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彬彬
幾年前去臺灣,在臺北的“誠品書店”買了一堆書,其中之一,是《風起云涌1949》,編著者是王擎天,2010年出版。這書,算是1949年國共相爭史,但有大陸和臺灣的“兩岸史觀”對照。彼岸的史觀,依據(jù)的是“國民政府及國民黨黨史委員會”的歷史敘述;此岸部分的“資料來源”,則是“中國共產(chǎn)黨黨史研究室”。在從那岸回這岸的飛機上,翻讀這本書,覺得饒有趣味。這且不說它,只說說湯恩伯這個人。
《風起云涌1949》,每章后面,附有本章出現(xiàn)的將帥簡介。在1949年的時候,湯恩伯是國民黨方面特別“要”的要人。這年年初,湯恩伯被任命為京滬杭警備總司令部總司令,統(tǒng)帥45萬大軍,負責東起上海吳淞口、西至江西湖口800公里的長江防務,防區(qū)內(nèi)的各省主席都受其節(jié)制,各省物資任其調(diào)配。到了8月,長江失守了,京滬杭都被解放軍解放了,湯恩伯又到廈門接替朱紹良擔任福建綏靖公署主任兼福建省政府主席?!讹L起云涌1949》在彼岸部分這樣介紹了湯恩伯:
抗日戰(zhàn)爭時期,因臺兒莊會戰(zhàn)的功績,被稱為“抗日鐵漢”。但在國共戰(zhàn)爭后期屢戰(zhàn)屢敗或不戰(zhàn)而敗,唯運送國家財物及軍隊這點上頗有功勞。早年受到陳儀的栽培,但當陳儀有投共之心且勸湯并進時,湯卻將其心意向蔣介石告發(fā),導致陳儀被處死。從此他背負了“賣師求榮”的罵名,受人輕視。湯恩伯因此精神憂郁,情緒低落,原有的嚴重胃病復發(fā)。醫(yī)生診斷為胃潰瘍和十二指腸癌,建議他去美國治療,但湯恩伯無法負擔去美國治療所需的巨額費用,只好去日本擔任臺灣駐日本軍事代表,在日本進行了三次手術(shù)。一九五四年六月二十四日的最后一次手術(shù)中,因醫(yī)療事故死在手術(shù)臺上,終年五十四歲,由于湯在抗日戰(zhàn)爭殺了許多日本人,傳說令湯在死前痛苦不已的醫(yī)生,可能是記恨此事,故意不施打麻醉藥,讓他在手術(shù)臺上掙扎不已,力竭身亡(第 141 頁)。
這是站在國民黨的立場上對湯恩伯的蓋棺論定。說湯恩伯是因為臺兒莊會戰(zhàn)而被稱為 “抗日鐵漢”,其實并不準確。湯恩伯是“抗日名將”之一,而其“抗日名將”稱譽的獲得,是因為1937年的南口戰(zhàn)役。這一點下面再說。這短短的介紹中,提到了湯恩伯“出賣”陳儀而背上“賣師求榮”罵名之事。在湯恩伯五十多年的人生中,有幾件影響其命運的大事,而“出賣”陳儀則是幾件大事之一,某種意義上甚至可以說是一生中最大的事。倘若沒有這件事,湯恩伯可能不會死得這么早。當“恩師”陳儀決意投共并力勸湯恩伯“并進”時,湯恩伯便陷入了一種倫理困境。要處理好這件事,是極難極難的。湯恩伯沒有處理好,終于讓自己背上“賣師求榮”的罵名,讓人唏噓不已。
一在國民黨的軍政大員中,陳儀不屬于頂尖級的知名人物。一般人可能不知道陳儀,但熟悉魯迅生平的人,應該知道這個人,因為陳儀是魯迅在軍政界的少數(shù)幾個好友之一,多次出現(xiàn)在魯迅日記和書信中。魯迅與陳儀的關(guān)系,值得單獨說說,此處姑且不論。
陳儀,字公俠、公洽,1883年生,紹興人。據(jù)嚴如平、賀淵合著《陳儀全傳》,陳儀1898年考入杭州求是書院。求是書院是浙江大學的前身,當時是浙江第一所新型高等學府,在全國也是名校。能進入求是書院學習,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這需要有很好的經(jīng)濟條件,魯迅當年也很想進求是書院,無奈家境窘迫至極,只得到南京上軍校。陳儀父親經(jīng)商頗成功,故能供其上求是書院。1902年,陳儀通過考試,獲得官費留日資格,遂東渡日本,先入成城學校,后又入日本陸軍測量學校、炮兵射擊學校學習。1904年,陳儀在日本加入光復會。1906年,陳儀又考入日本士官學校炮兵科學習,1907年11月結(jié)業(yè),陳儀于是結(jié)束第一次留日生涯,回國后到北京,任清廷陸軍部科員。1911年10月,“辛亥革命”爆發(fā),11月,浙江光復,蔣尊簋被推為省都督。蔣尊簋是陳儀在日本士官學校的同學,遂邀陳儀到杭州出任都督府軍政司司長。不久,辭職而去。1914年,袁世凱設(shè)立陸海軍大元帥統(tǒng)帥辦事處,陳儀應召進京,任統(tǒng)帥辦事處參議。
陳儀任袁世凱的統(tǒng)帥辦事處參議期間,有一事值得一說。袁世凱稱帝前夕,蔡鍔在長期準備后喬裝打扮、秘密離開北京,袁世凱知悉后派二人追尋,一人是蔣百里,一人是陳儀。蔣、陳二人追到天津便回京了,以“追不到”向袁復命。但據(jù)陶菊隱《蔣百里先生傳》中說,蔣、陳在天津其實是見到了蔡鍔的。陶菊隱說:“蔡與袁未破臉,到津后仍以養(yǎng)病為由電袁辭職,袁是老于做戲的,明知黃鶴一去不返,還想派蔡的好友百里赴津勸他回來。百里將計就計,到津后在得意樓旅館和蔡談了一整夜的討袁軍事計劃,蔡請他仍回北京探聽袁的虛實。百里回京后向袁報告:‘松坡未知去向,在津未曾找到。 ’”(1)陳儀與蔣百里、蔡鍔也早就相識,是多年朋友。如果蔣百里在天津真的與蔡鍔密商討袁計劃,陳儀當然也會在場。
從天津回來不久,陳儀辭去了總統(tǒng)府統(tǒng)帥辦事處參議的職務。1917年,陳儀再度赴日留學。這回,陳儀選擇了日本陸軍大學。1920年,陳儀從日本陸軍大學畢業(yè),回國后卻沒有立即進入軍界,而是做了三年商人。陳儀父親本在上海經(jīng)營銀行、錢莊,陳儀回來后接替父親打點金融事務,又與友人合資,在江蘇東臺創(chuàng)辦了墾殖公司,種植棉花、玉米、大豆等。(2)
1924年,浙江督軍盧永祥與江蘇督軍齊燮元之間的江浙戰(zhàn)爭爆發(fā),福建督軍孫傳芳率兵由閩入浙,與齊燮元一起夾擊盧永祥,盧永祥兵敗下野、遠走日本。陳儀與孫傳芳本是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的同學,陳儀是第五期生,孫傳芳是第六期生,說起來陳儀還是孫傳芳的學長。當孫傳芳兵逼杭州時,浙江省省長兼浙二師師長張載陽和省警務處處長夏超,請求陳儀勸孫罷兵,以免杭城遭受兵燹之災。陳儀不假思索便答應了,迅即從上海趕到浙江桐廬,面見孫傳芳,在勸說孫息兵的同時,也代表浙江軍政當局向?qū)O傳芳輸誠。既然不戰(zhàn)而可得浙省,孫傳芳何樂而不為?于是,在陳儀陪同下,孫傳芳到了杭州,入主浙江。孫當了閩浙巡閱使兼浙江軍備督理后,請陳儀出任浙一師師長,于是陳儀結(jié)束商務生涯,到杭州當師長。(3)
就在這時,年輕的湯恩伯出現(xiàn)在陳儀面前。
湯恩伯是浙江武義縣人,1900年出生。據(jù)鄒偉平、章瑞年合著的《湯恩伯傳》,湯恩伯1919年夏從浙江體育專門學校畢業(yè),又參加浙江警察巡官養(yǎng)成所的培訓,結(jié)束培訓后,先后在湖州、武義等地任巡官。在每一地任職時間都不長。在幾地當了一段巡官后,湯恩伯離開浙江到廣東,進入?yún)喂_辦的援閩浙軍講武堂學習軍事。呂公望是浙江省前督軍、省長,其時在廣東任護法軍援閩浙軍總司令。在講武堂學習期間,湯恩伯成績很優(yōu)異。1920年從講武堂畢業(yè),到浙江陸軍第一師任班長、排長。但這段軍旅生活也不長,因為所在部隊潰敗,湯恩伯只得回到家鄉(xiāng)。1921年,湯恩伯與同鄉(xiāng)好友童維梓一同赴日留學。湯恩伯考入東京明治大學法科,專業(yè)是政治經(jīng)濟學。在日期間,湯恩伯經(jīng)濟上依賴童維梓資助。1923年,童維梓因父親病故而回國,湯恩伯便在日本也生活不下去了,只得也回來了。(4)
