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董燕翔

“薏苡明珠”珠仍是

文/董燕翔

讀《詩經(jīng)》，看到“無罪無辜，讒口囂囂”一句，猛然間聯(lián)想到馬援。適逢“十一”長假，一時心血來潮，便驅(qū)車徑直前往扶風縣，一睹被“萋兮斐兮，成是貝錦”的大網(wǎng)籠蓋著的馬援墓塋，憑吊這位莫名遭饞的沙場英魂。妻不解，以為自古讒口鑠金，無數(shù)英豪因此眾毀銷骨，為什么獨獨想到馬援呢？我答到，有所不同。遭受讒言惡語而傾覆者，最為常見的大體分為三類。一類如宋朝岳飛，一句“莫須有”，幾句僭讒言，便身首異處。二類如北齊賢相斛律光。政敵在他的小過失上“更潤色之”，把芝麻說成西瓜，就直接導(dǎo)致斛律光“卒以此見誅?！比惾缣K軾，一個“烏臺詩案”，他的政敵靠無限聯(lián)想，郢書燕說，就使蘇軾鋃鐺入獄，并從此戴上一頂“包藏禍心，怨望其上，訕瀆謾罵，而無復(fù)人臣之節(jié)者，未有如軾也”的帽子，政治生涯每況愈下，報國之志也就此泯滅。上述三類人或觸碰到當政者的敏感神經(jīng)，有無事實已無關(guān)緊要；或小題大做，隨意放大事實，必欲置對方死地而后快；或蓄意曲解原意，浮想聯(lián)翩，胡思亂量，以期達到殘民以逞的目的。手法多樣，不一而足。但歸納起來，攻擊之點卻異常統(tǒng)一：都指向?qū)κ值能浝呋虿蛔?。而馬援雖也遭受了齒牙之禍，但遭饞的手段，卻與上述諸弟有天壤之別。

馬援，東漢名將，曾拜伏波將軍。早年投靠西涼軍閥隗囂，后來歸降漢光武帝劉秀。他一生倥傯，有人歸納成“五奇”，大體可以窺見端倪。一為“立功奇”。馬援一生為漢家征戰(zhàn)二十二年，“北出塞漠，南度江海，觸冒害氣，僵死軍事”，為東漢王朝開創(chuàng)基業(yè)、武力統(tǒng)一、社會穩(wěn)定、疆域開拓鞠躬盡瘁。尤其值得稱道的是，兵鋒所向，直指交趾，平定徵側(cè)、徵貳的叛亂，并在那里建立兩郡，立銅柱以資屏障。如果翻開今日地圖可以看到，馬援所建立的屏障是在北緯180左右，涵蓋了今天越南大半個國家的領(lǐng)土，由此便知，這次出征，意義何在了。二為“自命奇”。馬援自己常年鎮(zhèn)守邊關(guān)，毫無怨言。同時，“以世家子弟而就邊郡田牧，役屬賓客，分散親故，”為的就是“但憂國家諸子并壯，而舊防未立，若多通賓客，則大獄起矣”。馬援早早就看到功臣子弟如果隨意結(jié)交，不加約束，就會禍亂及身，既不利于國家，也不利于個人。這一點，殊為難得。三為“為人謀奇”。劉秀御駕親征隗囂時，士卒如海，戰(zhàn)將如云。但真到了前線，則群議如潮，計豫未決，不知所措。馬援來到后，“聚米為山谷，指畫形勢，”對戰(zhàn)爭走向分析的如數(shù)家珍，最終獲得劉秀首肯，并一舉打敗隗囂。馬援也就此開創(chuàng)了軍隊中利用沙盤指揮作戰(zhàn)的先河。以后歷次作戰(zhàn)，劉秀常說：“伏波論兵，與我意合”，所以“每有所謀，未嘗不用”。當作戰(zhàn)主官可以戰(zhàn)功卓著，當作戰(zhàn)參謀同樣可以料敵制勝。這樣的戰(zhàn)將確可堪稱軍事奇才了。四為“持論奇”。馬援作為一員武將，從小不愛讀書，卻有許多奇論。許多經(jīng)典語言至今廣為流傳。如“窮當益堅，老當益壯”，“男兒要當死于邊野，以馬革裹尸還葬耳”，“聞人過失，如聞父母之名”，“刻鵠不成尚類鶩”、“畫虎不成反類狗”等，都已成為今人耳熟能詳?shù)募丫洹Ｓ辛诉@“四奇”，后人原本可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倍感欣欣然了。但偏偏又有第五“奇”，使得后人在欣欣然之余，又萌生出許多沉甸甸的感覺，“只落的捶胸頓足空流淚”了。第五奇是“結(jié)局奇”。也就是“建勛生前，蒙謗身后”，招來的讒言真正令人嘖奇。

