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聘
阿柿沒有預(yù)想到會被戳穿得這么快,門被踹開屏風(fēng)翻倒,仿佛某種即將大白于天下的真相,她滿面通紅咬牙切齒,揪提起他的衣領(lǐng):“你的生平,到底有哪一樁事情隱瞞了我!”
“沒有,分毫都沒有?!彼届o地說。
【一】
酒旗高懸風(fēng)滿面,一人牽一馬入城,范鯉頭戴軟帷帽,在天色晦暗之前找到了那掛有數(shù)盞通紅燈籠的宅子。
眼眸前出現(xiàn)一幅畫面,一面花鳥繁盛的屏風(fēng)前,姿態(tài)端正地垂坐著一個人,是個沉默寡言,頷首弓背的青年男子,淡雅綠袍,頭頂烏冠,他終年是這樣謙卑的姿態(tài),閹黨一支頗有勢力的人物,服侍長公主到大的內(nèi)監(jiān)。
范鯉只覺得奇怪,人人都說他不過二十六七歲,為什么兩鬢漸白,已顯老態(tài)。
“我找到你,是想讓你假冒我?!卑⑹镣蛩?。
“假冒你?內(nèi)廷的權(quán)勢人物,被人察覺了能死三四回吧?”范鯉冷笑一聲。
“如果你怕掉腦袋,我就不會找你來了,只需要短短一個月?!卑⑹烈残ζ饋?。
范鯉沉默不語,接下來幾日阿柿帶她游遍了整座宅子,這座公主府,曾經(jīng)居住過死在韃靼一役中的長公主謝還眉,也是阿柿侍奉了一生的人。
他是個很奇怪的人,絮絮講述自己平生,皆與謝還眉有關(guān),仿佛除了她,他一生中就沒有其他值得說的事情。
最后一日,他指著一處被蛛網(wǎng)塵土掩埋的屋子,怔怔向她解釋:“這是她當(dāng)時的婚房,駙馬入贅公主府,我親自準(zhǔn)備的?!?/p>
從小都是這樣,他對謝還眉的起居描述得極為詳盡,天底下沒有比他更了解的人。
她的每件事都是他親歷所為,操勞喜筵,布置新府,清查嫁妝,眾人曾勸公主說讓一個閹人觸碰喜物會招惹晦氣,可她執(zhí)意不聽:“自小阿柿便在我身旁,有什么陰祟盡管來好了?!?/p>
有一晚他命人釆置好花球紅燭時,謝還眉望著他,突然像幼時不懂事那樣,伸手替他扶正了冠帽。
下一刻他惶恐至極,趕忙跪下,說被貴人高待會折了福壽,懇求她不要再這樣。
他能為他服侍十七年的姑娘準(zhǔn)備一場出嫁,卻不敢讓她的目光絲毫停留在自己身上。
當(dāng)晚有緊急軍情傳至京都,謝還眉馬上推遲了婚事,調(diào)動精兵趕赴邊地援助自己的胞妹,當(dāng)今女帝。
公主府空蕩蕩了好幾日,阿柿想等她回來了再試一試霞帔尺寸,但是有人告訴他不用了,邊境亂箭之下謝還眉墜馬,血肉模糊,辨認(rèn)不清,始終料不到,她連尸骨都不能再回到他身旁,紅事尚未便要掛起白幔,駙馬在靈堂前悲痛欲絕地慟哭一場,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給世人他的深情,而阿柿只敢在夜里長久地凝視著那具寂靜的棺槨。
說到這里,阿柿抬起眼眸,他的目光蒼老,仿佛人世間最后一絲意義尚不存在。
“我這小半輩子也并非全是寡淡無味,也曾做過一件冒天下之大不韙的事情?!?/p>
【二】
天順?biāo)哪甑穆《艢q的阿柿入宮,他因為不慎將娘娘精心飼養(yǎng)的虎皮鸚鵡弄丟,那正得寵的娘娘眉聚一怒,命人將他押了起來,親手夾出燒得通紅的火炭往他嘴里塞,燙壞了他的嗓子。
娘娘讓他在天黑之前死也要將那會說乖巧話的鸚鵡給找出來,他沒顧得給口里的傷抹藥,就連滾帶爬地在偌大的內(nèi)廷尋找,小鸚鵡并非是他弄丟的,而是被有心人捉走,他聽說有人在長公主的寢殿附近見過鸚鵡,于是向殿內(nèi)求通報。
謝還眉揚手讓他進(jìn)來了,她倚靠在榻,鼻尖微蹙,道:“進(jìn)來瞧瞧,看我這里有沒有藏陳嬪的多嘴雀兒?!?/p>
話音甫落,一聲鸚鵡的叫聲便不合時宜地響起,阿柿猛然抬首,知道聲音是從謝還眉擁得嚴(yán)實的雪白大氅內(nèi)發(fā)出的。
