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 丹
走 三 邊(連載四)
□ 李 丹
颼颼的寒風里,一個破棉襖破棉褲的老漢子騎一頭黑叫驢在新城堡一帶轉圈子,到處打問侄兒子的下落,自稱從寧塞堡過來,是宗云鷂的叔父。天傍黑時,終于被一股挎槍的連人帶驢接走,頭上蒙了黑布套,三繞兩繞,拐向一個叫曹元峁的小莊子。
一孔土窯里,宗云鷂神色焦躁,獨自踅來踅去,心中充滿恐懼,鷹鉤鼻子上沁出一層虛汗。他一根連一根吸著旱煙卷,右手食指和中指讓煙氣熏得發(fā)黃發(fā)焦。窯洞里灰蒙蒙的,旱煙氣味濃烈,并攪混著汗臭。這一向,形勢變化太快,驚人的消息一個挨著一個,而這封炸彈一樣的信件卻鬼使神差落到自己的手中,他慶幸一個偶然滑過的念頭和一個小小的動作竟然獲取了抉擇命運的先機,甚至以為冥冥之中似有神助。整整一個后晌,他翻攪在恐懼與竊喜里,努力控制、梳理紛亂的心緒,絞盡腦汁細細琢磨事發(fā)的前因后果,做出種種必要的假設和判斷,以確定生死攸關的下一步路。
晌午時光,陜甘晉省委的交通員匆匆趕來,殷書記恰巧帶著幾個人下鄉(xiāng)去了,一時難以尋找,交通員忙著去下一站,就把一封信交給宗隊長,叮囑盡快轉交、不得有誤。受一種獵奇探幽心理的驅使,宗云鷂大著膽子用一根針頭涮開封口,偷看了信件。這是省“肅反”委員會下發(fā)的關于調離職位、安排宗云鷂和景凌二人去瓦窯堡參加整頓學習的一個通知,信中約略提及這項決定是根據(jù)基層反映而為。宗云鷂大驚,心里冒出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肅反”機關將要對自己和景凌下黑手!
二十多天前,殷書記從瓦窯堡安然返回,傳達了中共中央最高層領導和中央紅軍到達陜北的相關情況,稱中央剛剛抵達吳起即獲悉陜北正在大搞“肅反”,劉志丹被捕下獄,當即派出一個三人小組直抵瓦窯堡,下令停止捕人、刀下留人。中央機關隨后轉移過來,對陜甘晉省委提出嚴肅批評,將劉志丹等一批被捕的西北黨、政、軍各級負責人釋放出獄,陸續(xù)分配了工作,也包括他自己在內。宗云鷂清晰地記得,情況通報會上,殷書記一副激動、興奮的模樣,強調黨中央和中央紅軍進入陜北,革命形勢必將發(fā)生和迎來重大轉折,要求全體干部放下包袱,增進團結凝聚力量,打出抗日救國的旗號,懷著必勝的信念一如既往去開創(chuàng)新的局面。此刻,宗云鷂大為困惑,既然中央下令停止“肅反”,為什么上級還要讓他和景凌去瓦窯堡參加整頓學習?瓦窯堡可不是一個好去處——據(jù)小道消息,在中央下令之前的一段極短時間內,“肅反”機關在這個地方大開殺戒,刀砍、活埋各級干部二百余人(實際處決地點分散于蘇區(qū)各地;此數(shù)字引自相關文獻資料)!他苦思冥想,腦子里騰地鉆出來一個人。不久前,原“肅反”機關的巡視員朱洪英到鎮(zhèn)邊縣考察、調研了幾天,殷書記恭恭敬敬一路陪同。朱洪英戴一副玳瑁眼鏡,文質彬彬,不茍言笑。據(jù)說,他早年入黨,念過大學,理論水平高深,在黨內有很硬的資歷,是一個有名的布爾什維克。朱洪英考察了地方武裝,指示一要抓好組織純潔,二要大力擴展隊伍,對目前狀況表示了不滿。特別對宗云鷂、景凌幾個帶兵的干部開口閉口講粗話頗為計較,曾當面批評了幾回,說這就是典型的土匪習氣,一個共產(chǎn)黨員怎么能夠出口帶“”字!
宗云鷂記得,景凌熱蒸現(xiàn)賣當場表態(tài)說:“朱巡視員高見,我一定改正!保證今后嚴嚴肅肅再不瞎說哩,就怕一時半會兒改不了!”由此遭到朱洪英更顯嚴厲的斥責,稱這種素質的領導干部亟須安排學習改造!多虧殷書記打圓場才下了臺。景凌下來還不住氣地嘟噥:“說個話還挨一頓頭子,的!”他現(xiàn)在懷疑,這封信就出自朱洪英之手。如若單為一個“”字而來,陜北土話三句不離“”,顯然問題不大??墒?,“基層反映”又是什么意思?為什么還要調離崗位?看來事情絕沒有這么簡單。捋來捋去,結論只有一個,那就是自己和景凌被人檢舉告發(fā)了!鬧革命的日子清湯寡水,一月兩月吃一頓肉還要一人一勺子分著吃,至于女人更是想都不敢想;他和景凌打熬不住,土改中趁機大吃二喝、發(fā)點小財甚至脅迫地主小老婆陪睡的事情偷偷摸摸干過幾回。當時做得里包外裹風雨不漏,他始終捋掐不清是哪個環(huán)節(jié)露了馬腳,算計來算計去,依舊云中霧中,覺得時間緊迫、急待決斷,糾纏在這上頭已然失去了意義。
一個念頭在宗云鷂的心里閃閃爍爍,揮之不去。幾天前,縣委緊急通報了“青楊區(qū)事件”,當即任命徐獸醫(yī)為新的區(qū)委書記,和王振國一道去青楊岔負責重建工作。殷書記聲淚俱下地痛斥了章廷芝慘無人道的行徑,要求各區(qū)吸取血淋淋的教訓,把自身安全擺在重要位置,區(qū)、鄉(xiāng)機關不得久居一地,做到三日一倒、五日一換,甚至一日幾遷。種種跡象顯示,章廷芝、張自立這一方勢力利用大圍剿的時機,形成遮蔽日月的云頭,夾風帶雨滾滾而來。眼前形勢大幅變化更趨險惡,國民黨多方合力勢如猛虎占據(jù)絕對上風,共產(chǎn)黨風雨飄搖、前程未卜,雖說中央紅軍接連取得了“割尾巴”和“直羅鎮(zhèn)”兩場大勝仗,但畢竟脫不開絕對的弱勢和險境,是該到一錘定音、打當前程的時候了!宗云鷂順著投奔章廷芝的念頭捋掐下去,還是心存忌憚、疑慮重重:自己和景凌兩番背叛,章家曾放風要割了他倆的卵筋、點了他倆的天燈,連做了半輩子管家的父親也受到牽累被章家踢出大門攆回老家去了。反水投奔,章家自然喜出望外,怕只怕他們一把砂糖一把屎秋后算賬!
這個時候,景凌從莊子另一頭警衛(wèi)連的駐地趕過來。一進門,從懷里掏弄出一葫蘆酒,搖頭晃腦地嚷嚷:“宗哥,你鼻子好尖,兄弟日晃了半后晌才弄到一葫蘆燒酒,倒叫你聞到味兒哩!”宗云鷂煩躁地低聲呵斥:“刀尖都戳在鎖喉上哩,你還有心思喝酒!”他將信件遞了過去。景凌看畢大驚失色虛汗如注,拽住宗云鷂的衣襟問道:“去還是不去?”宗云鷂說:“我哪里曉得?這不是專門把你叫過來商量!”景凌抖作一團,說:“毫無疑問,咱是叫人家告了黑狀!……依我看,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咱不如先向殷書記主動交代,過一兩天再把信轉給他,爭得主動,就那一點事,大不了背個處分!”宗云鷂連連搖頭:“只怕是坦白從嚴、抗拒從寬!你也不看看風頭?前一陣子瓦窯堡指令大殺AB團,刀砍、活埋了一茬人,咱的問題只怕比那什么AB團還要嚴重!”景凌抱著一絲希望,說:“當初是殷書記軟磨硬泡把咱兩個拉進共產(chǎn)黨這頭,又是咱的入黨介紹人,一直關照袒護,私人關系熱乎,總會想方子通融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宗云鷂冷笑一聲:“倒眼窩小子,殷書記是一個真共產(chǎn)黨,眼里揉不進沙子,如果讓他曉得你我干的那些瞎瞎事,還不活剝了咱的皮!共產(chǎn)黨的紀律可是鐵打的!”景凌恨恨地說:“當初干那些事保密到了家,咋會有人檢舉?是哪個瞎孫做這號黑水事?敢是姓徐的?”宗云鷂搖搖頭說:“不會。徐壯民盡管眼里揉不進咱,可一直不跟咱一搭共事攪和,不了解具體情況。再說,他那個搟杖氣性,一旦曉得,只怕當面就撕破臉皮、槍腦子擱在頭上,還能伺等到這會兒?”景凌說:“那是誰?”宗云鷂白了他一眼:“現(xiàn)時說這個還有的用場?”景凌拍了一下腦殼,說:“對,叨咕這個沒用哩!……咱不如先把信件扣下,或者燒毀,殷書記不知情,看看風頭再作定奪吧?”宗云鷂說:“這個自然??杉埌蛔』?,遲早要露餡子,當緊的是下一步棋!”景凌黃眼珠子滴溜溜轉悠一氣,用指頭戳了一下宗云鷂的腰肋,壓低嗓弦說:“宗哥,咱反水,夜里偷偷拉出人馬溜之大吉,再投奔大少爺去!”宗云鷂苦著臉說:“章家四條虎個個刀子客,最忌恨背叛他們的人,即便事成,肯收留咱,只怕過后翻臉不認人!”景凌沮喪地垂下腦袋:“我的腦大哩,一切聽宗哥的,你說走東就走東你說走西就走西!”宗云鷂扔掉煙頭,用腳蹍碎,罵道:“日他媽!想得他老子腦仁子疼,反正不能腆在那里挨錘杖,大不了老子再當一回山大王!咱們這就動手聯(lián)絡弟兄們,瞅準殷書記不在的空子脫身!”
門外響起雜沓的腳步聲,宗云鷂和景凌抄槍在手,一聲報告,二人才松了一口氣。游擊隊的幾個戰(zhàn)士抹去老漢子頭上的黑布套帶進來,報告完情況就出去了。宗管家揉著深陷的眼窩,嘟噥說天寒地凍到處尋不著人,臨了還來個驢蒙眼,可是遭了大罪!宗云鷂瞅著父親一身襤褸的衣裳,嘆了一口氣,說:“大,你老糊涂哩?我多會兒變成了你的侄兒子?看看你這身流離破爛,咱家的光景總不至于窮到這個象況!”宗管家連連眨眼,小聲說:“愣羔羔,悄悄地,大吃過的咸鹽比你吃過的黃米還多,大是專故兒這么玄謊的……”他打量著景凌,眼神里閃爍著幾絲猶疑,把話頭閘住。宗云鷂給父親倒了一缸子滾水,遞過一個窩頭,說先墊巴墊巴。宗管家瞟了一眼黑黝黝的窩頭,驚異地說:“羔羔,你一天就啃這個狗也不吃的東西?老子還當成你當了共產(chǎn)黨的官成天吃肉喝酒哩!”宗云鷂苦笑一聲,岔開話題,說:“大,景凌你又不是不曉得,自小是我的鐵桿兄弟,不用提放。沒當緊事你也不會大老遠趲趕過來,有甚事快說?!弊诠芗沂媪艘豢跉?,把窩頭丟在一邊,抹下破棉帽,用手梳了梳幾綹稀疏的頭發(fā),徐徐吹著缸子里的熱氣,喝了一小口,又不放心地望著窗戶,問道:“云鷂,景賢侄,外頭沒耳朵吧?”宗云鷂感覺父親大有來頭,走出窯門借故將門崗撤到院墻外頭。返身回來,緊張地點燃一根煙卷。宗管家捏住長大的鼻頭,左右干擤了兩下,從內衣口袋摸出一個漂亮的盒子,取出兩根粗大的雪茄煙卷,給兒子和景凌一人丟了一根。自個兒點燃一根,深深吸了一口,吐出幾個滾動逃竄的煙圈,起架勢,問道:“見過沒?洋貨!”宗云鷂和景凌稀罕地嗅著雪茄,舍不得抽,不約而同揣進衣兜。宗管家瞥了他倆一眼,說:“猜猜,老子現(xiàn)時是什么身份?”宗云鷂犯急,催促說:“大,你不要拿擺哩,快說正經(jīng)的!”宗管家得意地說:“前幾天,大少爺打發(fā)人過來,把我請到安邊堡章家大院,跟六老爺、七老爺海吃海喝了一回,如今老子又當了大管家!”宗云鷂二人咦了一聲。宗管家笑瞇瞇地解開褲帶摸索半晌,掏出一個荷包,從里頭夾出兩張銀票,就著燈火舒展開票面,眼里綠光閃閃:“兩個渾小子,瞅瞅,白花花的一千大洋!”宗云鷂和景凌瞪著綠蒼蒼的眼睛,摸不著頭腦。宗管家壓低嗓門說:“這是大少爺賞給你二人的,一人五百!六老爺、七老爺當時都在場,都唾痰落地下了硬話——免你二人渾身無罪,要你二人武裝反水拉出隊伍!”宗云鷂和景凌瞌睡等上個枕頭,驚喜得張大嘴巴,久久不攏……
趁著景凌出門小解,宗管家俯在兒子耳朵上說:“大少爺親口答應,若是斬殺了共黨首腦,單另賞給你小子一房俊婆姨!”宗云鷂睜圓眼睛,急忙問道:“六姨太?”宗管家瞪了兒子一眼:“樣,沒出息,那是人家用過的。你也老大不小哩,老子等著抱孫子哩!”宗云鷂嘿嘿笑著,心蕩神馳。這時,門外傳來一聲“報告”,縣委的大師傅端著一盆冒著熱氣的面條進來,說是殷書記下鄉(xiāng)回來得知宗隊長的叔父來哩,特意吩咐灶上做了一盆肉臊子面款待。宗管家餓急,也不客氣,端起盆子哧溜溜吃喝起來。宗云鷂瞅著平時難得一見的肉臊子面,心里一時不是滋味,長長噓了一口氣。
送走大師傅回來,宗云鷂瞥一眼景凌花花哨哨淋了尿滴子的褲子,皺起眉頭訓斥:“連尿一泡尿都趲趕,真是二兩鐵皮錘的個鍋,又淺又薄又忽腆!這回可是人命關天,你不敢尿尿不捉雞兒——耍大拉子,一旦走漏消息誤了大事,老子捅你個三刀六洞!”景凌拍著胸脯說:“放你一百二十個心,兄弟曉得輕重!”倆人頭對頭坐下,兇巴巴地抽著雪茄煙,嘀咕起來,宗云鷂臉色愈來愈顯陰毒,景凌頭上沁出一層又一層虛汗。宗管家呼呼入睡的時光,倆人計議出了眉目,宗云鷂叮囑景凌將兩年間土改中伙藏的二百多塊銀圓全部取出帶在身上,作為收買部下的費用。景凌不甚情愿,呢呢喃喃說這錢是咱冒了殺頭的風險積攢下的,將來得由大少爺掏腰包補上!宗云鷂不屑地說:“舍不得鞋子套不著狼,咱要把天戳個窟窿,還顧得上計較這些!”景凌終究有些底虛,說:“咱兩下的人手大多數(shù)是從前的舊部,班、排一級的骨干里沒插進外人,咱指哪打哪問題不大,只是還有一些新兵蛋子跟個別領導,怕指靠不上!”宗云鷂蠻有把握:“當兵的解開個?起事那天,臨陣發(fā)大洋,就宣稱執(zhí)行上級的肅反密令,統(tǒng)一行動!”景凌說:“若是到時候有人亂喊亂叫或是不聽從指揮咋鬧?”宗云鷂甩下一句狠話:“誰敢奓芽子,一律就地刀砍、槍決!”
