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孫津 原琳琳
關于建立“中國政治學”學科的若干問題
——當今的政治學概論
文/孫津 原琳琳
若干年前我寫過一本叫做《社會政治引論》的書,在批評既有政治學的缺陷和弊端、并闡明“政治”的真實含義之后,明確提出有必要建構學科意義上的“中國政治學”。近一年來,學界也出現(xiàn)了一些類似的主張,表明建立中國政治學的確已經(jīng)是一個現(xiàn)實需要了。因此,有必要澄清認識偏向,指出為什么要建立“中國政治學”的根據(jù),并說明“中國政治學”的學科含義和基本框架。
在如何認識“中國政治學”,尤其是為什么要提出這個問題方面,當前最需要澄清三種主要的認識偏向。
第一種看法認為,現(xiàn)在中國強大了,所以必然要求改變西方獨大的局面,在世界新秩序中爭取更大的話語權。但是,幾乎所有中國學者的知識結構本身就都是西方的,所以這種話語權的實質是一種力量(或者叫能力也行),而不是某一學科知識的內容表述和邏輯關系,并不能為新的知識體系、尤其是其理論結構提供合理性,更不可能把這種增大了的力量就作為知識體系和理論結構的內容本身。
第二種看法就是在不滿西方話語統(tǒng)治的同時,明確要求提出更能夠解釋中國政治情況的概念、理論和方法。不過,這種要求的根據(jù)更多在于以中國為中心取向的“自主性”,試圖改變從世界格局來看中國的外在解釋路徑,還沒有從對“政治”的理解本身來創(chuàng)新并建構中國政治學。
簡括地說,上述兩種情況各有其合理的根據(jù),但都不是嚴格學科意義上的理論創(chuàng)新。換句話說,這些認識的偏向都在于沒有看到既有政治學作為一種知識體系所存在的致命錯誤,所以仍以此知識結構來承擔建立“中國政治學”的要求。顯然,這樣不僅很難有什么創(chuàng)新,而且即使是針對新時代、新變化、新任務的各種新解釋,也不過是在舊的知識體系中換個角度看問題而已,甚至是新瓶裝舊酒。
第三種觀點認為應該傳承中國古代的知識體系和理論結構,并以此來建立“中國政治學”。這類觀點更多反映了一種逆反心理的中國中心主義、甚至是中國復古主義。其實,這種要求根本不可能做到,因為傳統(tǒng)是可以延續(xù)的,但知識的分類學和言語形式卻很難保持不變,更不可能重回古代。從實際情況來講,不僅現(xiàn)在的人大多都不懂古代的概念術語,而且它們本身就歧義多多。
建立“中國政治學”的“根據(jù)”,就是具體指出既有政治學存在哪些致命缺陷和弊端,以至于必須在學科意義上重建一種政治學。
缺乏前提是既有政治學的致命缺陷,從而也就損毀了學科的普遍性,因為它故意隱去了前提,好像具體或真實“政治”的成立是不言而喻的。事實上,政治的特性并不像許多單向度或對象性以及一次性的活動那么固定,或者說那么容易把握。比如,只要有買有賣、或者用木料做幾把椅子,經(jīng)濟活動或生產(chǎn)活動就可以確定無疑地成立了。不管一個人在買賣行為或生產(chǎn)行為之前、之中以及之后怎么想,或者別人怎么看待他(或她)的行為,都絲毫不會改變這個行為的性質、內容、作用、特征。比如,五元錢能買兩個蘋果、一分木材能做兩張椅子等,而且一般說來這種情況或量化標準對所有人都是一樣的。
政治就完全不同了,因為所有意義和狀態(tài)的形成都是可變的,而且同樣的情況對每個人來講可能具有不同的含義。比如,當一個領導人對一份重要文件批示“可以”這兩個字時,它的真實含義可能是同意、贊成、支持、慫恿、迫不得已甚至一個陷阱。這種情況不僅使政治內容的生成具有不確定性和延時性,而且能夠改變政治性質,比如變敵我矛盾為人民內部矛盾、由專門政治轉為一般政治、甚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地不成其為政治問題了。