這個“奇”，奇就奇在讒言并不針對馬援的軟肋與不足，恰恰是針對馬援的優(yōu)點而言。

先看第一例。馬援早年在西涼邊郡田牧。由于種地和放牧的方法得當，“至有牛、馬、羊數(shù)千頭，谷數(shù)萬斛?！闭f起來也算是一個大財主了。但馬援認為，增加財富的目的主要為了賑濟，并不為享受。否則就成了“守錢虜”了（這就是今天常說的守財奴的出處，也算是馬援的一句經(jīng)典語言了）。所以他把這些財富全部散盡，自己則只穿“羊裘皮褲”，一副古代塞北寒酸放羊娃的打扮。后來發(fā)達了，作為將軍，他還是認為，“士生一世，但取衣食裁足，……斯可矣。致求盈余，但自苦耳?！庇捎趹?zhàn)功，劉秀曾“賜牛、羊數(shù)千頭”，他也全部賞賜部下。由此可見，清廉是馬援一生的本色，足可供后世膜拜了。但事與愿違，就是這樣一個視金錢如糞土的人，居然被誣為貪污犯，死后竟橫遭玷污。事情的起因是，征戰(zhàn)交趾時，馬援喜歡吃薏苡（今天的薏米），認為能夠“輕身省欲，以勝瘴氣”。回京時還帶回一車種子，準備在北方耕種。千不該萬不該，載在車上的種子被覆蓋，外人無從知曉究竟。于是，聯(lián)想產(chǎn)生了。權(quán)貴們都認為，車上所載，不是“南土珍怪”，也必為“明珠文犀”。薏苡明珠的冤案就此埋下伏筆。

再看第二例。馬援征戰(zhàn)交趾時，曾鴻雁傳書給兩個侄子。這就是著名的、今天中學課本還在應(yīng)用的《誡兄子嚴敦書》。書中對好發(fā)議論這種現(xiàn)象進行了鞭笞。指出“此吾所大惡也，寧死不愿聞子孫有此行也”。本來，作為家書，指出“莫議人過，莫譏朝政”無可厚非，但該書舉例卻無意中揭出了皇帝女婿梁松的劣跡。不巧的是，這封家書又被劉秀得到。劉秀據(jù)此質(zhì)問梁松，搞得梁松狼狽不堪，直到叩頭流血，才得到原諒。這件事當然會引起梁松的嫉恨。最終，梁松便作為構(gòu)陷馬援的第一人，“因事陷之”，引得劉秀大怒。馬援的書信原為戒子，嚴禁嚼舌，這本是朝廷樂見其成的美事，卻不想引火燒身，成為遭饞的有力證據(jù)。后世劉祁就說：“若是，則初時戒子侄好議論人長短，而不知先以此陷于禍也，悲夫?！毙焘x則云：“還書萬里誡諸郎，毀譽翻成悮季良。說道謹言元不謹，謗招薏苡亦堪傷。”

再看第三例。主動請纓并伴隨常勝是馬援一生征戰(zhàn)的基本特征。它曾多次“自請”出戰(zhàn)，身先士卒，暢游在“死生之地，存亡之所”，以期實現(xiàn)“馬革裹尸”的夙愿。公元49年，漢家大軍征討蠻夷，全軍覆沒。危難之時，六十二歲的馬援挺身而出，主動請纓，被劉秀贊為“瞿鑠哉是翁也！”初戰(zhàn)告捷。之后，馬援為減少朝廷運糧負擔，減輕士卒辛苦，選擇路近水險的道路作為進攻路線。但遺憾的是，馬援未竟全功，身已先死。而他的政敵恰恰又利用了這一點。既然人已西去，不能申辯，政敵們當然可以隨便信筆，任意涂鴉。馬援部下中郎將耿舒就曾上書指出，馬援所選路線“竟不得進”，無法“殄滅”敵軍?！胺愇饔蛸Z胡，到一處輒止，”就是說，馬援領(lǐng)兵進入武陵山區(qū)，不僅走錯了路，而且不像籌劃戰(zhàn)爭，看上去更像是在旅游。劉秀聽后，當然又是一個大怒。

