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遇春　朱一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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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嘯天舊體詩詞創(chuàng)作論

李遇春朱一帆

二○一四年，《將進茶︱︱周嘯天詩詞選》摘取第六屆魯迅文學獎桂冠，這是『魯獎』設立以來首次授給舊體詩人獎項，必然會成為文壇焦點現(xiàn)象。事實上也是如此，周嘯天獲得巨大榮譽的背后伴隨著尖銳的批評和爭議。但多數(shù)爭議往往停留在印象式的感悟層面，缺乏純粹詩學角度的學術探究。而在我們看來，長期置身學院、作為學人的周嘯天，其舊體詩詞創(chuàng)作卻體現(xiàn)了難得的『詩人之詩』的風神氣韻，他在中國傳統(tǒng)詩詞的現(xiàn)代化或舊體詩詞的當代轉換方面做出了可貴的藝術探索，其藝術得失不容輕易抹殺。

一、別出心裁的題材開掘

《將進茶》這本詩詞集子可謂『宇宙之大，蒼蠅之微，皆可取材』一。舉凡當下風云人物、鮮活時事、旅行見聞、尋常生活，皆在其詩詞作品中有所展現(xiàn)。但周嘯天認為『書寫當下，并非狹隘地美刺見事，而是需有當代的思想意識』二，所以他強調『命意新』三是題材選取的重要標準。據(jù)此，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周嘯天詩詞創(chuàng)作題材的四種類型：一是彰顯人的主體性的歷史人物題材。二是由文化角度審視城市文明的城市生活題材。三是關注現(xiàn)代民族國家命運的社會政治題材。四是融入詼諧的山水風景題材。如此視野開闊、包羅萬象，且下筆琳瑯、充滿諧趣，周嘯天之當代詩詞堪稱『作浮世之新繪』四而得其神理。

其一，彰顯人的主體性的歷史人物題材。『仰觀宇宙之大』，無數(shù)歷史人物劃破長空，叱咤風云，引得后世之人競折腰，但古代文人大多如蘇軾般作此吟嘆：『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其中的歷史人物是以歷史陪襯者的『他者化』形象出現(xiàn)的，詩人圍繞歷史人物的想象和編織也只是為了以歷史中的人物為鑒，從而『知興替』或『嘆興亡』。但對于具備現(xiàn)代意識的周嘯天而言，他的詩詞中則通過彰顯歷史中個體的自我意識與獨立精神，從而肯定人在歷史中的主體地位，提升了歷史人物題材詩詞作品的現(xiàn)代品格。

且看《辛亥五君詠》中『窮歲為奔走』、『艱難締共和』的孫中山形象；『東渡再亡命』、『座仍灌氏罵』的章太炎形象；『千金買寶劍，九月當貂裘』的秋瑾形象……這些歷史風云人物擺脫了在歷史棋盤上被操縱的命運，其被忽略的主體性、人性、心靈得到關注。又如在辛亥革命中身先士卒、軍功卓著的黃克強，周嘯天寫道：『清宮風雨夕，并世起孫黃。虛筵待總統(tǒng)，割席不商量。微爾無民國，秉公持紀綱。前驅真敢死，表里極堂堂?！唬ā缎梁ノ寰伷涠袋S克強〉》）詩中周嘯天用白描手法，以具體的生活畫面表現(xiàn)黃興與孫中山的革命友誼，尤其是他為辛亥革命所做出的巨大貢獻，借以抒寫黃興豪放卓異的人格和個性。由此一掃古人登高懷古中常見的『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泣下』的歷史悲懷，也彌補了古人同類詩作中那種『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的滄桑歷史中主體性的人的缺席。

對具有劃時代意義的偉人鄧小平，周嘯天寫來則別具匠心：『鄭女江邊夙嘯歌，憐歡其奈踟躕何！涉溱莫問水深淺，摸著石頭能過河?！唬ā吨裰υ~七首其五》）這首詩可謂構思巧妙，《鄭風·褰裳》里鄭女對待情郎的態(tài)度與鄧小平對經(jīng)濟發(fā)展的態(tài)度形成隱顯相間、虛實相生的互文關系?！对娊?jīng)》里鄭女嬌嗔于情郎的猶豫不前、瞻前顧后，于是勇敢喊出『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豈無他人』的顯性話語，而在周詩中用此典故則指涉了鄧小平鼓勵人們要勇于探索經(jīng)濟發(fā)展新模式這一隱性話語。明為『在場』實為虛構的鄭女，她的個人心境是完全『映射』在始終『缺席』的鄧小平身上的。借此互文性結構，隱藏在改革開放歷史潮流背后的一代偉人鄧小平的個體形象得以凸顯，他『摸著石頭過河』的大膽探索精神也得以藝術呈現(xiàn)。