我把政治內容生成過程中人們可以言說和運作政治的各種要素叫做“社會聯(lián)結”,它的存在和意義都優(yōu)先于政治內容。與這個原則相一致且互為表里的運作機制,在于“政治生成”與“政治維系”的同時共存和相互作用。政治內容得以“生成”的根據(jù),在于對社會聯(lián)結的劃分及其關系處理;現(xiàn)實政治的“維系”不僅以此為前提,而且就體現(xiàn)為運作各種社會聯(lián)結所具有的意義或所達到的目的。由此,任何政治活動的成立、尤其是真實政治內容的生成需要一系列環(huán)節(jié),比如至少包括政治內容、政治載體、功能關系以及實效反饋等四個基本結構部分,其中每一個部分的實際功能都和其他部分密切關聯(lián)。
但是,上述政治的真實情況處于西方政治學的視野之外,至于所謂“政治科學”更是把政治學幾乎縮減為行政學,而且更加虛偽,好像那些尚不清楚的問題都已解決(或者作為形而上學加以排除),可以就政權(或政府)的構成和運作來做中性的分析了。其實,這種情況不是無知就是偏見,其根本原因就在于為私有觀念和私有制服務(對此這里沒有篇幅來做理論),所以這種政治學不僅完全無法解釋中國的政治,對于西方政治也是自欺欺人地說它要說的、隱去或回避它不想說的東西。
再說主要弊端,即自欺欺人,也就是表面上仁慈無私,實際上則是為了維護私有觀念和私有制,所以就假裝政治存在是自明的,不需要前提。至遲到了18世紀后期,為了維護私有制,西方政治學就把人權、自由、公意、民主、法制、道德律令、公共利益等應然因素當成政治本身,而且是合理的政治的原則和內容,包括直到今天所謂的民主、現(xiàn)代化、治理、善治等說法。
在這種情況下,既有的政治學不僅故意不去思考真實的政治,而且久而久之、尤其是高等教育的代代沿襲,使得學術界已經(jīng)不會做這種思考了。相反,許多基本概念本身就是偏見。比如,“政治發(fā)展”用來指政治由“傳統(tǒng)”向現(xiàn)代的變化,而這個“現(xiàn)代”就是指西方民主。按照這種知識結構和理解角度,中國政治不僅還不夠現(xiàn)代,甚至多有“傳統(tǒng)”因素,實際上也就是封建殘余和各種專制。又比如,“政黨政治”專指多黨制運作,按照這種概念定義中國也不存在政黨政治,而且8個民主黨派也很難算作政黨。
由于上述缺陷和弊端,既有政治學缺乏普遍性、真實性和解釋力的事實也就不難理解了,即使那些看到了中國政治的特點、甚至對此多有肯定的觀點,也很難擺脫理論評判的西方標準。比如,貝淡寧在其《中國模式:政治精英體制與民主的局限》一書中認為,中國實行的是一種“垂直的民主精英制度”,值得西方借鑒,但在民主、尤其是基層民主方面還有很多局限。其實,他所謂的基層民主更多屬于群眾路線,但這恰恰在既有政治學的理解和解釋力之外,所以必然會得出民主“局限”的結論。因此,貝淡寧這種認識就好比把兩個不同的學科、比如美術學和物理學拿來比較,而且還要用物理學的標準來評判美術學。然而,或許正因為西方普遍存在這種矛盾心理,他那本書才被英國《金融時報》評為2015年的最佳圖書,并名列政治類第一。
上面部分的討論表明,建立“中國政治學”不僅需要批判的武器,而且更需要甚至就是武器的批判。換句話說,建構學科意義上的“中國政治學”不僅是必要的,而且現(xiàn)有的理論工具是不足以勝任的,甚至根本就是不能用的。
簡括地說,“中國政治學”的學科含義就是指當今政治的理論形態(tài)。由此,“中國政治學”不是某些觀點的改變,而是在認清既有政治學缺陷和弊端的前提下,建立更具合理性、普遍性、解釋力以及時代特征的新的政治學知識體系。學科的普遍性在于它是以不同領域(系統(tǒng)、方面等)的特性(質的規(guī)定性、功能、特征等)區(qū)別為劃分標準的,而以“中國”來為這個新的政治學知識體系命名的理由主要有二,一是指當今的政治學概論,二是真實政治的特征化延續(xù)。事實上,這兩方面互為表里,不僅構成了中國政治學學科含義的支撐因素,而且也反映了一般寓于特殊這個道理。