湯恩伯還是不能忘情于軍事,極想進入日本陸軍士官學校學習。進入日本陸軍士官學校學習,必須有兩名高級官員推薦,這對于位卑身微的湯恩伯來說,是第一重難關(guān)。非官費留學,經(jīng)濟上有不小的負擔,這對于家境貧寒的湯恩伯來說,是第二重難關(guān)。這時候,經(jīng)人引薦,湯恩伯見到了陳儀。陳儀大概看出了湯恩伯是可造之才,愿意盡力幫助他。陳儀兩度留日,在日本士官學校和陸軍大學都學習過,在清廷和袁世凱麾下都供過職,現(xiàn)在又是浙軍第一師師長,作為推薦人,自然是合適的。經(jīng)濟上,陳儀則應允每月資助湯恩伯五十大洋。這樣,湯恩伯便可以實現(xiàn)進入日本陸軍士官學校學習的夢想了。湯恩伯1924年進入日本士官學校,1926年學成回國,這期間,每月五十大洋的資助,陳儀肯定是月月兌現(xiàn)的。
陳儀資助湯恩伯的五十元,是公款還是私費,有兩種說法。嚴如平、賀淵合著的《陳儀全傳》說:“湯恩伯……正在走投無路之時,經(jīng)同學徐逸樵引薦,得以求見浙一師師長陳儀。陳見湯為人樸實,又有留日基礎(chǔ),乃慨然允諾每月資助五十元(銀元)再去日本留學。湯感激涕零,跪拜稱陳為‘恩師’、‘義父’,為銘記陳之恩德,改‘克勤’名為‘恩伯’。此后二十余年,陳儀視湯為親弟子,不斷關(guān)愛湯之仕途,需要時予以舉薦、說項,愛護備至。湯亦知恩圖報,多年一直對陳尊崇不移,恭敬有加。至于最后湯的賣師求榮,陳遭蔣介石之殺害,乃是后話。”(5)
鄒偉平、章瑞年合著的 《湯恩伯傳》,說湯1924年3月從日本回國后,在上海、杭州、北京等地尋求進日本士官學校的推薦者和經(jīng)濟上的資助者,但四處碰壁,后來見到了陳儀,才解決了問題:“1924年5月,經(jīng)陳儀等人舉薦,湯恩伯得以被保送并得到官費每月50元的資助。于是湯恩伯重返日本,考取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第十八期步兵科,專修步兵專業(yè)。從此,湯恩伯視陳儀為恩師、為義父,一直尊稱陳儀為‘先生’。陳儀也成為了湯恩伯心目中的三大恩公之一?!庇终f:“1926年,正值北伐軍會師長江流域的時候,懷揣理想和抱負的湯恩伯回國。陳儀任命他為浙江陸軍第一師學兵連連長,繼之升任少校參謀。為感激恩師陳儀,從此改字恩伯。 ”(6)
《陳儀全傳》沒有明說陳儀資助湯恩伯的錢是公款還是私費,但從前后文看,這錢是陳儀私人收入,是陳儀個人在資助湯恩伯。而《湯恩伯傳》則明說是陳儀為湯恩伯爭取了公費留學的資格,每月五十元是公款。兩相比較,《陳儀全傳》的說法更可信。應該是陳儀以個人收入資助了湯恩伯。如果僅僅是為湯恩伯爭取了公費資助,湯恩伯不至于那樣感恩戴德。再說,要爭取“保送”和“官費”,應該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不是任何時候都能辦理的。
《湯恩伯傳》說湯恩伯一生有三大“恩公”,其他二人,是蔣介石和張治中。
二從1924年到1949年,二十五年間,陳儀和湯恩伯都在仕途上有巨大的 “進步”,都讓自己成為了“黨國要人”。
陳儀本是孫傳芳的部屬,屬于北洋軍閥的陣營。但在北伐軍逼近浙江時,陳儀主動向蔣介石投誠,這算是陳儀軍政生涯中的一件大事。
1925年11月,孫傳芳在南京成立浙閩蘇皖贛五省聯(lián)軍總司令部并自任總司令,同時任命陳儀為徐州總司令,率部駐扎徐州。據(jù)《陳儀全傳》,當北伐軍打到江西時,孫傳芳又命陳儀署理浙江省長。所謂署理,就是暫時代理之意。當孫傳芳在江西與北伐軍正打著時,陳儀卻請陳其采趕赴南昌,向蔣介石表示輸誠之意。陳其采是陳其美胞弟,而陳其美是蔣介石的“義兄”,頗有恩于蔣介石,陳其采的兩個侄兒陳立夫、陳果夫此刻正在被蔣介石重用著,陳其采的面子當然很大,再說,不戰(zhàn)而占領(lǐng)浙江,本就是大好事,所以蔣介石一口答應。(7)這樣,陳儀就成了國民革命軍的一員了,并被蔣介石委任為國民革命軍第十九軍軍長?!蛾悆x全傳》后面附有“陳儀生平大事紀年”,現(xiàn)據(jù)此對陳儀后來任職情況簡略介紹。1927年7月,陳儀任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委員、江北宣撫使;1929年4月,任軍政部兵工署署長,5月升任軍政部常務次長兼兵工署署長。軍政部是亦軍亦政的部門,是非常重要的機關(guān),可見蔣介石對陳儀的確是器重的。1934年1月,陳儀被任命為福建省主席,10月,兼任福建省保安司令。這福建省主席的職務,一直到1941年才卸去。陳儀在福建主政近八年。這期間,還獲得過其他一些軍政頭銜。1937年9月,被授予陸軍中將加陸軍上將銜。所謂“中將加上將銜”,就是候補上將。因為上將有名額限制,符合上將條件而暫時無缺可補,就先行賦予上將職權(quán)。1939年3月,任第二十五集團軍總司令。1941年9月,辭去福建省省長等職,離閩赴渝,11月,被任命為國民政府行政院秘書長、國家總動員會議主任。1942年12月,改任黨政工作考核委員會秘書長、中央訓練委員會主任委員、中央訓練團教育長。1943年10月,任陸軍大學代理校長、國防研究室主任,年底,奉命籌備臺灣調(diào)查委員會。1944年4月,兼任中央設(shè)計局臺灣調(diào)查委員會主任委員。1945年5月,出席國民黨第六次全國代表大會,再次當選為國民黨第六屆中央執(zhí)行委員。8月29日,任臺灣行政公署行政長官兼臺灣省警備司令,10月25日,代表中國在臺灣接受日本投降。(8)
在陳儀的軍政生涯中,特別值得一說的是在臺灣的任職,臺灣,某種意義上是陳儀的滑鐵盧。如果沒有在臺灣的遭遇,陳儀后來的命運或許會很不同。
臺灣被日本人統(tǒng)治了五十年,從日本手里接過臺灣并出任戰(zhàn)后首任臺灣行政長官,這無論如何都說明蔣介石的信任和器重。而陳儀之所以被蔣介石選中,又與在福建的八年任職有關(guān)。福建與臺灣毗鄰,自然條件和文化條件都相近。陳儀主閩政期間,十分注重與臺灣的交流和對臺灣的研究,省府兩度組團訪問臺灣。第一次組團訪臺在1934年11月,訪問團的名稱是“考察臺灣實業(yè)團”,共二十二人,這次陳儀本人沒有參加。第二次組團訪臺在1935年10月,這次共十二人,陳儀本人參加了赴臺考察。陳儀一行在臺灣考察了九天。(9)正因為陳儀主政福建八年,對臺灣有了解、有研究,所以,1943年才受命籌備臺灣調(diào)查委員會,1944年才兼任中央設(shè)計局臺灣調(diào)查委員會主任委員。正因為主政福建八年,對臺灣有了解、有研究,而又在抗戰(zhàn)后期負責籌備臺灣調(diào)查委員會和出任中央設(shè)計局臺灣調(diào)查委員會主任委員,所以,才在日本投降后受命接管臺灣。
當然,對臺灣有了解和研究,并非陳儀擔此重任的唯一原因。資歷老、資望深、有豐富的從政經(jīng)驗、剛毅、沉著、清廉,又勇于任事,這些也是陳儀被選中的原因。但臺灣被日本殖民了半世紀,現(xiàn)在重新成為中國的一個行省,陳儀要去管理這樣一個省,實在是一件艱難至極的事。陳儀終于在這里栽了跟頭。1947年二月到三月,臺灣發(fā)生大規(guī)模暴亂,蔣介石最終不得不從大陸派兵鎮(zhèn)壓。這就是著名的“二二八事件”。在鎮(zhèn)壓中到底死了多少人,至今爭論不休。有的說只死了幾千人,有的說死了十幾萬人。就算只死了幾千人,也很不少了,因為臺灣島本來就只有巴掌那么大。出了這么大的事,作為最高軍政長官的陳儀,無論如何脫不了干系。事件平息后,陳儀便向蔣介石提出辭職并獲準。1947年5月11日,陳儀從臺灣鎩羽而歸。飛機在南京機場降落。此時,湯恩伯任第一兵團司令,正指揮八個整編師在山東與中共軍隊作戰(zhàn)。據(jù)《陳儀全傳》,湯恩伯在前線聞知恩師回到南京,還是特意往南京趕,趕在陳儀的飛機降落前到達機場,迎接恩師,并把恩師接到自己的公館住下。