謝還眉不自然地干咳幾聲,又將大氅攏得緊些,鸚鵡愈發(fā)叫個不停,她索性直說了:“鸚鵡就在我這兒,可我偏不給。”
她小時候任性妄為,尤其看不慣陳嬪,故意捉來她的鸚鵡,奈何阿柿百般央求,她雖心軟,卻不松嘴直接給他。
阿柿鼻尖冒汗,他知道無功而返下場如何,更畏懼陳嬪會罪及他年事已高的師傅,此刻口里火燒火燎般地痛,滲出的血腥味讓他心一橫,畢竟只是個九歲的孩子,他閉眼咬牙,竟不顧禮數(shù)飛快地伸手去探她的大氅,扯回鸚鵡便連聲告罪,惶恐不安地跑出去。
謝還眉大驚失色,卻不好高聲呼人,臉上羞惱出大片紅霞,咬碎了銀牙。
可是阿柿不知道,即使他將鸚鵡帶回來,陳嬪仍不能饒過他,鸚鵡被養(yǎng)得嬌貴,在長公主懷里悶了那樣久,沒過幾日便懨懨地死了,陳嬪在聽說是長公主帶走鸚鵡后更是大怒,將滿腔氣都發(fā)泄在阿柿身上。
打殺棍每一下都見血見肉,阿柿被打得意識模糊,仍舊在心底記下多少棍,第五十三下的時候,他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個小姑娘,漫天雪粒子落在雙睫上也掩不住那朦朧的紅。
長公主來帶他走。
她知道這個小內(nèi)監(jiān)受到這么嚴(yán)重的刑罰皆是因為她的一場頑劣,心中有愧,便向父親求來了這個小內(nèi)監(jiān),帶他回自己的寢殿。
阿柿醒來的時候只記得那個姑娘側(cè)頭,笑著說了一句話:“以后只能由我打罵你,你千萬不能讓別人欺負(fù)了去?!?/p>
“有我護(hù)你。”
【三】
他們開始了這場深宮中長達(dá)十四年的陪伴,那時帝王膝下無一子,她是皇家長女,極有可能是未來的第一位女帝,卻天性率真,不愛讀書。
她最喜歡的便是和阿柿在結(jié)成厚厚冰面的湖水中,鑿冰取鯉,她無論如何都捉不到,阿柿卻一下手一個準(zhǔn)。
在她的眼底他是神奇的,寒冬臘月里,他也能尋到灼盛的花,亂糟糟簪在頭頂?shù)盟恍Α?/p>
于是她在開春之日去山廟拜佛時,除了祈求父母康順之外,還誠心求來一個小玉菩薩吊墜。
看到他捧著小玉菩薩萬分歡喜的模樣,謝還眉突然伸過手,替他扶正了冠帽。
這一刻他帶著驚顫抬頭,這樣逾越規(guī)矩的接近,即使只是碰了他的冠帽,那溫?zé)釁s仿佛一路蔓延到肌膚,永遠(yuǎn)地記住了這雙手觸碰的感覺。
他再抬頭時眼眶微紅,含著淚,他說:“小時候爹爹找人給我算命,先生說我可以活到八十歲,除去我遇見公主的之前的十年,還可以服侍公主七十年,真好?!?/p>
她彎起嘴角,背過身,說了一句話:“阿柿,他們說公主千歲,你怎么能只服侍我七十年,還遠(yuǎn)遠(yuǎn)不夠啊?!?/p>
這一年秋日肅殺氛圍尤為凝重,帝王的病勢兇猛,摧枯拉朽般轟然倒下,他早已擬好繼位密旨,眾臣都猜測是他最為疼愛的長女謝還眉。
謝還眉卻并無欣喜之色,阿柿知道她從來都不愿做一個帝王,她說:“我雖是嫡長女的身份,可廟堂經(jīng)緯制衡心術(shù)皆是平平,我從小也不愿如爹爹般操勞天下事,怕深負(fù)他殷望,怕扛不下這重?fù)?dān),更何況我還有一個極為出類拔萃的五妹?!?/p>
她的憂慮不是沒有緣由,那個漸露鋒芒的五公主如同一只伺機直沖青天的野鶴,而她只是個雙肩單薄不堪權(quán)力重壓的尋常小姑娘,稱帝之路險象環(huán)生,一個差錯便足以置死。
“好?!卑⑹恋恍?,只說了這一個字。
帝王身旁有秉筆掌印二監(jiān),是能替帝王朱批奏折的權(quán)宦,她口中所說的五妹身旁,亦有一個擅弄權(quán)術(shù)野心勃勃的宦官,名叫王前春。
阿柿連夜違禁出宮,無人知道他去辦什么事,到天明時,他回到公主寢殿,重重跪下,他懺悔,他為了他的公主,竟欲與王前春合謀偷梁換柱,改換先帝遺命!
