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 兮
長亭盡處,不見長安
◎慕 兮
每當開元寺的鐘聲敲響時,李承乾對長安的思念便如春草般瘋長,漸行漸遠還生。黔州的風吹痛了眼睛,他又一次望向西北,目光盡頭是長安的方向。
他曾是大唐最尊貴的太子,如今不過一身布衣,一介庶人,一縷薄命。他無數(shù)次想過,權(quán)勢多么可怖,讓兄弟反目、手足相殘,讓他淪落至斯。天邊隱隱黎明的光映著紅日如血,仿佛又回到武德九年那個嗜血的黎明,一支羽箭劃破玄武門上空。
那年他七歲,身為大唐長孫,李世民的長子,既有樂游原上策馬騎射的孩子氣,也有在諸多幼弟小妹面前獨當一面的果敢驕傲,可一切都在那個清晨走向不同的命運。
那天父親和母親很早便離開王府,平日里端莊有禮的府中人連握著他的手都在忍不住顫抖,高高的院墻將廝殺吶喊和兵戈相擊聲盡數(shù)隔在外面,可他還是依稀猜到了什么。那日,他們從清曉微光等到暮色四合,父親一身風塵仆仆而來,母親將他擁入懷里,柔聲喚了一聲承乾。
府中人都松了口氣,感極而泣,弟弟妹妹像平日一樣纏著父母撒嬌,可他不是孩子了?;椟S的暮色里,仿佛還能嗅到可怕的血腥氣。那時他躲在檐下,聽他們說大伯和四叔都不在了,那些總和自己混在一塊玩的弟弟們也不在了,還聽說父親很快就是太子了,將來還會成為大唐天子。那時他還不懂“太子”這兩個字意味著什么,只是一個人站在風里冷得發(fā)抖。
是年李淵禪位于次子李世民,李承乾被立為太子。他本是個聰敏的孩子,盡得父母的喜愛和先生的夸獎,不到十二歲便隨父皇聽訟,被無數(shù)期望目光注視的他是儲君的不二人選。
可上天總不會讓人事事順遂。年歲稍長,正是少年時的他竟突然得了腿疾,連行走都多有不便,他心有不甘,硬是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來。太子身份給他的束縛實在太過沉重,過分的嚴苛讓他不能像弟弟妹妹一樣在父母膝下承歡,不能像尋常兒郎一樣鮮衣怒馬,他時時刻刻被提醒著這身份的尊貴,卻也日復一日地感到無以復加的疲累。
后來,母親的離世帶走了這宮城留給他的最后溫情,常年被壓抑的少年心性終于一點點顯露出來。他在聲色犬馬里放縱,對父親陽奉陰違,對師長勸勉不耐,骨子里的任性讓他像個孩子,一顆心卻早已被這個太子之位打磨得面目全非。
從東宮之主到一國之君,這條路到底有多漫長多艱難?
他放縱著自己的心性,卻忘記曾經(jīng)躲在他身后的四弟李泰,早已是能夠與他比肩而立的少年。聽說他主持編著《括地志》,在府邸設置文學館廣招學士,聽說父皇不舍他去封地,特許他住進武德殿。父皇偏愛四弟的才學,常與他四處游幸。
那夜從長夢里驚醒,他仿佛又嗅到那日王府中的血腥味道,玄武門的噩夢如一柄利劍高懸頭上。若換作四弟,是否會讓悲劇重來?他不敢再想下去,他真是恨透了這個太子之位,讓人泯滅親情,一生只為權(quán)勢而爭。
或許只有在策馬奔馳不知疲倦的時候,他才能放松腦中那根緊繃的弦,忘記自己尊貴而諷刺的身份,做回李承乾。東宮里他騎胡馬著胡衣與胡人戲耍玩鬧,甚至狂言道:“一朝有天下,解發(fā)為突厥?!彼缸霾菰系膶④姳疾常v馬揚鞭便可建功立業(yè),而非身心俱疲的大唐太子,被這身為儲君而背負的厚望折磨到發(fā)狂。
恰在此時,那名叫稱心的樂人來到他面前,以男子的善解人意寬慰他那顆久落塵埃的心,也為他的今后埋下禍根。
這件事還是被天子知道了,李世民大怒之下處死了那名樂人,想太子從此改過自新,好好做個明理識大體的儲君,不想?yún)s適得其反。悲痛之中的李承乾為那人樹冢立碑,日夜命宮人垂淚祭拜,對父皇的不滿也更深了一層。
太子的行為越來越荒唐,一時間朝野議論紛紛,勸說廢黜太子改立李泰的諫書如雪片般飛來。李世民還是不愿放棄這個寄予太多厚望的長子,命朝中最有威信的魏征為太子少師,想要平息議論??赡菚r魏征已重病纏身,沒過多久便撒手人寰,留給李承乾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斷了。
直到貞觀十七年,齊王李佑反于齊州,聽聞此事的李承乾一句輕狂的玩笑話,將他從東宮這處是非之地逼上了謀反的絕路,他到底是天真,被所謂的東宮勇士告發(fā),去同父皇當面對質(zhì)。還有什么可說的呢?他這個太子早已惹得群臣不滿、父皇失望,說的人太多,甚至連他自己都覺得不配那個位子了。
那日,被世人仰望的君王落下淚來,他憤怒痛心,亦覺得悲哀,因為眼前跪著的這個罪人曾是他寄予厚望的長子。那日,李承乾怔怔地看著王座之上的人欲言又止。他是誰呢,沙場上的將軍,從諫如流的明君,還是那個曾隔著鎧甲抱起自己的父親?只是一夕之間,英明神武的天可汗竟蒼老如斯。
那次參與謀反的人盡數(shù)伏誅,太子李承乾貶為庶人,放逐黔州。輕飄飄的一紙制書寫好了他最后的結(jié)局。這世上多少人敗給了權(quán)謀,18年的太子之路,他走得實在辛苦。
沉重的車輪緩緩碾過青石路,四月天尚寒,風吹打著他單薄的衣衫,卻讓人更加清醒。聽說四弟并未如愿,被流放均州后一夜之間白了發(fā),聽說太子之位傳給了自己年少的九弟,朝臣們說他文雅孝順,真正像個太子的模樣。
只是這些也只是聽說,永遠與他一介庶人無關了。只是在每次聽到鐘聲從不遠處的開元寺傳來,他還是會忍不住落下淚來,想念長安城的晨鐘暮鼓,想念王府中不識人間憂患的歲月,想念那時父親得勝歸來將他抱在懷中,身側(cè)的母親便溫柔地笑著,一聲聲喚他承乾。
回不去了,武德九年之前的長安,七歲那年的李承乾。他背負了太多承受了太多,到頭來卻恍然,荒唐任性的太子也不過是個渴望溫情的孩子。
一年之后,報喪的人從黔州而來,說廢太子抑郁而終,死在黔州。臨終前仍道:“吾之身于黔州,魂必之于長安。”
他還是讓父親失望了。從此只得一座墳塋,向西北而望。
王座之上鬢發(fā)蒼白的帝王聽著聽著,便悲慟得淚流滿面,他的兒子至死也不過27歲啊,是這太子之位害死了他,是自己親手將他推向深淵。那日,李世民下旨為其罷朝,以國公之禮葬之。
塵埃落定,九九歸一。
直到長安城風霜雨雪又是數(shù)十年后,李承乾的嫡孫李適之在玄宗朝中為官,上疏請求將祖父歸葬昭陵之闕。玄宗將李承乾追封為王,許他長眠昭陵。
終其余生未能再回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