十一月初二黃昏時光,章廷芝帶領一百余人的馬隊開進檸條原鎮(zhèn)。新建的章記牙行后院的廄棚小,容納不下過多的馬匹,他和警衛(wèi)排一股人住進泰和居客棧,團丁們散住進牙行后院和幾家客棧、騾馬店。章廷芝特意攜帶禮品拜謁了李函玉,說別家客店屬于征用,店腳錢一律不付,唯獨泰和居例外,一文不少!石掌柜放下心,吆喝伙計好生伺候。
張自立接到警察局長張桂生的報告,頗有些意外。章廷芝血洗店家峁替他出了一口惡濁之氣,他曾攜帶重禮專程前往安邊拜望過一回,此番章廷芝不打招呼帶兵過來,不知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他在縣政府后院的家里琢磨半晌,決定放下縣長的架子親自登門拜訪,探個究竟。張桂生打發(fā)人去鎮(zhèn)上備辦回一壇上好的山西杏花村酒和幾條哈德門紙煙。幾個人就要出門,打扮一新的張?zhí)艘患哳I罩面的兒毛筒子樂顛顛出來,嚷嚷著也要過去串門兒。張自立覺得太太的交際手腕不弱,欣然答應。
當張自立得知今夜新城堡共產(chǎn)黨的老窩子將發(fā)生一場武裝叛變,激動得渾身打戰(zhàn)、淚水盈眶,對章廷芝肅然起敬,當即表示一旦事成縣政府將拿出一千大洋予以重賞!章廷芝意氣風發(fā),打開酒壇倒了兩半碗。張自立自知酒量不行卻毫不為難一碰而盡,就此口歪眼斜跌入醉鄉(xiāng),隨當由張桂生派人抬著送回家去了。張?zhí)绽宫F(xiàn)了出軌女人的靈活性,借口張縣長安頓了當緊事要和章營長單獨叨咕叨咕遲走一步,支開張桂生幾個既嗜酒又欲套近乎的瓷楦子,排除干擾,成功地單獨留了下來。二人調笑逗打,又在客房里頭嘻嘻哼哼扇摜了一趟子。
深夜,一場驚心動魄的叛亂與殺戮在三邊高原爆發(fā)。
宗云鷂和景凌開完密會,于夜色濃重時率隊包圍了曹元峁垴畔山的一處窯院。宗云鷂帶幾個人大模大樣直端進了殷書記住的窯洞,里頭卻只有大師傅一個人,他有些吃驚,打問殷書記和保衛(wèi)隊的去向,大師傅說天擦黑才走,不知去了哪里。趁大師傅轉身倒水之際,宗云鷂照準太陽穴一拳打去,大師傅跌倒昏死,隨即被捆綁起來,嘴里塞了爛布。另一孔窯洞里住著陜北游擊隊一個養(yǎng)傷的姓白的騎兵連長,宗云鷂進去時白連長已被景凌一股人制服,正驚恐無助,見他進來,嚷叫著求救,說自己不是什么AB團!宗云鷂眼露兇光,也不搭話,拔出匕首噌地戳向他的心窩,攪動幾下,白連長噴了他一臉的血水,在痙攣中死去。宗云鷂用袖子抹去臉上的血污,從鍋臺下拉出一把斧鐮子,將尸體平扣在地上,掄起斧鐮子對準脖子剁去,咔嚓咔嚓,一口氣剁了七八下,一時血肉橫飛,骨渣四濺,血腥逼人,在場的人個個嚇白了臉。宗云鷂揪住頭發(fā)拎起人頭時,尸體脖頸上的氣管和皮肉還連掛著,撕撅不斷,他喝令景凌用匕首割斷,景凌膽寒不敢近前,宗云鷂掏出手槍對準他的腦袋:“割不割?”景凌心篩肉戰(zhàn),拔出匕首湊近,閉著眼睛劃了兩刀劃斷,哇地吐了一地。宗云鷂冷笑一聲,將人頭嗵地撇進袋子里,聲嘶力竭地吼道:“見了當官的,一律割頭!”一陣尖厲的哨子響過,一百多號人向縣游擊大隊隊部和二中隊駐地跌哨臺撲去。
暗淡的燈影里,游擊大隊和二中隊的三個主要領導正盤腿坐在炕上說說笑笑,宗云鷂帶人闖入,一通亂槍,三個人倒在血泊中。景凌已然膽壯,油滑的身影在院子里晃悠,聲情并茂地嚷叫著執(zhí)行上級肅反密令的話語,下令二中隊全體緊急集合。不等隊列站好,叛兵一擁而上全部繳械。有兩個排長不服,大呼冤枉,景凌開槍擊斃,下令將隊員統(tǒng)統(tǒng)捆綁起來。叛兵翻遍整個莊子,依然沒有找到殷書記的蹤影。正焦躁間,宗云鷂拍了一下腦殼,興奮地叫道:“沙坬溝!”昨天,他曾聽說中央從瓦窯堡派來一個姓曹的三邊特委書記,在沙坬溝一帶活動,當時一頭臭汗一門心思忙于串連反叛的大事,并未在意,想來殷書記必定去了那里。宗云鷂下令抬來一副鍘刀,吼叫一聲:“小子娃娃上!”叛兵曉得斬下人頭就有賞錢,膽子大的爭相上前,鍘刀、砍刀、斧鐮子一齊上,五具尸體上的人頭眨眼落地,統(tǒng)統(tǒng)裝進一條毛線口袋里。又一聲尖厲的哨子響過,這股叛軍摸黑朝數(shù)十里外的沙坬溝竄去。
拂曉時光,叛軍將幾處窯院悄悄包圍,憑借熟頭熟臉輕易近身,刀劈了幾道崗哨,破門而入。景凌一股涌入一孔土窯,一頓亂槍擊斃了炕上幾個從睡夢里驚醒的縣委、縣政府的干部,又竄往別的窯洞。殷書記住在一孔拐窯里,早被幾桿長槍抵住,賊亮的電光下,只見他用自己的身體遮擋著身畔一個濃眉大眼、威嚴沉靜的陌生人,望著宗云鷂厲聲喝道:“你……你要干什么?!”宗云鷂一聲陰鷙的長嘯,說:“殷書記,對不起哩,我不殺你們,你們就要殺我!”說罷,從兜里掏出信件揚了揚,抬手一槍向陌生人頭部打去,那人身子晃了晃,慢慢倒了下去。殷書記眼眶裂開,眼角流出紅慘慘的血水,抱著尸體大呼一聲:“曹書記?。Σ黄鹉鷧?!我是個罪人!是我瞎了眼!”宗云鷂把槍口對準殷書記的后腦勺,說:“殷書記,這輩子欠了你的一份情誼,下輩子還吧!我給你來個快刑,免得受罪!”說完,扣動扳機,嘣的一聲,殷書記倒伏,兩只眼睛依然大睜著,滴流著黏稠的血水。
叛軍解除了縣保衛(wèi)隊二十多號人的武裝,槍殺了曹書記的幾個隨行人員和保衛(wèi)隊的隊長、副隊長,抄沒了縣政府積蓄的幾百塊銀圓,搜走縣委的幾份文件、檔案。宗云鷂下令將曹書記、殷書記等十多個斃命的領導干部一律斬首!又是一陣血腥的砍剁,人頭一顆一顆分裝進幾條毛線口袋。當日,這股叛軍在潛往檸條原途中,又順道踐踏了新城區(qū)政府,將縣、區(qū)七名干部綁架。區(qū)委書記謝寶堂下鄉(xiāng)在外幸免于難。
史料表明,這位罹難的曹書記,化名曹流,真名謝維俊,湖南人,時年二十八歲。曾任毛澤東的早期秘書,也是中國共產(chǎn)黨早期的優(yōu)秀黨員和卓越而著名的高級領導干部,并擅長書寫風格蒼勁的毛筆大字。中共中央進駐瓦窯堡后,謝維俊出任三邊特委書記兼剿匪總指揮。據(jù)說,消息傳到瓦窯堡,毛澤東震驚不已,鄧小平仰天長嘆,李維漢大放悲聲。七八年之后,林伯渠曾在延安作詩懷念:“偶憶往事便心驚,謝毛鄧古剩小平;割截人情讀八股,江西路線有羅明?!?/p>
半后晌時光,宗云鷂和景凌帶領一百多號半騎半步的叛兵進入南街口,后頭押解著七個反剪雙手的俘虜。迎候多時的張桂生一聲吆喝,街頭噼里啪啦炮仗大作,硝煙騰騰。圍觀的人群擠滿街巷,警察手執(zhí)黑棒子分散開來維持秩序。幾聲軍號響過,一股頭腦人物涌來,章廷芝、張自立、趙天孝幾個走在前頭,鼓掌相迎;章家人馬和八十六師駐軍連隊、縣保安隊及各民團官兵們在街道兩側排成齊整的隊列,全體行軍禮。張自立搶前一步,緊緊攥住宗云鷂的手,連聲說:“宗英雄,奇功一件、奇功一件吶!”宗云鷂客氣一句,卻望前跨出一步,沖章廷芝啪的一個立正敬禮,朗聲說:“報告團座,罪人宗云鷂帶手下弟兄奉命報到!”景凌慌忙跟上,也啪的一個立正敬禮:“報告團座,罪人景凌愿效犬馬之勞!”章廷芝縱聲長笑,顯然很是滿意這個稱呼,拍打著二人的肩膀,大聲說:“何罪之有?回頭就好,不虧我章家的人馬班底!”
這一夜,檸條原鎮(zhèn)上的各家酒館、飯店、客棧擁擠了數(shù)不見的端著闊佬架子的軍人,處處肥酒大肉、觥籌交錯,劃拳行令之聲通宵不絕。幾處養(yǎng)了窯姐的騾馬店人滿為患,嫖客們互相吹胡子瞪眼、使絆子撕打,爭先搶入排號,走了一撥又來一撥。窯姐們熬累得黑水汗臉,叫苦不迭,老鴇春風滿面,不住打氣:“姑娘們,這號生意千年等一回,撐??!”
