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戰(zhàn)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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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流民生路與天地大德之間
——關(guān)于李鳳群《大風》的旁白
施戰(zhàn)軍
我們總是跟自己的長輩詢問自己的來歷、家族的來路,確知后心里才踏實。踏實當然又不意味著就能夠活得風調(diào)雨順。
誰的人生不是一部漂流記?誰的生命不是一篇歷險記?
誰的命運不是一出謫仙記?誰的成長又能窮且灑脫到御風而行?
這本來就夠受的了,但《大風》里的草民四代,恰恰就在來歷上出了懸案。因此夜奔、漂流、歷險、撒謊、哭窮、討飯,“生涯不復(fù)舊桑田,瓦釜荊籃止道邊”。北宋晁補之《流民》所述情狀屬于詩,小說,尤其是長篇小說,來龍去脈是它的基本構(gòu)件,不管你是整塊交代還是切碎了散布,這個基本構(gòu)件總是跟“生涯”綁定在一塊兒。將困厄中的人物往死路絕路上趕顯然是偷懶,一再有生路才是考驗小說家綜合能量的超難問題。這外來的且來歷可疑的一家人,在眼看著要踏空摔碎之時,總能找到暫且棲身的落腳處,這樣一來,無論烏源溝還是江心洲,也不管浙南小城還是大上海,展開漫漫生涯才會尋得彎彎活路,找到活路才能產(chǎn)生和豐富某種活法,活法決定說法,于是乎,不同的活法誘引著多種說法向同一個來龍去脈無限靠近。
在落腳和站得住腳之間,事故不比故事少,荒唐比那荒草多。這一家人單傳三代,到最近的第四代增至兩個男孩,運命迥異的他們?nèi)际鞘篱g的無名草民,但每一個又都是家中的命根子。只是到最小的這一代,承澤而準備各闖世界的兩兄弟讓命根子有了形狀可鑒的長勢。
《大風》全部由人物的敘說構(gòu)成,敘說者包括如下五男二女:兩個最小輩的“90后”孩子即同父異母的子杰和子豪、他們的父親為“70后”的張文亮、他們的爺爺為“40后”的張廣深、他們的太爺爺大約是“20后”的張長工,還有張文亮的初戀也是子杰的母親陳芬和后來的妻子也是子豪的媽媽孟梅。他們各自幾乎也沒有隨便插嘴的習慣。而這部作品的奇特就在于,讀者總是很想?yún)⑴c到他們的講述中去,不假思索地跟著喜怒哀樂或是嬉笑怒罵,又時常于一同喧鬧一陣之后,長時間無語靜默,再后來,很想拉過誰來,推心置腹地聊聊,涉及生計、有關(guān)平安;也許還要問問,活著和生命的意義你想過沒有,兩者你是否分得清楚。
這是一部和聲完美的作品,至于評論,只能算作和聲之外的旁白,當然了,旁白不是必需,也并非完全沒有必要。
這個小說最具分量和魅力的地方,也是最感人之處,其實是,有關(guān)父親。
怎么當?shù)?、當爺爺、當太爺爺,這里有生存智慧,有家族香火的責任,如何在中國做真對兒子好的父親,這個難題,令小說在根本性的追問上,透明沉隱。多么多的彎彎繞,多么多的后遺癥,但是宗親的巨大補救力量始終熱在血脈中。在假裝哆哆嗦嗦事實上也顫顫巍巍的情況下,否認那個迫使遷徙流落的出發(fā)地的存在,但是留下了父愛的神奇和神氣,這個具有天地大德般寬恤的低微者,堪稱偉大——
他說話?他沉默。他裝死?他醒著。他哭泣?他得意。他閉眼?他看見。
該說的都說了,不該說的一句沒說。破落處境下,制導(dǎo)者的尊嚴,管它雷打雨淋管它一貧如洗管它孤苦伶仃,依然委曲求全了下來。斯文掃地,換得體面至尊。
