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 璇
淺析魏晉時期玄學思想對文學“自覺”現象的影響與作用機制
董璇
魏晉南北朝時期被普遍認為是中國文學的“自覺時期”,以抒發(fā)個人情感的辭賦創(chuàng)作為代表的魏晉文學,以建安文學的出現為標志,使文學本體從文史哲不分、詩舞合一的狀態(tài)中分離出來,成為一個獨立的學術門類。承接名教經學弊端日益顯露而興起的玄學思想,作為魏晉時期社會人文精神的共性意識體現,倡導對個體生命自然本質的重新審視,激發(fā)出人們自我的覺醒,對文學、音律、書畫等方面的創(chuàng)作主體而言象征著一次精神與靈感的解放,尤其使得魏晉文學顯示出強烈的主體性色彩和玄理意味,推動了其創(chuàng)作實踐與文學審美理論的發(fā)展,對我國古代文學的自覺獨立現象影響顯著。本文試圖從玄學思想的產生因素與魏晉時期的時代背景出發(fā),淺析其對當時文人名士與文學作品的作用機制,以洞察玄學與文學自覺現象之間的呼應關系。
魏晉時期;玄學思想;辭賦;清談
魯迅先生在其演講《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中曾談到,自魏晉曹氏建立政權開始,統(tǒng)治者力斥源于兩漢時期的自命清流、固守禮教的社會風氣,“文變染乎世情”,時代境況移風易俗的趨向逐漸影響到文壇,開始提倡文風宜“清峻”、“尚通脫”,“思想通脫之后,廢除固執(zhí),遂能充分容納異端和外來思想,故孔教以外的思想源源引入”。玄學一派即產生于這種名教式微、各類思想流派重新“洗牌”的社會意識環(huán)境中。經學研究與發(fā)展的困頓不前為文學擺脫經學附庸的地位而獨立發(fā)展形成了契機,而波詭云譎的政治局勢也令有識之士意識到官宦仕途的兇險,紛紛棄仕隱逸,為玄理探究與文學創(chuàng)作的融合提供了思考空間,從而形成了一種魏晉時期顯著而特別的文學創(chuàng)作現象。
1.玄學思想的形成背景
魏晉南北朝時期玄學思想的出現與延自東漢末年長期戰(zhàn)亂、政局紛爭的形勢有所關聯。昌盛之時漢風獨尊儒術,但由于漢末亂世之中“佞謅日熾,剛克消亡”、“邪夫顯進,直士幽藏”(趙壹《刺世疾邪賦》),士人忠而見疏,郁郁不得志,尤其是東漢末的政治腐敗與宦官黨政使儒家士子對所崇尚的“為政以德”等教義思想產生懷疑,痛苦與無奈之中多少表現出了一種“善惡不為”的道家傾向。因居廟堂之高亦朝不保夕,很多文臣只能選擇獨善其身,逐漸肯定人的享樂欲望,為了釋放精神壓力開始接觸老莊學說等其他學派思想,尋求超脫達觀的人生態(tài)度,因此促進了儒家走下神壇、融合其他學術思想的趨勢,亦使得后期玄學取代經學的政治統(tǒng)治地位成為可能。
經學思想的衰落,既離不開其本身作為治國之道的局限性,又以漢代經學的神學化為體現。東漢后期,文士雅人將經學的研究學習視為“入仕”和沽名釣譽的必由之路,一度忽略了在繼承中發(fā)揚,“不復以學問為本”;而隨著東漢朝政的彌亂腐朽,以“讖緯”著稱的儒家神學為東漢統(tǒng)治者所看重,成為預測未來政局穩(wěn)定發(fā)展的思想工具。劉松來曾在《兩漢經學與中國文學》中談到:“讖緯盛行首次將經學、特別是今文經學的弊端暴露無遺,從而給經學以實質性的重創(chuàng)”。另一方面,統(tǒng)治者當局也漸漸不再單純依附儒家經學的要義來規(guī)言斷行、提拔賢士,更多依照個人推崇喜好確立主流思想,于是漢桓帝崇奉老子和佛學,漢靈帝設立鴻都門學、以書畫詩賦技藝進士,上行下效,臣子跟風,導致經學式微,民間學派思想出現多元發(fā)展的趨勢,為新的主流思想的確立提供了契機。
2.玄學思想的本體內容