陳儀之所以飛到南京,是為了接受蔣介石的召見。第二天,蔣介石召見了陳儀。與蔣介石見過后,陳儀到上海定居,住的是湯恩伯的房子。這是一幢歐洲風格的花園別墅,位于竇祿路 (今多倫路)志安坊三十五號,共三層,有一千二百多平方米,原為日本人占據(jù)??箲?zhàn)勝利后,湯恩伯主持上海方面的接收,便將此房作為自己的公館?,F(xiàn)在,陳儀賦閑了,湯恩伯便讓“恩公”在這里當起了“寓公”。光有地方住不行,人還要吃飯。沒有了官俸,日常的柴米油鹽都成了問題。時任行政院院長的張群知悉此情后,報請蔣介石批準,每月以車馬費的名義發(fā)給800元,才算免于饑寒。(10)
三這二十年,湯恩伯也可謂轟轟烈烈、叱咤風云。
1928年3月,蔣介石把在廣州的黃埔軍校遷到南京,改稱中央陸軍軍官學校,蔣介石仍當校長,而湯恩伯則進入軍校當教官,幾個月后,便當上了第六期學生總隊大隊長。據(jù)鄒偉平、章瑞年合著的《湯恩伯傳》,一個偶然的原因,讓湯恩伯被蔣介石和張治中所注意。湯恩伯經(jīng)常帶領(lǐng)學員隊伍晨跑,有一次,跑到雞籠山附近時,被住在北極閣而有早晨散步習慣的蔣介石發(fā)現(xiàn)。蔣介石覺得這支隊伍朝氣蓬勃,便與張治中一起視察這個學生大隊,視察中蔣感覺果然很好,當場予以表揚和鼓勵。湯恩伯自然興奮不已,又將自己撰寫的《步兵連教練之研究》一書呈送蔣介石,得到蔣介石的肯定。能夠在業(yè)余時間寫出這樣的“專著”,說明湯恩伯確非庸常之輩。兵帶得好,又能結(jié)合“專業(yè)”寫出“專著”,肯定給蔣介石留下了良好的印象。到了1929年1月,湯恩伯便升任軍校教育處副處長,授陸軍少將銜。軍校教育長原由何應欽擔任,1929年5月,由張治中接任。張治中亦很賞識湯恩伯。在蔣介石和張治中的提攜下,湯恩伯升遷得很快。到了1929年5月,湯恩伯便當上了教導第一旅旅長?!稖鞑畟鳌氛f:
從此,他視蔣介石為“君”,認定蔣介石是自己的崇拜者和追隨者。他曾經(jīng)和他的好友葛天等人說:“我只知跟委員長的,我只聽委員長的,我對其他人一概不理。”或許,這一點成為了湯恩伯的做人準則,由此,湯恩伯扶搖直上,飛黃騰達,不斷晉升,直至成為國民黨的三大軍事集團的首領(lǐng)之一?;蛟S,也是由于此,湯恩伯才目中無人、居高臨下,得罪了李宗仁、陳誠,甚至于做出了“大義滅親”的舉動,最終導致他的悲慘結(jié)局的到來。但不管怎么說,當時追隨蔣介石,使蔣介石成為他的三大恩公之一,這為他此后的人生征途奠定了更為堅實的基礎(chǔ)。(11)
在蔣介石對中共“蘇區(qū)”幾次圍剿中,湯恩伯都擔負重要使命,特別是在最后二次圍剿中,表現(xiàn)突出。1932年6月。蔣介石對中共“蘇區(qū)”發(fā)動第四次圍剿,“此時,湯恩伯任第八十九師師長,從湖北黃安(紅安)向黃陂、麻城推進,湯恩伯逐漸顯露其戰(zhàn)術(shù)天才,在碉堡攻勢的戰(zhàn)略方針指導下,第八十九師參與的各場戰(zhàn)役尚稱順利。他沿途燒殺,對紅色政權(quán)實行白色恐怖,下令將其部所俘虜?shù)?00余名紅軍將士全部坑殺,被蘇區(qū)軍民稱為 ‘湯屠夫’”(12)。
1933年9月,蔣介石對中共“蘇區(qū)”發(fā)動第五次圍剿,湯恩伯率部占領(lǐng)了中共“蘇維埃共和國”的首都瑞金,此時湯恩伯任縱隊指揮官,下轄三個師,駐防瑞金。駐防期間,創(chuàng)辦中正公學、建造犁庭公園。
1935年6月,湯恩伯部奉命開到湖北通城,消滅了紅軍徐彥剛師,并將徐彥剛殺害。1935年9月,湯恩伯所部第三縱隊改編為陸軍第十三軍,湯恩伯任軍長,隨后,湯恩伯率部對紅軍進行“圍追堵截”。10月,又奉命緊急趕往西北,進攻陜北紅軍。1936年夏,湯恩伯奉蔣介石之命,到陜北綏德縣任陜西“剿匪”善后辦事處主任。(13)可以說,早在抗戰(zhàn)前,湯恩伯就與中共結(jié)下了血海深仇。
但真正令湯恩伯聲名遠揚的,還是在抗戰(zhàn)中的表現(xiàn)。
1937年7月7日,盧溝橋事變爆發(fā),此時,第十三軍軍長湯恩伯正率部駐扎在綏遠東部。湯恩伯的第十三軍,是蔣介石的嫡系,是蔣介石手中的王牌之一?!稖鞑畟鳌氛f:“一支中央嫡系部隊在塞北駐扎,當時普遍認為是極不尋常的。”(14)這的確體現(xiàn)了一種深謀遠慮。盧溝橋事變爆發(fā)后,湯恩伯異常悲憤,發(fā)電多通,向有關(guān)方面下達命令、問訊情由、請求指示、表達決心。更幾番致電南京請戰(zhàn),表示:“俟有明令,當咸抱與倭寇以不共天日之決心?!薄稖鞑畟鳌氛f:“從這些電文,我們可以感受到湯恩伯的拳拳愛國之情,在國難危急的時候,體現(xiàn)了一位愛國軍人的滿腔熱血和民族氣節(jié)?!庇终f:“所以說,湯恩伯官階的一升再升、平步青云也是有其原因的,除了得到蔣介石的賞識外,當時的湯恩伯能吃苦,能打仗,有抱負,這是同僚們公認的?!保?5)
盧溝橋事變發(fā)生后,日軍可說是以摧枯拉朽之勢,迅速占領(lǐng)了華北大片地區(qū),欲與中國軍隊主力在華北會戰(zhàn)。七月下旬,日軍占領(lǐng)北平,然后在南口附近的昌平集結(jié)部隊,意欲攻占南口。南口是軍事要地,被稱為“綏察之前門,平津之后戶,華北之咽喉,冀西之心腹”。日軍如占領(lǐng)南口,則在華北進退自如。7月24日,蔣介石在南京緊急召見湯恩伯,命令湯率部防守南口,無論如何也要堅守十天半月,為中國方面調(diào)動部隊、進行全局部署爭取時間,并要求湯恩伯在八月初抵達南口布防。(16)
此時,蔣介石為了抗戰(zhàn)的需要,在全國劃分戰(zhàn)區(qū),湯恩伯的第十三軍被編入第七集團軍,劃歸第二戰(zhàn)區(qū)。傅作義任第七集團軍總司令,湯恩伯任前敵總指揮兼第十三軍軍長。湯恩伯領(lǐng)命后立即行動起來。南口防衛(wèi)戰(zhàn),打得異常艱苦,湯恩伯以孤軍抵擋了日軍半個月,做到了蔣介石要求他做到的。戰(zhàn)爭進行時,《大公報》記者范長江曾到戰(zhàn)地采訪過湯恩伯,在報道中寫道:
湯恩伯,這個漢子,他不要命了,他確實厲害,十三軍從軍長到勤務兵,他們?nèi)灰恕┮患桃r衣短褲,手指被香煙熏得黃透了。從戰(zhàn)爭打響以來就沒有睡眠的時間了,一切的精神,都用香煙維持著。
他已經(jīng)瘦得像“鬼”一樣,烈日把臉曬出焦黑的油光。那件衣領(lǐng),原來一定是很合適的,但是現(xiàn)在看去已經(jīng)特別肥大了,大得足足能伸入一只手去。只有兩個傳令兵隨身跟著他,那些衛(wèi)兵、勤務兵呢,早已加入火線去了。(17)
據(jù)《湯恩伯傳》,南口戰(zhàn)役,中國方面投入兵力六萬人,日軍出動約七萬人;戰(zhàn)役歷時18天,殲滅日軍一萬五千人,中國軍隊傷亡三萬三千人以上,其中第十三軍傷亡一萬二千六百人,占第十三軍二萬八千人的45%以上。(18)