密旨一出,滿朝嘩然,竟然不是長公主!而新帝甫一登基,命先皇眾女搬出宮,打壓各方,卻少有為難這位曾離稱帝只差一步的長公主。
【四】
“篡改密旨?”范鯉先是一驚,繼而嘴角一邊彎起,“你和王前春竟然膽大包天,篡改了先皇旨意,果然是冒天下之大不韙!”
“無妨,為了心中在意之人而已,但我要說的那件罪孽深重為世人唾棄的事情,卻并不是這件?!卑⑹脸镀鹨唤z苦笑。
“那日我回宮,她依舊熟睡,我本想為她掖好被角,看到她面頰光滑如玉,又有簾帳翻飛香風(fēng)撲面,四周無人之下,我情難自抑,竟俯身在她左頰留下一吻,我不知道她察覺沒有,但這令我倉皇逃出后悔不已,為什么會對她起這樣不堪的心思,當(dāng)真罪該萬死?!?/p>
“這便是你說的罪孽深重?”范鯉聞言啞然失笑,突然她笑容凝滯,問道,“那后來你為她準(zhǔn)備婚事,看到她心里惦念別人,是什么樣的感受?”
阿柿沉默許久,范鯉心急道:“你喜歡你們長公主不是嗎?”
“不是!”他驀然抬頭,神情冷冽地說,“我不配也不能喜歡她?!?/p>
察覺到自己的失態(tài),他語氣緩和下來,說:“駙馬薛辜,是你假冒我后怎樣都無法避免的人,我想你應(yīng)該要知道他。”
他說長公主謝還眉這一生清淡安寧,但只要有薛辜出現(xiàn)的時候,必定是熱鬧非凡。
外戚薛家,歷來進(jìn)送女眷侍奉天家,煊赫一時直至女帝即位,女帝甚少沾染男色,將薛家奉上的男眷統(tǒng)統(tǒng)遣送回本家。
薛家甚至做出有悖倫理綱常之事,安排家族中血統(tǒng)純正的親兄妹成婚,想要誕下皮相最好的男嬰。
薛辜就是那個嬰兒,他具備家族希冀的容貌,身為薛家唯一的嫡子,家主之位早早為他備下。
可惜,他一生下來左腳微跛,身體有缺憾,注定無法進(jìn)宮服侍圣上。
那只跛了的左腳,令他備嘗世人指戳,也使他性情乖僻,無人知道他究竟怎樣喜歡上長公主,只知道他總是一口一個“還眉”喊得殷勤。
他嗜賭好酒貪美色,每回來公主府送禮品都是黃白俗物,闊派又土氣得不行。
府內(nèi)下人都私下取笑他,說他像一見長公主就涎皮賴臉的狗。
謝還眉也對他的糾纏無奈至極,她對阿柿說:“薛辜曾經(jīng)上殿見過女帝,差一點便成為王夫,而我與女帝是一父所出的姐妹,若與他招惹不清豈不是攬來非議,再者,薛家野心昭然,只將眼睛放在中宮之位,我若是嫁給薛辜,女帝定會猜忌于我,認(rèn)為我要與薛家共謀王位。”
“明知不可為,明知下場難看,不如早早斬干凈,如果你是我,會縱容自己喜歡上一個不能喜歡的人嗎?”