其二，由文化角度審視城市文明的城市生活題材?，F(xiàn)代城市吞沒著人，但『知識分子從來是城市腹中難以消化的東西?！晃逡驗樗麄兛偸窃噲D用手中的文化編碼去解讀城市文本。相比古代文人的托城言志（如『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滿洛城』、『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周嘯天則從文化角度剖析當代城市生活的世俗化趨勢與消費主義傾向，并言『莫便逢人作奇談』（《人妖歌》）。

劉勰稱『意象』為『獨照之匠，窺意象而運斤：此蓋馭文之首術，謀篇之大端?！涣唧w到周嘯天的《洗腳歌》，反復出現(xiàn)的意象是『洗腳』，在不斷反復的意象隱喻中，詩人開始了對我們時代城市生活消費形態(tài)的反諷。眾所周知，先秦時期就有民間詩人寫出『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的詩句，遠古的『濯足』意象建構的是清潔或圣潔的文人形象。至于驅使兩女子洗足的漢高祖劉邦，則顯現(xiàn)出一副『亂罵豎儒倨胡床』的姿態(tài)。此時的『濯足』就遠不及上古之人，粗豪霸道有余，高雅圣潔不可尋矣。直至當今大款富豪的『洗腳』，周嘯天稱其『健身中心即金屋，中有玉女濯吾足；大腕簽單既得趣，小姐收入頗不俗?！贿h古神圣高潔的隱喻性意義被渾濁之世消磨殆盡，徹底淪為單純的能指性工具。末句言至洗腳工，『來生萬一作河東，安知我不為卿洗？』妙哉斯言！可謂在碎片化的能指廢墟之上賦予了『洗腳』以全新的反諷所指，為沉默的大多數(shù)現(xiàn)代勞工，虛構了城市生活愿景。難怪王蒙要贊嘆這首《洗腳歌》『大俗大雅，大雅大俗，腐朽神奇』七了。

如果說周嘯天對『洗腳』的反諷尚屬觸及了城市世俗化生活的表層，那么抨擊人類『衣冠楚楚』、變態(tài)獵奇、耽于賭博的荒謬行徑，則觸摸到了城市消費主義文化的靈魂。且看『羚羊掛角跡甚稀，大象負牙種群危；狠心驚破熊羆膽，辣手活扒貉獾皮』（《天譴》），『注射自戕違養(yǎng)生，服食尤惜年光促。……觀光客自天外來，一方經(jīng)濟為翻倍』（《人妖歌》），『年輸巨億作國帑，賭王乃能均富貧。殿堂中西聚文物，件件美奐連城璧』（《葡京賭城》），這些異化了的感官享受和物欲滿足，凸顯了人類在追求現(xiàn)代城市物質文明過程中人性的畸變與精神的失衡。因此，憑借對城市生活的世俗化傾向與消費主義文化的精準拿捏，周嘯天的城市生活題材詩歌展現(xiàn)出了與古代同類題材詩作迥異的現(xiàn)代性精神追求，拓寬了城市題材詩歌的現(xiàn)代審美意識與風格。

其三，關注現(xiàn)代民族國家命運的社會政治題材。古時文人慨嘆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承載著濃厚的『華夷之辨』八色彩，隨著二十世紀初新興知識分子對『民族』、『國家』等現(xiàn)代性概念的傳播，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輪廓在中國人的腦海中日漸清晰。只是對于中國而言，建立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過程『不僅是一個民族自決的過程，也是一個民族文化同一性的重新創(chuàng)造的過程』九?，F(xiàn)代民族國家觀念正是在民族文化同一性建構過程中逐步內化為國人的民族精神譜系，并滲透進國人對社會政治生活的關注之中。就周嘯天而言，他敏銳地糅合『民族』、『國家』觀念進入社會政治題材的詩詞中，如日本發(fā)生海嘯、四川汶川大地震引發(fā)的國際人道主義救援、由韓國前總統(tǒng)盧武鉉自殺所透出的對多元民族國家觀念的認同等，都在詩人的現(xiàn)代民族國家視野中得到了新的理解和詩的表現(xiàn)。顯然，現(xiàn)代民族國家觀念并不同于傳統(tǒng)的民族主義立場，后者往往從過于狹隘的民族利益出發(fā)，而前者則站在全球化的視野中觀照不同的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命運，這是古代詩人詞客所不具備的社會政治新視野，而這恰好是周嘯天作為當代詩人的優(yōu)勢之所在。

