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高 平
也說利用
文 高 平
“利用”這個詞,用在人與物的關(guān)系上,不會產(chǎn)生歧義,大家都是很容易接受的,沒有人會感覺有什么不舒服;但是一旦用在人與人的關(guān)系上,問題就來了。對于這個提法,許多人都不愿接受它。
“利用”二字的關(guān)鍵在于那個“利”字。人類懂得,只有鋒利了才更有用,他們用自己的智慧和雙手創(chuàng)造工具,從石器時代的石刀,石斧,石臼,到銅器時代、鐵器時代、蒸汽時代、電氣時代、信息時代、數(shù)字化時代,人類都在不斷地制造工具,越造越“利”,越“利”越有“用”,越好“用”。
“利用”二字,也由最初專指對于鋒利工具的使用,拓展為涵蓋了一切有用、可用、好用、有益、有助等等的意思。
“利用”這個詞,用在人與物的關(guān)系上,不會產(chǎn)生歧義,大家都是很容易接受的,沒有人會感覺有什么不舒服;但是一旦用在人與人的關(guān)系上,問題就來了。對于這個提法,許多人都不愿接受它。
有人會說:你把人與人的關(guān)系都看作利用關(guān)系,豈不是褻瀆了人的那部分純潔、高尚的感情?我也反復(fù)考慮過,怎么能夠既把問題說得清楚,符合人類生存的實際和社會關(guān)系的實情,又能讓人聽起來順耳,易于接受,是不是可以換一個類似的詞兒,比如把人與人的關(guān)系概括為“采用”或“使用”或“錄用”或“重用”的關(guān)系,顯然都不合適;或者干脆把“利”字去掉,只用一個“用”字,即人與人的關(guān)系是相互“用”的關(guān)系,這其實是一種掩耳盜鈴的辦法。說到底,“用”什么?為什么“用”?能夠離得開“利”字嗎?無“利”誰用?
問題的癥結(jié)所在非常清楚,就在于人們對于“利用”這個詞的感覺性理解。
在相當多人的心目中,或者在習(xí)慣的感覺中,“利用”是一個貶義詞。總是把它與使用不正當手段滿足私欲掛起鉤來。這當然是有原因的,由于社會上有不少人利用同伙或利用好人,做過損人害人的事,必然連累了“利用”這個詞兒,有點像一只老鼠壞了一鍋湯。我們有必要把老鼠和湯區(qū)別開來。
其實,“利用”不是貶義詞,而是一個中性詞。世界上的萬物,有利才有用理解。
在相當多人的心慣的感覺中,“利用”總是把它與使用不正掛起鉤來。這當然是社會上有不少人利用人,做過損人害人的“利用”這個詞兒,有壞了一鍋湯。我們有必區(qū)別開來。
其實貶義詞性詞物嘛。一切利用都是為了得到好處和方便。從這個意義上,可以說利是用的應(yīng)有之義,也可以說利是用的修飾詞或形容詞,甚至說是語助詞也無不可。不論是什么,有利則用,無利不用,這是一條鐵的定律,絲毫不必諱言。
“利用”這個詞兒只有和人的動機與目的掛起鉤來,搭配在一起使用,才能確定它的好壞。比如,廢物利用、變廢為寶,利用風(fēng)力發(fā)電,利用就有了褒義的屬性;比如,利用人的善良或輕信,騙取人的錢財,利用一詞才會有貶義的屬性。
友情、友誼,是人際關(guān)系中不可缺少的一個重要方面,也是人類美好感情的一種。是很珍貴的。
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認,有個明擺著的事實:沒有人會和對自己毫無用處的人交朋友,更沒有人會把損害自己的人當作朋友。說穿了,朋友關(guān)系也是一種相互利用的關(guān)系,當然也可以叫做互利關(guān)系、互助關(guān)系。19世紀俄國克魯泡特金在他著名的《互助論》中,就論述過人類之間一直存在著互助關(guān)系。
對于朋友的利用,雖然各式各樣,如果可以借用兩個哲學(xué)名詞來表達的話,可分為形而下和形而上兩大類。