好生之德——《大風》以此立于人的文學長廊。那個還在年輕時候就老了、再老也不愿死去的張長工,帶著他的一個兒子、一個孫子、兩個重孫子還有給他生育了重孫子的陳芬和孟梅,用復(fù)雜和尷尬拚命掩蓋真實目的花樣迭出的言行,就坐于最后的鄉(xiāng)土老人形象的牌位后。
第二代張廣深,是這些人物里戲份最強最足的,憨強扭曲,他性格和故事從不許說話的憋屈到豪俠力士的傳奇,再到令人恐懼的憨蠻,每一樁每一件都拳打腳踢刀刻斧削一樣無法忘卻;問題還是在于,他后來完全成為懷揣僥幸念想的最平庸的無用之人,文亮講他的時候,很有廣深的個性語調(diào)和脾氣,可是廣深自己講自己、講自己父親的時候,蠻性顯然松懈了下來,這個被迫傻過、被嚴打嚇壞過,后來又那么天真而拙笨的人,他講自己的爹的時候,是兒孫在身邊之時,他可以記得很詳細、有許多地方生動得要命,是粗人的溫柔??磥?,英雄會遲暮,暴徒也有慈悲的老年。
其實廣深遺傳親爹的生存智慧挺多,看似傻、倔到狂暴,是因為他人的不傻不倔其實更為變態(tài)。
前兩代男人的故事,主要靠講述和語氣里的活性因素完成的,不僅在敘說來歷,更飽含動作性,遍布形狀和情狀。動態(tài)的,交互的,性格各異的,幅度不同的——種種聲情并茂。有手腳,有明暗,有高低,有強弱,有好奇也有疲沓,有水波也有火光。心口不一有隱情,世代相傳是不安。
這樣的氣氛和交錯的互相講述,使小說的結(jié)構(gòu)和節(jié)奏靈活有序,有許多內(nèi)在的小系統(tǒng)相互照應(yīng)彼此作用,推進故事的進展,增進故事多側(cè)面互證的真切度和完整性。
敘事結(jié)構(gòu)的自然和新意還體現(xiàn)在三代女性的形象和命運中。隨風附形的波浪線,溫度點,讓這個男性視角、男人故事為主的小說,比一般的女性主義小說還要細節(jié)豐饒、情感豐富、生活感豐繁。
女性中,最老的一代,著墨不多,但是給人印象深刻,夜奔之路,橋洞底下與兒子相擁取暖的情形,幾乎可以比作冬天的太陽一直暖著氣溫偏低狀態(tài)下的整個家族,也示意著家人的體溫永遠高于外溫。
第二代從故事上看是被粗糲暴躁的男人毀掉的,善良靦腆向往幸福的底子被怎樣的力量摧毀?張廣深當然罪責難逃,附體于他的力量也許并不那么簡單,世事世道具體看起來似乎沒有那么邪乎,但是在某種時段,會組裝成腦體失控的混賬坦克,開動的和碾過的,豈止一人。此時溫度降于高寒。
第三代陳芬、孟梅,在張文亮成年之際,猶如兩條路的引領(lǐng)者,張文亮冥冥中也就成了拚命掙脫引領(lǐng)的負心漢。他超出具體情境的舉止,讓陳芬陷入感情、生活和精神的鬼打墻,也讓姐姐式的妻子孟梅由強勢規(guī)訓的拉扯走入情感淡漠的家庭冷暴力的深淵。純真的村姑陳芬從青春少女令人窒息的甜美初戀到微苦的實際生活考量、再到殘忍的幻滅和歇斯底里的癲狂,經(jīng)受的是人間至極的炎涼。情境的作用是巨大的,看得懂黃梅戲《小辭店》的陳芬,與她相關(guān)的藕塘、江心洲、鳳凰鎮(zhèn)、江灘、大壩,還有記憶中的自行車和那個技藝高超的騎車人……在打工中歷練出生存硬道理的孟梅,照顧、接濟也心疼自小無母的文亮,與其說她是妻子,不如說她更像老師和母親,情境對人的左右是無法形容的力量。她認準了只有生存致富一條路——大人的路從小城到大都市,孩子的路從國內(nèi)到國外。這兩個女性身上的故事,細微而又十分重大地蘊含著中國現(xiàn)代性的隱喻,在城鎮(zhèn)化的大遷徙中,人們正從陳芬難挽破敗的壩上涌向孟梅逐漸發(fā)財?shù)某侵?,過去溫柔的夢似彩虹美麗而易碎,現(xiàn)實硬朗的夢如線條清晰而刁蠻。只見因為她們都與兒子共生存,冷熱有孩子這個神奇的恒溫器調(diào)節(jié),總算是有了波動在常溫線周圍的時代體征。