其四，融入詼諧的山水風景題材。『中國人撫愛萬物，與萬物同其節(jié)奏：靜而與陰同德，動而與陽同波。』一○傳統(tǒng)山水詩表現(xiàn)的正是這種與無限的自然、無限的太空渾然融化，體合為一的神性，所謂『曲終人不見，江上數(shù)峰青』、『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是已。但是，周嘯天筆下的山水詩卻在自然景色中融入詼諧元素，著意凸顯了山水風景題材詩歌的趣味性，這就為傳統(tǒng)的山水風景詩詞增添了現(xiàn)代新氣象。

描寫中秋夜的月圓之景，周嘯天有詩：『秋天向晚雨喧喧，剛道嫦娥一面難。卻是吳剛親滌器，當空涮出水晶盤?！唬ā吨星镉觎V見月》）他用單一能指的現(xiàn)代物象『水晶盤』，消解了『月亮』意象背后蘊含的復雜所指（諸如『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明亮、圓潤、清透的『月亮』本真表象得以還原。在『月亮』意象的既定隱喻意義消失之后，『吳剛』、『月亮』、『嫦娥』三者意象得以重組，吳剛為嫦娥刷盤子的趣味風景被展現(xiàn)。再看《天泰園白鷺》：『漠漠水田憑爾翔，爭知稠院隱回塘？三餐不素偷為樂，獨腿常蜷佯忍傷。觀賞魚勞賊惦記，珍稀鳥待客端詳。主人抓拍成驚擾，一片孤飛雪打墻?！粚τ诿篮么笞匀坏年P注，是傳統(tǒng)文人山水詩的旨歸，但是周嘯天特意將佯裝瘸腿、實為叼魚的白鷺夾雜其中，則使山水風景題材詩歌散發(fā)出一種世俗生活趣味。

二、融會中西的思想旨趣

《尚書·舜典》定義詩歌首推『詩言志』一一，『言志』者講究思想性；孔子以《詩》三百教育三千弟子，旨在倡導儒家之道的思想性；《文心雕龍》談詩謂『原道第一』一二，也是倡導包裹天地萬物客觀規(guī)律的思想性，這都表明了思想性于詩歌的重要性。周嘯天亦重視對詩的思想性追求，并直言『且夫詩，吾人志之所之』一三?？偟膩碚f，他的詩歌思想融合中西于一體，并具體表現(xiàn)為批判精神、悲憫情懷和游戲態(tài)度三個方面。兼容并包、博采各家思想之長的開放性思想追求，強烈彰顯著周嘯天詩詞的開闊格局與氣勢。

一是批判精神。以維護『道』為旨歸的儒家學說，體現(xiàn)的是古典批判精神一四，如孔子所言：『天下有道，則政不在大夫。天下有道，則庶人不議?！灰晃?；以莊子為首的道家學說，則憤世嫉俗地批判現(xiàn)實一六，所謂『竊鉤者誅，竊國者侯，諸侯之門，而仁義存焉』一七；『有漏皆苦』、『三界火宅』、『人間地獄』的觀念，則鮮明表現(xiàn)了佛教學說對現(xiàn)實社會的批判一八。上述儒道釋三教學說所共同倡導的批判精神，歷經(jīng)千年的文化積淀，已然滲透進中國傳統(tǒng)意識形態(tài)的主流話語體系，并構筑了中國文化的批判性思想傳統(tǒng)一九。而在西方，批判精神更是源遠流長，啟蒙運動時期的人們便高呼『思維者的悟性是衡量一切的尺度，一切都應押上理性的審判臺，看看是否有存在的價值』二○。這些以批判的眼光、以揚棄和甚取的態(tài)度為依歸的批判精神經(jīng)過數(shù)千年的沉淀，早已內化為當代知識分子精神資源的一部分，周嘯天正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以理性為基礎對自己所處的時代進行著批判性反思。

