文藝·好小說選刊》轉載。
李大年在他那只母羊生了兩只小羊后的第三天,來找我父親坐了一會。
父親說:“看,生了小羊多好,你這個羊倌是添了人口哩??茨闵碜尤?,你應該在醫(yī)院里多住幾天。”
李大年滿是憂傷地看了父親一眼說:“叔,我怕,再不回來,會再也看不到我的羊了?!?/p>
父親還沒有答話,坐一旁的母親不由得一陣心酸。這些年李大年著實太孤單了,除了陪伴他的那七只羊。他幾乎再沒有可以說話的人了。母親這時就有些愧疚,她想起來曾經(jīng)甩給他的那一記耳光。
母親濕著眼眶,起身從里屋的衣柜里翻出了一件父親的黑色舊羊毛衣,這是她自己用紡車紡的。她把毛衣遞給李大年說:“這天越來越冷了,穿著它吧,也好御些寒?!?/p>
李大年并沒有推托,他把毛衣接過來放在臉頰上貼了貼。然后很仔細地穿在了身上,并抻了抻衣角。這一夜李大年并不說離開,他坐在那里,久久地不語,再后來,他開始對自己呢喃了起來,他是呢喃著離開的。李大年離開后,風把屋門拍得賊響。讓人恐懼的山風盤旋在山里,久久不去。
李大年就是在這天夜里歿的,他的身上還穿著母親送與他的黑色羊毛衣,他拱起身子用雙手抱頭跪伏在地上,他把身子縮呀縮呀,縮成羊羔兒初生時的模樣。他的那七只大羊連同兩只小羊自覺站開把他環(huán)繞在中間,它們是一色的白,襯托著他一點的黑,像極了太極八卦中的那條陽魚。而他不是魚,他只是一只羊而已。
我原是記得這個李大年的。
李大年是羊倌李老爹的兒子。李老爹那時有五十多歲,整張臉上溝壑叢生,常年穿著一件深灰色的褂子,腰里系著一根暗紅色的帶子,褲子永遠是解放綠,鞋子永遠是黃帆布,脖子上經(jīng)年掛著他的旱煙袋,煙袋鍋子上垂著一只挖得完好的菱角。
李老爹的菱角挖得完整,拿在手里,不細細地把玩,很難發(fā)現(xiàn)在那兩只牛角尖那兒分別有一個米粒一樣大小的針眼,菱角的肉就是從這針眼里被一點一點仔細挖出去的。
李老爹的菱角,我常常想拿來玩一玩,或者如果自己也有一只這樣的菱角就好了。
有一次我就在李大年家門口的臺階上,撿到了掛在李老爹煙袋鍋子上的那只菱角,菱角烏黑油亮,有了些經(jīng)年的味道。
我把撿到的菱角送還給李老爹時,李老爹正蹲在羊圈前悶頭抽煙鍋兒,他看到我手里的菱角先是一愣,接著瞪了一眼跪在那里學著剪羊毛的李大年,李大年的臉蛋兒一霎兒白一霎紅的亂了顏色,看到李老爹看他,他手里的羊毛剪不由得一哆嗦,那只乖巧的羊兒“咩”的一聲,從他的手下逃了出去,一下子竄進羊群里,再不肯就范。李大年慌忙里起身去捉,他的眼光只急急地朝著我瞟了一下,我忽然一下子明白過來,這菱角敢情不是李老爹丟的,是李大年故意放在那兒給我的。
我的心里有一陣兒暖暖的美,我垂下了眼簾,看著自己的雙腳,腳丫子在那雙藍碎花花布鞋里動來動去地沒了主意。
李老爹并沒有生氣,倒是沒過幾天,我還真得了一件寶貝,是一只新挖好的菱角。我接過李老爹遞來的菱角,看到他煙鍋袋上已經(jīng)吊了新的墜線繩兒,那只油亮烏黑的老菱角正垂在那兒微微晃動?!傲饨鞘谴竽晖诘?。”李老爹說完長長地吐出一個個大大的煙圈,他的眼睛空洞地望著那慢慢消散的煙圈,低下頭來他忽又重重地嘆息了一聲說:“人與人總有不一樣的命啊,沒有辦法,這都是命?!?/p>