“不會?!卑⑹链鸬溃牡子须[晦的歡喜。
【五】
阿柿低估了薛辜的冥頑不靈,又是一個隆冬正月,瑞雪堆窗,謝還眉按請?zhí)桥R薛府赴宴。
薛辜正與鄰宅的紈绔捉魚,狼狽又盡興,拎著一條魚回府時,一眼就望見了府門口那輛眼熟的青頂馬車。
紈绔們哄笑起來,這是長公主謝還眉,最瞧不起薛辜的那個謝還眉。
薛辜的驕傲令他從不肯嘴軟半分,冷嗤一聲:“你們這些猴崽子,就當(dāng)我瞧她得起了?”
雖然口風(fēng)硬,阿柿還是老遠(yuǎn)就聽見薛辜這個大嗓門像吆喝雞一樣:“小閹人過來,有魚給你家公主!”
阿柿愣住,薛辜一把將魚胡亂塞在他懷里,阿柿卻感覺得到,薛辜目光越過他肩頭,遙遙落在了遠(yuǎn)處那擁著繁復(fù)華貴的大氅低頭喝茶的女子。
阿柿厭惡極了這放在謝還眉身上的目光,更厭惡自己無法阻止這目光,他突然示意讓薛辜走至窗下,然后用指頭緩緩在霧氣凝結(jié)的窗面上劃出兩個字“女帝”。
他為他指出癥結(jié)所在,想讓薛辜明白,你這樣百般招惹,只會為謝還眉帶來橫禍,早早放棄,另覓美人才是。
“阿柿,你是不是喜歡你家公主?”沒頭沒腦,薛辜突然浮起笑意問了這樣奇怪的話。
薛辜隨意問的一句,卻如驚雷,令阿柿腦海霎時一空,這種被看破的恐懼與羞愧蔓延到四肢百骸,他竭力想鎮(zhèn)靜下來,笑道:“不,不是這樣,阿柿只有一個簡單的心愿,讓公主活得長久而已?!?/p>
這句蒼白無力的話像掩飾,連他自己都不信,真正愛到惜如性命,怎么可能只是每日看一眼就好,怎么可能不想肌膚相貼,如揉入骨血般地抱在懷里!
薛辜低垂的睫毛微顫,不知道他相信沒有,他只是說:“是我糊涂了,就算不是我,怎么可能是你。”
是啊,怎么可能是阿柿,十一年來無數(shù)次牢記自己的身份,卑賤的內(nèi)監(jiān),一個斷子絕孫的人,他明明記清了自己的身份,可是一見到謝還眉,就會迷失了心智,妄想自己也被允許喜歡她,非要被人點明了才能從夢魘中掙出,他憑什么忌妒薛辜?除了薛辜,還有天下男子,怎么可能會是阿柿!
薛辜沒有注意到他神色有異,只是自顧自地說:“我見到你們長公主是在去年那場宮宴,第一次見她就很喜歡她,你知不知道,那晚我喝醉了酒,左腿又不好使,起身的時候被案桌一絆,險些就慘摔在地上,那一下周圍的人都笑起來了,因為這只左腿我被多少人笑過啊。
“可是我還是沒有摔倒,有只手暗暗拉住了我,是你們長公主,只有她一個人沒有笑,那一刻我就很喜歡她?!?/p>
薛辜起身,嘴角帶有笑意:“那時候我就想,你們長公主,我娶定了?!?/p>
阿柿慢慢地聽,好像這才是人世間美好的感情,這才是一個正常的男子對一個女子的愛慕,那樣熱烈的愛意,比十四年水磨般的感情自然要來得驚艷,她為什么遲遲不動心?
他躬身后退,然后發(fā)瘋般踉蹌沖出薛宅,他入宮,找到師傅,跪在他面前,如一尾瀕死的魚般哭著問:“師傅,我是一個男人嗎?”
卑微可笑的心意就像魔障一樣,喘不過氣來般緊箍他的心臟,師傅那欲憐憫的手掌凝滯在半空,終究沒有落下去。
他說:“不是。”
【六】
可憐至極,這一樁十四年的黃粱夢破,日后總會出現(xiàn)疼愛謝還眉一生的男人,但絕對不會是阿柿。
“從宮中到公主府,我陪在您身旁,往后駙馬搬過來,公主便不再需要任何人,阿柿請愿去守德化宮。”他輕聲請辭。
可是謝還眉不準(zhǔn),她默然了很久,將一桌茶盞掃落得粉碎,仿佛自嘲般笑道:“說好了服侍我七十年,便一年都不許少!”