周嘯天的批判精神體現(xiàn)在他對現(xiàn)實生活中道德淪喪的人的抨擊。如批判野生動物保護所的何所長，『酒債尋常行處有，能喝半斤喝八兩。住近林區(qū)得美差，禽獸無主天豢養(yǎng)；兔子便有觸株死，錦雞撞在槍口上?！唬ā逗嗡L歌》）針對自然，何所長獲得了物化的『主體性』，但在道德和精神層面，他卻放棄了自己的『主體性』，呈現(xiàn)出價值觀扭曲，喪失人的自我意識的動物性二一。又如以顧城女友身份現(xiàn)身的英兒，出書大肆炒作自己與顧城的陳年往事，周嘯天在《隱私歌》中諷刺其『不降濃情歸平淡，翻與好事媒體炒』。這種對異化的人的批判，正是周嘯天融合中西批判精神的到場性當下顯現(xiàn)。

周嘯天的批判精神亦體現(xiàn)在對文化失落的批判。他造訪賈誼故居，感慨于遺址破敗，作詩：『我來長沙訪勝跡，市人久忘賈誼名。沿街按圖索騏驥，依稀認得太傅里；室內豈有芝蘭香？墻外竟成鮑魚肆?！弧撼鲩T搔首復踟躕，野鳥入室主人非；空龕冷坐聊自拍，乘興而來興盡歸。』（《太傅里》）這哪里是『興盡歸』，分明是敗興而回。文章千年萬古傳的賈誼，如今被世人遺忘在鮑魚肆的角落，當年居所的蹤跡也只能模糊辨認。當面對成都老皇城與東湖昔日景觀被『改頭換面』的更為嚴峻境況，周嘯天痛心疾首：『君不見成都老皇城，千百年間費經(jīng)營；一朝墻倒眾人推，老街易作反修名。名易改，城何辜，至今痛煞老成都?！唬ā痘罩菝窬印罚汉商亮庹由幸琅f，亭閣樓臺幾度秋。歐鷺盡，水云愁，無端風物此間休?！唬ā耳p鴣天（新繁東湖）》）不難看出，頗具文化象征意味的舊有人文景觀，被無歷史厚度的現(xiàn)代建筑所置換，這導致了人類對舊有文明的集體性失憶。周嘯天憑借其敏銳的觀察力批判性指出，文化的衰亡更多是來自文明內部自身的忽視與遺忘，內生的腐爛，才是致命的轉折點，不要等到『出門搔首復踟躕』之際才去緬懷失落已久的文明。

二是悲憫情懷。無論佛教還是基督教，都將包含寬恕與犧牲的悲憫情懷作為其宗教倫理的最高信條。如弘一法師言：『水邊垂釣，閑情逸致。是以物命，而為兒戲。刺骨穿腸，于心何忍。愿發(fā)仁慈，常起悲憫?！欢腿A被釘在十字架上時，說：『父?。∩饷馑麄?，因為他們所作的，他們不曉得?！欢诜鸾膛c基督教的悲憫意識于一身，深切體會到人類生存的普遍性苦難與悲劇性命運的周嘯天，也由衷發(fā)出『真的詩人，無不具有悲憫之心』二四的感嘆。

周嘯天的詩詞充滿了對人類苦難的悲憫。汶川發(fā)生地震時，周嘯天作詩：『天上黃沙地底雷，映秀瞬間成蒿里。危樓斷臂盡覆窠，十萬烝民同日死』（《八級地震歌》）。曠世之災，數(shù)萬人命頃刻烏有，有多少骨肉親情被埋葬！顫栗的詩句中飽含著周嘯天的扼腕嘆息，字字血淚里隱藏著他凝重的哀傷。當印尼發(fā)生舉世震驚的海嘯，周嘯天悲憫于人類自身局限性造就的無可挽回慘劇，向天喊出『惟我物靈非先覺』，『人當澒洞太渺小，回天乏術惟祈禱』（《海嘯歌》）的感人肺腑詩句。又如周嘯天感嘆于二十一位聾啞姑娘表演舞蹈，而寫下詩句：『天人千手妙回春，族類同癡淚不禁。失語時分存至辯，無聲國度走雷音?！唬ā睹@啞人舞千手觀音》）周嘯天摒棄了對聾啞人如『上帝之照臨下土』二五的優(yōu)越感，而是以悲憫情懷充分肯定她們的群體生命價值與個體意義。加之，聾啞人這一特定群體所遭受的苦難，在宗教信念的悲憫看來，無不是整個人類悲劇性命運的呈現(xiàn)，因此在這個意義上，周嘯天感嘆她們『引領慈航成普渡，神州除夕降甘霖！』（《聾啞人舞千手觀音》）這樣的詩句，就超越了一般意義上的悲憫，而是上升為對整個人類的普遍性苦難進行普渡的大悲憫情懷。