吃罷早飯,東西大街鑼聲急促,巷子里響起區(qū)公所嘍啰們扯開嗓弦的吆喝:“縣政府有令,全體市民人等到南沙窩看法場嘍——公開處決共黨分子嘞——”人群雜沓的腳步聲和驚呼聲里,東西南北四處海壕吊橋的兩側分別豎起高高的椽桿,懸掛了一顆顆紅慘慘、黑乎乎的人頭。正午時光,鎮(zhèn)子南邊的沙窩匯聚了兩三千號人,四下里散布了荷槍實彈的大兵、團丁、警察、保安隊員,一口閃爍冷光的鍘刀翹著把子擺在殺場中央的空地上。幾聲炮響,人犯帶入。張自立脫去斯文,瘋漢似的拍打著案桌,唾沫星子四濺,集體宣判了六個共黨分子的罪狀。一聲“斬立決”!頭戴“英雄結”身著大紅衣的劊子手倆人一組拽拉一個人犯,貓著身子碎步過去,高高提起鍘刀把子,從肚腹下刀,嗨的一聲,鍘為兩段。只剩下一個衣衫臟破的半大小子,姓馬,是新城區(qū)委的青年主任,嚇得暈了過去,陪過殺場卻被釋放了。張自立宣稱:“政府寬容為懷、警示教育為本,念其幼稚蒙懂,予以特赦!”許多年過去人們才曉得真相:警察局長張桂生私下收受了保安隊中隊長王倉五十塊現(xiàn)大洋,以親戚的身份出面擔保,張自立念他曾救過張?zhí)p了面子。
章廷芝實踐諾言,于第二天即派快馬將六姨太從安邊馱來,宗云鷂感激得跪在地上向他連磕三個響頭,誓言一生追隨。據(jù)說,六姨太淚流滿面,怨怨艾艾,依依不舍,章廷芝伸展手掌,折回中間三個指頭,乖哄說:“這個是老六這么細,這個是老大這么粗,老大比老六好!”
不久,井岳秀以八十六師剿匪司令部名義頒下嘉獎令,宗云鷂和景凌分別被任命為所部三邊南山剿匪游擊司令、副司令,各賞現(xiàn)洋二百塊?!蛾兾鲊袢請蟆芬燥@著位置刊登了這一事件的始末,稱章廷芝、宗云鷂、景凌三位壯士為黨國的剿匪大業(yè)立下了殊勛。
日頭還有一鋤把高低,白云山就鏟起一圪垯土打向一只體格強壯的大羝,發(fā)出嚴厲的吆喝。幾只山羊依然大大咧咧撲竄覓食,連連受到飛來的土圪垯的威嚇,才收斂了赳赳的野氣。山峁上響起母羊召喚小羊和小羊尋找母羊的粗洪與細嫩相間相融的咩咩聲,很快聚攏成稠密擁擠的群體,在大羝的帶領下,朝樹林子方向涌去,踩起一股股黃塵,拉下一串串棕黑色的糞珠珠。白云山把羊群驅趕進木柵欄的圈舍,拴牢圈門。從草棚拎出一大筐子干枯的樹枝樹葉,高舉起來,沿著圍柵一邊走一邊往里頭的幾條長木槽抖擻潑灑,大羊小羊咩咩叫喚爭先搶上,傳出咯噌噌脆生生的聲音;大羝張揚著彎曲的犄角,占據(jù)了一大坨地方,獨自慢悠悠嚼食,盡顯王者的霸道。棚圈里的紅犍牛眼熱,哞地長鳴一聲。白云山走向倉窯,端出少半簸箕黑豆面糝的細料,倒進盛了散碎草秸的拌料槽,潑上笆斗里的剩水,用短木锨攪拌均勻,一锨一锨鏟進簸箕,再倒入牛槽;紅犍牛探出長舌卷了一大口,不緊不慢咀嚼起來。隔槽的騾子也受到同等的待遇,彈起長唇卷食,顯得急促些。白云山伺等了一會兒,從水窖里吊上來兩笆斗凈水,分別飲過牛、騾和羊,拾掇了手頭的家具,拍打著身上的土屑、灰塵,覺得該安付的都安付了。他摘下頭上綰結的白手巾,抖去灰塵,揩了揩額間的汗水,長長噓了一口氣,一雙眼睛卻不閑著,四處搜索著什么。關大門柵欄的時候,疑心沒有關嚴實,試打了三回,確信外頭的人連手也擩不進來才拽起鐵鏈子扣好。轉身之際,他又哈腰從地上撿起一截粗棍子別進扣眼,楔死,這才背抄著手朝窯里走去。偏窯里傳出幾個婆姨的笑聲,他也沒有心思過去覷覷,重重地咳嗽了一聲,顯示自己回來了。
這幾天,白家的偏窯里從早到晚傳出嗡嗡嗡的歡唱聲。此刻,梨花坐在板凳上,懷里抱著一個吃奶娃娃,全神貫注地觀察著鄒老婆每一個細小的動作,并不時比畫模仿。白馬氏伸長脖子,也專注地端相、揣摩著。鄒老婆耐心地從頭開始演示:她右手搖轉紡車把子,騰出兩個指頭夾住虛胖的綿羊毛捻子的一端,左手輕輕捏著捻子的另一端,嗡嗡嗡的響聲里,就見一縷纖細的絨線從拇指和食指間拉出,繞在錠子上。絨線在快速旋轉中吃勁擰緊,變得均勻皮實,并愈拉愈長,一直延伸到距離錠子極端遠的地方,而后反轉車把子,紡車吱吱呀呀,這條長長的毛線就纏繞到錠子上了。再轉動紡車開始拉線,一匝一匝的,錠子變得粗壯起來??粗u老婆神態(tài)悠然、動作靈巧嫻熟,梨花和白馬氏嘖嘖稱奇,羨慕不已。鄒老婆騰開位子,守在一旁指撥,婆媳倆輪著坐上去模仿操作,已然能夠像模像樣搗騰了,只是容易出現(xiàn)斷線和粗細不勻的情況,白馬氏慨嘆人老眼花、眼拙手笨,梨花則驚驚乍乍瞎笑一氣。鄒老婆不急不躁,說須得悠悠地品住勁兒,熟能生巧。
鄒老婆是個寡婦,渭北人。深秋時光和兒子鄒根根背著一架紡車和一架帶梭子的織布機逃荒出門,盲目北上,來到檸條原再也走不動了也不想走了,卻無處落腳,就在西關廟里暫且住下,每天背著家具到鎮(zhèn)上打問營生,討口吃食。鄒根根十八九歲,長得偏瘦,個頭卻蠻高,閑蕩間,讓瞄掃已久的縣保安隊的一個頭目抓了壯丁。鄒老婆倒伏在保安隊院子門口號啕大哭。王倉給了她兩塊銀圓,安慰說當兵也是一條出路,至少可以糊口,鄒老婆悲悲戚戚,依舊不肯離去。恰巧白云山進鎮(zhèn)子賣羊皮,發(fā)現(xiàn)她帶著紡車、織機,約莫是個手藝人,動了心念,找到王倉打問一番,打算收留。王倉大喜,向鄒根根說白叔是自家的一個親戚,人氣沒麻達,光景也圓活殷實,就讓你媽去吧。鄒根根趴在地上向白云山磕了三個頭,拜為干大,將母親托付。初到白家,鄒老婆為了表明自個兒不是吃白飯的,征得主家同意,拆開一床破棉被,用白家的彈毛大弓彈成柔軟的棉絮,再搓成虛胖的捻子,支起紡車,嗡嗡嗡幾天,就紡成幾拐子又細又勻又皮實的棉線子。鄒老婆一聲不響,又支起織機,呱嗒呱嗒幾天,竟然織出一匹細密、漂亮的土布。她說,如果家里有染色把經(jīng)線、緯線染成不同的色線,還可以織成花格子布。白云山噙著旱煙鍋子,笑瞇瞇地對白馬氏和梨花說:“咋相?咱家又辟開了一條新財路!”婆媳倆二話不說倒騰開一孔偏窯打掃干凈給鄒老婆安了家,從此一個鍋里攪稠稀。三邊這地方不產(chǎn)皮棉,棉花都是二道販子從外地販來,價錢老貴,可羊毛家家戶戶都有,鄒老婆說羊毛也照樣能紡線織布。白云山讓她試火一下,說他當初就有這個念頭。下手試打紡線,果然比用撥吊子和陀螺捻毛線既快捷又勻稱、皮實。一家人商量,干脆就開張一爿毛坊,接攬生意,加工毛線子、毛坯布,即便買賣不行,至少可以把自產(chǎn)的羊毛紡成毛線,織成毛衣毛褲毛褂子毛襪子毛手套毛口袋,里里外外算下來,也能節(jié)省一茬買布和置辦這些毛貨的開銷。
白云山盤腿坐在火炕上,噙著旱煙鍋子半天不嘬一口,煙鍋里燃燒的煙末得不到充裕的氣流死了幾回。檸條原鎮(zhèn)上鍘人的消息傳到了南渠莊,他忐忑煩躁,眼皮簌簌簌跳了一天,此刻肚子叫鳴,卻沒心思吃飯。白馬氏和梨花從門進來,意猶未盡地拉扯著鄒老婆過硬的手藝。梨花見公公已然坐在炕上,慌忙把小娃兒遞給婆婆,揭開大鍋上厚重的杏木鍋蓋,一團熱氣滾滾撲出,升騰到窯頂受阻折回向四面彌漫。梨花從搭架在鍋腰的竹箅子上端出半盆黃米干飯、半盆洋芋熬酸菜和一小盆清米湯,一一擱到炕桌上,又從碗架上取來碗筷勺鏟和蔥花碟子、油炸辣末碟子。她小心翼翼給公公先舀了半碗清米湯,略含歉疚地說:“大,只顧學紡線,沒聽見你回來!趕緊趁熱喝!”白云山接過米湯碗,默然吃喝起來。白馬氏心口不空,問道:“他大,今兒收工這么早,沒甚事兒吧?”白云山說:“今兒日怪,我眼跳。”白馬氏問是左眼還是右眼?他說左右都跳。白馬氏很是犯難,濾著腦筋,說左眼跳財、右眼跳災,兩個都跳是財是災誰能曉得?白云山苦笑著說:“熟死的攪團生著哩,精死的婆姨愣著哩,什么跳財跳災,凈是瞎扯?!崩婊犞牌诺膶υ捫睦锖眯Γ瑓s又不敢露出笑模樣,硬忍著。伺等公公吃喝罷了,梨花麻利地洗涮了盆碗,來燈柱,點亮油燈,給公公婆婆倒了兩缸子滾水,問婆婆說:“媽,再沒甚營生吧?”白馬氏說:“快歇歇去?!彼龔钠牌艖牙锝舆^小娃兒,叭兒叭兒親吻著,順著窯巷回到自己的拐窯去了。
半夜時分,莊里傳出一陣張狂的狗吠,幾十號大兵把白家窯院團團包圍。柳柵欄大門遭到瘋狂的踹踢,發(fā)出嘎喇喇刺耳驚心的聲響,終于被踹爛踢飛。白家黑狗發(fā)出面臨大敵的狂吠,轉著圈兒撲咬,兩聲清脆的槍響,倒伏在院子里。宗云鷂一聲厲喝,手電光亂晃,一股大兵踹開窯門闖入,窯里傳出小娃娃的驚啼。一個士兵出來大聲報告了情況,宗云鷂和景凌拎著匣子槍,大搖二擺進入窯里。白云山和白馬氏已穿好衣裳,點著了油燈,半跪半坐,戰(zhàn)戰(zhàn)兢兢望著地下這群兇巴巴的人。宗云鷂冷笑一聲:“暖窯熱炕倒睡得安穩(wěn),白寶霖不在家?”白云山認出面前這個人就是上回造事折騰的那個鷹鉤鼻子,心里一驚,強裝笑臉說:“是宗賢侄,有話好說。寶霖這鬼仔仔三月五月不見人影子,我也不曉得,或許是去外地當兵哩,或許倒騰生意去哩?!卑遵R氏憂心家里又要遭殃,搜腸刮肚找到一個說頭:“官爺們軍爺們,不看僧面看佛面,他死鬼舅舅馬君臣活著的時候也是縣里的大官,跟你們打得好交道。寶霖這個敗家子把一家老小撇下也不曉得去了哪里,求你們這回高抬貴手吧!”她說著就要下炕燒水去。宗云鷂拿槍逼住,不許她動彈,瞪起眼珠子喝道:“你個老草驢還他媽的套近乎?你兒子是共產(chǎn)黨鎮(zhèn)邊區(qū)的區(qū)主席,誰不知道?你兩個老不死的還給老子裝傻充愣?”白云山說:“這兩年他只回過三兩趟家,外頭的事甚也不說,我們瞎老百姓哪里曉得這些?下回他回來,非得問個精明,不行就拿一根鐵鏈拴住,這龜孫子!”“我看你兩個老不死的是老皮癢哩,說不準你們把他藏在了什么地窖里頭。”宗云鷂陰沉著臉,正待下令拷打逼問,梨花抱著小娃兒從窯巷進來,渾身打顫,臉色煞白。宗云鷂打量著她,說:“這就是白寶霖婆姨吧?長得細眉花眼粉白水嫩,長頭發(fā)苫在尻沿子上。”梨花趕緊低下頭,拼命往懷里縮,濃密的黑發(fā)瀑布一樣垂下。宗云鷂眼神騷輕,嘿嘿一笑,走過去托起她的下巴,騷烘烘地說:“大妹子,不要怕,我跟你老漢一搭共過事,找他有話說,你肯定曉得在什么地方?一個人摟個枕頭睡覺也難活,到你窯里咱說去?!卑自粕叫睦锔锣砸豁?,大聲說:“我手頭有不少錢,統(tǒng)統(tǒng)給你們,不要為難我的家人!”說著,從炕圪嶗席子底下摸出一小袋子銀圓,嘩啦嘩啦抖擻著,擱到炕沿上。景凌上前把錢袋子拎起,掂掂分量,掖進腰里。宗云鷂粗聲說:“共黨家屬,大洋統(tǒng)統(tǒng)沒收充公!人也要單另審問,不老實交代就帶回去蹲監(jiān)牢!”說罷,揪住梨花的頭發(fā)拖過窯巷進到拐窯里。景凌明白,趕緊跟了過去,杵在窯口持槍把守。白云山老兩口見情勢不好,顧不得黑洞洞的槍口抵著,瘋喊瘋叫從炕上撲下,幾個士兵一擁而上,豎起槍托子一頓暴打,二人當場昏死過去。
宗云鷂嘴里流出騷輕的涎水,嬉皮笑臉摸了一把梨花肥壯的奶子,說:“好俊的奶子,大哥直想吃一口!陪大哥睡一回,不抄你家、不抓你家的人!”梨花拼命掙脫身子,把小娃放在炕上,順手掣了一把剪子,對準自己的脖頸,顫聲說:“你……你敢胡來,我立馬死給你看!”宗云鷂驚得倒退一步,轉頭瞅著拼命蹬腿啼哭的小娃兒,發(fā)出一聲陰惻惻的長笑,上前一步,將槍口對準娃娃的腦瓜兒,惡狠狠地說:“你如果不從,老子指頭一動就泯滅了這小羔羔!”梨花驚駭萬分,傻在那里。宗云鷂扳開機頭,厲聲喝道:“老子數(shù)一二三,到了第三下你還不丟脫剪子,小羔羔的花紅腦子就濺在炕上啦!”“一——二——”梨花面色如土,癱倒在地,剪子啪啦掉在一旁。宗云鷂獰笑一聲,收起槍,把梨花抱起,像一只死羊丟在炕上,撕剝了衣裳……宗云鷂發(fā)泄完從炕上跳下,景凌兩眼綠光閃蕩,又撲了上去。
天色亮豁開來的時光,這股官兵從羊圈里拔選了二三十只大羯子,驅趕著踢塵而去。梨花披頭散發(fā),灰眉土眼,拽了一根麻繩出了大門,向鹼畔外頭的一棵歪脖柳樹跑去。鄒老婆顛著小腳大呼小叫追攆出去,從后腰死死抱住。白云山和白馬氏踉踉蹌蹌出來,一家人摟在一搭大放悲聲。南渠全莊動亂起來。一大群人簇在跟前,開導的開導,拉扯的拉扯,叫罵的叫罵。白家人緣好,絕沒有一人幸災樂禍,都表現(xiàn)出萬千的同情和發(fā)自肺腑的義憤。梨花被推向漩渦的當心,羞憤悲絕萬念俱灰,一頭撞向硬地,紅血滿臉,昏死過去。一股婆姨叫名字、掐人中緊忙搶救,梨花總算睜開了眼皮,卻跟死人一樣,眼珠發(fā)瓷發(fā)暗。王秀才聞訊過來,勸慰、噓嘆一番,捉了主意,說家里出了這么大亂子,怕婆姨女子想不開再尋短見,短不了找寶霖去!