阿柿終究還是留在公主府,依舊是勤懇侍奉,心境卻再不如以往。
薛辜照樣尋著各種由頭來公主府,謝還眉不許人放他進(jìn)來,他等了許久,急得大喊:“謝還眉,你敢不敢見我!”
里面沒有一絲聲息,淡漠至極,薛辜不再說話,突然從懷里掏出一份請柬,摔在阿柿手上,薛父欲宴請眾人,送請?zhí)臼桥芡刃P的事,卻被薛辜攬下來。
“你不知道,平白無故找見一個人的借口,可不容易?!?/p>
薛辜撇嘴一笑,轉(zhuǎn)身就走,跛腳一輕一重,走得頗為不易。
后來是阿柿放他進(jìn)來的,看到他將掌心的小玉佛捧至謝還眉眼前,看到他簪花為博謝還眉青眼,與阿柿曾經(jīng)那般無二樣。
眾人都哄然大笑,偏偏謝還眉沒有笑,反而丟了一錠銀子在他身上,如同打發(fā)市井賣藝人一樣,按薛辜自己的話來說就是讓人傷透了心啊。
阿柿也曾在人后為薛辜說情:“薛公子不是不對公主用心,只是方法不得當(dāng),公主若能給一絲機會,或許會大有改觀?!?/p>
他只記得那個姑娘一雙眼睛看了他許久,是讓人看不懂的情緒,她忽然將薛辜送的玉佛擲在桌上,冷聲問:“是你教薛辜如何討我歡心嗎?”
阿柿默然,謝還眉抿緊嘴,別過頭:“阿柿,你真讓人失望?!?/p>
整個京都都沒有料到,薛辜的死纏爛打居然會有成效,最后一次他騎著馬,敲鑼打鼓從公主前經(jīng)過,阿柿扶著公主站在閣樓上看他想耍什么把戲,薛辜本來就生得皮囊精致,稍稍整扮一下更是俊美異常。
很多年后公主府的人都將那場景記得清楚,白袍玉冠的清貴公子,低伏在馬背上,一副無賴的姿態(tài),雙眸卻斜斜睨著,緊緊鎖在樓上的謝還眉,他一笑:“我愿愛慕你七十年?!?/p>
謝還眉渾身一震,她望向了身旁的阿柿,這個曾說要服侍她七十年的人,居然連這樣的話也教給薛辜。
謝還眉問:“你讓他說這句話,是想試探什么呢,阿柿?!?/p>
“我不知道?!卑⑹粱卮稹?/p>
謝還眉握緊扶欄,神情惻動,她哈哈一笑:“這些年薛辜對我的心意,千回百次,縱然不承認(rèn)不縱容,可我到底沒有鐵人般堅硬的心腸呢,對不對?”
“我不知道?!卑⑹翈缀跻а勒f出這四個字。
“或許我與女帝說清芥蒂,剪除自身羽翼,付出一些代價,我未嘗不能嫁給他?!?/p>
她兀自喃喃,最終下樓,站在了那匹馬面前。
天徽二年,長公主謝還眉第一次接納了薛辜。
【七】
“后來,謝還眉果然去找女帝談了一夜,她與薛辜婚事也敲定下來,倘若不是韃靼一役,這座公主府也不會如此冷清。”
范鯉很久才開口:“究竟是為什么,明明深愛著公主,卻教薛辜說出那句話?”
阿柿低首,窗外花影移在他臉側(cè),無論當(dāng)時是一時腦熱還是想試探他與公主之間,是否有超越主仆的情意所在,皆不得而知了。
他說:“薛辜在公主死后的第二年重新娶妻,我一直想不通,明明他曾那樣愛過公主,為什么痛哭一場后就能拋之腦后,為什么兩年就能夠讓他忘卻對公主的感情,公主不知道她這一生中最重要的男人,已經(jīng)另娶嬌妻了吧。”
這是公主死的第四年,偌大的公主府,只有阿柿一人孤零零守在這里。
“因為有些人的傷心,只會持續(xù)兩年,如薛辜,有些人的傷心,會持續(xù)一生,如你,”范鯉站起身,她拍了拍土,道,“我想我應(yīng)該能很好地冒充你?!?/p>
對一個人的傷心真的能貫穿一生嗎?阿柿并不清楚,師傅曾經(jīng)勸他:“公主的骨肉恐怕早被蟲蟻啃噬干凈了,離去的人已經(jīng)不在陽間,活著的人總該順心意地活下去。”
阿柿也不曾忤逆,恭順說“是”,可到底他那顆固執(zhí)的心如何想的,無人得知。
阿柿送走范鯉后,疲態(tài)畢現(xiàn)地長舒一口氣,他緊接著出了家門,行兩個彎子,乘馬車到一處私宅,換好衣裳又乘車,顛簸數(shù)十里,身影埋沒在壓頂夜色下猶如陰沉巨獸的斷徽山。
那座隱匿在山腰的久經(jīng)年月的破廟便如獸口,是約定好了的三重兩輕叩門聲,紅漆剝落,他這時候才開始露出笑容。
阿柿每月初十都會悄悄來這間廟一回。
首宦王前春告訴他這座神廟或許是山間有靈氣的巨獸死后骨架化成,或是地仙的真身供奉地,這些阿柿統(tǒng)統(tǒng)不關(guān)心,他只想見到廟里那位重要的人。
“真是這么重要?”