延安方面也對南口戰(zhàn)役高度評價。8月31日,中共中央機關(guān)刊物《解放》周刊第一集第一卷第15期的“時事短評”欄目中,發(fā)表了一篇評說南口戰(zhàn)役的文章,其中說:“不管南口陣地事實上的失卻,然而這一頁光榮的戰(zhàn)史,將永遠與長城各口抗戰(zhàn)、淞滬兩次戰(zhàn)役鼎足而立,長久活在每一個中華兒女的心中。 ”(19)
1937年10月,湯恩伯被任命為第二十軍團軍團長,兼第十三軍軍長,指揮第十三軍、第五十二軍,改屬第一戰(zhàn)區(qū)。1938年3月,率本軍團參加臺兒莊會戰(zhàn)。開始階段,指揮本軍團參戰(zhàn),后來,又受命指揮其他部隊,共8個軍和一個集團軍、22個師、42個旅,在臺兒莊外圍擔任攻擊、阻援任務,配合孫連仲第二集團軍的正面防守。戰(zhàn)役結(jié)束后,榮獲青天白日勛章。(20)
1940年12月,湯恩伯被任命為魯蘇豫皖四省邊區(qū)總司令,1941年1月,又被任命為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戰(zhàn)地黨政委員會主任委員,兼任魯蘇豫皖四省邊區(qū)總司令并兼任第三十一集團軍總司令,正如《湯恩伯傳》所說,“這樣,湯恩伯一手獨攬了邊區(qū)軍事、政治、黨務、特務的大權(quán)。 ”(21)這也就開始了湯恩伯的“中原王”時期。
1944年10月,被蔣介石急調(diào)湘黔,任黔桂湘邊區(qū)總司令,在貴州獨山擊退日軍。1945年3月,湯恩伯改任同盟軍中國戰(zhàn)區(qū)陸軍總司令部第三方面軍司令官,在貴州獨山,與日軍進行馬場坪會戰(zhàn)(獨山之戰(zhàn)),擊退日軍,“保障了陪都和西南大后方的安全,也使中國軍隊切實掌握了最后勝利的契機”。1945年4月9日至6月7日,中日軍隊進行了著名的湘西會戰(zhàn),又稱雪峰山會戰(zhàn),日本人則稱為芷江會戰(zhàn)。會戰(zhàn)以日軍失敗告終。湯恩伯率部參加了會戰(zhàn),并收復桂林。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9月10日,湯恩伯受命在上海主持京滬地區(qū)受降儀式。(22)
1946年2月,被授予“陸軍中將加上將銜”。
這二十年間,陳儀和湯恩伯這兩代人,在各自的崗位上為“黨國”工作著、奮斗著。這期間,兩人關(guān)系十分融洽,湯恩伯對陳儀恭敬萬分。陳儀也視湯恩伯如子侄。陳儀沒有親生子女,這就讓陳儀對湯恩伯分外有慈愛之心了。
鄭文蔚在《陳儀之死》一文中說:
湯恩伯原是浙江武義縣一窮書生。“恩伯”不是湯的原名,這個名字,是他為不忘陳儀早年的提攜之恩才取的。后來湯已成了蔣介石軍事系統(tǒng)的一名中將時,仍對陳儀執(zhí)弟子禮,人前人后,湯常聲言他有兩個父親,一個是“生我者”,一個是“育我者”。陳儀的隨從副官曾對我說,老人家每次到南京去,湯必到站恭迎,火車一停,便跳上車廂,扶著老人下車,步出月臺。公洽先生怎想得到他所一手栽培提攜的人,后來竟出賣了他?。?3)
四前面說過,1947年5月11日,湯恩伯從山東前線趕回南京,到機場迎接從臺灣鎩羽而歸的陳儀,而幾乎就在同時,湯恩伯自己也栽了一個大跟頭。
1947年春,國民黨軍第一兵團司令湯恩伯率部在山東與中共的陳毅、粟裕作戰(zhàn)。以張靈甫為師長的整編七十四師是湯恩伯的主力。5月16日,孤軍深入的張靈甫師被圍殲,張自己也 “殺身成仁”。張靈甫是蔣介石愛將中的愛將,第七十四師是蔣介石王牌中的王牌。第七十四師沒了,張靈甫死了,蔣介石當然心痛、惱怒。湯恩伯只得引咎辭職,也賦閑了一陣。
張靈甫和第七十四師毀滅后,蔣介石如何對待湯恩伯,有幾種傳說。鄒偉平、章瑞年合著的《湯恩伯傳》說,蔣介石竟當著眾人的面,勒令湯恩伯跪下,“舉起手杖就打,致使湯恩伯滿頭是血,渾身是傷,顏面丟盡,最后狼狽地爬出客廳”。而“事后,湯恩伯跑到陳儀那里哭訴,揚言要自殺,情緒十分低落,表現(xiàn)出對蔣介石的極端不滿,陳儀極力予以安慰,并親自出馬,為湯恩伯恢復軍職一事積極周旋和活動”。(24)這肯定是夸大其辭。蔣介石再憤怒,也不至于如此失態(tài)。說陳儀出面為湯恩伯恢復軍職“周旋和活動”,也于理不合。湯恩伯是蔣介石的嫡系、心腹。湯與蔣的關(guān)系比陳與蔣的關(guān)系要親密得多。還輪不到陳儀出面為湯恩伯說情。說湯恩伯“哭訴”、“要自殺”,也不能讓人相信。湯恩伯賦閑,他自己知道是暫時的。蔣介石不可能真的棄其不用。
嚴如平、賀淵合著的《陳儀全傳》則說得更邪乎?!蛾悆x全傳》轉(zhuǎn)述的是胡允恭《陳儀傳略》(未刊稿,1979年撰于南京大學)中的說法。胡允恭是中共派去策反陳儀者之一。說是張靈甫和第七十四師毀滅的消息傳來,蔣介石“十分懊喪”,嘆息“這是我軍 ‘剿匪’以來最可痛心、最可惋惜的一件事”?!八w怒于兵團司令湯恩伯,認為湯指揮不當,下令將其撤職。當時上海的報紙披露說,蔣介石在他的官邸,當著許多高級將領(lǐng)的面,怒不可遏地喝令湯恩伯跪下,當場給湯一記耳光,還以腳踢面;在顧祝同緩頰下才大吼‘滾出去!’湯恩伯連忙逃出了客廳。”于是,湯恩伯到陳儀那里“痛哭流涕”,“說這次進攻魯中山區(qū)的方案本是蔣介石親自布置的,自己只是執(zhí)行者,蔣介石把責任全部推在自己身上,現(xiàn)在遭到如此奇恥大辱,再也沒有臉面見人了,想想不如一死了之。陳儀勸慰湯恩伯,蔣介石就是這樣一個人,看清了就好,與其自殺,不如另找出路。陳儀進一步對湯說:當年十九路軍也是忍無可忍,發(fā)動了反蔣的福建事變。張學良亦是被逼得沒有辦法,在西安發(fā)動兵諫。只可惜他們時運不濟,都失敗了。如今蔣介石倒行逆施,天怒人怨,已不同于二十年前了,我們看著吧!這些話說得湯恩伯連連點頭,向陳儀表示,自己再也不愿為蔣介石賣命了,今后只要有機會,也要反掉他這個暴君”。(25)
《陳儀全傳》的這些說法,更為離譜,即便有當年上海報紙的“披露”,也不足為憑。蔣介石喝令湯跪下并對其掌打腳踢,這編造得太過分了。陳儀對湯恩伯說的那番話,也虛構(gòu)得太拙劣。至于說湯恩伯聲稱不愿再為蔣“賣命”,甚至要反掉“這個暴君”,也是決不可能之事。
但蔣介石嚴厲斥責、訓誡了湯恩伯也是肯定的。湯恩伯雖視蔣介石為“恩公”,但此次受責罵,心中有不服,同樣是肯定的。山東戰(zhàn)場的作戰(zhàn)計劃,是蔣介石親自制定的,湯恩伯們只是依計行事,整體性的失敗,不能怪湯恩伯們,至少不能全怪。至于第七十四師的被殲滅,也只能怪張靈甫太驕狂自大。當張靈甫孤軍深入時,湯恩伯是意識到了危險的,一再命令張后撤,但作為蔣介石愛將中的愛將,張靈甫并不把湯恩伯這個上司當回事。湯恩伯在蔣介石這個“恩公”處受了委屈,跑到陳儀這個“恩公”處傾訴,這事應該是有的。情緒激憤時,說了幾句比較出格的話,表達了某種程度的對蔣介石的不滿,也應該是有的。而這幾句出格的話,這種對蔣介石的不滿,一定給陳儀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陳儀后來力勸湯恩伯與他一起反蔣投共,與腦子里的這種印象肯定有關(guān)系。
蔣介石正在用人之際,不會允許湯恩伯這樣人長久賦閑。1947年6月底,湯恩伯又被任命為陸軍副總司令兼首都警備司令。在這樣風雨飄搖、情勢危急的時候,把警衛(wèi)首都的使命交給湯恩伯,說明蔣介石對湯恩伯仍然是極其信任的。隨即又由陸軍副司令變?yōu)榇黻戃娝玖睢?948年12月,湯恩伯又被任命為京滬警備總司令,擔任東起上海吳淞口西至江西湖口的長江防守任務。不久,湯恩伯又兼任淞滬警備司令。
1948年12月25日,中國共產(chǎn)黨宣布國民黨頭等戰(zhàn)犯名單共43人。在這份名單中,湯恩伯位列第三十七名,是第三十七個“罪大惡極,國人皆曰可殺者”。