“玄”出自老子《道德經》第一章:“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薄靶币馕吨朴跓o一般的幽深難測,最初用于解釋“道”這一“究竟真實”。魏晉時人將《道德經》《莊子》與《周易》視作“三玄”,以老莊思想作為闡發(fā)玄學理論的核心根本。玄學,代表著超拔玄卓的理性思想,重視用心靈的自由、精神的解放使人達到物我合一的自然境界,“治身貴于肆任”,強調為人修養(yǎng)身心重在順其自然,尊重人的自然本性,以此探尋或體察“道”的存在。玄學著力探求名教與自然的關系,倡導“清談”的社會風尚,借機融合儒釋道三種哲學思想,逐漸成為了一種抽象性很強的思辨理論。
玄學理論的發(fā)展最初以魏晉名士活躍的時代為區(qū)別,后人考慮到玄學理論前后一脈相承的完整性,又將玄學劃分為正始玄學、竹林玄學、西晉玄學與玄佛合流四個發(fā)展階段。
玄學思想正式形成于魏齊王正始年間(240—249),承接曹魏建安文學,由何晏、王弼等人在老莊學說的基礎上,延伸出“天地萬物皆以無為本”的基本觀點,主張“貴無”。劉勰所著《文心雕龍·論說》中對玄學一派的形成有簡要記載:“迄至正始,務欲守文;何晏之徒,始盛玄論。于是聃周當路,與尼父爭涂矣?!闭夹W發(fā)展期間,有關老莊哲學的闡釋、批注著作不斷問世,如夏侯玄的《本玄論》和王弼的《老子注》,著書者多出自官僚世家,其發(fā)散老莊思想的思路傾向于治世為君之道,因此正始玄學又被看做一門政治哲學。司馬家族逐步掌權魏國之后,嵇康、阮籍、劉伶等堅持仕魏的文人名士對政事淡漠,逍遙山水,以“竹林七賢”之稱為世所知,將玄學思想發(fā)展成為帶有自身烙印的個人處世哲學觀。他們生性傲俗放達、縱情不羈,對當時仍由儒家禮教秉持的壓抑人性、克己復禮的主流道德標準進行批判,主張“越名任心”,認為修養(yǎng)理想的人格品質應做到順任自我、不羨名利,這種觀念不啻為對當時魏末政局被權臣操控專治的一種排斥現實的價值觀選擇。魏元帝景元年間(260—264),嵇康、阮籍相繼離世,提倡探討玄理與其他名教宗義的西晉玄學開始盛行,“清談”這一志趣高雅的文人聚議活動廣為開展,涉及到較多抽象理論的辨析。到了東晉時期,名士皆與佛教僧人交往頻繁,玄學理論的主要內容多沿襲自西晉正始年間且日漸趨于成熟,同時摻雜佛經所悟。張湛所著的《列子注》標志著玄學理論本體發(fā)展的止步,其序言所提“然所明往往與佛經相參,大歸同于老莊”,便是明證。
1.政治形態(tài)方面
作為我國古代封建社會中的三大選官制度之一,制定于魏文帝黃初元年的“九品中正制”,代表著魏晉南北朝時期重要的選官制度。無論從制度內容方面考量或從社會影響方面參照,這一制度都無疑為玄學思想在文學領域的彌漫創(chuàng)造了條件。
“九品中正制”的關鍵環(huán)節(jié)在于各級“中正官”這一選拔、品評人才的官職設置,州郡的“中正官”多由中央官員直接擔任,便于統(tǒng)治者對人才選拔的直接控制。魏晉以來,帝王官吏對文學創(chuàng)作雅趣的推崇可見諸史料,魏文帝曹丕曾著《典論》,主張“詩賦欲麗”“文以氣為主”,被后人視為玄學思想環(huán)境催生的典型文學主張。其后繼者明皇帝曹叡亦能詩文善樂府,與曹操、曹丕并稱魏氏“三祖”。魏朝統(tǒng)治者向來以文識才,曾征召文士置于崇文館,鼓勵其文學創(chuàng)作,君臣皆為政寬和,事從簡易,一度為文學實踐創(chuàng)造了良好的政治環(huán)境。
“九品中正制”對人才名士的品第依照所謂的“九品”制度進行,官吏選拔政策的貫徹引導魏晉時人形成一種觀念,人應該在“九品”的等級中實現自身價值?!熬牌贰逼鹪从凇稘h書·古今人表》,其中最高品位一品是理想中的圣人,是無人可及的虛設;二品是“亞圣大賢”,此二者都是魏晉士人所追求的最高人格,在當時崇尚玄學的文人賦作中,皆有將這種理想人格描繪成擬人化形象的實例,出現了虛擬老莊式的玄學人物。
2.哲學文化方面