周嘯天的詩詞亦充滿了對人類精神性苦難的悲憫。如《春運》：『京郊地凍艷陽高，客至年關咒路遙。木落平林天遠大，枝頭留守有空巢。』借由抒情視角的由遠及近，周嘯天把『親情饑渴』二七這個非常巨大的言說對象，落實到具體的細部『空巢』。又借由鳥巢空守枝的景象，隱喻了空巢老人和留守兒童無所依附的寂寞孤獨精神狀態(tài)。周嘯天以理解之同情，用悲憫情懷觀照著他們的精神境遇。對于交情至深的友人張孟離世，周嘯天悲痛其『書成半夜一嚎啕』（《懷張孟》）的壓抑與孤憤。在生活本身淪為荒謬的特定歷史時期，『揭瘡疤話文革』（《懷張孟》）的張孟承受著被主流社會群體壓制的苦痛。他的孤獨靈魂際遇，同時也映射出那個顛狂、動蕩年代里中華民族所遭受的精神苦難。這些無不表明，周嘯天以悲憫情懷觀照著人類痛苦的心靈，以悲憫情懷凝視歷史的蒼茫和荒誕，在苦澀的人類整體生存境遇中體悟著人類的精神苦難。

三是游戲態(tài)度。劉勰在《文心雕龍》里專辟一章介紹『諧隱』。所謂『諧』者，『言皆也，辭淺會俗，皆悅笑也。』而『讔』者，『隱也。遁辭以隱意，譎譬以指事也?！欢擞纱丝梢?，中國古人頗為重視隱藏著游戲態(tài)度的詩文。在西方，人們也很早便注意到文學作品的游戲消遣性。如柏拉圖曾說：『一件藝術品可以不提供某種用處，或真實性，或逼真的重現(xiàn)，當然也不產(chǎn)生傷害，但它卻可以單獨產(chǎn)生通常伴隨其他要素的要素：吸引力。……這種具有吸引力的﹁無害的快樂﹂就叫做﹁游戲﹂。』二九于周嘯天而言，他在頗具自我寫照意味的詩作《將進茶》中也顯露出相同的思想旨歸，即『世事總無常，吾人須識趣?！豢梢赃@么說，周嘯天有意識地將中西方的游戲精神縫合進他的詩詞創(chuàng)作，『以游戲態(tài)度，把人事和物態(tài)的丑拙鄙陋和乖訛當作一種有趣的意象去欣賞』三○，融諧于理，化理為諧。

先看《教師節(jié)作》：『乘時兒輩多先富，教授名高久不肥。股市偏宜大款炒，傳銷深恐熟人非。……?！魂P于作詩，黃庭堅曾言：『作詩如作雜劇，初時布置，臨了須打諢，方是出場。』三一其實，詩歌的打諢處不一定非要在結尾，亦可出現(xiàn)于開頭。這首詩的首聯(lián)兩句即為諧，讀來甚覺戲謔可喜。周嘯天用開門見山的曠達精神和自娛且娛人的喜感態(tài)度觀照教師的清貧處境，用自我調侃的筆調寫出了一種灑脫的情懷。再看《將進茶》。首先，這首詩的題目就極富諧趣，暗含著對李白大作《將進酒》的調侃。其次，周嘯天又用詼諧的語言描摹李白（按：應為蘇東坡）飲茶的情景，所謂『遙想坡仙漫思茶，渴來得句趣味佳?！淮笤娙死畎壮闪吮徽{侃的對象，手中的酒杯被換成了茶杯，而他原有的懷才不遇、及時行樂的悲憤思想，也被周嘯天有意的幽默沖淡了。最后，再看全詩的首尾處兩句：『世事總無常，吾人須識趣』、『我生自是草木人，古稱開門七件事』。在『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的人生境況下，再來重新回味這首詩，不禁深切體味出周嘯天早

已將『寵辱不驚，閑看庭前花開花落』的沖淡思想化作了淺會宜笑的活潑語言，化理性的人生體悟為諧趣了。

三、別具一格的詩體追求

周嘯天善于從前人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特別是從舒卷自如、氣勢恢宏、音律節(jié)奏美的唐人詩中汲取精華三二。但他又不肯蹈常襲故，并常言作詩應『詩風獨到』三三。因此，通過有意識地對詩體進行探索，周嘯天逐漸形成了自己別具一格的詩體特征。這主要表現(xiàn)為：第一，用身體意象營造氣勢的歌行體；第二，口語化的詩語；第三，既通俗又雄健的詩風。如此鮮明的詩體追求，體現(xiàn)了周嘯天在舊體詩詞當代轉換方面不遺余力的寶貴探索。

