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美術界一代宗師葉淺予的人生中,有兩個重要標簽:成功的事業(yè)與不成功的婚姻。用他最后一任妻子王人美的話說:“葉淺予是個好畫家,卻不是個好丈夫。他除了懂畫,別的什么都不懂……葉淺予是個過于沉浸在事業(yè)里的人,當這種人的妻子,真不容易!”
葉明明,1934年出生,現(xiàn)居北京,葉淺予與第一任妻子羅彩云之女。葉明明自幼隨繼母戴愛蓮習舞,從事舞蹈教學工作至今。她見證了父親的幾段婚戀,并替父親為三位母親養(yǎng)老送終。
媽媽傷心時就帶我去外婆家
羅彩云是我生母。自我記事起,爸爸和媽媽就沒有過恩愛的樣子。他們的結合是上一輩做的主。
23歲那年,爺爺在桐廬老家給爸爸定了親。已經(jīng)嘗過自由戀愛滋味的爸爸,如何愿意?但他又犟不過爺爺,只好不情愿地娶了媽媽?;楹?,爸爸想讓媽媽留在老家侍奉公婆。媽媽是千金小姐,不愿意受這般委屈,非要跟爸爸去上海,拗不過媽媽,爸爸便帶她來到了大上海。
在上海,哥哥和我相繼出生,卻沒給這個家庭帶來更多歡樂。媽媽沒文化,和爸爸沒有共同語言。媽媽認為婚姻就是男人掙錢養(yǎng)活女人,所以到上海后,媽媽成了一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少奶奶,孩子交給奶媽,家務全靠娘姨,她自己除了逛街以外,整天泡在麻將桌上。我經(jīng)常聽到爸爸媽媽這樣的對話:
“錢用完了,拿錢來!”
“辛苦錢來得不容易,省著點吧!”
再后來,最俗套的劇情上演了——爸爸迷上了女畫家梁白波。頗具諷刺意味的是,梁白波的一幅漫畫作品就是諷刺上海少奶奶的,名為《母親花枝招展,孩子嗷嗷待哺》。媽媽知情后不甘示弱,勁頭十足一心追蹤打“小三”。那時我才滿周歲,這一情景是長大后在父親的自傳里看到的。
那時爸爸曾提出離婚??僧吘箖扇艘呀?jīng)有了一雙兒女,在贍養(yǎng)和情感上都是爸爸過不去的坎兒。離婚不成,只好分居。
可是,爸爸與梁白波好景不長。這個感性、浪漫的才女,因為無法接受“小三”的地位,不久就和“一位受人崇拜的空軍英雄”有了交往,去追求她的家庭幸福了。
即便梁白波離爸爸而去,他還是對她存有美好的印象,非但原諒她的變心,還感嘆“漫畫界從此失去了一顆發(fā)光的彗星”。
梁白波走后,爸爸媽媽的感情還是如同死灰。印象中,媽媽此后的情緒一直很低落,像一個棄婦的樣子。每次她覺得很傷心的時候,就帶我去外婆家。我有時想,如果媽媽不是跟著爸爸去上海,而是在老家尋一門穩(wěn)妥的親事,也許她這輩子就不會那么痛苦了。
我和戴愛蓮是最能說上話的
在爸爸的三任妻子中,我和戴愛蓮是最能說上話的。從某種意義上說,是她撫養(yǎng)我長大,并給予我藝術的熏陶,所以我心底里其實更愿意喊她媽媽。
爸爸和戴愛蓮的結識是在1940年。當時以宋慶齡為首的保衛(wèi)中國同盟邀請了一位從英國來港的華僑舞蹈家演出,希望爸爸在宣傳方面給予支援。爸爸在他的自傳中回憶說:“這位舞蹈家身材矮小,卻舞技嫻熟。她操一口英語,中國話根本不會說。我這只有中學英語程度的人如何應付得了?沒辦法,只好通過打手勢、畫圖畫來交流思想?!?/p>
大約過了半個月光景,兩人便開始談情說愛了。再次陷入熱戀的爸爸忍不住又幻想起“幸福家庭”來,生怕錯失了她,便決定閃婚。他們在一個印度人家租到一間房,宋慶齡當主婚人。那一年,爸爸33歲,大了戴愛蓮整整10歲。
婚后,爸爸把戴愛蓮帶回了老家。此時媽媽已經(jīng)同意離婚。因為爸爸喜歡我,就要我跟他過,所以戴愛蓮就成了我的繼母。
戴愛蓮是華僑,在國內(nèi)沒有親人,所以她對我就像親生女兒一樣??晌乙婚_始并不領情,對爸爸領回來的這個女人,我曾充滿了敵意。戴愛蓮對此并不懊惱,總是不厭其煩地做她認為該做的事情。我夏天特別怕熱,每天臨睡前她都給我扇扇子,直到我睡著。那時我也不跟她講話,但她給我扇扇子,我也不反對。我現(xiàn)在還清楚記得當初戴愛蓮給我買的一塊花布,那個時候花布真是很稀罕的東西,她不是我生母,卻因為我喜歡花布就給我買了。