1949年1月,湯恩伯被任命為京滬杭警備總司令。
五陳儀也沒有一直閑著。1948年春,陳儀被蔣介石起用,受命擔任浙江省主席,兼浙江省保安司令。
浙江省主席本是沈鴻烈。據(jù)侯定遠在《我所了解的陳儀及其被扣見聞片斷》一文中說,1948年春,浙江省主席沈鴻烈感到這官很難做。因為浙江是蔣介石老家,是CC派老巢,地方鄉(xiāng)紳與國民黨上層關(guān)系錯綜復雜,通天人物多而又多,殊難應付,所以決定辭職不干(26)。在考慮繼任者時,蔣介石想到了正賦閑的陳儀。應該說,在這樣的時候選擇陳儀主政浙江,蔣介石仍算是有慧眼的。陳儀也是浙江人,二十多年前就當過浙江省長,又在福建主政七八年,有豐富的主持省政的經(jīng)驗,雖然在臺灣主政時出了大事,但那實在不能怪陳儀,至少不能全怪陳儀。陳儀在軍政兩界都是老前輩,正派、清廉、不畏強暴,在浙江能鎮(zhèn)得住。這些因素,使蔣介石又一次選擇了陳儀。
1883年出生的陳儀,已經(jīng)65歲,在那個時候,算是高齡了。陳儀堅辭不就,而蔣介石則力勸不止,陳儀終于應允就任。1948年6月30日,陳儀抵達杭州,開始第二次主政浙江省。而這時,陳儀早已被中共鎖定為策反的對象。
陳儀身邊,早有中共地下黨活動。陳儀賦閑滬上時,與人交往很少,而常來看望陳儀的胡允恭,便是1923年即入黨的中共黨員。此人已“追隨”陳儀十幾年了。在陳儀任福建省主席時,上海大學的畢業(yè)生胡允恭便于1936年來到了他的身邊。那時的中共地下黨員,都是精明機智者。胡允恭來到陳儀身邊,就是要得到陳儀的信任、賞識、器重。他當然能夠做到。陳儀果然很信任、賞識、器重胡允恭,先后任命胡在三個縣當過縣長。陳儀在臺灣主政時,多次邀請胡允恭赴臺,想來是要聽聽胡對某些問題的意見,可見陳儀確實很看重這個胡允恭。陳儀賦閑滬上,住在湯恩伯的公館里,雖然價值打了折扣,但胡允恭仍然常過來談天說地(27)。陳儀畢竟在軍政兩界混了幾十年,陳儀對局勢的看法,對中共無疑有參考價值。何況,從陳儀那里,能夠間接知道許多軍情政況,至少,京滬杭警備司令湯恩伯的情形,陳儀是很清楚的,而關(guān)于湯恩伯的情報,對于中共來說,是太重要了。
當蔣介石欲令陳儀當浙江省主席而陳儀堅辭不就的消息傳開后,親友們都紛紛勸說陳儀接受任命。本來頗為冷落的門戶,又熱鬧起來了。而在勸說陳儀就任的親友中,就有中共地下黨員胡允恭。其他親友勸說陳儀去當這省主席,各自打著各人的算盤,但他們算珠的移動方式,大同小異。胡允恭當然也打著他的算盤,他算盤的打法與別人則大不同。
胡允恭1949年后短暫地當過福建師范學院的院長,很快被貶到南京大學歷史系當教師,“文革”中更是“遭受不公正待遇”。他寫有《陳儀在浙江準備反蔣紀實》一文,敘述了他受命策反陳儀的經(jīng)過。胡允恭說,陳儀閑居上海志安坊時,他也在志安坊東南租了石庫門的房子,“無事時便常去陳儀處”。為策反陳儀,中共做了許多細致的工作。胡允恭后來每星期天上午都到陳公館聊天。有一次,陳儀讀到中共上海地下黨主辦的刊物《文萃》上的一篇題為《臺灣真相》的文章,文章說臺灣“二二八事件”的發(fā)生,陳儀雖有用人不當?shù)呢熑?,但根本原因是國民黨特務系統(tǒng)視臺灣人民為匪,一味欺壓、盤剝,事變后又派軍隊到臺灣濫殺無辜,事件的責任應該由反動派承擔,不能讓陳儀代人受過。陳儀讀后自然很感動,問胡允恭是否讀過。胡答曰:“未注意?!逼鋵崳恼率侵鬓k《文萃》的黎澍讓胡允恭化名張琴寫的。這篇文章可以說就是寫給陳儀一個人看的,是為策反陳儀所做的工作之一。陳儀能讀到《文萃》,恐怕也與胡允恭有關(guān),只不過胡能做到不令陳儀察覺。胡允恭雖然說自己未注意張琴的文章,陳儀仍談自己的讀后感:“共產(chǎn)黨有是有非,責任分明。國民黨和老蔣無是無非,自己犯下滔天的罪惡,反把一雙血手向別人臉上涂擦。”
陳儀到杭州就職后,又邀請胡允恭到杭州。赴杭前,胡允恭當然要向黨組織匯報、請示“對陳儀的工作”:“我們作了詳細商量,認為可明確向陳儀指出蔣家王朝各方面都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特別是蔣介石所依恃的美式裝備的軍隊損失慘重,無法再戰(zhàn)。此外,要告訴陳,根據(jù)中共中央和毛主席的科學預見,幾年內(nèi)將完全肅清蔣家王朝一切殘余勢力,解放全中國?!焙使У搅撕贾荩悆x要任命其為嘉興專員,并說選幾個好科長辦事,胡自己可住杭州。胡答應住杭州,但不當嘉興專員(28)。
中共同時還發(fā)動一些“民主黨派”來策動陳儀倒戈反蔣。鄭文蔚在《陳儀之死》一文中敘述了自己受“民革”的李濟深、朱蘊山派遣,從香港到杭州策反陳儀的經(jīng)過。鄭文蔚是陳儀老部下,從福建到臺灣,追隨陳儀十來年,所以被“民革”的頭兒們選中。陳銘樞更是親自到杭州做陳儀的工作。“孫文主義革命同盟”也派人來勸說陳儀反蔣投共(29)。這些“民主黨派”自己已經(jīng)選擇了反蔣擁共的道路,他們渴望國民黨快速垮臺而共產(chǎn)黨快速執(zhí)政,自己則可以在新的政治格局中占據(jù)一席之地。對中共奪取政權(quán)貢獻越大,在將來的政治格局中占據(jù)的地位就越重要。國民黨敗局已定。“民主黨派”在已選定的政治道路上只須奮勇向前,沒有后顧之憂。以陳儀的資歷、聲望,以其執(zhí)掌的浙江省之重要,說動陳儀反蔣投共,對中共是十分有利的,而對“民主黨派”,無疑是大功一件,所以,在策反陳儀一事上,“民主黨派”十分積極,甚至比共產(chǎn)黨員還要積極。
楊奎松在《國民黨的“聯(lián)共”與“反共”》一書中說,中共軍事上戰(zhàn)勝國民黨的一個重要原因,是“策反工作非常到家”。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從1946年6月國共之間爆發(fā)全面內(nèi)戰(zhàn),到中共1950年6月占領(lǐng)除西藏外的整個大陸,有近85萬國民黨軍隊被中共成功策反,還有近30萬國民黨軍隊接受和平改編。整個內(nèi)戰(zhàn)期間,中共各種地下組織把對國民黨軍政人員的策反,作為中心工作,全力以赴地進行著這項工作。楊奎松說:“由于中共這時高度重視國民黨軍隊策反工作,常常是黨政軍各部門多管齊下,一個對象有多個線索在同時進行,爭取力度極大?!庇终f:“這時協(xié)助中共策反的,還有其他中間黨派,特別是和國民黨軍隊將領(lǐng)有眾多師生、部屬關(guān)系的農(nóng)工民主黨以及后來的中國國民黨革命委員會的成員。”(30)證之以對陳儀的策反,可知楊奎松所言不虛。
六對陳儀的策反,應該是很順利的。陳儀在答應投共的同時,還提出由他出面策反湯恩伯。