每個人都在興致沒完地講,是因為每個人都對男人有期待有寄托也有信任。這跟那些所謂女性文學多不一樣的角度。承認灰色,恐懼黑色,也看得見亮色。
底端江湖的子杰和高級學校的子豪,同宗。
整體上,是子杰的敘說來統(tǒng)領(lǐng)整個小說,保持了敘述和結(jié)構(gòu)的不散失。小說不只是每個人說別人說自己的大段,子杰在其中穿插和領(lǐng)引,使得一個個片段,進入長篇的架構(gòu),具備長篇的氣派。熊孩子樣的義氣和淘氣,讓作品也以朝氣激活了暮氣,老一代的一切都帶上了孩子氣。于是最大的結(jié)構(gòu)和節(jié)奏難題,自由靈活地得到了解決。
子杰統(tǒng)領(lǐng)了小說,表面看沒錯,可是,這個小說的輕靈聰明的妙處在于,其實子豪更是內(nèi)在地推動,兄弟二人共同在完成敘事的完整。子豪偵探般的好奇其實是冥冥中血緣的牽引,也正是他似乎無聊其實是不休止的關(guān)切,讓小說始終處在現(xiàn)在時之中,也呼應(yīng)了子杰在現(xiàn)場的實境。讓那一切回憶和歷史都在這個現(xiàn)實框架里。所以這個小說是在兩個最小一代的互認中完成了家族的流落遷徙的命運史,這是野路子和文明的互認。
子豪子杰那么注意父親的一舉一動,說明他們也將有太爺爺傳下來的家族中男人的掌控意識和全局觀念。
兩個女人和兩個孩子幫著文亮樹立了很清晰單純又十分曲折復(fù)雜的形象,這保證了張文亮可以擔起“60后”末至“70后”初這一代人的命運氣質(zhì)了。
陳芬初戀的熱情由于張文亮莫名的訣別漸漸轉(zhuǎn)為暴烈的仇恨。這是那個激情年代對于愛與生活的基本想象的典型的精神反應(yīng),而且,需要注意的是,發(fā)生于她的家鄉(xiāng),家鄉(xiāng)的視線之下,內(nèi)心受挫而終至癲狂的可能性驟然膨脹;相形之下,孟梅則是在異地打工中被依賴被信任的情況下走近了張文亮,新一輪生存至上的時代,從濃郁的牽掛到漸深的不解,好奇與猜謎終歸不可能成為生活的根基要素,于是,淡漠,成為不得不進行的選擇,內(nèi)在的疼痛被分隔和掩飾,陳芬從回憶中得來的撕裂感盡管如此強烈,但有兒子做伴,而孟梅的孤苦更是無期的熬煎。
面向純情的年代,寫出純情之美,也悟出純情之妄;淡漠的時代,寫出淡漠之態(tài),更關(guān)照淡漠之傷。
恰恰這兩個人,如同兩面鏡子,照出張文亮從純情到淡漠,從尋找祖地到探究生路的心神,他的漂移不定、他的倔強堅定、他的委曲求全他的縝密周全,都與深受兩面鏡子的擠壓有關(guān)。再退后一點看,仿佛爺爺指派了兩個教育和教訓的力量,模塑成了張文亮這個既有足夠的典型性又有特異的個人色彩的“70后”style!
隔代傳接的性格,在不同歷史時代情境中不同的生活中,有著迷魅一樣的命運循環(huán)。張長工張文亮爺孫二人最為親近,文亮的生存理念深得張長工真?zhèn)?,張長工攜家眷深夜遠逃,為家族為孩子的活下去尋路,張文亮只身不辭而別江心洲,直到為兒子子豪出國鋪路。
野生的少年子杰,何嘗不是曾差點被嚴打的爺爺張廣深的版本刷新。
風可以吹來一切,也能吹散一切。
作家的同情和共鳴給了第三代人,而體恤之心給了每個人物。十惡不赦的懷恨和萬劫不復(fù)的詛咒,在廣深的妻子和子杰的媽媽那里,是有資格留存的。飽受摧殘的這兩個人,都曾和文亮有著最親近的關(guān)系,一個是生母,一個是青春愛人。文亮其實在青年時期就已經(jīng)被切碎了親情和愛情的夢,尋祖失敗告訴他所有的內(nèi)心修復(fù)都將是徒勞,他的全部努力就是跟“平凡的世界”進行無休止的僵尸大戰(zhàn)。漸漸不再依賴相依為命的情態(tài),他孤獨于街市,逢迎生意,捕風撈金。兒子子豪是他心力交瘁中努力維持體面的唯一力量。
這一點,又與他爺爺張長工異曲同工!