幾天以后的黑麻麻時,白寶霖騎一匹馬悄悄回來。他一顛一顛進到家里,白馬氏頭上纏著血布,瘸歪著身子迎在巷口,早已哭成淚人,嗓子像澀布子像老綿羊。慘淡的燈光里,白云山頭上纏著血布,鼻青臉腫,神色灰暗,坐在那里,頭也不抬,不哼一聲,一鍋一鍋抽煙。白寶霖從氈靴里拔出一把尖刀,噌地戳在胳膊上,一股紅血從袖口流出,他大吼一聲:“姓宗的、姓景的,早晚一天,老子活剝了你!”白馬氏心疼得不行,趕緊包扎,說一滴血三碗飯,咋自個作踐自個!左頭的拐窯里,傳出梨花嚶嚶嚶的哭泣和小娃兒怯乍乍的號啕。
燈火熄滅,白寶霖沒有回梨花娘倆住的拐窯去,和父母待在一起,和衣而臥。白馬氏悄悄說:“你也不打個照面?該過去看看。梨花揪自個兒的頭發(fā),摑自個兒的臉,三四天沒沾一滴水沒吃一口飯,眼窩都快哭瞎哩!娃娃也餓壞哩!”白寶霖嘟噥了一句:“她還有什么臉活在人世上!”
冬夜寒冷而漫長。夜靜時刮起了風,一股比一股勁厲,削得鹼畔外頭的樹林子發(fā)出嗚兒嗚兒不歇的尖嘯,仿佛一頭饑餓、孤獨的野狼在曠野里仰天長嘯。隔窯壓抑的啜泣聲無止無歇。小娃娃哭鬧了半宿才睡去。白寶霖徹夜未眠,眼睛瞪著黑暗。雞叫頭遍的時候,前窯門似乎輕輕吱呀了一聲。白寶霖握槍在手,豎起耳朵,卻什么聲息也聽不到了,他用被子蒙住頭,繼續(xù)佯睡。突然,一個念頭從心間閃過,他一骨碌爬起跳下炕去,顧不得穿鞋奔出窯門,一把拉開大門柵欄,跟前的歪脖柳樹股杈上撲騰墜下一個黑影,白寶霖一縱向前伸手搶住,掣出尖刀割斷繩子,將梨花攬在懷里,摸了摸鼻孔,尚有氣息,他淚水如雨大呼一聲:“梨花吶,你好糊涂!”
四月初八是安邊城傳承久遠的娘娘廟會打頭的日子,清早,海紅子和白菜心的戲班子老老少少一起上手在廟院戲臺上綰結大繩搭起篷子,幕布、幌子、彩帶迎風飄起,亮麗醒目。海紅子一聲吆喝,象征廟會揭幕的打擊、管弦樂便早早開始緊一陣緩一陣的和聲演練,戲子們喊嗓子的聲音吱溜吱溜鉆進深巷。城里人進入亢奮狀態(tài),家家戶戶趕緊生火做飯,拾掇營生,以便及早去覷湊熱鬧。城外,四通八達的大路小道上隱現(xiàn)早行的人群,匆匆而來。這一向,紅軍西征的消息在城里傳揚,治安管制嚴格了許多,平日只留兩道城門進出,盤查逐人進行,包裹、口袋須得一一打開搜翻。起會之日人多,繁縟的盤查依舊,時光不大,東門和西門就堆起人頭疙瘩,掀起抱怨之聲。未久,南城門和北城門先后打開,分流消腫,進城的速度明顯加快。十字交叉的大街呈現(xiàn)熙攘的景象,香客們經(jīng)一番討價還價以最便宜的價錢置辦了紙表香燭,徑奔廟院各自上香許愿;梳洗打扮過的婆姨女子哄伙成一簇一簇,沿著稠密的店鋪門面一家家覷探過去,驚異貨物的豐盛充盈,切身感受著囊中羞澀的滋味;一群一群提溜著露尻子褲子的半大小子窺視著柜臺上成包成盒的洋糖、餡餅、糖酥饃,在吸鼻子和咽涎水中獲取滿足、排解煩惱。像往常的廟會、集日一樣,一撥一撥的蒙古牧民從城北東西蜿蜒的邊墻外的草原上叮叮當當過來,有的騎馬,有的趕駱駝,馱子裝滿皮毛、肉干、奶酪、莜麥的特產(chǎn),進入城里,向當?shù)氐臐h族熟人、朋友和老主顧頻頻打著招呼,一邊占據(jù)有利位置,卸下東西現(xiàn)場售賣,卻不似漢家小販一樣大喊出聲。城中的炊煙將盡未盡之時,戲臺下已是密匝匝的,前頭中央的位置針插不進、水潑不入。一陣響吹細打,幕布終于拉開,紅臉白臉的戲子登臺亮相,臺下漸趨安靜,戲迷們陷于難得一遇的娛樂享受里。這個時候,混進戲場閑蕩的團丁開始不安分起來,三三兩兩結伙,綠哇哇的眼睛四處瞄掃,發(fā)現(xiàn)長相俊俏的婆姨女子,互相擠眉弄眼,燒哄哄靠上前去,借故觸碰、捏揣她們身上惹眼和隱秘的地方,嘻嘻哈哈,盡享扛槍人的特權,人群里由是不時發(fā)生騷動,婆姨女子們敢怒不敢言,只好小心躲避,用雙手掩護身體。城頭上顯得冷清寂寥,挎槍的團丁懶散地往來巡風,垂涎城里的熱鬧,顯出煩躁、怨尤的神色,一個個歪著腦袋詛咒日頭走得太慢,渴盼輪崗時間的到來。
晌午過后,一個西征紅軍大部隊朝安邊城開來的消息不脛而走,城里頃刻陷于驚恐雜亂,小商小販拾掇攤子紛紛離去,一股一股的壯年人扶老攜幼爭先出城,喊叫、呼應的嘈雜掩蓋了娘娘廟院傳出的鑼鼓聲。李道庵和章杰儒接到報告,登上鼓樓頂層四面瞭望,果真見南園子一帶村落紅旗揮動、人喊馬叫、黃塵飛揚,紅軍的先頭部隊已然逼近安邊城!
李道庵是專程從定邊城過來協(xié)商部署防御紅軍西征事宜的,已住了十多天。他從定邊縣政府對外聯(lián)絡訊息的唯一一部電臺獲悉,紅軍抗日先鋒軍渡河東進,在山西境內襲擾五十余個縣區(qū),創(chuàng)傷晉軍三十多個團,后間,遭遇多路國軍的圍追堵截,已退回陜北,有西行跡象,三邊首當其沖。李道庵初來時先見了章鴻儒。他講了以防為主、固守待援的肚腹之謀,章鴻儒很是不屑,說當年魏蜀之爭,魏強蜀弱,而諸葛亮偏偏七出祁山,非為謀中原,所施用的乃是以攻為守的韜略,以古為鏡方為上策!