“活了二十七年,二十七年里的最重要啊?!?/p>
可惜這座山廟即使是有喚靈斬邪本事的慎家族人也摸不到門路,若是強行以外力打開,整座廟將梁柱崩毀,里面的人也得被砸得血肉模糊。
阿柿將雕刻精細(xì)的食盒輕置在門前石階上,立刻石面下沉,食盒滑向長長甬道,通向那頭手指能夠觸及的地方。
“豬油糕,白肚兒羹,你二更夜了從哪兒弄到這些吃食,不會是強拉人家從暖被窩里起來給你做的吧?”里面的人笑起來。
雖隔著一扇廟門,阿柿卻能想象得到她笑起來左邊的酒窩,她一向是姿態(tài)清貴,大方親和,就算隔著整座神廟看不到一眼,也是乘興而歸。
阿柿輕聲向廟里的人說:“公主,我是阿柿?!?/p>
這破敗的神廟中,便是在這四年間,被所有人認(rèn)為死得不能再透的謝還眉。
當(dāng)初是他發(fā)瘋般地趕至邊境救下了只剩半魂半魄的她,他依照王前春的吩咐將公主送到這座神廟,可保她魂魄不離體,然后阿柿便在每月初十前來將自己的性命渡化給她,這也是阿柿為何愈顯衰老的緣由,他將這件事瞞住了任何人,如今離功成只差一個月,于是阿柿請來范鯉假扮他,也是為了避過薛辜的耳目。
他是有私心的,不想在這最后的時光里,讓任何人打攪到他與公主。
他的目光流露溫柔的眷戀:“公主,您馬上就可以出來了?!?/p>
這座廟是換命廟,謝還眉踏出神廟重見天日的那一刻,就是阿柿陽壽將盡之時,他甘之如飴。
【八】
阿柿知道薛辜精明,范鯉逃不過他的眼睛,可他沒想到會這么快,短短幾日,范鯉被薛辜推撞進(jìn)來,薛辜那冷銳的目光如利劍一般,他冷笑:“阿柿,你在耍什么把戲?”
阿柿疑惑,就算范鯉有什么事情遺漏忘記了,可她假扮過形形色色的人,圓謊的說辭是爐火純青,不該讓薛辜這么篤信她是假的。
阿柿問:“你是怎樣知道的?”
“范鯉的確偽裝得很好,容貌聲音神情,無一不入神,但我知道她是假的,不是因為我看破了她,而是我早就料到這最后一個月你會找人蒙騙我。”
薛辜冽然的聲音令阿柿一驚,他不可置信地看著薛辜繼續(xù)說:“這四年,你每月初十去一趟斷徽山,縱然行蹤極其隱秘,可你真當(dāng)我不知道,那廟里關(guān)的是什么人?你的動機又是什么?”
薛辜哈哈大笑:“愿以己身性命續(xù)她命,無一日心志動搖,好一場深情的笑話!”他突然惡狠狠轉(zhuǎn)頭對范鯉道,“那你知不知道,當(dāng)年公主是怎樣死的呢?阿柿有沒有告訴你呢?不對,他當(dāng)然會把這一段捂得緊緊的。”
薛辜毫不留情地將這一段深情戳破,他說:“我心愛的姑娘,不是死在刀劍無眼的沙場上,而是死在回程的路上?!?/p>
天徽十四年,女帝揮兵親征北夷韃靼,兵敗被俘。
謝還眉雖增援及時,卻也不能力挽狂瀾,薛辜擔(dān)心她安危,與她隨行,在戰(zhàn)事結(jié)束后回京。
他們的馬車幾乎到京城邊鎮(zhèn)時,聽到謝還眉的親信十三人皆被王前春斬首,掛在城墻上,其中就有阿柿。
薛辜當(dāng)機立斷,京城不能回去了,王前春必定已經(jīng)掌握政權(quán),他只需要一個有稱帝資格的傀儡,而不需要臣心所屬的長公主謝還眉,她應(yīng)該立刻逃往邊境。
謝還眉聞言身形微滯,呼吸一頓,連未擦拭的臉龐也顧不上:“薛辜,我要不要去給阿柿收尸?”