在魏晉兩代更替之時,政局復雜多變,名士少有全者。落魄的政客士子多數轉型為文學創(chuàng)作者,玄學思想中有關生死名利的哲學性觀點被廣為探討。他們往往結合自身政治處境反思生命于個人、于社稷的利害關系,進而產生避世的人生態(tài)度與無為而治的政治主張,這類名士為世廣知的代表人物即“竹林七賢”。阮籍、嵇康、向秀等七人普遍崇尚高雅超逸的風姿與榮辱不驚的做人品格,以實現并享受逍遙自在的處世境界為人生理想?!爸窳制哔t”之一嵇康向往“守陋巷,教養(yǎng)子孫,時與親舊敘闊,陳說平生。濁酒一杯,彈琴一曲”的生活(《與山巨源絕交書》),劉伶淡視人生縱情享樂,常乘鹿車,備酒壺,使人荷鍤跟隨,謂曰:“死便埋我。”(《晉書》本傳)。
由此形成的竹林哲學作為人生哲學,倡導一種無用即是大用、自由張揚、釋放自我、縱情放任、散懷丘壑、隨遇而安、守柔處弱的玄學人生觀,直接影響著兩晉時期文人墨客的價值選擇?!稌x書》中關于當時文人名士的傳記描述,皆用到“性好山水”等詞句。玄學思想的意識環(huán)境不僅轉變了文學創(chuàng)作主體的性格與價值視角,也影響了當時文人的創(chuàng)作傾向和辭賦風格,使玄學成為具有鮮明時代特征的哲學社會思潮。
1.文學自覺現象之內涵
“文學自覺”指文學及文學創(chuàng)作主體意識到文學的獨立性和價值性,自覺地對文學的本質和發(fā)展規(guī)律等進行探討和認識,促進文學按其自身的規(guī)律向前發(fā)展。因此文學的“自覺”不是一種孤立的現象,它是以人的主體意識的覺醒為先導的,表現在創(chuàng)作主體對文學審美特性的自覺追求上。沒有對人的自身價值的認識和肯定,沒有對人的個性、人格的尊重觀念的形成,就不可能有文學“自覺時代”的來臨。
袁峰在《文學的自覺與玄學理論》一文中認為,“文學的自覺雖然已經包含有理性思想,但它卻不就是理性思想本身,只有當漢魏之際的思想解放思潮在文學自覺的推動下步入正始時期以后,理性思想才以‘玄論’的形式實現了自身。從這個意義上說,玄學理論的形成又可以看作文學自覺的進一步深化。”文學的自覺形式成為魏晉時期社會思想解放之前奏,而思想的解放又利用這種自覺的形式不斷革新著人們的審美與生活方式,更廣泛地從文學的創(chuàng)作實踐與理論研究上加深了其獨立性狀。
2.玄學思想對文學創(chuàng)作實踐的影響
(1)創(chuàng)作意圖
魏晉時期的賦作者因身份地位和志向抱負的差別,在撰文作賦方面盡管顯露出不同的創(chuàng)作動機,但均直接或間接地受到了玄學思想的濡染,且往往可通過其作品內容得以窺見。有些借用道家經著中的寓言典故或取材其意象形象達到針砭時弊、批判現實的目的,例如阮籍借用《莊子》中出現的逞能獻媚的獼猴形象作《獼猴賦》,諷刺當時故作高深虛偽鄙夷的禮法之士。另一種情況則是表現創(chuàng)作者的意識體驗與情感訴求,隱晦地探討人生意義、生命價值等宏大的哲學問題。陸機在《文賦》中曾用“觀古今于須臾,撫四海于一瞬”“籠天地于形內,挫萬物于筆端”“課虛無以責有,叩寂寞而求音”等句,來表現賦作家創(chuàng)作之前豐富深刻的內心體驗。
(2)題材體裁
魏晉文學作品的題材、體裁皆呈現出多元化表現。延自兩漢時期規(guī)模宏大、文制工整的漢賦,在此時由于倡導縱情適性的玄學思想取代了經學統(tǒng)治地位,而逐漸演化成體制較小的駢賦。駢賦講求對仗,詞語華美,抒情成分增多,拓寬了辭賦的表現領域并活躍了其文學風格,成為魏晉時代美文的突出標志與文學創(chuàng)作的主流勢力。此外,魏代“暨建安之初,五言騰涌”,五言詩成為詩歌創(chuàng)作的普遍式樣;而在兩晉時期,四言詩亦因個體抒情成分的出現呈中興之勢,詠懷詩、山水詩、玄理詩、田園詩歌等不同風格的詩作大量出現,傳統(tǒng)的四言詩表現手法與藝術風格得以豐富。
(3)內容意象