胡允恭在《陳儀在浙江準備反蔣紀實》一文中說,陳儀在答應投共后,立即按中共要求采取了釋放政治犯一類行動,又電話邀請湯恩伯來杭州,共商反蔣投共大計。胡允恭說:“湯口頭答應,但遲遲不至。陳十分焦急,便派他的外甥丁名楠執(zhí)信去見湯,要我也去見見湯恩伯。”而胡允恭到上海后,并沒有去見湯恩伯。作為從事了多年地下工作的中共黨員,胡允恭有著起碼的警惕性。再說,要見湯恩伯這樣的人,恐怕必須報請組織批準。胡允恭中共黨員的身份在陳儀面前已經(jīng)公開。陳儀派胡允恭去見湯恩伯,等于讓胡允恭在湯恩伯面前也暴露自己的政治身份,這說明陳儀對湯恩伯真是信任到了極點,信任到?jīng)]有絲毫疑慮的程度。但作為中共黨員的胡允恭,卻不能也如此相信湯恩伯。相反,中共方面對湯恩伯這樣的人,是決不會有起碼的信任的。中共雖大力進行策反工作,但并非不擇對象地進行策反。這時期中共的策反對象,大體可分為兩類,一類早就是中共政治爭取的對象,早在抗戰(zhàn)時期甚至更早以前,就有中共黨員在其身邊出沒,已經(jīng)在其身上下了長久而細致的功夫,其人已經(jīng)有了相當?shù)摹盎A(chǔ)”,中共對其人的思想狀況、家庭狀況以及在國民黨官場的際遇,都非常了解。陳儀其實就是屬于這一類。另一類,此前雖然沒有中共黨員在身邊活動,但也是在仔細研究后確認其反蔣投共的可能性比較大,才會列為策反對象的。湯恩伯這個人,此時是國民黨那邊軍事上最重要的人。對于中共來說,此時最大的任務是“打過長江去,解放全中國”,而湯恩伯恰恰擔負著防守長江的使命。如果湯恩伯能夠投誠、能夠倒戈,那對于中共來說是天大的好事,“百萬雄師過大江”,就只是“過”而已,無需費一槍一彈了。但中共恐怕從未想過策反湯恩伯,中共會在北平策反傅作義,那首先因為傅作義是晉軍出身,并非蔣介石嫡系,與蔣之間本就矛盾重重,所以有反蔣的可能性。而湯恩伯是蔣介石的嫡系、親信、心腹,湯恩伯一直視蔣介石為“恩公”。沒錯,蔣介石罵過湯恩伯,還有傳說打過湯恩伯,但中共方面知道,這是“打是親,罵是愛”。
所以,當陳儀主動提出策反湯恩伯時,中共方面反倒有點手足無措了。胡允恭說:
我到上海后,探聽到湯恩伯的確實態(tài)度,遂決定不去見湯,并連夜回杭州,向陳儀說明事情發(fā)生了變化,請他從速采取措施以策安全。但陳表示懷疑,他說:“恩伯和我的關(guān)系,你是知道的,他簡直就是我的兒子,志安坊的房子就是他送我的。這次我來浙江,出于他的勸告。反蔣是他先提出來的?!标愓J為他們相交甚深,對此已不止談過一次,湯如果不贊成,完全可以直接向他提出,不至于出賣他。陳儀甚至認為這消息可能是毛森的造謠。(31)毛森是軍統(tǒng)特務頭子。此時在湯恩伯手下任京滬杭警備總司令部第二處少將處長兼上海市警察局局長。中共方面一開始就覺得策反湯恩伯是一件危險的事,現(xiàn)在更感到情勢危急。胡允恭連夜趕回杭州,就是提醒陳儀采取措施,防止被湯恩伯“出賣”。此時,心神不定、焦急惶恐的至少有三個人。陳儀因為得不到湯恩伯的確信而心神不定、焦急惶恐;湯恩伯因為不知如何處理此事而心神不定、焦急惶恐。而胡允恭也是心神不定、焦急惶恐的。這策反陳儀,幾路人馬做了許多工作,眼看大功告成了,陳儀非拉上湯恩伯不可,弄不好,要雞飛蛋打、前功盡棄——后來果然是如此。
陳儀怎樣意欲策動湯恩伯,湯恩伯又是在何種情形下向蔣介石告密,有種種不同的說法,整個事件撲朔迷離。胡允恭沒有細說丁名楠到上海見湯的過程。丁名楠在《一九四九年初陳儀策動湯恩伯起義的經(jīng)過》一文中說,1949年1月27日清晨,陳儀令外甥丁名楠來見,交其一信,令其速赴滬見湯恩伯,在另一張不大的紙片上開列五條,分甲乙兩部分,沒有上下款,也不具名。湯后來將這張紙片交給了蔣介石,在審判陳儀時成為其投共的鐵證,也因此紙片得以保存下來。丁名楠的記憶有文字上的出入,《陳儀全傳》中有原件照片。紙片上文字如下:
甲:一、盡先釋放政治犯。
二、保護區(qū)內(nèi)武器軍需及重要物資。
乙:一、約定〇地區(qū),在區(qū)外停止暫不前進。
二、依民主主義原則,于□月內(nèi)改編原有部隊。
三、取消〇〇〇,給予相當職位(32)。
這紙片上的文字,是陳儀代湯恩伯擬就的向共投誠的條件。甲項二條,是湯恩伯對中共的承諾;乙項三條,是湯恩伯對中共提出的要求,乙項第三條“取消”后面的三個圓圈,按丁名楠的解釋,是指戰(zhàn)犯名義,亦即要求取消湯恩伯的戰(zhàn)犯“稱號”,不將其代為“戰(zhàn)犯”對待,并且還要安排“相當職位”。
丁名楠拿到陳儀給湯恩伯的信和這張紙片后,又按陳儀要求在樓下客廳與胡允恭相見。胡建議湯恩伯對中共的承諾中加上一條:“開放長江若干渡口,迎接解放軍過江。”對于中共來說,這一條才是最關(guān)鍵的。丁請示陳儀后,陳儀表示同意,但令丁名楠“口頭上向湯提出”(33)。這個細節(jié)其實頗堪玩味。不形諸筆墨、只用口頭傳達的內(nèi)容,要么是不那么重要、可傳達可不傳達的意思,要么是特別重要、不宜落下把柄的東西。負責江防的湯恩伯主動對中共軍隊開放渡口、迎接解放軍渡江,這無疑是特別重要的內(nèi)容。釋放政治犯,雖然也是在挖國民黨的墻腳,但畢竟是一種間接的、局部的“挖”,不會立即對國共戰(zhàn)局產(chǎn)生影響,至于保護武器軍需及重要物資,就更不是很敏感很重要的事情了。而開放長江渡口、迎接解放軍渡江,那不是挖墻腳,那是直接拆墻,是向蔣介石的心窩直接捅刀子。丁名楠人還沒走,紙片還在他手上,既然陳儀同意加上這中共最想要的一條,陳儀理應動筆加上,而之所以沒有動用筆墨,我想,就因為這一條太敏感、太重要了,陳儀怕萬一事泄,就毫無分辯余地了。后來人們在談及陳儀在決定投共和策動湯恩伯投共時,總把其行為過程敘述得義無反顧,其實陳儀還是有所顧忌的。這倒并非說陳儀提防湯恩伯出賣,而是怕在其他環(huán)節(jié)出問題。后來在臺灣的法庭上,陳儀還為自己的行為辯解,如果寫上了“開放長江渡口,迎接解放軍過江”這一條,陳儀就沒有什么可辯解的了,蔣介石殺他也就殺得更理直氣壯。
七懷揣陳儀給湯恩伯的信和這張紙片,丁名楠從杭州出發(fā)到上海,這一天是農(nóng)歷臘月二十九。第二天傍晚,也就是大年三十晚上,丁名楠按電話約定到了蒲石路湯恩伯家,“在傳達室等了半小時,然后被領(lǐng)到樓下一間大廳里”。 陳儀是湯恩伯的“恩師”“恩公”“義父”,丁名楠是陳儀的親外甥,丁攜陳儀親筆信來見湯恩伯,湯按理不應讓丁在傳達室久等。讓丁在傳達室等半小時,應該說是很失禮的。這應該理解為是湯恩伯有意的冷遇,這冷遇直接是對丁名楠,間接是對陳儀。丁名楠說:“室內(nèi)沒有陳設(shè),連桌子也沒有,湯在那里單獨同我見面。我說明來意后,把信及另紙開列的五條交給湯,口頭上轉(zhuǎn)達了開放長江渡口的要求。湯恩伯說,他左右蔣介石的耳目很多,時機尚未成熟,并表示不日去杭州面談?!保?4)客廳里連桌子都沒有,東西都到哪里去了呢?原來,此時湯恩伯的“家”,連同眷屬和什物,都已搬到臺灣了。
丁名楠說,胡允恭也到了上海,但沒有與他同行。這一點也能說明胡允恭有著高度的警覺性,有著對湯伯恩伯的深刻的懷疑。胡允恭說:“我到上海后,探聽到湯恩伯的確實態(tài)度,遂決定不去見湯,并連夜回杭州,向陳儀說明事情發(fā)生了變化,請他從速采取措施以策安全?!边@一細節(jié)也很有意思。陳儀讓胡允恭去見湯恩伯,胡允恭抱著見機行事的態(tài)度。如果真能直接成功策反湯恩伯,那當然好極了。但胡允恭顯然不抱多大希望。不與丁名楠同行,也是怕萬一丁中途出事,自己受牽連。胡允恭即便去見湯恩伯,也一定不會與丁名楠同去,他必須在丁名楠見過湯之后,才決定自己是否去見湯。丁名楠此番在上海住了兩個晚上。大年三十晚丁見過湯之后,應該與胡允恭見過面。胡允恭所謂的“探聽到湯恩伯確實態(tài)度”,應該就是從丁名楠那里得知湯恩伯的思想狀況的。讓丁名楠在傳達室久等,“家”已經(jīng)搬到臺灣,丁名楠或許并未太在意,但作為有著長期地下工作經(jīng)驗的中共黨員,胡允恭卻能從這些現(xiàn)象中感覺到湯恩伯不可能被策反。如果是先于丁名楠見湯前從其他渠道獲悉湯的思想狀況,胡允恭應該努力阻止丁名楠見湯。未能阻止丁名楠見湯,陳儀手書的甲乙條款已經(jīng)落入湯恩伯之手,胡允恭感到了危險,于是在這大年三十晚上,再乘夜車趕回杭州,向陳儀“報警”。