我不懂李老爹說的什么命不命的,我有了菱角,這讓我欣喜若狂。菱角在同學中引起了轟動,特別是鉗子,他不僅強行來扯我脖子上的彩繩兒,還強行把彩繩上掛著的菱角握在手里,隔得太近了,我看到他那一股長鼻涕垂在嘴巴上泛出青亮的光。
“狗鉗子?!蔽野蛋档剜洁炝艘痪?,“趕明兒我就讓李大年來揍你!”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李大年在我心目中已經(jīng)是我很親密的朋友了。
聽母親說這李老爹人忒老實,混到老也沒娶上個媳婦兒,他沒有媳婦卻怎么還會有個兒子?我曾經(jīng)很認真地想過,想啊想啊就想到了一個結果,莫不是他天天放羊,是羊給他生了這個兒子?我一直思考著這個問題,思考的最后結果就是羊確實給李老爹生了這個羊兒子,你沒看到李大年的耳朵和眼睛嗎?那耳朵與羊的耳朵簡直一模一樣啊,還有那如同水珠一樣的眼睛,還有那一張略向前突的嘴。有了這種想法,怎么看李大年都好像是一只羊。
為此事,我不止一次地偷窺過李老爹,除了新近哮喘犯得勤外,李老爹太正常了。為此事,我還不止一次偷窺過李大年,有時是在他放羊的時候,我看到他坐在草坡上懷里抱著一只羊,他把鼻子壓進酥軟的羊毛里,盡情地呼吸著;有時他并不抱著羊,而是把身子拱起來,伏進羊群里,在那里與羊兒們一起品味著草的芬芳,而且會拱起身子來很久很久,以至于我都沒有耐心再等候下去的時候,他還混在羊群里怡然自得;有時他又并沒有伏進羊群里去,而是把那些羊丟在山坡上,任它們在山岡上自由散漫,他只會把其中一只雪白的羊單獨牽出來。牽著這一只慢慢在山岡上走,好像是一對并肩散步的戀人一樣,非要等到黃昏時分,李老爹在山下跳腳吼叫的時候,他才驚醒般拉著那只羊跟在列隊下山的羊群后面。
李大年是羊嗎?村里的人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也好像沒有人在意這個問題,李大年是不是一只羊與他們又有什么關系呢?我有一次對鉗子說李大年是只羊,拖著一尺多長鼻涕的鉗子,嘎嘎地大笑起來,因為笑得急,把鼻涕“哧溜”一下不小心吸到了嘴里。在他蹲在地上干嘔的時候,我趁機踢了他一腳跑掉了,這個爛鉗子臭狗頭,我還沒有說他是一條狗呢,一條拖著長鼻涕的狗。
鉗子不再和我玩了。每天放學后我只好一個人去割草,割呀割,割得我頭都大了。有時候我只是背著筐到山坡那里去,到了山坡上我并不急著割草,而是把筐扔到一邊,仰面躺在草地上,看頭上的藍天還有變化萬千的云彩,再偷偷地罵上一通鉗子,常常不一會就睡著了。睡著的時候還會做些歪七扭八的夢,夢醒了,天也晚了,才急慌忙去割一些草蓬蓬著放進筐里,急急地回家去。往往這個時候,我會碰到從山上趕羊下來的李大年,他這時會從羊群里變戲法一樣變出一大抱青草來,看到我,并不說話,只是把青草放在我的跟前,并向著我的筐里看上那么一眼。我才不會客氣呢,三下五除二就把這些草塞進我的筐里,然后對著已經(jīng)走到前面的李大年和李大年的羊群說一聲謝謝;有幾次說謝謝的聲音大得很,把混在前面羊群中的李老爹唬得一哆嗦,李老爹便睜大眼睛看著羊群,半晌才又低下頭,揚了揚手中的羊鞭,啪一聲脆響,那些羊便咩咩地下了山。
再后來,李大年便直接跑來幫我割草了。他已經(jīng)能獨自放羊了呢,他把羊兒留在山坡上,那些羊兒靜靜在待在那兒唏嗦吃著草,他就彎下腰在我的身邊割草,他割草也是一把好手,沒幾下就把我的筐塞滿了,甩甩手,把手上的青草汁先放在嘴邊深深地嗅一下,然后才蹲下身子把地里的土抓在手里反復地搓,這樣手上面就不會留下大面積的草漬了。