先說第一個理由。中國政治學是當今政治狀況(或者叫真實的政治)的客觀反映,也即對這種狀況的理論抽象和解釋,所以說是當今的政治學“概論”。這里的道理和對于“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這個概念含義的理解是一樣的,即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就是當今的社會主義。這種理解把社會主義理論和實踐看成一個自覺的和自成體系的活動,包括從空想社會主義到今天的500年歷史和可以預期或展望的將來,所以體現(xiàn)了歷史觀點和創(chuàng)新本質的一致性。因此,雖然“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概念含義不在于“中國”,而是指社會主義本身的特定歷史和發(fā)展階段,但其學科的適用域或理論內容卻涵蓋了下述情況,即這種社會主義是“在中國”發(fā)生和存在的、并“由中國”來擔當和實施的以及具有“中國特色”的。同樣,“中國政治學”這個概念含義指的就是當今的政治學,就其知識性的學科介紹或闡述來講,也可以叫做當今的政治學“概論”,而有關中國的情況只是這種政治學的一部分內容,包括它們“在中國”的發(fā)生和存在、并“由中國”來擔當和實施以及具有“中國特色”等。
第二個理由其實就是指中國對于“政治”的理解更加符合第二部分所說的政治的真實狀況。從古代到19世紀,中國思想史一貫的和最為突出的特征,就是把政治看作一種功能性關系,而其結構性內容相對說來并不確定。簡括地說,中國政治在社會層面強調的是倫理,在自然層面強調的是道德,而它們的根據(jù)和目的都是建立和維系等級秩序。正因為如此,比如孔子思想(主要是政治思想)的核心才是克己復禮,而不是“仁”“善”等,在運作機制上則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但是,近100年來西學的主導蒙蔽了中國學界對于政治的認識,而且也使中國在思想和知識體系上全盤接受了西方對于學科的分類。因此,以“中國”作為當今政治學的命名,一方面是為了更準確地標識真實的政治情況,另一方面也更突出地體現(xiàn)了學科知識的創(chuàng)新特點。
對上述兩個理由的自覺認識既是建立“中國政治學”的必須和基本前提,也是這種政治學學科含義的一項內容。由于“中國政治學”是具有普遍性的學科,而不僅僅指中國的政治,所以盡管它大大增進了理論的解釋力,但卻并不排斥其他政治學理論的存在及合理性,因為各種政治學本身都是具有選擇性的知識體系。
限于篇幅,這里只能極為簡要地指出支撐中國政治學學科基本結構的三個主要層面,即特性、功能、機制。
第一,“政治”特性的本體形態(tài)。
簡括地說,政治就是設計、形成和運作“公共利益”的過程。在這個意義上講,并不存在客觀的、沒有前提的、固定的“公共利益”,相反,不僅“公共利益”是制造出來的,而且正是由于人類社會不得不制造公共利益,所以才有了政治活動。換句話說,制造以及如何形成“公共利益”既是政治運作的前提,也是政治存在的本體形態(tài)。正因為如此,具體的政治內容也是隨時隨處不斷建構出來的,而不是沒有前提的和固定的。