“王前春謀劃好了這場請君入甕的戲,你要趕赴?”
她還在解釋:“阿柿自小待我如父如兄?!?/p>
“那你為什么問我?”薛辜打斷她的話,他冷笑,“我說不去,你就會真的不去嗎?”
于是,明明可以逃得一線生機,她又日夜兼程趕回京都,終于在一個天光傾灑的早晨,清晰地看到被掛在城墻上那個血肉模糊的身影。
他死后的尸身被極其凌辱,活生生剝了皮,全身骨頭被敲碎,置于城墻上暴曬。
那個溫潤謙和的人,就這樣成了一具尸體,在謝還眉眼前。
血液幾近凝滯,五臟六腑仿佛盡數(shù)被絞碎,虛弱的聲音不可遏制得顫顫巍巍,她說:“阿柿,我給你收尸來了?!?/p>
謝還眉躍步一刀斬去,刀劍砍在她身上盡數(shù)感覺不到疼痛,目光只凝聚在那一處,要搶下他的尸首。
數(shù)十把長矛從背后貫進(jìn)胸膛的那一霎,她抱住了阿柿的尸首,好像過了一晝夜,闔眸一片黯淡無光,天地絕滅,六感盡失,唯有她自己虛弱的吸疼聲。
最后一絲光破開六識,王前春的聲音遙遙從側(cè)前方的馬背上傳來,漠然又帶著一絲嘲弄,他說:“也不枉他服侍你二十三年,你居然真的會回來?!?/p>
阿柿并沒有死,城墻上的尸體不是他,他作為閹黨的中梁人物,在王前春眼里尚有存活價值,只不過借他假死的一場騙局,騙了長公主一條命。
【九】
“不是這樣的!”阿柿嘶吼,這是他一生中最無法言明的痛,他沒辦法告訴范鯉,甚至連半夜也不敢回想起,他淚流滿面,“倘若我可以,我一定會告訴公主,叫她千萬不要回來,哪怕挫骨揚灰,哪怕這輩子再不能見她一面,我只想她活著而已!”
范鯉被久久震驚,她從未見過眼前這個男子流露如此激動的神情,他甚至脫口而出:“公主沒死,她確實就在我的神廟里,只要一個月她就能安然無恙地回來,我只需要一個月?!?/p>
他說當(dāng)時謝還眉將死,但是他跪在王前春身前,答應(yīng)會為謝還眉隱姓埋名,答應(yīng)會讓她遠(yuǎn)避朝堂,終于換來這一間換命廟的生機。
聽到這里,薛辜眼神只是愈發(fā)同情,他有些不忍心地問:“阿柿,是你太天真了,還是我解釋得不清楚呢,王前春是會留下禍根的人嗎?我當(dāng)時親眼見著公主下棺,親眼見著黃沙漫過棺槨,我親眼證實,長公主謝還眉真的死了。”
“這不可能!”阿柿的臉霎時變得慘白,他嘴唇發(fā)紫,顫抖著問,“那我這四年來一直護(hù)著的是誰呢?”
薛辜眉間不耐煩之色漸濃:“我怎么知道,或許是一個鄉(xiāng)下農(nóng)婦,或許是一個平民女兒,總之是王前春找來糊弄你的吧?!?/p>
阿柿咬牙:“我不信!”
他后退,失魂落魄地狂奔出去,荊棘枯枝勾絆,他摔倒在地,粗糲的風(fēng)沙磨破肌膚,鮮血淋漓地站起身,他要去斷徽山,要去神廟,他要證明那里面的人真的是謝還眉!
阿柿坐在了那座古老神秘的廟前,山火騰躍著舔舐他的衣裳,濃煙滾滾凝成某種魔咒,枯焦枝葉噼里啪啦,他處在歡肆殘忍的烈火間,身體卻仿佛毫無知覺。
恍惚歲月回溯了久遠(yuǎn)的那一夜,謝還眉靜靜地說:“明知不可為,明知下場難看,不如早早斬干凈,如果你是我,會縱容自己喜歡上一個不能喜歡的人嗎?”