割完草,我的任務就完成了,我跟著李大年去他的羊群那兒,他的羊歡喜著我的到來,漫山遍野頓時響起成片的“咩咩”聲,那是列隊而來的歡歌,我看到李大年的臉上驀地有了光,那光打動了我,讓我好想把手伸進他蓬松的頭發(fā)里。許多年過去后,那種光還出現(xiàn)在我的記憶里,記憶的畫板上我伸出長長的手臂,把李大年和李大年的羊都攬進了我的懷里。那是一種溫情的擁抱。
李大年幫我割草,為感謝他,我就教他寫字,先寫會他自己的名字。李老爹因為窮并不曾讓李大年上學識字,李大年對于我能天天背著書包去上學不知道有多羨慕呢。他很認真地聽我背書,很專心地學寫自己的名字,好在他的名字筆畫少,好寫得很,小半天工夫就會寫了,寫得盡管有些扭,但已經(jīng)很不錯了。他用小石塊或者小樹枝在山坡上一遍一遍地寫自己的名字,李大年,李大年,慢慢地李大年的名字旁邊又多了兩個字麥子,麥子,麥子。麥子是我的名字。
李大年十六歲那年初春,李老爹有一次喝醉了酒,腿給摔斷了,把羊都拿來賣錢治腿,可是他的腿到最后還是跛了,沒有了羊又跛了腿,李老爹的脾氣開始大起來。大脾氣的李老爹此后只活了十年。
那年冬天,李老爹的哮喘來勢兇猛,李大年天天給他熬草藥,院子里彌漫著濃烈的藥香,藥香讓李老爹又不停地咳起來,咳著咳著李老爹就上了脾氣,他一腳沖藥罐子踢去,腳起罐落,“啪”罐子掉在地上,藥汁淌了一地?!皾L,滾,這天,這地,這人都統(tǒng)統(tǒng)給我滾,不活了也罷,不活了也罷?!崩罾系p手抓在胸口,好像要把那憋悶著的胸膛給撕裂開,好把那一直不能順暢的呼吸給釋放開。
就在那年冬天,李老爹被凍死了。那是一次久違的醉酒,那天夜里的雪,自得耀眼,那天夜里的夢,做得充實。李老爹跌雪堆里太久,救不回來了。
李大年給李老爹摔老盆送終。他從老爹走的那天起就一直沒有眼淚,他被鄰居指配著做著做那,一會要給老爹擎口凈面,一會要給老爹掛打狗餅,一會要給老爹點豆油燈,一會還要跪謝那些來幫忙的人。等老爹入殮由人抬著送進李家的祖墳時,李大年也沒有哭,等那些土被一鐵锨一鐵锨填成一個大土包包時,李大年突然大喊了一聲,口吐白沫仰面倒了下去,嚇得大伙兒又是掐又是揉,半晌李大年悠悠醒轉來。他躺在那兒自個兒吃吃笑起來,他看到高高的墳頭上面正站著老爹,老爹騎著打狗棒,有點像騎掃把的男巫,老爹沒有一丁點兒的悲傷,他笑嘻嘻沖李大年伸出了一根手指,用這手指指了指自己的頭,接著他的頭發(fā)開始變得蓬松飄逸起來,頭發(fā)上面突兀地鼓起兩只硬邦邦的羊角,那臉也慢慢變成了一張羊臉,羊的眼睛向前突現(xiàn)出來,羊的嘴巴用力地呶了呶,李大年看得呆了,只見這個羊面人身的老爹,羊發(fā)飄飄,隨著兩腳胯下一蹬,那打狗棒流星一樣向著西天方向飛逝而去,“唰”的一下,老爹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二十七歲那年,李大年開始重整張羅著放羊,他的羊從一只兩只三只增加到十只,從十只增加到二十只,這二十只羊讓李大年土豪得像個財主??春猛霖斨骼畲竽辏朽彺宓娜司拖爰夼畠哼^來,后來在張大媽王大姨張羅下,李大年終于娶上了個脾氣有些古怪的媳婦。她不愛說話怕見人,后來知道是有癲癇的老毛病,可好人家的女兒誰肯嫁過來,就這也比他爹強,好歹也成了一家人,日子眼看著紅紅火火地過起來了。