《莊子·知北游》中寫道:“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毙W思想受莊子齊物論主張,認為萬物皆渾然一體,事物與人的本質都歸屬于自然,具有相似性,因此人所體驗到的情緒起伏乃至意識的自覺,都能在自然事物身上找到一種投射似的聯系。這種觀點反映在魏晉時期的文學實踐中,可用“鋪采摛文,體物寫志”的賦作傾向高度概括。
第一,魏晉辭賦中出現大量的逸民賦、幽人賦作品,其中自然景致與人文情懷相交融,表現了作品內容上的超脫傾向。較為著名的是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富貴非吾愿,帝鄉(xiāng)不可期”、“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等詞句均含有玄學意味,成為表現縱情山水的隱逸生活、宣揚隱逸思想、表現山水之樂的千古名句。
第二,魏晉文學創(chuàng)作者常常借物抒懷,或將描寫對象細膩物化,擅于運用并歌詠玄學化的意象,囊括自然萬物與各種氣象現象為玄學思想所用,如水、井、酒、玉石、芳草、風、霜、雨、月等。這些作品不僅是賦作者個人審美意識的萌發(fā)與情感的依托,也結合了玄學思想內涵的對萬物自然的體察、對陰陽生靈的敬重與仰羨情懷,如傅玄在《蟬賦》一文中感嘆“美茲蟬之純潔兮,稟陰陽之微靈。精粹之貞氣兮,體自然之妙形……泊無為而自得兮,聆商風而和鳴”。陸機在總結文學的藝術特征時曾在《文賦》中認為,“詩緣情而綺靡,賦體物而瀏亮”,魏晉賦作重視描繪事物的形象,以清晰明朗作為基本的審美標準。
第三,有些魏晉賦作不僅用于直接記錄魏晉名士“清談”的場景與內容或直接以辭賦闡發(fā)并品析玄學之意,還可以展現文人墨客淡泊名利的藝術化生活方式,如嵇康擅鼓琴,有作《琴賦》,王羲之書法一絕,曾作《用筆賦》。玄學思想所主張的享受生活、超然物外的價值觀意識促使文學藝術家們敢于擺脫儒家禮教的政治桎梏,將更多的生活情趣投入藝術研究與文學寫作中,為后人留下了珍貴的文字資料。
(4)藝術風格
魏晉文學作品在藝術風格上可被視作“情”與“理”的結合。相比于漢代描寫宮殿、祭祀等壯觀場面的大賦,魏晉辭賦更加注重抒發(fā)個人情感,很多魏晉文學作者緣情作賦,感嘆人生苦短,詠嘆命運起伏,形成一種新穎的文學創(chuàng)作現象。這些抒情小賦清新飄逸,辭藻雕麗,句式多對偶排比,且誦讀音韻和諧。許多辭賦在主觀情懷中也添加了思辨色彩,引用老莊哲學思想探討生死、入世出世之爭,闡釋玄理,達到了情理合一的文學審美效果。
3.玄學思想對文學理論的影響
魏晉時期由于玄學思想的影響,文學的內部規(guī)律受到前所未有的關注。此時的賦論家開始注重從藝術角度研究探討辭賦的特點和構成要素,尊重辭賦的文學審美性,而不僅僅只強調附加于賦作的教化作用,降低了由儒家名教所提倡的文學作品在政治主張、道德觀念、社會價值等方面的嚴苛要求,轉而關注賦作辭藻的推敲與氣韻的工整,強調文學作品意象本身的審美意義,使賦的文學性狀愈發(fā)凸顯。曹丕在《典論·論文》中提出“詩賦欲麗”,主張凸顯辭賦“麗”的本質特征。陸機為《遂志賦》作序比較“簡而有情”“壯而泛濫”“俗而時靡”等審美形態(tài)之后,總結出“窮達異事” “聲為情變”乃文學創(chuàng)作主體共性的規(guī)律,首次提出作者身世境遇對賦作內容與風格基調的直接影響。這些文學理論的探索與總結,是文學學術地位與藝術價值被肯定的標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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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師范大學戲劇與影視學院2015級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