隨后,章鴻儒將備戰(zhàn)瑣屑之事交付李道庵和章杰儒,自己帶領二百多人徑往檸條原,與張自立和教堂方面聯(lián)手向東南山區(qū)實施清剿,企望肅清蘇區(qū)小股武裝,摧毀赤色政權,使紅軍西進失去耳目和落腳之地。同時,統(tǒng)一組織、抽調民團武裝,重點布防檸條原和小橋畔,連同方圓數(shù)十里村莊也一道納入布控范圍,織結起一張偵探、傳報的網(wǎng)絡。前些天,曾發(fā)生一場驚心的戰(zhàn)斗。小橋畔堡寨受到紅軍一部圍攻,趙天孝求救,章鴻儒派出宗云鷂帶五十余騎增援。雙方打了三天,紅軍清除了寨墻外圍的碉堡炮樓。強攻不下,紅軍從遠處掘地洞直逼堡寨,實施爆破,北墻被炸開一個二丈多寬的豁口,紅軍部隊發(fā)起沖鋒,趙天孝和宗云鷂指揮團丁狂擲手榴彈阻擊,格神甫組織教民運來裝滿沙土的羊絨包迅速堵塞了缺口,紅軍未能得手,孤立無援,又受到章鴻儒增援團隊的沖擊,被迫退出戰(zhàn)斗,去向不明。于是,就有紛紜的傳說從教民區(qū)向四處撒播:“紅軍是老鼠精下凡,打地洞刨窟窿偷倉”;“天主圣母降福除禍,堵住了老鼠精的窟窿,小橋畔寨子的破口一夜自然復原”;“紅軍有槍沒子彈,老爺不啖”。
李道庵獲悉戰(zhàn)況,大大松了一口氣,對章鴻儒的老將氣魄和攻守韜略也心存敬服。然而,他認為以松散、弱小的民團之力對抗久經(jīng)沙場的紅軍部隊畢竟是自不量力的莽撞之舉,反倒覺得章杰儒更是一個務實的人。十多天來,二人相處和洽,十分投機,就宣傳動員、盤查管制、策應互援、攻防演練、物資籌備、糧食保障諸多方面達成廣泛一致,并且付諸行動,安邊城已召集了三次反共聯(lián)防動員大會,選拔商人鋪伙、住戶壯丁五百人充作協(xié)防軍進行了實戰(zhàn)模擬演練,城里運回了足支半年的糧食,只是草料儲備限于春荒缺口還大。
此刻,章杰儒見李道庵渾身打顫、兩眼發(fā)直,知道這個文人不諳軍事,果斷下令吹響軍號,進入緊急防御狀態(tài)。各部民團迅速登城,東、西、南三道城門同時關閉。海浪似的人流涌向北門,隨之發(fā)生擁塞,相撕扯相推搡相踐踏,號哭之聲將惶恐驚悚的氣氛厲厲推高。城中駐軍早已開走,只有團丁五六百人,章杰儒提出報信求援,李道庵連連點頭,當下急令兩個團丁各乘快馬一南一北繞道趕往檸條原。定邊城有民團數(shù)百人據(jù)守,另駐扎了寧夏馬鴻逵部一個騎兵營,李道庵還是不放心,修書一封,派快馬送去,明令由縣政府黨科長全權執(zhí)掌大事,統(tǒng)一部署,協(xié)調各民團武裝關系,與駐軍精誠團結,積極備戰(zhàn),加強戒備,并責令連續(xù)拍發(fā)加急求援電報,隨時向安邊稟報情況。
檸條原鎮(zhèn)上。章鴻儒于黃昏時光接到線報:東南山區(qū)發(fā)現(xiàn)紅軍主力,人數(shù)數(shù)千,步、騎結合,攜有重武器,正向西快速運動。檸條原無關可守,他當即決定撤兵回防安邊,急令團隊于西街口緊急集合。張自立陷于焦躁驚恐,一頭冷汗跑顛過來,乞求章家人馬留下協(xié)守,稱檸條原一丟,全鎮(zhèn)百姓將沒于水火,他這個縣官也算做到頭了!章鴻儒冷笑一聲:“檸條原一馬平川無關可守,只靠幾條壕塹如何抵擋紅軍主力!”說著蹬上馬背。張自立擋在馬前,拽住籠頭不放,急赤白臉地叫嚷:“老團長如若撇下檸條原不管,就從張某人身上踩過!今后兩不照面、形同陌路!”章鴻儒瞪立三角眼,掏出手槍望空打了一槍,喝道:“你讓也是不讓?”張自立駭?shù)媚樕烖S,丟脫了籠頭。章鴻儒駕的一聲就要上路,張自立追上幾步喊道:“老團長,要走咱一塊走!”章鴻儒撥轉馬頭,一臉喜色,說:“這就對嘍,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張自立隨即下令縣保安隊、警隊和各民團緊急集合準備出發(fā)。頭頭腦腦們亂作一團,各自回家收拾金銀細軟,攜家?guī)Э诖蟀∠湓阪?zhèn)子西街縣政府大門口集結,女眷們拉拉扯扯、哭天喊地,許多人放下一茬包裹又撅著尻子去取另一茬。掌燈時光,一騎馳來,報告安邊危急!章鴻儒拔出手槍望空連發(fā)三槍,黑頭黑臉一頓叱罵:“媽了個板子!三軍聽令,老子要人要槍,萬萬火急行軍!誰人貪戀銀錢財物、眷顧家眷兒女貽誤軍機,一律就地執(zhí)行槍決!誰人不愿隨隊奔赴安邊,一律以投順共黨論罪!”藺長財團隊頭開拔,隊伍亂哄哄向西疾行,章家一股悍勇的輕騎繞隊巡查,不時鳴槍警告。
檸條原鎮(zhèn)被遺棄在黑暗里。家家閉門戶戶熄燈,深巷傳出隱約、稀拉的狗吠,愈顯冷清寂寥;東西主街上丟棄著鞋帽衣裳和不值大錢的行李物件,一派狼藉。一些小官小吏和民團小頭目的家眷追攆至西關外時,西撤的隊伍早已不見蹤影,這股人沒了指望,哭喊一氣,返回鎮(zhèn)里,一個個拿了紙表香燭摸黑到東街的老爺廟叩頭祈禱去了。泰和居里里外外亮著燈火,十分寧靜,更顯孤獨。石掌柜仍在打勸李函玉帶上家眷前往安邊暫避,自己留下來照門,并反復絮叨著章鴻儒早先時候專門派人打招呼的話。李函玉不理,只吩咐關張店院和藥鋪門面,伙計不可隨意出行,免得中了冷槍。石掌柜無奈,說:“那咱也熄了燈火?”李函玉說:“你要熄就熄吧,反正熄不熄一回事?!?/p>
章鴻儒和張自立帶領四五百號步、騎及家眷人等,繞了一個大弧,星夜奔馳一百二十余里,于黎明時分從北門進入安邊城。守軍兵力驟增,所有人都稍微松了一口氣。章鴻儒策馬回到大宅,抽了兩個煙泡,顧不得吃飯,傳令召集防御作戰(zhàn)會議。半個時辰過去,頭腦人物匯集到章家充作議事廳的大餐廳里。李道庵特地向張自立打了招呼:“自立兄,連檸條原也不保了?”張自立一臉羞慚,沒有回話。章鴻儒重重咳嗽一聲,宣布開會,三言兩語講完火燒眉毛的危急情勢,切入正題,恭請王文舫擔任守城御敵總指揮。王文舫推拒不就,他不再謙讓,自封總指揮,點名王文舫、章杰儒、李道庵、張自立四人為副總指揮,指揮部設在鼓樓的登高閣。鑒于南關、北關住戶稀少,地勢或低洼或平坦,不利紅軍隱蔽、運動和攻擊,章鴻儒稍作分析,確定將防守重點放在東西兩城及兩關。接著,明確落實了防守位置與職責:章家保安團由他親自指揮,據(jù)守東門、南門和東南城防陣地;鎮(zhèn)邊武裝統(tǒng)由張自立指揮,據(jù)守北門、北城防;安邊地方武裝統(tǒng)由王文舫、李道庵負責,據(jù)守西門、西城防。王文舫披著大衣,滿頭大汗,稱自己感染了風寒,體力不支,辭去副總指揮一職,要求督領商聯(lián)隊守護城內,沿街巡查,以防發(fā)生哄搶和不測之事。章鴻儒覺得疏忽了內防,欣然同意。又命令李道庵、章杰儒、王文舫一道負責后勤保障,組織協(xié)防軍根據(jù)戰(zhàn)情分班協(xié)守,并輸送飲食和戰(zhàn)備物資。接著,章鴻儒宣布了戰(zhàn)時特別軍紀,條令陰森瘆人,申明總指揮有權處決一切消極、惰怠分子。李道庵和張自立雖對章鴻儒的驕橫、放誕頗多怨尤,怎奈大戰(zhàn)在即,各自對軍事一竅不通,也顧不得許多,分別當場表態(tài)支持,號令所部一律聽從章總指揮調遣,將命令層層傳達,嚴厲執(zhí)行戰(zhàn)場紀律,如發(fā)現(xiàn)投共降匪嫌疑和行止抑或玩忽職守、抵抗不力統(tǒng)統(tǒng)就地槍決并誅殺全家。章杰儒主張趁紅軍尚未發(fā)動大規(guī)模攻擊,可一舉焚毀東西兩關民房,避免為敵所據(jù)。眾人看法不一,王文舫表示反對,說事關民生大計豈可不戰(zhàn)自亂自毀長城失信于民?李道庵也覺得這一手太過陰狠,憂慮招致民怨,不予支持。主張未獲通過,章杰儒悻悻地說:“婦人之仁,你們不要后悔!”
捱到后晌,紅軍完成兵力部署和攻城準備,形成大包圍態(tài)勢。一聲槍響,東西兩關陷于戰(zhàn)火。只小半個時辰,城外據(jù)點悉數(shù)丟失,團丁死傷數(shù)十人,撤進城里。章鴻儒立在鼓樓登高閣里用望遠鏡觀察,見紅軍鐵桶合圍,重點占據(jù)東西兩關,四下里紅旗飄飄、人影如麻,判斷兵力應在三千人以上,不禁倒抽一口冷氣。他仔細打量,發(fā)現(xiàn)紅軍從民房背墻鑿通槍眼,又沿房屋外側挖掘戰(zhàn)壕、修筑掩體,似有持久作戰(zhàn)準備,懊悔當初沒有采取霹靂手段以致遺下禍胎。章鴻儒判斷晚間必有一場惡戰(zhàn),傳令團丁大批上城進入臨戰(zhàn)狀態(tài),重點布防東西兩城,并分別組建預備隊。再令商聯(lián)隊督導五百協(xié)防軍充足預備滾木、火球之物沿城散布,并持棍棒充作第二預備隊,聽候調遣。他還不放心,不斷派出督戰(zhàn)小隊四城督查,又親手斃了兩個未戰(zhàn)先亂的團丁鎮(zhèn)懾團眾。
夜幕垂落未久,一顆信號彈劃破東天,數(shù)十發(fā)迫擊炮彈拖曳火焰呼嘯著飛向東西兩城,幾段牌墻倒塌,城樓著火,煙塵滾滾。接著紅軍發(fā)動四面總攻,數(shù)十挺機槍一齊開火,雨點一樣的子彈覆蓋城頭。沖鋒號聲里,七八路縱隊吶喊著沖至城下,搭起云梯強行登城。城頭掛著火球的椽頭、柱頭一齊撞出,垛口、槍眼火舌噴射,大批手榴彈擲向城下,爆炸聲滾雷交織,紅軍攻擊受阻。一眨眼,又一輪攻來,槍炮更猛。正面位置多虛張聲勢,唯東南、西北兩隅最為激烈,兩股紅軍一度攻上城頭,遭到炮臺機槍交叉掃射,全部中彈倒下,跟進的紅軍旋又受到火柱撞擊、滾木擂砸,一個個滾落云梯跌墜城壕。酣戰(zhàn)一個時辰,擊退三番強攻,紅軍傷亡慘重,被迫鳴號收兵。
半夜時分,李道庵、張自立、章杰儒分頭率隊攜帶肉飯、水桶登上城墻,往來發(fā)散,大加慰勉,到處宣揚說,紅軍炮彈少、子彈也少,不善打攻堅戰(zhàn),這一仗下來咱們只死傷五六十個人,紅軍死傷二百余人,賺大哩!團丁們精神陡長,覺得紅軍也是人,遠沒有傳說中厲害、邪乎。這一夜,紅軍再沒有發(fā)動攻擊。曙色中,團丁們伸長脖頸覷探城下,只見尸橫城壕,遍地血泊。東城十多個章家團丁炫示膽氣,腰間系了麻繩縋城拾槍,遭到紅軍狙擊手遠距離射擊,仨人中彈死去,其余驚叫著攀回城上,又一個被打死在半空?;钪墓矒斓瞄L槍五桿,一個個渾身篩糠、牙關打架。章鴻儒聞訊過來,自掏腰包,給縋城拾槍的團丁每人犒賞大洋兩塊,并稱戰(zhàn)死的一律好抬好埋、家屬將得到撫恤救助。李道庵乘機提議發(fā)起募捐犒賞團隊,帶頭捐大洋五十塊。經(jīng)王文舫鼓呼,各商家效仿,很快募集了千數(shù)百塊,團丁每人得一塊,小隊長以上每人兩塊。
團隊晝夜守城,李道庵憂心做飯、送飯、送水誤事,找不到王文舫,就與章杰儒商議,決定統(tǒng)征各飯館、食堂為戰(zhàn)時軍灶,明確伙食標準和各自供應人數(shù)及供水數(shù)量,由鋪伙、壯丁分班輸送。李道庵既憂安邊更不放心定邊,將紅軍圍攻安邊的情形及近日戰(zhàn)況備述成函,于夜間派快馬偷出北門送往定邊,令黨科長電告西安、綏德、榆林、寧夏、甘肅各剿總請求救援,并及時反饋消息。
圍城的第五天黎明,西城方向突然槍炮齊鳴,喊聲大作,偌大的門樓連中十幾發(fā)炮彈轟然垮塌,十幾個團丁死傷。凌厲的號聲里,紅軍分四路縱隊攜梯撲城,一茬手榴彈拋進塹壕,炸死炸傷十幾個團丁。章鴻儒親自帶預備隊登城,大吼大叫,組織火力反擊。有十幾個半大小子的紅軍手舞砍刀撲近垛口,嗷嗷叫著就要翻越進來,遭到炮臺機槍掃射和一排滾木的迎頭砸擊,一個個驚叫著墜落城下。紅軍一意重點突破,輪番強攻。章杰儒黑水汗臉,揮舞手槍指揮二百多壯丁源源不斷運來滾木,守城團丁一輪一輪近距離滾擊,又施用長柱頂翻云梯,紅軍戰(zhàn)士隨梯傾覆,許多被劈空拋出七八丈遠。雙方間歇激戰(zhàn)一個半時辰,險象環(huán)生,震驚心魂,紅軍傷亡甚多,退出戰(zhàn)斗。章鴻儒一臉塵土,四處巡察,見兩掛云梯搭在半城,指揮團丁拽上城頭,當場毀壞,長聲狂笑,說:“老子一輩子打了不少仗,還沒見過這么猛惡!”