第一，用身體意象營造氣勢的歌行體。明代學者徐師曾在《文體明辨序目》中這樣闡釋『歌行體』：『放情長言，雜而無方者曰歌；步驟馳騁，疏而不滯者曰行；兼之曰歌行?！蝗挠纱丝梢?，歌行體的首要特點是『以氣勢取勝』三五。而文章之氣勢要連貫無隔斷，又與詩歌意象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所謂『勢者，意中之神理也。』三六深得其中精髓的周嘯天，有意識地用現(xiàn)代意識燭照歌行體，并匠心獨運地使用身體意象來營造歌行體的氣勢，從而使得歌行體這一古老的詩歌體裁形式煥發(fā)出了現(xiàn)代感。

在《成龍歌》里，由幼時『小兒』，到青年『替身』，再到成年的巨『龍』，成龍的身體意象不斷強大。而詩歌的氣勢也在不斷強大的身體意象帶動下，像出弦的箭和奔騰的黃河，在不斷運動中蓄積著力量，最后終如『一龍』飛天般猛烈地噴涌而出。此后，『一龍』復為凡間人，詩歌氣勢得到舒緩。而結尾四句『飛上枝頭作鳳兮，望穿天涯心不悔。夢中笑醒能幾回，明朝須有明朝事。』又以鳳（按：成龍妻為林鳳嬌）作比成龍的身體，全詩的氣勢再次高揚，并達到了它的第二個巔峰。在成龍身體意象的起起伏伏之間，這首《成龍歌》的歌行體氣勢得到強力貫穿。如果說《成龍歌》里的身體意象，是在虛實相生的自由轉換之間營造詩歌氣勢，那么《人妖歌》則是借助人妖的實體性身體意象，來鋪排造勢。具體而言，人妖在舞臺上初現(xiàn)身時『回眸啟齒略放電』『美發(fā)一揮何飄柔，踏搖四體皆魅力』的張揚自信的身體，高揚了詩歌的氣勢。這之后，『吞聲學藝盡殘酷』『注射自戕違養(yǎng)生』，被壓抑的身體使得詩歌氣勢進入低谷。隨后，周嘯天筆鋒一轉，『惟效曇花放異彩』的絢麗身體，又一掃先前身體被壓抑的狀態(tài)，詩歌氣勢又得以高揚。在人妖身體意象的起承轉合之間，整首詩的氣勢由高揚變?yōu)榈统岭S后又上升為高揚。正是通過身體意象的不斷變幻，周嘯天營造了或抑或揚、或放或收的歌行體詩歌氣勢，從而強力彰顯了歌行體這一古老詩歌體裁的現(xiàn)代神韻。

揚地的水中，白色的石頭很鮮明。 你穿著白色的中衣朱紅色的衣領，我隨從你到了曲沃。 已經(jīng)見到了君子，為何不快樂呢？

第二，口語化的詩語。古人作詩一向強調詩歌語言的含蓄凝練之美，所謂『含蓄無窮，詞之要訣』三七。然而，用中國古典文學中原有的詞語、審美風格來展現(xiàn)新內容，這樣固然古意盎然，但與現(xiàn)代生活終究覺得『隔』了一層。在電光火石的現(xiàn)代世界，需要詩人把直覺到的生命體驗，用自然狀態(tài)的語言呈現(xiàn)。因此，周嘯天不僅強調『詩歌語言可以是口語化的』三八，更是以現(xiàn)代口語直接入古典詩詞，以此來表達現(xiàn)代人的生命體驗與生存感受。