李大年結婚前半月,鄰居們都去幫忙縫棉被,母親也去,母親去李大年家?guī)兔?,總不讓待嫁的我跟去,盡管我縫棉被的手藝也已經(jīng)爐火純青。
我隔著蜿蜒伸展的山路,聽得見李大年的羊群,這些羊兒下山的時間越來越晚了,這些羊兒回圈的腳步越來越沉了。
李大年有好幾次是特意趕著他的羊群,路過我家門口的,他知道我會在門口看落山的夕陽,他曉得我會在夕陽的余暉里嗅到所有青草的香。
“咩。”是羊在叫。
“麥子……”是李大年在叫。
我抬起頭,看著停頓下來的羊群,看著羊群前站著的李大年,他無助地站在那里,含了水珠的眼眸里全是深深的哀愁。
“麥子……”李大年上前跨了一步,他握住了我的手,他的眼眸低垂下來,他瑟瑟發(fā)抖,緊張得說不出話來,只一味地握緊我的手,我也沒有說話,只靜靜地看著他。童年的時光總是很美,總是很頑固地鑲嵌在記憶的柵欄上,猶記得西山山坡上那個迎風而立的瘦弱少年,他跪伏在那里,十分仔細地一筆一畫地寫著一個人的名字,麥子,麥子。
我的眼淚,不由得落了下來。
“砰!咩……”羊群被母親打亂了吧,羊兒咩咩叫著開始亂了方寸,李大年先被母親搡了一把,險些要被搡倒,接著他的臉就受到了一記響亮的耳光,他的臉色瞬間灰暗了下來,他囁嚅著嘴離開,跟在他后面的羊群如同他一樣踉蹌而去。
“麥子!”母親一把把我拽進院子里。大門哐當一下子被重重地關上。母親“啪”那一記耳光,是那個七月里我唯一記得住的聲響。
母親一腳把跟前的破塑料桶踢得老遠,塑料桶咕嚕嚕滾出去,最后停到回家來的父親腳下,父親彎下腰把桶拿在手里,詫異地問:“這是咋的啦?這個桶還能用哩,等我把它剪成菜槽喂雞?!?/p>
母親什么也沒有說,她轉身走回屋里,半晌后她才記起,她是回來拿紅線用的,李大年家?guī)兔p棉被的女人們還在等著呢,母親急忙站起身來。
到了李大年正式結婚那天,母親讓我去城里表姐那送小米,母親提過來一袋米,里面全是用新收成的谷子碾壓出的小米。
走出村子好久了,我還能聽到身后那一片歡快的嗩吶聲,那莫不就是《百鳥朝鳳》?我的眼前全是側身翻轉的飛鳥,它們上下翻飛,相互追逐,此起彼伏,爭相歡歌。村莊終于被落在身后了,再見了李大年,我童年的朋友,我步子沉重,最終還是一步一步挪到了城里。
母親老了,她準備在把紡車收起來前給我織張羊毛毯。剛進三月她就打電話來與我說,“都老了,織起來慢。”母親的聲音里有著淡淡的哀愁,她說羊毛選用好的。就用李大年家的。
春夏之交,是剪羊毛的好時候,李大年是莊里剪羊毛最熟練的人。他先把羊從圈里趕出來,然后把羊的四條腿一前一后分別捆綁住,讓羊側躺在地上,在他的面前羊很溫順,躺在地上乖乖地一動不動,只是偶爾發(fā)出一二聲“咩咩”的叫喚,那是羊兒在同他作著交談。先從羊尾巴開始剪,然后是腿上身上循序漸進。剪刀一下一下剪過去,羊毛一點點翻過來,露出羊身上潔白的毛根和皮肉。剪過毛的羊回到圈里,輕盈地奔跑撒歡兒;再后來,他再剪羊毛時不再將它們捆住,而是輕輕將它們夾在自己的胳膊下,先把羊頭部附近的羊毛剪去,便順著手掰開它的脖頸,幾聲咔咔的剪刀聲過后,露出了粉紅色的羊脖子和肩胛,這種柔軟的潤紅引人注目。他把羊翻轉了一下,使它一側著地,然后用膝蓋輕抵住它的頭,_行一行地剪下頸下的毛,接著剪它的肋和背,最后剪的是羊尾。