又僵硬對峙三天。晌午,天空傳來一陣轟鳴,一架飛機仿佛一只巨大的禿鷲展開雙翅往來盤旋,城中百姓沒有見識,不曉得是什么怪物,大街小巷人頭攢動,齊刷刷引頸看天。李道庵異常激奮,忘記了縣長身份,飄手舞腳,滿大街奔走噪呼:“飛機來啦!救兵來啦!”過了一盞茶的工夫,從飛機子底墜下四顆黑彈,直刺西關,卻只爆響了一顆,聲震耳鼓,卷起沖天的黑煙。飛機又折回來,在西南一個駐有紅軍部隊的村莊丟下兩顆黑彈,一一炸響,遠遠望去,騰起兩團蘑菇形的煙塵。李道庵不失時機四處打氣,鼓吹飛機的厲害,宣稱救兵已在路上,團丁們嗚哇亂叫。
第九天夜半,借著城頭火光,一騎從北馳來,大呼“定邊黨科長急信”!李道庵正在北城樓巡查,認出信使,急令墜下軟梯。信使登城,手中并無信件,口頭報告黨科長已與各剿總取得聯(lián)系,稱西安總部已派飛機數(shù)架飛抵寧夏銀川歸馬主席調用,令馬主席派大軍救援,馬家軍騎兵一個團、步兵一個旅昨日已達鹽池縣城,并稱總部從甘肅西峰調動步、騎幾個師,不日將至。李道庵甚為寬慰,打問定邊城情形,信使說昨日天黑有紅軍兩三千人過來,圍而不打,天明又退,不知何意。李道庵直奔鼓樓轉報消息,章鴻儒一股人個個歡欣。眾人琢磨推斷,認為紅軍主力可能西攻寧、甘或西去打援,只留幾個團在安邊、定邊城外游移、隱伏,伺機奪城。又有便衣探子回城報告:東關紅軍一部試圖挖掘地洞,好在周圍灘地水層淺,又屬沙混土質,挖了一段全部塌方,壓傷數(shù)人;嗣后又往深挖,結果洞底鉆出冒水泉子,只得作罷。一股人聽了愈顯寬心,以為得了地利。唯章杰儒臉色陰沉,掐著指頭算計一番,說:“紅軍傾巢西征,戰(zhàn)況不明,援軍消息還需分辨靠實,到了到不了還是兩回事。咱手頭儲備的子彈不多哩,只能勉強維持一場戰(zhàn)事!”眾人怔了半晌,一籌莫展。章鴻儒說:“紅軍子彈怕是才少,連著幾天不敢出窩行動就是明證?!币还扇擞钟邢采?,認為十之八九屬于這個象況。張自立雙手合十,望天祈禱:“老天爺顯靈,叫紅軍剩下的子彈、炸彈進水受潮,一夜變成臭彈、啞彈!”李道庵沉思一刻,突然拍了一下腦殼,說:“有了!有了!”隨當手書一封信件,插了三根雞毛,派信使急返定邊,電請寧夏方面空投子彈支援。章鴻儒隨后傳令各部調劑彈藥,又派人潛往堆子梁,令宗云鷂設法向外求援,并伺機增援。
第十六天清晨,城北草原上馳來三十余騎,越過邊墻豁口望城下沖來。章鴻儒拍手喊叫:“宗云鷂送彈藥來哩!”正要偷開城門,占據(jù)東西兩關的紅軍組織排子槍交叉射擊,并出動騎兵阻截,宗云鷂指揮抵抗終不能越近,一股人撥轉馬頭迅疾退去。張自立嘆道:“三十余騎竟敢橫沖直闖,宗隊長堪稱神勇!”接近晌午,一架飛機從西飛來,繞了幾圈,向東西兩關掃射一氣,望城中投下幾只帶傘的木箱,其中一只墜落在一戶商鋪的屋頂,咚隆砸開一個大洞,驚得主家和左鄰右舍媽媽老子叫喊著四散逃去。章杰儒紅光滿面,喝令團丁將木箱一一抬到鼓樓下的平臺上。團丁用鐵棍撬開蓋子——里頭裝滿子彈,總計一千排。章杰儒仔細一瞅,識得是水連珠子彈,哀嘆一聲,癱在旁邊。章鴻儒沖一臉得意的李道庵發(fā)火:“殺豬吹屁股,你是干甚吃的?不問問清楚就亂拍電報?使不得,用不成!”城中長槍幾乎清一色七九式,水連珠槍僅十余桿,子彈型號不相匹配。李道庵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急得直跺腳,顧不得砸臉的話,遣人化裝潛出,催拍加急電報。章杰儒懊惱之間靈機一動,將七九子與水連珠子細作比較,認為可以改裝,大喜出聲,當下傳令城中所有鐵匠銅匠銀匠石匠木匠掌匠鞋匠攜帶工具集中到城南一家鐵匠鋪晝夜改裝。因程序麻煩、工具簡陋,匠人又憂心子彈爆炸不敢用力操作,進展十分緩慢。
第十九天后晌接到黨科長傳來報告,稱定邊城陷于紅軍包圍,而駐軍騎兵營前一日接電全部西返。李道庵氣得雙手冰涼,仰天長嘆:“定邊城休矣!”張自立深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莫名其妙一陣輕松,顯然覺得李道庵的遭遇和自己介于五十步與一百步,從此可免去黑老鴰笑豬黑之苦!他湊近跟前安慰說:“道庵賢弟一向順水行舟,再說定邊城乃是磚石之城,不比鎮(zhèn)邊土城,不打緊吧?”李道庵不失文人氣度,苦笑一聲:“寧軍駐定半載,耗費地方金錢近十萬,值此危殆之秋,悉數(shù)西返,置定邊如棄物,究不知其如何計劃耶?誠足痛心!”
章鴻儒經(jīng)一天的觀察,認定圍城紅軍已抽出一部攻打定邊城去了,并斷言紅軍子彈所剩無幾,故而深居高壘不出,決意與宗云鷂聯(lián)絡,主動出擊,兩下夾攻,一舉蕩平東關。晚間,他手書一封急信,遣人縋城徑往堆子梁。兩天后的半夜,突然電閃雷鳴,大雨傾盆,李道庵和章杰儒不敢懈怠,披了雨衣繞城巡查去了。章鴻儒獨自待在登高閣里,一夜無眠,苦捱時光。天色微明,宗云鷂的信使冒雨趕到,報告了最新情況:定邊于前日夜間遭到紅軍兩千多人攻擊,只一個時辰便告失守,黨科長帶著縣印縋城逃出,徑往白泥井教堂避難,嗣后收攏三十余人,得教堂洋神甫資助馬匹,前往榆林求援去了;紅軍抄查了縣府,將所有案卷焚毀,釋放獄中囚犯,拘押富紳、團丁及公務人員上百人,槍決數(shù)人;翌日陸續(xù)開出一千余人,西往攻打鹽池縣城。信使又稱駐扎橫山縣的八十六師張團長接到榆林高雙成師長命令已遣一個加強連向安邊趕來,宗隊長請老團長再堅守幾日,定當合力奪關。章鴻儒愣怔半晌,大罵高雙成吝嗇增援、應付差事!一時身心疲憊,也不說話,披上雨衣踩著泥濘徑自回家。躺在炕上吸了兩個煙泡倒頭睡去,直至飯時才醒。還未等洗漱,李道庵和章杰儒濕溻溻從門進來。章鴻儒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說:“定邊失守哩!”李道庵抹一把臉上的雨水,呆若木雞,癱在椅子上。章杰儒亂罵一氣,瞅了章鴻儒一眼,嘟噥說:“你倒舒坦自在,我兩個一夜沒合眼,繞城轉了八圈!”章鴻儒說:“我年紀大哩,你還眼紅?”章杰儒催促他趕緊吃喝去城頭照應,一邊大罵王文舫、張自立兩個飯桶,一到夜里霜殺了一樣連個人影子也不見!章鴻儒嘿嘿冷笑著,說:“人跟人不一樣,驢跟驢也不一樣,人跟人的區(qū)別比人跟驢的區(qū)別還大!”他舒展雙臂提振精神,撩潑冷水激了一下臉,帶了煙具和一包點心上城去了。
第二十六天雞叫二遍,章鴻儒接到宗云鷂傳信,稱橫山方面派出的一個連已達堆子梁,約定明日將親帶百騎協(xié)剿東關。章鴻儒大喜,當即召開軍事會議進行部署,著章杰儒負責選拔奮勇隊員四十名,提出賞金五百塊。章杰儒雷厲風行,只半個時辰就辦結交差。李道庵深為欽佩,卻嘀咕說:“章總指揮,形勢不利于我,還要主動出擊?”章鴻儒說:“偏偏要打,打出我們的精氣神,震懾共黨!”
凌晨四點鐘,宗云鷂從邊墻北發(fā)來暗號。章鴻儒下令打開東門,潛伏于甕城的奮勇隊員吶喊涌出,直撲東關,手榴彈密集擲出,七八挺輕機槍一齊開火;宗云鷂帶一百余騎斜刺里沖下,喊殺震天。留守東關的紅軍部隊奮起反擊,雙方展開一舍一院爭奪戰(zhàn)和肉搏戰(zhàn),紅軍戰(zhàn)士子彈打光,拔出大刀砍殺,多被炸死或槍殺,一名團長身中三槍死去,余部被迫向南撤退。與東門對峙的一座廟樓上一股紅軍死戰(zhàn)不撤,章鴻儒憂心耽擱太久敵方增援,親自出城督戰(zhàn),奮勇隊員精神陡長,爭相撲上,一舉奪下。奮勇隊和宗云鷂部合兵一處向南追擊,遭遇西關紅軍增援部隊伏擊,死傷十幾個團丁,宗云鷂急令退回。是役持續(xù)一個多時辰,紅軍團長及以下犧牲三十余人,被俘三十余人;攻方死傷二十余人,繳獲空槍四十余桿。東關收復,章鴻儒下令將被俘紅軍統(tǒng)統(tǒng)槍決,嘩啦啦的槍栓聲里,一個姓楊的紅軍連長撲通跪倒在地,連聲乞降,被俘的紅軍戰(zhàn)士一色怒吼唾罵,楊連長面色蒼白,垂下腦袋。章鴻儒手一揮,三十余人在槍聲中倒下。楊連長立功心切,帶領團丁進入上坡的一處院子,指著一個洞口說:“地洞!”有團丁鉆入察看,報告稱洞深八九丈,將及城根。章鴻儒命令炸毀地洞,焚毀近城房屋,東關很快淹沒在煙火里。
據(jù)楊連長供述,紅軍彈藥匱乏,人均不足五發(fā);糧食即將耗盡,每人每天只能分到兩碗稀菜湯、一個窩頭。他苦巴巴說,飛機擲下的炸彈炸死幾匹騾子,部隊一人分吃了半碗焦煳煙串的騾子肉,算是改善了一回伙食。章鴻儒問詢攻城部隊相關情況,楊連長稱起始攻城紅軍系右路軍十五軍團,主力是劉志丹的舊部,后由紅二十八軍宋司令部接替,也是劉志丹的舊部;據(jù)守西關的是紅三團,團長賀鈞年。并稱紅三團已在西關挖掘地洞多條,接近城下,準備將飛機擲下的三顆啞彈連同炸藥裝進一口大棺材炸毀西城。章鴻儒深為恐懼,怨毒之氣無處發(fā)泄,見楊連長身上再無油水,拔槍擊斃,吹著槍口青煙罵道:“老子見不得你這號包軟蛋!”天空陰云密布,一聲拉磨雷響過,麻錢大小的雨滴稀稀拉拉落下。章鴻儒憂心紅軍戴雨攻擊,下令全體返城。
大雨時下時歇,后間轉成濛絲絲雨,綿延幾天。章杰儒和李道庵雨地晝夜巡城,見西關至城下漸次出現(xiàn)三道狹長的塌方,判定紅軍所掘地洞受雨塌陷,于是周知消息,團丁們彈冠相慶。章鴻儒憂慮紅軍施詐,另有主攻地洞,又聽說城內肉食短缺,想出一個一石二鳥的計策。趁著雨夜,派出一小股武裝潛出北門,徑奔鄂托克草地,連夜擄回蒙古牧民的百十頭牛,作為菜牛圈儲起來。章鴻儒的另一目的是期望借牛的重力踐踏試探城外地洞,于第二天清早,即派團丁抓來城里的兩個老漢子,交代、威嚇一番,兩個老漢子憂慮一家老小性命,硬著頭皮驅趕十多頭牛出了北門。牛群拐向西城外,沿城墻南行。將近西門,一頭大犍牛突然失足下陷,瘋狂嗥叫掙扎,終不得脫,陷入地洞。章杰儒隨即組織壯丁人抬肩挑運來百十擔水,從城頭往破洞潑灌,不久全部塌方。城頭團丁一起歡騰,紅軍陣地射來排子槍泄憤,雙方對射一氣,又對罵不休。
第三十一天晚間,章杰儒與李道庵一同登上北城,迎面與正欲下城的張自立相遇。章杰儒譏誚說:“張縣長舒坦,又摟上太太睡覺去吔?”張自立訕訕地說:“章總指揮早已分派停當,鎮(zhèn)邊團隊負責北城防,自有安排,苦戰(zhàn)一月,片瓦無損。”章杰儒冷笑一聲:“還苦戰(zhàn)一月、片瓦無損?那是紅軍沒有強攻北城,不是你張大人能耐大!”張自立做出痛苦的表情,說:“每天顛上顛下十數(shù)回,一到晚間,張某人腿肚抽筋的老毛病就犯,杵在這里,齜牙咧嘴,形象不雅,影響士氣。不過,請二位放心,晚間由張桂生局長徹夜督守,輪班巡風,每隔一個時辰就有例報,北城無虞?!崩畹棱忠娬陆苋寰鸵l(fā)作,急忙打圓場:“張縣長,咱可乘的一條船,杰儒兄也是出于公心苦心,一切皆須小心吶!”這時,西城方向傳來響動,章杰儒強忍怒氣,巡行過去,沿路大聲吆喝。李道庵緊跟著,張自立不好意思下城也攆了過去。西關紅軍工事里傳出鑼鼓镲鈸聲和盆碗瓷器砸毀的響聲,并不時向西城附近投擲殘片,行為詭異。三個人立在垛口觀望,不明是何用意。半晌,張自立嘀咕:“紅軍是故意攪擾,困我精神!”李道庵附和。章杰儒冷笑,說:“二位縣長,紅軍的地洞怕是又挖到墻根哩,胡折騰以亂視聽!”李道庵醒悟,說:“杰儒所言極是!”張自立沮喪地說:“這如何是好!”章杰儒沉吟片刻,傳令立馬組建防爆監(jiān)聽隊,配置瓷甕一批,專在西城內監(jiān)測監(jiān)聽。張自立借口安邊是李縣長的一畝三分地、自己不好出面,打著哈欠溜走了。章杰儒指戳著他的背影罵道:“該溜的溜,不該溜的也溜,遲遲早早有一天你禿小子要溜下一疙瘩事!”