事實上,對于公共利益的關注并不能保證公共利益的真實存在,相反,這種關注不僅直接表明了政治的爭取多數(shù)特性,而且也證實了階級觀點的真實性。如果存在公共利益,它的假定就是“全體”,或者說絕對多數(shù),那么保護少數(shù)就是多余的;如果不存在公共利益,創(chuàng)設它就是為了爭取多數(shù)。但是,一方面,整體的公共利益總是由各種具體的、局部的,也就是相對不那么“公共的”利益構成,另一方面,“公共”的實際含義在不同的群體看來幾乎永遠是不一致的。因此,假定公共利益存在,那么,由于前述兩方面情況,公共利益也始終呈現(xiàn)出一種絕對或所有意義上的多數(shù)存在形態(tài)。
第二,“政治”功能的目標旨向。
所有的政治功能以及政治中的所有功能都是有目標指向的,而最基本的、也是所有功能共同的一個目標旨向,就是爭取能夠獲得權力的多數(shù)。這種情況自古至今皆然,比如皇帝講民心、議會講選票、中共講代表。因此,不管是否保護少數(shù),少數(shù)的存在不過是多數(shù)的另一種形態(tài)。從實體存在來講,敵、我、友的數(shù)量多少都是變動的,友對于敵和我的關系也永遠都是變化著的,但敵我關系本身卻是固定的,盡管敵我雙方的態(tài)度可能轉變、甚至位置也會發(fā)生易換。但是,決定政治這種爭取多數(shù)的功能旨向的最根本依據(jù),恰恰在于現(xiàn)實中并不存在既定的“權力”,一切都取決于敵、我、友的關系狀態(tài),而關鍵是對于“友”的爭取。事實上,權力(甚至權利)本身也是由這些關系的狀況產(chǎn)生的,盡管這并不意味著多數(shù)就代表或掌握權力,相反,權力其實就是時時刻刻、隨地隨處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
第三,“政治”機制的轉換連接。
出于具體的政治理念或導向,不同的政治體系都有相應的運作機制,但是,政治機制的普遍性結構則在于各相互區(qū)別方面的轉換連接關系。換句話說,這種機制是一種結構性的功能,它不僅要完成具體的目標或任務,而且始終要能夠對于不同方面形成并保持符合預期的維系。作為運作機制,這種轉換連接的根本動力在于各關系方面的利益平衡,比較主要的或基本的關系方面包括政治領域與其他(比如經(jīng)濟、社會、文化、生態(tài)、黨建等)領域、專門政治與一般政治、內部利益與外部利益、全球事務與國際事務、敵我矛盾與人民內部矛盾等。當然,轉換連接的關系方面,既不只是一一對應的,更不限于同一層面,而是變動的、立體的和交叉的。比如,改革開放以前所謂“計劃經(jīng)濟”的真實含義并不是指經(jīng)濟本身的計劃,而是“用政治計劃經(jīng)濟”,也正因為如此,“以經(jīng)濟工作為中心”才就是現(xiàn)在最重要的政治原則和導向。
上述基本結構的三個層面僅僅是從特性、功能、機制等角度對于“政治”的理解,而這三個層面各自又分別由相應的活動環(huán)節(jié)構成,比如政治內容、政治載體、功能關系以及實效反饋等,而且這些環(huán)節(jié)也是相互關聯(lián)和交叉的。作為學科性的知識體系,“中國政治學”當然還包括與政治活動相關的各具體內容,比如政治學史、國際政治、比較政治,以及政治活動的主要實體、功能、形式,比如政府、政黨、權力、決策、交往等,但這些方面或內容都需要以上述對政治的理解來保證和調整它們的邏輯一致性?!爸袊螌W”的解釋力與它的合理性、普遍性和現(xiàn)實性是一致的,其中最主要的方面,就是對于政治活動的建構性特征的認識和把握。因此,這種解釋并不被動地依據(jù)任何一種固化了或靜止的理論,而是在說明問題的同時也能動地成為真實政治的構成因素。
(孫津系北京師范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原琳琳系北京大學政府管理學院博士生;摘自《中國浦東干部學院學報》2016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