且看《永遇樂（駕校）》。『世紀之交』、『復關在即』、『駕校人氣』、『寰球愈小』、『翩翩白領』、『出入平安』等口語化的市民語言，給人以前所未有的親切感、平常感?？谡Z的簡單與干凈，呈現(xiàn)了書寫對象『駕校』的『本真』狀態(tài)。但是不應忽視的是，詩中卻也夾雜著少量古語，諸如『有女同車』、『中經(jīng)首會』等。它們并不是詩人在創(chuàng)作時不小心流露出的『遺老遺少』情結，而是一種向古典詩詞致敬的解構方式。具體而言，周嘯天通過在口語中穿插自成一境的古語，一方面向自足的古典詩歌語言表達自己的崇敬之心，另一方面，古語在口語化詩語的強烈沖擊下，背后的既有古典詩歌意蘊被解構。最終，體悟趨同、經(jīng)驗共享、建立在集體經(jīng)驗基礎之上的鮮活口語，建構起了生機盎然的現(xiàn)世詩歌世界。周嘯天通過還原詩歌口語化的語言，完成了對現(xiàn)代世界的『感覺還原』和『意識還原』三九。又如《超級女聲決賽長沙二首（其二）》：『另類推陳易出新，歌壇況復見清純。珠圓靚穎呈荷潔，筆暢如椽賦宇春。央視蛋中欲覓刺，莊家幕后已通神。人生大笑幾回得，今夕開心是兆民。』『另類』、『清純』、『莊家』、『雞蛋里挑骨頭』、超級女聲四位選手的名字等等，這些混雜著現(xiàn)代流行語、俚語、口語詞匯的使用，表明周嘯天有意識地避免古典詩歌極致濃縮的辭藻的羈絆，從日常生活、現(xiàn)代口語出發(fā)，以此呈現(xiàn)喧鬧的現(xiàn)代眾生生活。再看《張將軍故里》：『張公一言決，地方慎請示。讓道于建設，休倚將軍勢?！涣攘葍删淇谡Z化的詩語，把被『神話』的張愛萍將軍還原成活生生的人，同時呈現(xiàn)出周嘯天自然真實、樸摯深切的情感。而且，全詩在『高速路』、『好風水』、『觀光客』、『解說妹』等平民化口語的浸染下，張將軍形象也散發(fā)出了和口語化詩語相契合的平民意識與風采。最后，《還魂引（一曲還魂）》里寫到男女兩性關系，稱其為『解鈴還需系鈴人，大舞臺，小天地』，在日?？谡Z中足見睿智。而詩歌末尾融自我消遣與洞明豁達于一體的『好大個、男女關系。得饒人處且饒人，我干杯，你隨意』則顯現(xiàn)出日常生活中口語智慧的詩性光芒。周嘯天用口語化詩語對日常生活場景的『本真』呈現(xiàn)，彰顯了凡俗世界被遮蔽的詩性，真正表現(xiàn)了當下生活場景和個人生命體驗，讓古典詩詞抵達了真實可觸的『此在』。

第三，既雄健又通俗的詩風。先看雄健詩風。周嘯天在《桂林雜詩三首（其二）》中這樣寫九馬畫山：『北海有九龍，漓江有九馬。云是破壁來，飛龍今在野。』前兩句是狀勢；后兩句則是寫意。在一派雄渾氣勢之間，雄健詩風強力顯現(xiàn)。再看周嘯天寫河西走廊：『乘興南來欲問邊，河西絲路傍祁連。數(shù)峰猶帶千秋雪，一壁殘存萬里鳶。大漠孤煙臨屬國，邊陲篳路吊張騫。今宵唱徹涼州曲，杯碰夜光揮月圓。』（《隴西行》）頷聯(lián)的『數(shù)峰』、『萬里』緊承首聯(lián)的『傍』，詩歌雄健氣勢強力貫穿兩聯(lián)。同時，周嘯天巧妙地借助『雪』、『鳶』等自然物象所呈現(xiàn)的祁連山壯闊景象，也令人稱道。而且『千秋』與『萬里』的豪邁比喻，賦予了詩歌更加雄壯的氣勢。頸聯(lián)的『邊陲篳路吊張騫』則陡然縮小視野，氣脈一變，讓人在氣勢橫生的開闊視野中，俯身低就、仔細品味個體人生際遇。尾聯(lián)則又拓展視野，在『唱徹涼州』的博大雄渾情懷之中，以碰杯話月圓結尾，使得全詩擁有了無窮的悠遠余韻。作為一篇即情即景之作，詩寫塞外河西走廊之所見，若非雄健之風則顯氣格卑弱。在詩歌雄健氣勢的抑揚之間，周嘯天彰顯了隴西闊達雄奇的意境。其他諸如『長風吹白日，大道出雄關』（《廣元作》）、『夢返樓蘭國，橫穿古戰(zhàn)場。洪荒人去后，落日自蒼涼』（《陪明倫書院諸子繼羅布泊之行暢游蜀道》）等也都流露出周嘯天相同的雄健之風追求。