李大年剪下的羊毛光滑地鋪在葦子上,好像葦席上盛開了大片祥云。
母親把買來的羊毛抱在懷里,這些羊毛說是買的,其實跟送的差不多。李大年把挑選好的羊毛遞給母親,但他并沒有要母親多少錢,他給母親羊毛時嘴巴有些干澀,他心里一直壓著一塊無比沉重的石頭,那是塊怎么樣的頑石?。堪阉男膲阂值糜直掷?,他自覺不自覺地總是會想起麥子的眼神,那是對他了如指掌的眼神,那是對他理解同情的眼神,那眼神,讓他每每想來,那心就不由得一陣陣悸動。李大年望著兩鬢斑白的母親,母親的眼神有時候好似麥子的眼神。李大年接母親遞過來的錢。只是抽取了其中最小的一張,他把那些錢退還給了母親,他囁嚅了半晌后虛弱問了一句:“麥子啥時候能回來一趟呢?這些年她日子過得好不?”母親好像沒有聽到他的問話,而是急著把手里的錢又遞了過來,推讓一番后。母親始終沒有回答他的問題,看著母親的背影,李大年握著手里的羊毛剪頹廢地蹲在地上。
十月里,母親織就的羊毛毯就迢迢千里地來到了我的懷里,軟軟地柔柔地撲伏在我的手下,這讓我想起少年李大年曾無比虔誠地跪進他的羊群里。
只是母親并沒有說起李大年的近況。關于李大年的情況都是父親打電話時忍不住與我說的,村里人的日子都好起來了,李大年家的日子反倒過得不好,他婆娘最終還是毀在了她的癲癇上。沒了婆娘的李大年又當?shù)之斈锏乩吨鴤z兒子,兒子們比他強,先后娶了媳婦成了家。兒子們長大了,竟誰也不想照顧他,他與他的羊便搬到山屋子里去住,山屋子蓋在他的小果園里,小果園在莊頭上,離著我的娘家很近。
我原是不?;啬锛业?。
又過了許多年,我已經(jīng)到了開始懷舊的年紀。
今年冬月,我歸家給父親過七十歲生日時,聽到了關于李大年的一件事。
父親從六十歲那年開始放羊,他一直在放著三只羊,多了不敢放,怕那些羊不聽指揮。放羊的父親與李大年成了形影相隨的羊友。父親說,“李大年的山屋子,是進不得人的,那羊膻氣老大,熏得人近不得前?!?/p>
“也是,羊膻氣可是不好聞,李大年是不怕的吧?!蔽艺f。
“他是怕羊丟呢,你不曉得,這些年偷羊的事更多發(fā)生了,而且現(xiàn)在已經(jīng)改進了方法。先是踩點來偷,一旦被主家發(fā)現(xiàn),就地把羊捅了,捅羊比偷羊更方便快捷,把羊給捅了后,這些小偷就飛快騎摩托車跑掉,你想一想,摩托車多快,一踩油門,留下一屁股煙沒影了。主家羊被捅了,是舍不得吃的,心痛到天麻麻亮,就會準時有收羊的來,大聲吆喝著收羊味收羊味,主家就會忍痛把死羊賣給收羊的。當然價格是比活羊壓低很多,可是又能有什么辦法呢?”
“咋不報警?”我說,“爹,你最多就養(yǎng)三只啊,多了不行,你不知道我有多擔心,就是擔心村里偷羊的多?!?/p>
“我沒事,咱羊少。倒是李大年出了事?!备赣H說,母親這時用胳膊肘碰了一下父親的手,父親看了一眼母親并沒有停下話頭,“李大年有一只黑山羊呢,是那只黑山羊救下了他。莊里無賊。外賊不來。那個鉗子可不是個好東西?!?/p>
“鉗子是條鼻涕狗?!蔽艺f。
“你說的啥?”父親停下手里的活計,把頭轉向我,他的手里正在搓著煙葉,那些葉子寬大的煙葉是他自己在山地里種的,勁大著呢。母親搓了一會就走開了,她還有一大堆的事情要做。
“沒什么,”我問,“李大年的羊沒了?”