李道庵不放心,親自去抽調人手。輪班睡覺的團丁打哈欠伸懶腰怨聲不絕,他軟硬兼施,趕天明即布置妥了監(jiān)聽之事。念團丁守城之苦,李道庵一清早找來王文舫,召集紳商開會,再籌措銀圓三千,分發(fā)團丁,以資維系。鑒于彈藥消耗將盡,這一天,李道庵又組織壯丁數(shù)百人搬運石頭、磚頭、瓷器、磨盤上城,并強拆閑置民房二三十間取梁、柱、檁材充作滾木,一一運至城頭。章杰儒看在眼里,心里溫暖,記起章鴻儒的話,嘆道:“同為縣長,差著圪塄——人跟人的區(qū)別比人跟驢的區(qū)別還大!”
第三十五天凌晨三點左右,城外人呼馬嘶似有大批新軍調來。章鴻儒抖擻精神,以軍號傳令進入臨戰(zhàn)狀態(tài),四下里燈籠火盆散布,亮如白晝。他預感風聲不對,以紅軍將要屠城復仇為名,下令調動城里老少千人分別于東西城下集結,自備棍棒器物,時刻準備登城協(xié)守。李道庵嘆道:“以百姓肉身作盾牌,只怕不妥!”章鴻儒陰沉著臉說:“兩利相權取其重,兩害相權取其輕。我也不是鐵石心腸,這是沒奈何的奈何,萬不得已時賭一把!”未久,一顆信號彈拖著長尾斜躥當空,數(shù)十發(fā)迫擊炮彈射來,東城樓頃刻起火垮塌。東關陣地吶喊如潮,在十幾挺機槍的掩護下,紅軍分四路縱隊攜梯撲來,手榴彈成排甩上,許多當空爆炸,團丁傷亡慘重,東南城角一股團丁抱頭奔竄,督戰(zhàn)隊連斃幾人方才鎮(zhèn)住。章鴻儒急調兩下城角四挺機槍加強火力,又調宗云鷂率預備隊增援,狂擲滾木阻擊,接連打退兩番猛攻,并潑出清油、打出火球將四架云梯燒毀。未及喘息,紅軍陣地發(fā)出瘋狂的怒吼,又分四路縱隊攜梯撲來,機槍彈像潑麻豆子,壓得團丁抬不起頭來;緊接著,百十顆手榴彈拋上城頭,一時碎磚四濺、血肉橫飛,據(jù)守城樓位置的團丁子彈耗盡放棄抵抗四散逃命。章鴻儒見情勢危如累卵,使出最后一招,一聲軍號,幾股團丁押解著數(shù)百手持火把的協(xié)防軍和男女老少分頭跑步登城,強令各人操起石塊、磚瓦向下砸擊,人群里涌出哀求紅軍罷戰(zhàn)的哭喊和娃娃們稚嫩的號啕。撲近城頭的紅軍戰(zhàn)士個個傻了眼,停止射擊、投彈,宗云鷂趁機帶人穿插人縫連續(xù)放槍,紅軍戰(zhàn)士一個個栽下云梯。旋即傳來軍號,紅軍收兵。
宗云鷂于東南城頭捉住一個爬進塹壕的紅軍士兵,是個十六七歲的毛頭小子。章鴻儒在南城樓親自審問,毛頭小子大罵他們不要眉臉,拿老百姓當擋箭牌!宣稱紅軍已攻占鹽池縣城,彈藥充足,這回非把你們這幫驢日的腦袋擰下來當球踢!章鴻儒見他小小年紀如此膽氣,并不氣惱,探問攻打東城的紅軍是哪個部分的?指揮官是誰?毛頭小子說老子們是紅軍八十四師一團!又大哭,說史團長在第二輪攻擊中中彈犧牲!說罷,猛地撲向章鴻儒,兩只手就要去拤脖子,章鴻儒飛起一腳踹倒,氣吭氣吭半晌,吩咐把這個混賬小子縋下城放生!宗云鷂不解,章鴻儒說:“算個長雞吊蛋的!”毛頭小子隨后由兩個團丁縋下城去,朝城頭疑疑惑惑望了望,撅著尻子跑回東關陣地去了。
早先時候,雨枝聽說城將破,終于忍耐不住,把前一陣子就預備好的一長掛鞭炮于門庭前點燃。噼噼啪啪的爆炸聲驚得梅婷幾個姨太太好生緊張,以為紅軍打進了院子,一個個嗚哇尖叫,拎著錢箱、包裹四處躲藏。章家的幾個娃娃聚在院子里覷看熱鬧,一個四五歲的碎腦子跳腳大喊:“猴姑放炮哩,過年嘍,過年嘍!”梅婷幾個松了一口氣,趴在窗戶上覷探,罵罵咧咧,卻沒人敢出去招惹。章杰儒一身灰土從大門進來,瞅著滿地的鞭炮殘骸,皺起眉頭呵斥說:“你這個沒心沒肺的瘋丫頭,瞎折騰甚?”雨枝忍俊不禁,說:“學校放假,我待著難受!剛才當成紅軍打進來哩,放炮嚇唬嚇唬!”章杰儒忽地眼睛一亮,靈氣閃動,臉上浮起喜色,扭頭對兩個馬弁說:“速速傳令——收羅全城煙花炮仗,剝取火藥備用!”圍城曠久,幾番惡戰(zhàn),城中破棟為薪、刮木為草勉力支撐,火藥早罄,炸彈耗盡,如今意外發(fā)現(xiàn)鞭炮可用,章杰儒感嘆身在事林腦筋不好使了。他進而想到城頭黑夜所用的煤炭火球所剩無多,亦可以油浸棉花蛋替代,棉花用盡還可拆被拆褥以繼;只是飼草稀缺難以籌措,光吃精料,馬匹腹墜便秘痛苦不堪,連響屁也放不出來,這又如何解決?而最令他頭疼的還是子彈問題,當下放棄了吃喝一口的念頭,匆匆出門望南城鐵匠鋪督察去了。
至第四十天雞叫二遍頭上,邊墻北坡村落終于傳來特別的暗號,章鴻儒大喜,急忙于北城樓布置接應。不一會兒,十數(shù)騎偷偷摸至城下,團丁們拋下幾根麻繩。正在這時,守城的中隊長王倉手槍走火,紅軍發(fā)現(xiàn)情況異常開槍阻擊,卻晚了半拍,幾個沉甸甸的帆布包已吊上城頭去了。打開帆布包,里頭裝滿七九步槍子彈和捷克式輕機槍子彈,共計二百排。章鴻儒喜出望外,下令迅速分發(fā)子彈、周知消息。黨科長的一封長信也一同捎來,歷數(shù)定邊城堅守、失守及報信求援的艱辛細節(jié),李道庵一氣看畢,掩面而泣。張自立接過閱看,信中提及駐綏德國軍剿匪第一縱隊總指揮湯恩伯電令榆林高師長全力增援、駐橫山張團長親率步騎千余業(yè)已抵達堆子梁、張團長遣一個營收復了檸條原等諸多訊情,張自立干嚎一聲:“援軍從東來了,檸條原還是我們的天下!”
西城墻根的水甕不時蕩起斜紋,空甕傳出嗡嗡之聲,表明紅軍的地洞已接近城根。接連兩天,章杰儒和李道庵指揮團丁從城頭往下拋擲石頭、鐵錘,擊破三處,俱見有頂板、立柱顯露,判知因水層淺、土質差又迭遭破壞,紅軍掘洞艱難,推進緩慢。章杰儒吆喝壯丁擔水潑灌,逐一破壞,說:“他們挖得慢,咱們毀得快,也不啖!”又過一天,一架飛機幾度盤旋,轟炸了西關、東關,向城中投送了一批彈藥。從彈藥箱里找到一封函件,始知系國軍駐甘肅西峰鎮(zhèn)何軍長奉西安總部令所為。函稱安邊之戰(zhàn)彰顯三邊地方精英效忠領袖、報效黨國之決心,古今鮮見,名垂青史,期砥礪堅守,援軍不日而至。章鴻儒在登高閣里踱著方步,手叉腰間,說:“敢不是連南京的老蔣也曉得我章鴻儒這個人哩?媽了個板子,沒白活一回!”半后晌光景,天上堆起峰巒云頭,一聲霹靂,大雨如潑。有團丁冒雨來報,紅軍又一地洞掘至西城門北側,聲音甚近。章杰儒撂下水煙壺子就要過去,章鴻儒說老七你傷風咳嗽歇一歇,我去!他披上雨衣直奔過去,指揮團丁向城下拋擲沉重的腌菜石,終于擊開一個窟窿。七八個團丁合力抬起一顆碾骨碌砸下去,嘎吱吱幾聲,洞內的頂板、立柱被壓壞。一群壯丁擔水潑灌,徹底毀廢。章鴻儒興奮難抑,大笑:“這是紅軍小子的最后一個洞,他們沒有機會啦!”
第四十四天,章鴻儒與張團長約定翌日以大炮為號夾攻東關,再取西關。章杰儒撇開王文舫發(fā)動募捐籌集賞銀,各商家肥豬也哼瘦豬也哼,無人響應。李道庵去找王文舫卻哪里也找不到,只得下令強征。團丁們持槍上門,逐戶強索,共計籌得兩千塊。重賞之下,連夜組建起一支二百人的奮勇隊,潛伏于東城甕城內。早飯時光,東北傳來炮響,東門大開,宗云鷂率隊沖出,搶占了邊墻東段,卻見東關空空,沒有人影,只聽到東北方向槍聲激烈。宗云鷂判斷張團長部遭遇紅軍伏擊,難以會合,躊躇間,見兩架飛機從西南飛臨,盤旋西關上空狂擲炸彈,一時黑煙滾滾,紅軍陣地一片火海。宗云鷂想拔取頭功,一聲呼喝,二百多人向西關撲去。西關工事經(jīng)紅軍苦心經(jīng)營戰(zhàn)壕縱橫、暗堡密布,西北一隅藉邊墻墩臺構筑一座碉樓,上棚木板,中穿槍眼,易守難攻。奮勇隊攻擊前進,接近陣地,突然,暗堡、碉樓里頭幾挺機槍一齊開火,立時有三四十個團丁死傷,驚駭間亂哄哄逃回北城。章鴻儒氣急,大罵張團長無能、牽累城中折損人馬!晚間,接到黨科長信件,稱張團長所部中了紅軍大部隊埋伏,損失慘重,已退回堆子梁去了。
增援無望,城外又見新軍調動,掘洞之聲迫近,團丁們身心疲累,惶惶不安。連著幾天,城中時有哄搶及縋城逃跑之事發(fā)生,氣氛灰暗陰沉,形勢趨惡。章鴻儒強打精神,在登高閣召集會議商討對策。他故作輕松地說:“援軍暫且受阻,看來咱們還得苦熬幾天?!睆堊粤裳蹮o神,有氣無力地說:“唯一的一支援軍慘敗,如果紅軍像上回那樣舍命強攻,或是大規(guī)模爆破,城池必失!與其坐困愁城,不如我等連夜向寧夏方向突圍!”李道庵嘆了一口氣,說:“定邊、鹽池俱失,向西突圍必定遭到前后夾擊,此路不通!”張自立骨碌著眼珠,說:“可向北進入鄂托克沙漠草地,經(jīng)烏審旗達榆林,如何?”李道庵說:“據(jù)說紅軍大頭子高崗的騎兵部隊就在那一帶活動,突圍會有家眷隨行,行動遲緩,必然為騎兵所殲,此路怕也不通!”張自立絕望地說:“難道我等眼睜睜葬身于這座孤城死城?只有向堆子梁突圍了!”王文舫哂笑說:“堆子梁一座寨子,巴掌大小,如何盛得下這么多人?紅軍若攻堆子梁,只怕一日即下?!鳖^頭腦腦們神情頹唐,長吁短嘆,無計可施。章鴻儒突然哈哈大笑,虎地立起,拔出勃朗寧手槍望頂棚放了一槍,厲聲喝道:“張縣長,請你自重!誰人再敢妄言突圍,亂我軍心,老子一槍崩了狗的!”張自立嚇得蜷縮一邊,大氣不敢出。章杰儒鄙夷地掃了他一眼,說:“諸位,突圍必死,斷不可取,唯堅守待援才是正確的選擇?!彼址Q城中彈藥充足、糧米無憂,已不懼紅軍強攻,最要緊的是防備西城爆破。眾人無奈,只得附議。商量一氣,確定了防衛(wèi)辦法:一是在甕城里掘壕,以絕地洞深入;二是在環(huán)繞甕城的縱深處三面筑墻,建立第二道防線;三是預備沙包數(shù)百袋,以迅即填補爆破缺口。張自立憋不住,詛咒飛機下了三顆大啞彈,落在紅軍手里,幫了倒忙,只怕是威力巨大!章鴻儒瞪起三角眼吼道:“嘴癢哩?拿一根蘿卜塞?。 ?/p>
當夜組織五百壯丁上工,章杰儒帶領督工隊終夜監(jiān)守。一清早,李道庵過來接班,章杰儒眼睛熬得血紅,說話間身子倚在墻頭上扯起鼾息。李道庵眼眶潮濕,沖壯丁們說:“協(xié)防軍弟兄們,我等皆須效法章副總指揮之精神!”一個壯丁嘟噥說:“甚是效法?還拽文!”李道庵不溫不火,解釋說:“就是效仿學習的意思。章副總指揮年齡大了,為了全城百姓的身家性命徹夜值守,他就是我們的榜樣!”壯丁壯著膽子說:“聽說紅軍不打受苦人……”李道庵厲聲喝止,當場宣講一通,又枚舉紅軍炮擊城里炸死炸傷百姓等等事例加以佐證,壯丁們啞口。又一個壯丁蔫塌塌說,反正我們干了一夜活,比牲口還熬累,你們身不動膀不搖,還學習個甚!壯丁們聒噪起來,說這是精精捉憨憨的場合,一哇聲要求歇工。李道庵制止吵鬧,稱工程緊迫,絲毫不敢耽擱,承諾工程告竣每人發(fā)大洋一塊、賞肉飯三碗!壯丁們就歡騰起來了。