雖然有胡允恭的鄭重提醒,雖然丁名楠回來報告湯恩伯家眷已去臺灣,陳儀仍然沒有對湯恩伯產(chǎn)生絲毫警覺。陳儀在杭州焦急地等著湯恩伯來協(xié)商投共事宜,等了一星期仍不見人影,便命丁名楠再次赴滬見湯恩伯。陳儀又給湯恩伯寫一信,信中內(nèi)容有二。一是介紹胡允恭見湯恩伯,二是要湯恩伯委任丁名楠為秘書。湯恩伯要投共,與胡允恭相見是必須的,因為胡才能代表中共與湯談判;讓丁名楠以秘書身份留在湯身邊,當然是為了聯(lián)絡(luò)的方便。這一次,陳儀又手書了八條意見,都是針對湯恩伯所屬部隊的:
一、軍隊宜緊縮。
二、待遇宜提高。
三、駐地宜規(guī)定。
四、軍風紀嚴肅。
五、滬防御工事宜停止,已征集之材料酌量歸還。
六、營房宜多建。
七、征兵宜減少或竟停征。
八、軍事機關(guān)宜緊縮,事權(quán)須統(tǒng)一。(35)這樣地整頓部隊,當然是為投共做準備。但這是湯恩伯的部隊,是陳儀越俎代庖,替湯恩伯操心整頓部隊以備投共事。陳儀做出這樣的舉動,說明在他心目中,湯恩伯投共已是定局,下面要做的是技術(shù)性工作了。盡管湯恩伯幾十年間一直視陳儀為“恩師”“義父”,但此刻,位高權(quán)重的他,看到這種形同“手令”的字條,也有理由生出些許不快吧?在這次策動湯恩伯投共的過程中,陳儀倚老賣老之態(tài)表現(xiàn)得很充分,對居于如此高位、手握如此重兵的湯恩伯,似乎沒有起碼的尊重。這么大的事,陳儀就自說自話地替湯恩伯做主了,替湯恩伯籌劃了,即便是親生兒子,也會心生反感的。
當然,此時湯恩伯已經(jīng)向蔣介石告密了,只不過陳儀還蒙在鼓里。丁名楠說:“我第二次到上海后在湯宅與湯單獨見面,他劈頭就說事情太忙,未能去杭州,表示歉意。湯看信后,我介紹胡允恭的情況,他說歡迎胡先生來見,隨時都可以,并同意委任我為秘書,又說委任狀不久就能發(fā)下。我轉(zhuǎn)述陳儀要他多住上海、少去南京的囑咐。湯對我發(fā)了一通牢騷,抱怨解放區(qū)電臺經(jīng)常斥責他是戰(zhàn)犯?!睖鞑@回完全是在虛與委蛇了。但湯在丁名楠面前對中共斥責其為戰(zhàn)犯表示不滿,卻不應該理解為隨便說說。這其實是在為自己不能投共做辯解,只不過丁名楠此刻理解不了這層意思。
丁名楠此次在上海,住在志安坊湯恩伯送給陳儀住的房子里,等候被委任為秘書。這期間,胡允恭兩度來見面。第二次來時,丁名楠告訴胡,警備司令部曾派人來看這里的房子,“事情很怪”。這樣很怪的事足以引起中共地下黨員胡允恭的高度警覺。胡允恭當即表示:“以后他不再來志安坊見面,接頭地點另定。他沒有告訴我他在上海的地址。”(36)。胡允恭當然不會讓丁名楠知道自己在上海的住地。不能絕對相信任何人,這是胡允恭從事地下工作的原則。
警備司令部派人來看這座房子,是看是否適合軟禁,或者說臨時關(guān)押陳儀。幸虧胡允恭沒有第三次來這里,否則恐怕就走不掉了。
八這期間,在杭州的陳儀和在上海的湯恩伯,心態(tài)都異常不平靜。
陳儀自己在1949年國民黨兵敗如山倒、傅作義已經(jīng)在北平宣布接受中共改編的時候,做出投共的決定,毫不奇怪。陳儀雖然一直很受蔣介石重用,但出身“北洋軍閥”,并非蔣介石嫡系,也從來不曾成為蔣介石真正的心腹。如不投共,就只能離開大陸到臺灣度過余生。陳儀已經(jīng)65歲,實在不愿離開故土。更重要的是,臺灣是陳儀不忍回首之地,此生最大的失敗是在臺灣遭受的。而與中共,陳儀也沒有很大的過節(jié),從來不曾站在“剿共”的第一線。以陳儀的資歷、聲望,在中共執(zhí)政后受到相當禮遇,那是不成問題的。在陳儀看來,留在大陸,日子會比在臺灣舒服得多。陳儀又無親生子女,萬一選擇錯了,也不過自己承擔后果,沒有后顧之憂。陳儀要拉著湯恩伯一齊投共,則是想為中共立一大功,是想讓自己日后的日子更風光些,換句話說,是一種“政治增肥”,是為增加自己的政治體量。
鄭文蔚在《陳儀之死》中說,他奉“民革”領(lǐng)導人李濟深、朱蘊山之命從香港到杭州勸說陳儀反蔣投共,陳儀答應得很爽快:
飯前,我與先生促膝而談,面交了李任公的信(引按李濟深字任潮),告訴他這是任公的親筆。他看后微微頷首……他說:“要我為解放作貢獻,但我手中這點微不足道的兵,起不了作用。我至多只能做到不抵抗,也就是和平解決吧,為地方保存點元氣吧。但是,你知道湯恩伯和我的關(guān)系,他現(xiàn)在是京滬杭警備司令,他是會聽我的話的,他放棄抵抗,掉轉(zhuǎn)槍頭,作用就大了。還有福建的李良榮(新任福建省主席),我也可以對他說的?!弊詈?,他命我即時回香港向任公復命,并囑咐,當中共大軍決定渡江時,只須派一個聯(lián)絡(luò)參謀,攜一本密電碼,由我陪同到他身邊就行(37)。應該說,自從決定投共后,陳儀就處于一種亢奮之中,思維只朝一個方向運動,不能多方面、多角度地考慮問題。陳儀拉著湯恩伯一齊行動,實質(zhì)上是在把湯恩伯手中的數(shù)十萬軍隊當作了一張牌。陳儀覺得完全能夠策動湯恩伯,最大的理由就是與湯幾十年的情誼。陳儀這時候沒有想一想,與湯恩伯有著幾十年深情厚誼的,并非只有自己一人,蔣介石也同樣與湯恩伯有著幾十年深情厚誼,蔣介石也同樣是湯恩伯的“恩公”。在湯恩伯事業(yè)的起步階段,陳儀給了他十分重要的幫助,這沒錯。但是,湯恩伯后來的青云直上、飛黃騰達,卻完全得力于蔣介石的賞識、栽培。蔣介石同樣對湯恩伯恩重如山。陳儀要湯恩伯反蔣投共,是要湯恩伯在兩個“恩公”之間做出選擇。湯恩伯在張靈甫師毀滅后遭到蔣介石懲戒,從而在陳儀面前表達過對蔣的不滿,這也是陳儀認為可以策動湯的原因之一。但陳儀顯然過分地估計了湯恩伯一時的情緒宣泄。更何況,湯恩伯很快便被重新起用和大大重用。京滬杭警備總司令,統(tǒng)帥45萬大軍,從上海吳淞口到江西湖口沿線各省主席歸其節(jié)制、物資任其調(diào)配,這是何等的信任和倚重。即便當初對蔣介石有些不快、有點怨恨,此刻也煙消云散了。陳儀這時候也沒有想一想,他要湯恩伯背叛的,并不只是蔣介石這另一個“恩公”,還有國民黨的“黨國”。不能認為湯恩伯這樣的人心中完全沒有國民黨的“黨國”。 對“恩公”應“孝”,對“黨國”須“忠”。 如果說,當湯恩伯在蔣介石和陳儀之間做選擇時,還是兩孝不能兩全的選擇,天平還難以向任何一方傾斜。但是,當在蔣介石這一邊再加上國民黨的“黨國”時,天平就只能向這一邊傾斜了?,F(xiàn)在不是一孝對一孝,而是一孝一忠對另一孝。
陳儀也沒有設(shè)身處地、細細地替湯恩伯想一想投共后的可能處境。與陳儀不同,湯恩伯可謂雙手沾滿共產(chǎn)黨人的鮮血,甚至被中共方面稱作“湯屠夫”?,F(xiàn)在,又被中共列為“頭等戰(zhàn)犯”,宣稱“國人皆曰可殺”。要湯恩伯投共,他能沒有顧忌?更重要的是,并非中共主動想要策動湯恩伯,而是陳儀在替中共策反,這就讓湯恩伯更不能確信今后能有很好的前途了。湯恩伯是國民黨方面的如此要人,現(xiàn)在又擔負著江防重任。按理,中共要策反湯恩伯,應該有中共方面的重要人物直接與其聯(lián)系,應該有人帶著中共要人的信去見湯。而現(xiàn)如今,是陳儀派自己的外甥帶著自己的信去見湯恩伯,這感覺不是共產(chǎn)黨在策反國民黨,而是國民黨在策反國民黨,是自家人在策反自家人。陳儀的確提出讓胡允恭這個中共黨員去見湯恩伯,但胡允恭作為一個普通黨員,分量顯然太輕。在山東戰(zhàn)場上,湯恩伯曾是陳毅的對手和手下敗將。如果不是陳儀而是陳毅出面,派人策反湯恩伯,湯恩伯的感受應該好些。可現(xiàn)在,是陳儀在替中共策反,好像湯恩伯要牽著陳儀的衣角走到中共這邊來,湯走到這邊后的待遇,也要靠陳儀爭取,這讓湯恩伯如何好受?如何放心?