那時阿柿以為她所說的是薛辜,其實她是在問他,明知道身份如天塹隔約遙遙萬丈,明知這愛意于世人來說是骯臟齷齪,引人遐想,他們還敢不敢互相縱容這遭天譴的情意。
謝還眉不懂,一直到后來那場置之死地的騙局,她倒在血泊時驟然睜眸,看見王前春安穩(wěn)地坐在馬上,憐憫又殘忍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視線模糊的盡頭,是阿柿跌跌撞撞,聲嘶力竭地跑過來,他哭得很傷心。
她想,還好他沒死,那么是不是欺騙她的,就不重要了。
可是他悔恨萬分,不住責(zé)罵自己:“罪該萬死,罪該萬死!”
她那時就想通了,笑著對他說:“我最討厭你說‘罪該萬死這四個字。”
當(dāng)年他以為她睡熟了,在她左頰親了一下,當(dāng)時也是這么自責(zé)“罪該萬死”,所以她很不喜歡聽到這個詞。
嘴唇在那一下迅速而又輕盈地碰上了阿柿的左臉,她拼盡了余生力氣,兩人的情意就如這一吻般艱難,一腳已跨入鬼門關(guān),她還在想,你當(dāng)年偷偷吻了我的左頰,我這一下算還了。
火中的阿柿回過神來,用他最后一絲清醒的神志,將聲音遙遙遞進(jìn)神廟,他問:“還眉,是不是你?”
死前的一刻,終于敢喚那兩個字“還眉”。
廟門大開,無數(shù)光線瞬間射入那漆黑的地方,一個人在灼盛的天光下,緩緩從廟里走出來。
【十】
長公主謝還眉確實早就死了,她死在數(shù)十把長矛貫心之下,再無生還可能。
然而那座廟中確實也關(guān)著一個人,關(guān)了四年,她長得跟謝還眉一模一樣,性情喜好完全一致,甚至連記憶都相同。
但是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是什么,她只知道自生起就被關(guān)在這不見天日的廟里,伴隨她意識的出現(xiàn)那一刻還有一個歡喜的聲音。
聲音輕柔得就像剛蒸好的青團(tuán)子,帶著小心翼翼的珍重,他總是說:“公主,阿柿來看您了?!?/p>
于是她莫名其妙地漸漸有了記憶,了解了他與她二十七年的一切,她很期待那個聲音,每當(dāng)響起三重兩輕的叩門聲,山風(fēng)送來的栗子糖糕的甜香,都令她欣喜若狂。
她拼命挪動身軀,膝蓋被摩擦滲血也不能移動半分,她將手指緩緩觸及自己足踝,冰冷堅硬,散發(fā)著生鐵銹的不安味道,自足踝以下,被鐵水鑄灌在地面上。
她不能動,但是她多想見一見他??!
這一日依舊只有他的聲音,他問:“還眉,是不是你?”
話音未落,腳上鐵水消融,她可以跌撞著站起來,推開廟門沖出去,天光真刺眼?。∷谀睦??
廟外面不知何時圍了許多人,金吾衛(wèi)戒備森嚴(yán)牢牢守住,卻擋不住流言蜚語,人群如沸水般躁動:“世上竟真有起死回生的奇事!”
薛辜面色復(fù)雜至極,看著這個從廟里沖出來的姑娘,她怎么可能跟謝還眉完全一樣!
王前春慢慢嘆了一口氣:“這座神廟確實不能續(xù)命,更不能起死回生,但是它可以凝聚出一個人的心神,阿柿以命飼廟,心中所想謝還眉至深,天長日久,這間廟便為他孕育出一個與從前別無二致的謝還眉,也算是他誠心所致?!?/p>
如今的謝還眉,是阿柿二十七年的思念愛慕所成,他卑微的心意在這一刻大白于天下,令人驚異稱奇。
謝還眉很恐懼,四周都是目光,她如小鹿四處亂沖,想找到阿柿,終于,在神廟前方那端然安坐的,一具焦黑枯炭的尸骨,她知道那一定是他!
緊緊相擁,如揉入骨血,整個天地間仿佛空蕩蕩,只剩下了他抬首時含淚的雙眼。
“我愿服侍您七十年。”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