但是，作為在歌行體的學習上能『慚太白之豪情』而又有所升華的周嘯天，對『正中有變』四○的創(chuàng)作規(guī)律有著較為充分的注意。這種注意在詩風追求上則體現(xiàn)為于『雄健』之外，充分注意到詩歌『通俗』風格的顯現(xiàn)。白居易曾在《新樂府序》中談到詩歌的通俗風格，所謂『其辭質而徑，欲見之者易諭也；其言直而切，欲聞之者深誡也；其事核而實，使采之者傳信也；其體順而肆，可以播于樂章歌曲也。』四一周嘯天的詩歌風格便在『雄健』詩風之外又以質樸、率真、切實的通俗詩風見長。如《兒童雜事三首（其一）》：『爺立兒走月即走，兒立爺走月不走。兒太聰明爺太癡，月亮最愛小朋友?！黄揭诇\顯的字里行間，寵愛兒子的父親，自以為聰明的兒子形象躍然紙上。詩中三個視角（爺、兒、月亮）的互相轉換，依稀之間再現(xiàn)了《斷章》的哲理風采，可謂深得通俗境界之妙：『言淺旨遙，平易近人』四二。

總之，周嘯天不僅用高度自覺的現(xiàn)代意識拓寬了當代詩詞的發(fā)展道路，而且在舊體詩詞的當代轉換方面已經(jīng)探索出了一條屬于自己的道路，這正如魯迅文學獎的授獎詞所提到的那樣：『周嘯天以舊體詩詞﹁作浮世之新繪﹂，銜接古典傳統(tǒng)又著眼于當代生活，滲透著人文關懷與批判精神?！凰娜?，任何新事物的出現(xiàn)，必然是對公眾既定認知之『道』的突破與背叛，加之周嘯天的詩歌本身也存在著一些缺憾，誠如一些學者敏銳提到的那樣：『客觀地說，……在周先生的詩中存在一些語言較粗糙的問題』四四，因此，尖銳的批評和爭議紛至沓來。面對這種境況，作為詩歌接受者而言，我們不必緊張于當代詩詞會消解古典詩詞的既定意境與內蘊，因為古典詩詞具備『我自巋然不動』的氣慨。而作為舊體詩詞的創(chuàng)作者，如周嘯天而言，則需要在探索舊體詩詞創(chuàng)作的道路上，繼續(xù)借鑒前人已有的豐碩成果，擺脫唐詩宋詞影響的焦慮，以『我手寫我口』的開拓性心態(tài)，彌補現(xiàn)有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缺陷，走出一條承載當代審美詩風的舊體詩詞道路。

（作者單位：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原載CSSCI來源集刊《現(xiàn)代中國文化與文學》第17輯，巴蜀書社2015。全文13000字，轉載時略有刪節(jié)。）

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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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宗白華：《美學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95頁。

一一、一五清[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上冊，中華書局198年7版，第131頁、52頁0。

一四韓星：《先秦儒家道統(tǒng)意識與批判精神》，《陜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3期。

一六劉介民、鄭振偉編著：《道家與現(xiàn)代教育》，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第2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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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蓋曉明、譚朝炎主編：《中國傳統(tǒng)文化概述》，浙江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10-11頁。

二○陳剛：《轉型時期的人文關懷》，南京出版社2004年版，第15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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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雪漪：《弘一法師·淡定的智慧》，中國紡織出版社2012年版，第17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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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胡偉希：《論悲憫與共通感︱︱兼論基督教和佛教中的悲憫意識》，《華東師大學報》（哲社版）2012年第4期。

二七李少聰主編：《農(nóng)村留守兒童心理及行為問題疏導︱︱讓留守兒童不再『留守』》，第四軍醫(yī)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2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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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陳善《捫虱新話》引黃庭堅語，見王大鵬等編選《中國歷代詩話選（一）》，岳麓出版社1985年版，第552頁。

三二周嘯天在《將進茶》這本詩集的《自敘》中提到：『某也慚太白之豪情，愧少陵之物與，偷香山之格律，接眉山之興會。』

三三周嘯天：《不會吟詩也會吟：詩詞創(chuàng)作十日談》，四川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2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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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程杰：《宋詩學導論》，天津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81頁。

三六戴鴻森：《姜齋詩話箋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48頁。

三七〔清〕沈祥龍：《論詞隨筆》，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4055頁。

三八周嘯天：《寫詩就是寫語言》，《中華詩詞》2010年第8期。

三九席揚主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簡明教程》，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209頁。

四○轉引自孫學堂：《明代詩學與唐詩》，齊魯書社2012年版，第506頁。

四一〔唐〕元稹撰、冀勤點校：《元稹集》卷二十四，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277頁。

四二王明居：《唐詩風格論》，安徽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209頁。

四三http://www.chinawriter.com.cn/news/2014/2014-09-22/218988.html.

四四李子：《古代詩詞如何寫出當代情懷》，2014年8月13日《東方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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