知道她不能生育的事情后,我的態(tài)度才有了改變。戴愛蓮對我的關愛及上海的都市生活,讓我漸漸地淡忘了家鄉(xiāng)的親人,慢慢接受了她。戴愛蓮除了在生活上關心我之外,還培養(yǎng)我對舞蹈的興趣,送我去舞蹈學校。這點爸爸就做不到。
和她相熟后,我也就把她當自己的親生母親了。每次爸爸和戴愛蓮有什么活動總會帶上我,一家三口,和和美美的樣子。
從性格上講,戴愛蓮和我爸爸極為相似,兩人都是事業(yè)型的人,卻又充滿浪漫細胞。爸爸曾回憶說:“我和愛蓮在那幾年就互相當對方的跟班了。她開表演會,我就給她打雜,當翻譯、做飯、做舞臺監(jiān)制。而我忙碌時,這些事情又輪到她替我做。我們兩人的關系就像一對跑江湖的夫婦,女的跳舞,男的擊鼓。”的確,這樣的個性,使他們在各自的藝術領域取得了傲人的成績,同時也導致了婚姻的失敗。
1950年秋末,爸爸受命參加民族訪問團去新疆,一去就是半年多。冬天回到北京,冷不防戴愛蓮忽然向他提出離婚:“淺予,我已經(jīng)不愛你了?!?/p>
我當時住在舞蹈學校里,戴愛蓮住在舞蹈團里,家里就剩爸爸一個人。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悶悶不樂。印象中爸爸是生活非常有規(guī)律的人,而戴愛蓮則相反。爸爸每天早起鍛煉,按時吃飯,而她是困了才睡,餓了才吃。他們離婚后,我仍然經(jīng)常去照顧戴愛蓮,我不希望他們分開,因為只有爸爸最了解她,能和她進行精神上的溝通。
令人嗟嘆的是戴愛蓮的晚年?!拔母铩敝校莻€讓她移情別戀的青年舞蹈家拿了她所有的錢款逃走了。她沒有后代,以后就一直獨居。
2006年2月9,戴愛蓮因骨結核并發(fā)癥與世長辭,享年90歲。爸爸早就在1995年過世了,所以那一年只有我為戴愛蓮媽媽戴孝、守靈。她的葬禮上沒有哀樂。
爸爸與王人美磕磕碰碰過了30年
爸爸的最后一任妻子是王人美。他和王人美的婚姻持續(xù)的時間最長,他們結婚時我已經(jīng)20多歲了,可以說是看著他們磕磕碰碰過了30年。
王人美是演員,沒什么文化底子。她就像她扮演的農(nóng)村女孩一樣,是一個天真、簡單的人。她之前和金焰的一段婚姻也是失敗的。離婚后的王人美精神遭受了創(chuàng)傷,是北京的一個姐姐把她接了去,讓她接受心理治療,后來進了北京電影演員劇團工作。
她和爸爸是經(jīng)朋友介紹認識的,兩個過來人的目的都是組成家庭,重新開始生活。他們對彼此的性情脾氣都不甚了解,但兩人都是社會知名人士,有一定透明度。經(jīng)過幾個月交往,爸爸便直率地提出結婚要求。王人美開始有點猶豫,后來還是接受了。那時王人美41歲,比爸爸小7歲,她離開前夫已經(jīng)10年,而我爸爸也已獨居五載。經(jīng)過幾個月的交往,他們草草結了婚。
這樣沒多大感情基礎的婚姻是不可能幸福的。結婚才一個月,兩人就為一點兒小事頂撞起來,也不知是否因為曾經(jīng)受過刺激,王人美一吵架就一本正經(jīng)地提出要和我爸爸離婚。事實上兩人都心高氣傲,不愿面對彼此心有所屬的事實——王人美情系金焰,而爸爸還深愛著戴愛蓮。
盡管如此,王人美畢竟還是我的又一個媽媽。爸爸可以躲著她(他們于1986年秋季分居兩處),我卻有責任照顧她。1987年,王人美病倒了,成了植物人。爸爸那時在全國政協(xié)開會,由于會開得緊張,又為王人美的病情憂心,忽然覺得心臟隱痛,被送進了空軍總醫(yī)院。王人美是凌晨3點停止呼吸的。第二天早晨,我給爸爸打通了電話。我第一句話就是:“爸爸,你有思想準備嗎?”爸爸知曉了,一時無語。后來他在自傳里寫道:“我躺在病床上,想著這位共同生活了30多年的伴侶,不由心中黯然,只能默默地祝愿她的靈魂獲得解脫?!?/p>
王人美的單位派人處理了后事,是我替這最后一個媽媽穿的壽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