劉秀對馬援的三次大怒，結(jié)局就是追收了馬援新息侯的印綬，使之聲譽蒙羞。劉秀后人也不讓馬援進入云臺二十八宿——這個無尚榮耀的群體之中。對此，妻更為不解，難道劉秀真的不知本該表彰的事情，倏忽便成為罪狀了么。我笑答，當然知道，有意為之罷了。馬援一生有四不該，自然會有這樣的結(jié)局。一為不該棄隗囂而降劉秀。劉秀治國，只看重一同發(fā)跡的南陽、河北集團人士，舍此都不信任。馬援祖籍扶風，成長于西涼，雖戰(zhàn)功顯赫，卻屬旁門斜支，自然不在信任之列；二為不該語言耿直，不計后果。他在未降劉秀時，曾到四川軍閥公孫述處探底，后來才到洛陽劉秀處把風。試圖擇木而棲，擇主而事。對此，劉秀當然不滿?？神R援卻說：“當今之世，非獨君擇臣也，臣亦擇君矣?！庇羞@么跟上司說話的么，非獨如此，他還明確表示，劉秀不如劉邦。試問，劉秀聽到這個話后又會作出何種感想。三為不該蔑視權(quán)貴。馬援性情豁達，寬以待下，“賓客故人，日滿其門”。唯獨不結(jié)交權(quán)貴。作為皇帝的女婿，梁松曾看望病中的馬援。這本是結(jié)交權(quán)貴的好時機。但馬援面對梁松，“獨不為禮”，一臉的不屑。引得梁松“恨之”，最終遭致薏苡之禍。四為不該闖紅線。天下大定后，劉秀便重待開國功臣而“稍奪其權(quán)”，以防軍權(quán)旁落。這在當時人盡皆知。所以，一旦出現(xiàn)戰(zhàn)事，眾將都推脫無能，拒不領(lǐng)兵。唯獨馬援，不知皇帝忌諱，總是“自請”帶兵出征。鬧得劉秀哭笑不得，有苦難述?？梢?，有了這四不該，馬援倒霉就只欠一個導(dǎo)火索了。

離開馬援墓，不遠處，有一個馬援祠，亦稱馬援故里。妻再度發(fā)問，馬援葬身之地究竟在何處。我只是苦笑。說起來，這應(yīng)該是馬援“五奇”之外的另一奇——“第六奇”。馬援死時，正趕上劉秀聽饞的大怒期。馬援家眷惶惶不安，不敢將馬援葬回故里，只在洛陽城西草草安葬了事。那時，馬援家眷日日在朝廷門前請罪，親舊好友無人敢于憑吊，整個一副凄凄慘慘的場景。后來馬援的女兒雖貴為皇后，這樁冤案仍然無法昭雪。馬援雖然移冢，但究竟歸葬何處，當然也就無人問津。只是馬援雖冒犯天威，民間卻敬仰之至，悼念之情也絡(luò)繹不絕。到今天，不僅扶風伏波村有一陵冢，楊凌區(qū)畢公村有一祠堂，就連安徽的淮北市也有一座馬援墓。各處考訂文章不絕，實物佐證不斷，都要證明馬援真實的確切歸處。這位含冤千年都無法平反的將軍究竟魂在何處，“死者不能自列，生者莫為之訟”，于今仍未可知。這等冤情，怕也足以“長使英雄淚滿襟”了。

《詩經(jīng)》云：“無罪無辜，亂如此幠”。馬援無辜遭饞，躺著中槍，留給后人的，永遠是無盡的哀嘆。但薏苡明珠總歸黯淡，真正的珍珠則會永放光芒。正所謂“受詔金鞍動，論功銅馬成，唯稱聚米勢，無慚薏苡情，雖謝云臺影，猶傳千載名?！?/p>

（作者單位：陜西省檔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