張文亮尋祖的過程和結(jié)果,使他深陷無鄉(xiāng)可愁的迷惘,逼著他,變換執(zhí)念的位置,從對根須的挖掘,浮回到地表之上枝干的生長。
文亮曾寄情于問宗尋祖,這是他有所超驗的半步,有多少人在奔波勞碌的命運之旅上,連這樣類似的念想也未曾有過,略過山山水水只是注意了趟過的生存小路,草木蜂蝶未曾給過人生感應(yīng),只有風,不是拂面微風也不是楊柳春風,而是大風,粗礪地迷眼、刮臉、嗆口、穿胸透背。
老輩人經(jīng)受過歷史動蕩,暴風驟雨之劇變抑或疾風暴雨之折磨,驚心動魄之恐懼抑或失魂落魄之后怕,苦難滄桑幾乎從來都是老輩人的專有,因而這要命的記憶與經(jīng)驗也就成為老輩人基于驚魂未定的人生定理。而相對安定的生活考驗如何應(yīng)對,基于長遠的人生如何把握,長輩人并無充實的記憶和經(jīng)驗可以傳授。因此,張文亮輩市場經(jīng)濟時代的生活著落和精神寄托,長輩的言行再無實質(zhì)作用,而常常成為反作用力。那么張文亮這一代面臨的是精神無父無可依賴的人生長途,也是從無所積累開始,空空蕩蕩地向自己也不清楚的物質(zhì)生活的大漩渦投身而去,其勇氣、智慧、耐力和克制天性的難度,比前輩們會少嗎?見識讓他們機會擁有的更多,見識也讓他們內(nèi)心的煩惱、煎熬、不甘、不服、失望和憤懣陡然激增……
清晰保命圖存的初心和把握,已經(jīng)被現(xiàn)世的匆促涂改得雜亂無章。這也正是為什么到了張文亮這一輩開始,再也沒有了生出幽默感的機會,成年后越發(fā)顯得言辭閃爍行跡可疑、生趣寡淡乏善可陳。
但是,這專心致志愈來愈冷靜沉著的奮斗周旋,情境的深處總似乎有干笑傳出,也就是說,幽默的主體再不是人本身,而是一本正經(jīng)的勵志奮斗所依附的環(huán)境,它的笑點太多,連微笑都可以倏忽一變而成獰笑的聲形。
趨于中產(chǎn)的小人物,被無盡的現(xiàn)實生機難題糾纏,被牢牢釘在職場里,疲于應(yīng)對,連黯然神傷的心情和時間也沒有,被不停旋轉(zhuǎn)的時代傳送帶裹著走,一面不停闖蕩一面不斷瞻前顧后,他只是被生存的鞭子抽打著前行和旋轉(zhuǎn)的陀螺。不得不回到故鄉(xiāng)時,偶有的追憶也要被遺留到現(xiàn)實中追風而來的孽債置換為面前的危局。
在內(nèi)心承受的痛切上,這代人的沉重和茫然,絲毫不亞于上兩輩人的危難和離奇。
《小辭店》“舍不得也得舍,丟不得也得丟”。此后的含恨驚悚,都來自令人心顫的不忍。斷舍離成為事實,兒女情不會絕滅。
文學的通識常常告訴我們,作家也以永無休止的故事強化著這一通識:情,頭等之大。由是,文藝腔被看出來,大都是這種簡單的趨同共識造成的做作硬寫的結(jié)果。樸素的東西從來不按現(xiàn)成的套路,比如文學,一旦復(fù)歸樸素,一定先擺脫人云亦云,到哪兒是哪兒,有啥說啥,于是就會有萬般千種的新鮮真切的形態(tài)。
張長工的觀念,跟現(xiàn)代情愛觀念沒法溝通,但是他好像跟遠古的《周易》說得上話:天地之大德曰生。
兒女情長到情系兒女。張家也就文亮有過一段美麗脆弱的青春愛情。愛與青春一樣短暫,但是留下的刺痛加速了老化世故的進程。