“嗯哪,那些羊,大年是想賣了等寒食節(jié)給自己修生墳的?!备赣H說,“可是沒等賣呢,就讓人一鍋捅了?!备赣H說完很是心痛地搖了搖頭,“這個損失差點讓李大年心疼死!”
羊沒能被偷走,因為羊在李大年的屋里,由那只黑山羊堵在門口,山屋子外面的狗已經(jīng)給喂了藥,整個半山腰里,李大年的喊聲很快就被湮滅在山風中,離得最近的我的父親母親也沒有聽到任何動靜。黑暗中李大年被一個人狠狠按在床上,一動不能動,他的嘴也被緊緊捂住,那些羊在黑山羊的帶領下集體發(fā)出了鳴叫,不是平日里的咩咩聲,是那種疹人的哀鳴,一聲接著一聲,一浪高過一浪,沒有辦法,實在沒有辦法,黑暗中寒光閃閃,手起刀落,那些站著的一團乳白的羊一只一只又一只地被撂倒在地,沒有了動靜。血汩汩地淌了出來,流了一地,羊的眼睛靜靜地凝視著這黑暗。
黑暗中黑山羊一躍而起,先是躍過倒在地上的同伴,接著又躍過其中一個人影,躍過那個人影手中明晃晃的尖刀,它沖著床邊躍起,那樣一團黑旋風從半空中裹來,“啊,我的眼睛!”另一個人影從李大年的身上跳下床來,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臉,“撲哧”黑山羊再次躍起剛要落地時,那把鋒利的尖刀已經(jīng)捅向了它的腹部。“咩!”黑山羊最后的聲音短促而凄厲,李大年大叫一聲,翻身而起把黑山羊接住抱在了懷里。
“啊,不讓我活!”李大年發(fā)起了狂,他狂叫著從床腳下抓起一根鋼叉,鋼叉行使出了史無前例的威力,兩個人影哇哇叫著抱頭鼠竄。
李大年沒有追出去,風吹了進來,他丟掉鋼叉,跪在地上,把十只羊一一拉過來堆在一起,那些羊的眼睛,在無盡的黑暗中,慢慢流出了眼淚,一滴一滴,李大年整個身子在這片有血有淚的血腥中軟了下來。
空蕩蕩的山屋子里,李大年心如死灰。
李大年躺在床上快一個月了,兒子媳婦兒誰也不到炕前來,李大年的十只羊已經(jīng)給來收羊的人收走了,是父親出面談的價錢,李大年已經(jīng)沒有意識了。后來還是有些愧疚的鉗子爹與父親一起出面,找了村主任,村主任出面找了他兩個兒子,讓兩個兒子湊錢重新給他買羊。大兒子面無表情地說:“是,黑山羊是好,也能辟邪,可是不好買。我們兩家沒啥錢,別說買十只,只買到這七只家里就要揭不開鍋了?!毙鹤痈胶椭f:“嗯,嗯,是哪。”
李大年從病榻上顫巍巍地爬起來,挨個抱著那七只雪白的羊,抱了又抱,舍不得松開手兒。還把嘴巴湊著羊兒的耳朵咕咕嚕嚕地說個沒完。趕著七只羊,李大年與他的羊兒一起爬上了山。他右手把羊鞭高高揚起,沖著西山甩了一記響亮的鞭兒。
因為給李大年買羊的事,兩個兒子與他自動斷絕了關系,人過人的,羊過羊的,人羊互不侵犯。你和你的羊就一起過吧。兩個兒子最后撂下了話。
李大年更加沉默了,這些年來,他幾乎不與人說話了,他向前突出的嘴已經(jīng)癟了下去,好像一塊被風干了沒有任何水分的臘肉。大多時間里他都是在說著聽不懂的羊語,好像只有這樣他才能找得到他活著的理由和勇氣。
我這次回娘家來一直到離開,聽父親說了太多太多李大年的事,卻并沒有看到李大年這個可憐的人。父親說李大年這次病得甚是厲害,是由村里的皮卡送去的醫(yī)院。
等我回到所在的城市,與母親通電話,母親在電話里說父親去幫忙看護李大年的那七只羊了,其中有只母羊就快要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