形而下的利用是實實在在的,如為我辦事、解我危難、助我提高。
形而上的利用是比較虛的,隱形的,精神性的。其中包括:
增我榮耀。和有名望的、有地位的、有身份的人交了朋友,可以引以為榮,增添自身的榮譽感,得到心理上的滿足。就連唐代大詩人劉禹錫也對家中“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陋室銘》)感到自豪。
念我知音。最典型的是“高山流水”的故事:鐘子期聽懂了俞伯牙曲子中的高山流水之意。鐘子期死后,俞伯牙挑斷琴弦,摔碎瑤琴,說:“知音不在了,我還彈給誰聽?”茫茫人海,知音難尋!如果在眾多的相識之中,能遇到一二知音,會是很大的精神收獲,會念念不忘,視為終身的朋友,不必對對方再有什么要求。
慰我心靈。有些朋友,不一定常有來往,不見得關(guān)系很深,甚至相互間也沒有什么實質(zhì)性的幫助,可是也許只是由于在某個時間、某個地點、對自己或為自己說了一句好話,就足以使人感到欣慰或感激,這種友誼也是久久難忘的。譬如“文革”中我在當“牛鬼蛇神”的時候?!案锩罕姟辈桓一虿恍寂c我說話。有一次,我正在掃院子,蘭州軍區(qū)的老資格作曲家史次歐(在這之前和之后,我和他都無個人接觸,只是彼此認識而已)走過我的身邊,微笑著對我打了一聲招呼:“勞動呢?!蔽矣X得此人比誰都好,這句話比什么都珍貴。至今在我的心中,他是我一流的朋友。
我這里指的是直系親屬,非直系的親屬可以劃歸到朋友中去。
按說,直系親屬之間的關(guān)系是人與人之間最親密的一種,他們之間的相互服務(wù)、彼此利用、同舟共濟是最無私的,不講條件的。表面上看,也確實如此。但是,趨利避害的本能和個人素質(zhì)的不同,不可能不作用于親屬之間,親屬關(guān)系既不能脫離人的社會屬性,也不能超越人的實際生活。
所以說,親屬關(guān)系是一種非常密切、十分美好的關(guān)系,但也并不那么神圣。
歷史上也好,現(xiàn)實中也好,為了個人的種種利害,同室操戈者不勝枚舉。從皇宮內(nèi)到百姓家,大則為了爭奪王位,小則為了爭奪財產(chǎn),以致兄弟相拼,父子相殘,夫妻反目。自己解決者有之,靠人調(diào)解者有之,訴諸法律者有之,久拖不決者有之。發(fā)生在親屬之間的悲劇和丑劇,比之發(fā)生在陌生人之間更加讓人難過和憤慨。
古代的圣賢們?yōu)榱酥\求安定社會,鞏固家庭組合,維系親屬關(guān)系,想出了一整套的理論和辦法,主要是建立倫理道德,內(nèi)容有父母對子女的慈,子女對父母的孝,兄弟之間的悌,女人對男人的從。核心是一個“孝”字。孝成了“修身”“齊家”的基礎(chǔ),成了中國文化特有的部分。孝是由血緣關(guān)系孵化出來的,是對于養(yǎng)育之恩的報答,當然是對的。但是有些統(tǒng)治者和封建衛(wèi)道士,把孝絕對化了,有的帝位公然宣稱“以孝治天下”。我國還有一部《孝經(jīng)》,大約成書于戰(zhàn)國晚期,唐代列為經(jīng)典,南宋列為十三經(jīng)之一,社會影響巨大而長遠。它開始就講“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保ㄈ松砩系拿l(fā)和皮膚,都是父母給的,不能毀傷它們,是孝的最基本的要求。)所以古人(不論男女)是不理發(fā)的,只有出家人才剃去頭發(fā),以表示斷絕親情,脫離紅塵。更為荒謬的是元朝人搞出來一個《二十四孝》,它甚至把孝推到了有悖人性的頂峰。最典型的是《郭巨埋兒》那一孝,說郭巨因為家貧,不能養(yǎng)活小兒子和老母親,為了顧母親,就把小兒子活埋了。魯迅在他的《二十四孝圖》一文中挖苦說:“倘是我的父親竟學(xué)了郭巨,那么,該埋的不是我嗎?”