這一天夜里,章鴻儒受風高燒不退,身心倦怠疲竭,又被一種極端絕望的情緒所控制,僵尸一樣癱臥在登高閣臨時支起的木板床上,有進的氣沒出的氣。章杰儒憂心如焚,拎了一壺熱姜湯過來,跪在一旁親自一勺一勺喂服。章鴻儒目光呆滯,握住他的一只手,凄然落淚,說:“老七,如果城破哩,你就帶人把咱家的老老少少統(tǒng)統(tǒng)亂槍崩哩,免得落在共產(chǎn)黨手里受罪!”章杰儒哽哽咽咽,默默點頭。這時候,一個團丁送來黨科長信件,章鴻儒掙扎著坐起,拆開一看,赫然寫著一行字:“章廷芝營長帶兩個騎兵連晝夜兼程趕來,預計明日夜里可達安邊!”章鴻儒一骨碌下地,放聲大哭,瘋子似的吼道:“我章家的虎兒子回來啦!安邊城有救啦!”章杰儒搶過信件,疾掃一遍,也痛哭失聲,傳令周知消息!團丁們精神崛起,一片歡呼。
第二天前晌,西關紅軍突然喊話談判。章鴻儒十分意外,斟酌再三,為拖延時間計,傳話同意談判。一個戴眼鏡的中年人一身士紳打扮出現(xiàn)在西城城根下,操著濃重的葭縣口音,自稱老杜,曾任十一旅參謀長,無黨無派,現(xiàn)賦閑在家,受紅軍方面請托權作代表,專程過來談判勸和,提出面見王文舫。王文舫旋即被召至城頭,二人城上城下親熱寒暄,約定在城門南隅面談。王文舫要求打開西門出城,章鴻儒不允,讓他拽軟梯下去或是從北門繞出。王文舫面色不悅,也不吭氣,繞出北門。很快轉至約定地點,與老杜熱火相擁。老杜提出三項條件:一是守方須放棄內戰(zhàn)思想,一同抗日救國,醞釀共組抗日武裝;二是開城,允許紅軍代表團進城宣傳抗日;三是釋放陳平信,交還電臺等物。王文舫探詢他代表哪一層級?老杜底氣十足,稱所代表的是中共高層。王文舫問他如若守方答應其中某些條件可否退兵?老杜說需回去商酌,強調守方如若答應三項條件,則既往不咎,紅軍必定撤去包圍。王文舫急忙返城,入鼓樓向章鴻儒一股人轉達了紅軍代表的意愿和條件,申明和談來之不易,對方條件并不苛刻,須得珍重。章鴻儒大笑著說:“我若答應他簽訂城下之盟,就是擺明了跟老蔣唱對臺戲,若不答應,分明是一場不楔把子的豪賭,行也不行?還是請諸位酌定吧。”章杰儒吊起眼白,冒出連珠話:“牛不喝水強捺頭?給他共產(chǎn)黨搭順心橋?他共產(chǎn)黨若答應歸還我銀佛坪的土地、糧食、財物,并做出賠償,再算上半年的利息,咱自然答應!”王文舫說:“杰儒,不要抬杠,一碼歸一碼,你這不等于拒絕談判、堵死退路?事關全城數(shù)千百姓身家性命和財產(chǎn)安全,還是大處著眼、斟酌斟酌吧!”李道庵和張自立主張媾和,繼續(xù)談判,提出紅軍若有誠意,請先退兵,咱可先釋放陳平信表示誠意。章杰儒板著臉孔,說紅軍陷于困頓,這是緩兵之計,不可上當。章鴻儒干咳一聲,陰笑著說:“談!親家,麻煩你再跑一趟,約出姓杜的老地方見,就說只要紅軍答應退兵、條件上再打些折扣,還能接受,咱可先釋放陳平信以示誠意?!?/p>
王文舫匆匆出城,約老杜至西門南側,倆人面對面站著說話,交換對具體事項的安排、處置意見,紅軍陣地和城頭異常寧靜。罷戰(zhàn)談判的消息四處傳揚,舉城百姓拍手稱好,一群老婆子跪在大街上望天祈禱:阿彌陀佛,天靈靈,地靈靈,善風善雨過去吧!這個時候,兩個槍手潛近垛口,黑洞洞的槍口瞄準老杜。章鴻儒在城下咳嗽了一聲,砰砰兩響,老杜頭部、胸部各中一彈,瞪圓眼睛望著王文舫,撲通倒地。王文舫愣了一下,悲憤地大呼一聲,撲在尸體上。西關陣地發(fā)出怒吼聲,向城頭射擊,團丁還擊。過了一會兒,雙方停止互射,王文舫從地上掙扎起來,沖著對面陣地大哭大喊:“你們打死我吧!是我王文舫害了雨亭老弟!”紅軍陣地沒有開槍。王克恭不曉從哪里出來,哭喊一聲,從城頭滑下,跌傷左腿,瘸拐著撲向父親,父子二人抱頭痛哭。隨后,倆人抬著老杜的尸體送到紅軍陣地前,互相攙扶著從北門進城回家去了。
后晌,一架飛機從西而來,空投子彈四包,是寧夏馬鴻逵部所送。附函稱本軍正與西進的紅軍交戰(zhàn),暫無力施以援手,囑竭力防守以竟全功云云。章鴻儒大罵馬回子見死不救,撕扯函件大腳蹉踩泄憤。他焦躁無比,眼睛血紅,披頭散發(fā),飯都沒心思吃,先是在祠堂里祈求列祖列宗保佑度過這一劫難,又守候在北城樓,引頸渴盼兒子的援軍。至晚上十點鐘,借著棉花油蛋的火光,終于望見大股馬隊從邊墻豁口撲入,狂呼亂叫直沖北門。章鴻儒老牛似的哞叫了一聲,大哭開來,哭聲沙啞而洶涌。他揩一把老淚,親自下城迎接。章廷芝一身戎裝,騎著高大威猛的青云神駒疾馳而入,唷的一聲,青云就地打住,釘子一樣釘在地上。他從馬背上一蹦而下,跪在地上叩頭謝罪,稱兒子來遲哩、讓父親大人受驚哩!章鴻儒滿臉淚水,哈腰扶起兒子,拍打著他身上的塵土,欣喜無限地喝道:“速速報傳消息!給廷芝我兒預備酒飯!”
馬隊沿著街道赳赳東行,章廷芝向父親問長問短,解釋消息阻隔的過程和強行帶隊馳援的不易。章鴻儒朗聲大笑:“愣小子,回來得正是時候!”突然,西城傳來天崩地裂之聲,舉城震蕩,碎磚、土塊漫天潑灑。章鴻儒大驚,扭頭奔向西城,一邊大呼:“紅軍爆破西城,給我頂?。 闭峦⒅ズ攘铖R隊調轉方向,直沖過去。西城門北側七八丈寬的一段城墻幾乎被夷為平地,數(shù)百紅軍戰(zhàn)士怒吼著沖了過來,已有數(shù)十人突進城內。章杰儒親自帶領宗云鷂部據(jù)守第二道防線,集中所有火力和新近制作的土炸彈瘋狂阻擊。章廷芝一聲尖嘯,兩個連的騎兵下馬,從倒塌的一段內墻口撲出,實施反沖鋒,一排手榴彈擲出,機槍橫掃,將紅軍攻擊勢頭遏制,守軍位置迅速前移。章鴻儒登城,喝令從兩側封鎖豁口,親自抱著一挺輕機槍掃射城外紅軍。戰(zhàn)場上硝煙卷滾,塵土飛揚,一片混沌,彼此不明對方的位置,約莫著亂打,各種槍聲和爆炸聲吶喊聲哭叫聲驚呼聲以及戰(zhàn)馬的嘶鳴聲交織在一起。攻入城內的數(shù)十個紅軍戰(zhàn)士戰(zhàn)死半數(shù),剩余的子彈耗盡,全部負傷,仍以槍托、大刀、磚塊死拼,經(jīng)一陣驚心動魄的肉搏,多數(shù)被俘。雙方激戰(zhàn)持續(xù),豁口陣地幾番易手。一個鐘點過去,城外紅軍彈藥不足,被迫退回。章杰儒下令打起幾十顆油浸棉花蛋取光,指揮數(shù)百壯丁用沙包填堵豁口,又在上頭夯筑土墻,竟夜而成。曙色里,城內外血肉遍地,橫臥著二三百具尸身,半數(shù)炸爛了肢體,頭骨和手足亂麻橛子一樣散落,竟有一對互拤脖頸、眼睛大瞪同時死去,令人毛骨悚然。西門附近已是一個稀爛的世界,十幾院房屋全部倒塌,到處碎磚破瓦、斷椽殘柱、窟窿眼竅。紅軍陣地傳來隱約的呻吟之聲,據(jù)說大爆炸時簸箕子大小的城磚遠飛西關,自傷達數(shù)十人之多。
紅軍尚有兩處地洞未炸、必將屠城復仇的傳言撒遍大街小巷,一人受驚發(fā)瘋,鼠竄全城,又傳兩個逃亡入城的財主懸梁自盡,全城籠罩在死亡前的恐懼里。一股子從未沾過女人的團丁以為末日來臨,像一群混幽咬架的瘋狗涌向一家窯子,連老鴇撲在地下強行輪奸。延后亂象叢生,砸搶蜂起,章廷芝帶領兇悍的督戰(zhàn)隊四處巡查,接連槍斃了兩個帶隊搶劫的民團頭目才遏住勢頭。
第五十二天。章杰儒和李道庵懸賞大洋五百,同時采取高壓手段相威嚇,二百多個破衣爛衫的壯丁扛著鐵锨、镢頭出了北門,沿西城自北向南開掘深溝,截斷地洞,紅軍沒有開槍。不久,駐堆子梁的援軍派兩個連偷入北門協(xié)守。隨后,李道庵帶著鑼鼓隊上街宣傳,稱安邊依舊是銅墻鐵壁、固若金湯。章杰儒又搜騰到一面老戰(zhàn)鼓,遣幾人抬著,加入鑼鼓隊,大幅捶打,以壯聲勢。
這天黃昏,章廷芝帶隊去了大澇池監(jiān)獄,提出陳平信及被俘的紅軍戰(zhàn)士二十五人,一色背縛雙手,押上西城游城示眾。將下城時,陳平信望城外紅軍陣地大喊:“打倒國民黨反動派!中國共產(chǎn)黨萬歲!紅軍萬歲!”二十五個紅軍戰(zhàn)士一齊呼喊。陳平信大聲說:“我叫譚忠余,我沒有完成黨交給我的任務,我對不起黨的多年培育!請轉告黨中央,下輩子我還當共產(chǎn)黨!”章廷芝鐵青著臉,下令將一干人押解到大澇池旁,全部開槍射殺。
史料表明,譚忠余生于一九〇二年,今上海市寶山區(qū)人。一九二五年由工人領袖顧順章(曾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中央特科科長,后叛變)介紹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曾三次參加上海工人武裝起義。后任中央特科紅隊隊長,負責護衛(wèi)中央、懲處叛徒內奸,領導、參與了懲處出賣羅亦農、彭湃等人的黨內叛徒的系列重大行動。中共中央總書記向忠發(fā)出事后,周恩來一度處境異常危險,有一段時間就在他家避難,晚上,周恩來和譚忠余伙睡在一張大床上,他妻子周惠年(中央特科成員)睡在臨時支起的小床上。一九三二年,譚忠余受中央派遣前往蘇聯(lián)學習、工作。一九三六年初,化名陳平信,率一支小隊回國,肩負恢復共產(chǎn)國際與中共中央電臺聯(lián)絡及傳達共產(chǎn)國際第七次代表大會精神等重任,途經(jīng)安邊時被民團抓捕,安邊之戰(zhàn)談判失敗后遇害。
圍城第五十四天夜半,白軍大批援軍與紅軍在安邊城東北發(fā)生激戰(zhàn),紅軍撤圍向西南轉移。過了三天,娘娘廟院的戲篷重新搭起,章家掏錢請出被困在城里的戲班子連唱了三天大戲,以慶賀勝利、沖刷陰晦。看戲的多是團丁、富人,海紅子和白菜心使出渾身解數(shù),場面遠不似當初紅火。
后間,李道庵在守城日志末尾另起一行寫下一句話:“匪之所以破例犧牲圍攻安邊者,欲遂其打通國際路線之陰謀也?!?/p>
(未完待續(xù))
責任編輯:馬慧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