身世和家史,是謎團,也是信仰。沒有宗教,但有血脈。到了張文亮這一代,漂泊的自主性有所掌握,見識的天地逐漸由閉鎖到張開,除了為機會而攀爬,尋找內(nèi)心支撐力,又是張文亮本能的追望,撲朔迷離來歷不明的家世,幾乎成了他的夢魘。面對祖宗的態(tài)度和做法,幾乎就是幾代人幾個階段的國史考辯。安全感才是家世的真諦。爺爺張長工最清楚,卻故意要涂抹和弄亂。
價值觀,大的方面看是家族延續(xù)。從具體階段看,張長工一代是奔逃中爭得茍活的價值觀,到張廣深一代是在恐慌中力取安全感的價值觀,張文亮一代是掙脫中苦尋歸屬感的價值觀。第四代分岔了,子杰自豪兄弟是在現(xiàn)實感虛無之境各自渴求存在感、互相印證存在感,虛擬世界的指認方式嵌入現(xiàn)實生活,血脈認同的價值觀重組比父親尋祖成病、爺爺忘祖無意、太爺爺別祖用心,都似乎容易了許多。
四代人的故事,三代人的成長背倚的都是第一代的老主意,各有各的故事,但是所有的故事都來自甚至都便是第一代故事。陳芬在癲狂狀態(tài)下指令子杰報仇,就在于她看透了這個老魂靈的強大氣場的存在,而老人將重孫子納入他的場域的結(jié)果,又反證了血脈相親無可攻破的力量。像“歷史”一樣,比信仰更親近,比打斗更日常——宗親,相當于中國人的生活宗教。
有多少生存可能,就有多少指望存在;有多大念想驅(qū)動,就有多大難題相隨;有多長年月忍氣吞聲,就有多長路途咬牙跺腳。
不一定借助神話和寓言的隱喻式架構(gòu),但一定是人話和人間的真聲實情,譜寫人類的神性哀歌。
讓卑微的人開口說話,卑微者讓更弱小者閉口不言。
那么,由衷的言表處于不能說無處訴的困局,就有可能轉(zhuǎn)化為怪力亂神的荒謬行為。張長工屢試不爽的謊言、哭泣和假死,張廣深的語遲、蠻勁、暴烈和后來發(fā)財饑渴,所有的這些,其實都圍繞著最根本的底線:活下去,安全感。時刻處在獲得這個底線的緊張和唯恐喪失這個底線的懼怕中。
《大風》的歷史感和人性的信心,都是通過喪失歷史和人性迷失的故事講述并如同泉水從沙石滲濾般的析出的,這是文本極為奇妙的邏輯效果。因而,這是一部擁有泰納所說的藝術(shù)哲學的罕見的作品。
歷史和生活大系統(tǒng)中的環(huán)境風俗自然元素,從遷徙的路程上,盤根錯節(jié)地帶出,但這些巨型符碼從不霸占人物的活動區(qū)間,也不阻攔敘說的方向,猶如頭顱之于頭發(fā),嘴巴之于胡須。
痛感的主調(diào)和喜感的變奏奇妙混淆,辯解的愿望與和解的意志時刻對沖。
落腳在一個窮到?jīng)]有地主可斗的地方,木訥的原住民、裝憨的外來戶和唯一下放于此的城市人,卻從生存的意味上了顯現(xiàn)了非符號化的歷史真相。
當歷史還原為日子,這樣的歷史才是帶著人的氣息的生活史。喜感或者黑色幽默才會并不隨著所謂運動風潮的興起和淡滅而隨之粉墨登場與一哄而散。
寂滅往世,挪活續(xù)生。
當然,看成逃避、虛弱、不幸又不爭、軟骨缺鈣,也是一種讀法,但那是止于表象的詮釋。
那個老人的形象之所以揮之不去,因為不那么容易看透。他沒有人們以為該有的顏面,更沒有得到過安寧尊貴榮華,但他沒有丟掉的恰恰是最強烈的自尊心和穩(wěn)定感。
在現(xiàn)實里一副稀里糊涂的表象下面,他的忍耐、避讓和承受,是動也靈敏、停也通透的舐犢之情。
低微的頑強,是不是一種英勇?堅韌到以生活為執(zhí)念之境地的平民,是不是堪稱英雄?