孝也好,慈也好,悌也好,都是對于親屬關(guān)系的理想式表達。其實,說到底親屬關(guān)系也是相互之間的利用關(guān)系,而且是每個人一生下來的最初的、最直接的、最赤裸裸的、最理直氣壯的利用關(guān)系。
在親屬的身上,人們利用了些什么呢?答案是獲取供養(yǎng)、獲取疼愛、獲取慰藉、獲取重用。
從獲取慰藉來說,母愛是最無私的,這話不錯,但是,即使是自始至終一點也不求報答的母親,對兒女仍然有利用的方面和內(nèi)容,那就是從兒女的身上獲得精神的慰藉。她們(加上父親們)利用子女的存在,獲得了自己生命的延續(xù)感,或者解決了事業(yè)、財產(chǎn)的繼承之憂。這也是外人所不能替代的。尤其從長相、性格等與自己相像的后人身上更能獲取這種愉悅。兄弟姐妹之間也能夠相互無言地傳遞對于父母養(yǎng)育之恩的同感和特殊溫暖的共享。
至于獲取重用,寵愛、信任、提拔、重用自己的親屬是人之常情。因為血緣使他們之間的感情與利害關(guān)系更加緊密。“上陣還靠父子兵”。由此還產(chǎn)生了“選賢不避親”之說。所以,父子公司,兄弟公司,夫妻店,姊妹店到處都有。它的負面影響是裙帶關(guān)系過多,裙帶風(fēng)盛行,任人唯親現(xiàn)象普遍。這在私營的企業(yè)中也許利弊難以衡量,特別在政界,則危害很大。為此也采取了措施,制定了規(guī)定,如直系親屬不得在一個單位工作等,但難以解決根本問題。大概只有用選舉和考試代替提名和任命才可以消除此種弊端。
自古以來,特別在人治高于法治的體制下,掌管了一定權(quán)力的人,對于自己親屬違法犯罪的處理,一直是個大問題。矛盾斗爭十分激烈。所以才在反對“任人唯親”、聲討“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現(xiàn)象的同時,有了“大義滅親”的提倡,才不斷地宣揚包公鍘侄子包勉、楊延昭轅門斬子、戚繼光斬子等對親屬不徇私情的故事,此類戲曲也久演不衰,感動過千千萬萬的觀眾。
親屬關(guān)系分為血緣和非血緣的兩種,前者如兄弟,后者如夫妻。人們普遍地看重前者,才有“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的說法,這是一種片面的認識,包含有輕視婦女的因素。而且從感情的角度講未必如此,因爭“衣服”而“手足”相傷的例子不少,如古代的曹丕與曹植;因“衣服”的挑撥而使“手足”反目的例子也多,如現(xiàn)代的周作人和周樹人。
親屬關(guān)系的特點在于一個親字,其實它帶給人們的并不都是溫馨,彼此之間必然存在著或輕或重、或多或少、各式各樣的矛盾,諸如性格、愛好、習(xí)慣、素養(yǎng)的不同以及審美情趣、宗教信仰、政治見解的不同,再加上種種心理方面的、利害方面的沖突,解決起來更不容易。比如:有的心中有了疙瘩,但礙于親情,不便明說,只好憋著生悶氣,結(jié)果是“蓄之既久其發(fā)必速”;有的因為自己覺得付出了很多而沒有得到應(yīng)有的感情回報,形成積怨;有的以為既然是一家人,就可以不講禮貌,無條件索取,使關(guān)系失去平衡;有的埋怨“胳膊肘往外拐”,“肥水”流了“外人田”;有的互相攀比,心生嫉妒等等。
如果上述種種問題發(fā)生在其他人之間,倒還比較容易解決,不再和他來往或者少和他來往就是了,但是親屬關(guān)系是不容易或不可能改變的,即使通過法律程序解除了某種關(guān)系,也只是形式上的脫離,血緣和親情依然無法鏟除。所以,“清官難斷家務(wù)事”的老話才得到了人們的認同。
作者系中國作協(xié)名譽全委
責(zé)任編輯 劉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