活得最窩囊的恰恰活得最精神,活得最莽撞最稀里糊涂的恰恰最自信,活得最功利最目標清晰的恰恰最困惑?;钪木胥U?,如大風銳利地劃過水面,你必須如江流一直向前推涌而行;也如大風狂叫著吹過原野,你必須拋卻衰草的惰性,或以草籽的高揚隨風再尋生長之地,或以蘆柴的低身伏泥始終生根發(fā)芽。
——當荒灘野屋里四世同堂的那一刻來臨,最小一輩的兄弟在互相掛念中,其實也是一種闔家團圓……張長工的人生已經(jīng)有了高樓萬丈的氣勢。
幾代家族若此,千年國史不也曾如是乎?從保種到傳家,從落底到攀升,力量來自日子的常理生命的希望。這是一切更高念頭比如民族健壯復(fù)興、家國安穩(wěn)昌盛的奠基石。
我們的前輩以《白鹿原》完成了文化尋根的深長使命,后來人的文化建構(gòu)家國情懷必須將神圣或曰神秘大詞化入最細微甚至最卑微的人的命運和生活,才能顯出身心的咸淡,品出經(jīng)風雨的滋味,析出入世相的神色,從而表達只有這一代才有的自然和自覺。
——《大風》的文本力量深藏于此。
八十七年前,小說里當時姓梅后來才叫張長工的人大約已經(jīng)來到人世了。一個同樣曾是世家子弟的名叫周作人的人,已是新文學的領(lǐng)袖,他是這樣探討中國新文學應(yīng)有的虛實的:“知道他是虛空,而又偏去追跡,去察明,那么這是很有意義的,這實在可以當?shù)闷鹫f是偉大的捕風?!睙o論是小說中的人物還是作者,想來是未曾料到的——張長工為家族保種而夜逃異地,張長工的兒子張廣深為“虛空”的安全感而挖洞,張長工的孫子張文亮為自己的身世而“追跡”,張長工的小孫子張子豪為同父異母的哥哥而“察明”,張長工的長孫梅子杰以祖姓為所有親人的蹤影而“捕風”。
——《大風》的正典文脈亦可作如是觀。
從我們讀到閏土的時候開始,多少當年的英俊或者霸氣的孩子王,后來都木然和懦弱起來,魯迅所言的“無聲的中國”就發(fā)生在張廣深他們身上。
張長工如果是對梁三老漢(《創(chuàng)業(yè)史》)這類人物有新的主體性拓展的話,張廣深跟梁生寶毫無對應(yīng)性可言。張文亮則是在高加林(《人生》)和孫少安(《平凡的世界》)之間的巨大的寬闊地上安置個人奮斗的尋常路。
張文亮是真正的平凡樣板,相比于作為鄉(xiāng)土道德教育典型的高加林,作為窮苦人農(nóng)家子弟成功學典范的孫家兄弟,張文亮不再擔起這些個功能,他既不回歸也不勵志,他就漂著。
楊絳曾說,唯有身處卑微的人,最有機緣看到世態(tài)人情的真相。
哪怕把握性極小,只要堅執(zhí)于微茫的希冀,放光長勁的玄機就不會一直無影無蹤。即便衣衫襤褸、跌跌撞撞、氣喘吁吁甚至九死一生地向往那可能的轉(zhuǎn)機而去,他的所有可笑就能得來可敬的后判,他的避讓和低卑就擁有了莫測的高深,貌似渾渾噩噩破破爛爛的生活就具備了意義和價值。
幽默不是張家長輩自設(shè)的,但確實從他們的言語表情動作和做事上表現(xiàn)了出來,這樣的幽默處在生活中線的上下,使某種時候顯出歷史向下歪斜的滑稽,更讓人在應(yīng)對歷史和現(xiàn)實困窘的局面中擠壓出向上挺身的莊重。
張長工是說話人之一,他其實又無處無時不是在被說中說著話,并形成了一種左右每個人心思和行為方向的力量。
也正因為這樣,在小說的末尾,子杰讓所有人聽到了與太爺爺張長工擲地有聲的共鳴回響。
那是一種說話、傾訴、講述之下的又一重聲音——這聲音飄渺而來又鋪地扎下,之后從地縫土粒間向上蒸騰,直至有呼嘯發(fā)出。天溫與地氣遇合纏繞,陰陽旋轉(zhuǎn),勢成草木搖落、萬物重生之狀。皮實的生命,挺得過大風的推搡、摔打和摧折的動作;堅韌的生命,還能深深領(lǐng)受大風的驅(qū)策、拷問和鼓舞的言辭。
這是一小條跌落到底端向浩瀚高處攀爬的活路,這是一大片牽系著血親讓人們各負內(nèi)傷的原鄉(xiāng),這是一部全部用說話給緘默人群立言的長篇,這是一首賦形于流徙為卑微生命立傳的史詩。風卷江湖雨,風雪夜歸人?!洞箫L》始終飄蕩著童言的聲線,《大風》一直珍攝那蒼老的音區(qū)。在這兩者之間,蕪雜迷亂被顛簸出了眉目,我們的自豪也由模糊漸趨清晰:一代中文作家以出色的藝術(shù)完成度,正在寫就令后世致敬的經(jīng)典。
編輯/黃德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