湯恩伯的家眷已經(jīng)遷往臺灣,在大陸已是“裸官”,這個因素也完全不在陳儀的考慮之中,這說明陳儀其時思維有多么偏執(zhí)。蔣介石將湯恩伯這類要人的家眷先期遷臺,一方面固然是讓這些人在大陸與中共最后拼殺時無須考慮家眷問題,另一方面,也正是讓這些人在最后關(guān)頭沒有二心,不敢變節(jié),家眷實際已經(jīng)成了人質(zhì)。湯恩伯的家眷既然已經(jīng)到了臺灣,要再遷回那是萬無可能的。陳儀如果認為湯恩伯投共后還能把家眷從臺灣接回,那只能說明陳儀已經(jīng)亢奮得失去理性;如果陳儀認為家眷無所謂,可以不要,湯恩伯不妨裸身投共,那只能說明陳儀已經(jīng)亢奮得不近人情。
1949年1月28日,丁名楠與湯恩伯見面,將陳儀的信和那寫有甲乙條款的紙片交給湯,并且口頭轉(zhuǎn)達了“開放長江渡口,迎接解放軍過江”的條款。29日,丁名楠回到杭州,向陳儀報告見湯經(jīng)過。丁特意說了湯宅已空空如也,家眷已去臺灣,但是,“對此,陳儀沒有在意”。接下來,《陳儀全傳》有這樣一段:
當晚,陳儀獨自沉思,憧憬與湯聯(lián)手起義之未來,在欣喜之余,想要丁名楠和胡允恭再去與湯恩伯具體洽談起義之事,并想為便于與湯聯(lián)絡(luò),要丁名楠就在湯身邊工作。他思緒澎湃,不由得籌劃起了改編國民黨幾十萬軍隊的有關(guān)事項(38)。這雖然多少帶些文學性的想象,但對陳儀此時心態(tài)的把握,基本是準確的。所謂籌劃改編國民黨幾十萬軍隊,就是陳儀第二次派遣丁名楠赴滬時帶給湯的那八條整頓湯部軍隊的方式。在并未得到湯恩伯的準信時便想出了收拾湯部軍隊以迎接解放軍的具體方式,陳儀此時確實是異??簥^的。
而此時湯恩伯則愁苦萬分。根據(jù)相關(guān)資料,湯恩伯應該是在1月30日向蔣介石告發(fā)陳儀并交上陳儀的信和那張紙片。這之前,湯恩伯應該一直在痛苦地選擇著。我認為,與其說湯是在投共與否之間選擇,毋寧說是在告發(fā)陳儀與否之間選擇。湯恩伯不大可能認真考慮過是否投共的問題。他不愿投共,按理,應該趕往杭州,向陳儀說明自己的想法。湯恩伯應該考慮過是否這樣做,但終于沒有采取這樣的行動。這是因為,陳儀投共態(tài)度異常堅決,在八字還沒一撇、湯恩伯還未與中共直接接觸的時候,就列出了改編湯恩伯部隊的具體方案了。與這樣一個已決意投共、處于高度亢奮狀態(tài)的前輩、“恩公”、“義父”面談,表明自己不愿投共,不會有什么好結(jié)果,自己只是被痛罵而已。此其一。其二,湯恩伯自己雖然不愿意投共,卻不便阻止陳儀投共;投共,其時在國民黨方面是一股潮流,已有那么多軍政要人被策反了,陳儀做出這樣的選擇,湯恩伯沒有阻止的理由。陳儀投共后結(jié)局是否好,湯恩伯不能確知,但可以確知的是,陳儀到了臺灣,晚景不會特別好。既如此,湯恩伯如何能勸阻陳儀投共?趕往杭州,僅僅表明自己不能投共,但不反對陳儀如此行動,是否可能?也不可行。這樣,就等于向“恩公”、“義父”表明要分道揚鑣了,要各奔東西了。更讓人為難的是,湯恩伯知道自己身邊有許多蔣介石的耳目。湯恩伯在這樣的關(guān)頭擔負如此重任,一定是受到監(jiān)視的。湯恩伯果然到杭州,瞞不過蔣介石。陳儀公開反蔣投共后,湯恩伯知情不報的責任,也一定會被嚴厲追究。
再說,既不跟著陳儀投共,也不向蔣介石告發(fā)陳儀,湯恩伯也招架不了陳儀的催逼。湯恩伯此刻要阻止中共渡江,忙碌異常,而陳儀每天不停地打電話,又一次又一次派人來,弄得湯恩伯焦頭爛額。湯恩伯既然不愿投共,就要盡量做好眼前的工作,不能讓陳儀把一切都弄亂了。無奈之下,湯恩伯向蔣介石告發(fā)了陳儀。
九1949年2月17日,陳儀浙江省主席的職務被解除;23日被拘押;4月27日被押往臺灣。負責拘押陳儀的毛森,晚年在美國寫了《陳儀迫湯投共始末》,其中說:“湯之本性對蔣盡忠,對陳純孝,到了忠孝不能兩全時,把他難倒了。幾經(jīng)考慮,認為此事體大,不能私了。”又說,告發(fā)陳儀時,“湯的唯一要求,即保全陳儀一命,由其奉養(yǎng)天年”。(39)
告發(fā)陳儀后,湯恩伯最大的愿望就是蔣介石饒陳儀不死。陳儀投共畢竟未成事實,未給蔣介石的“黨國”造成明顯損害,且陳儀已經(jīng)高齡,為蔣介石的“黨國”工作了幾十年,也算勞苦功高,再加上自己的求情,湯恩伯認為,蔣介石有可能留陳儀一命。這種考慮,也應該看作湯恩伯下決心告發(fā)陳儀的一種原因。
1950年6月9日,陳儀在臺灣的軍事法庭受審。湯恩伯必須作為證人出場,這可真是難為了湯恩伯。其實,蔣介石完全可以找個理由不讓湯恩伯如此難堪。蔣介石沒有這樣做,說明湯恩伯真的已經(jīng)失寵了。據(jù)說,湯恩伯從邊門溜進法庭,見到陳儀,自然而然地舉手敬禮,陳儀不屑一顧,旁聽席上則響起恥笑聲(40)。可以想象,此刻湯恩伯真是恨地無縫了。
蔣介石沒有滿足湯恩伯的要求,陳儀被判處死刑。6月18日夜,被槍殺于臺北馬場町刑場。
如果陳儀能不死,湯恩伯的心情會好一些。但陳儀終于死了。湯恩伯終于永遠被釘在 “賣師求榮”的恥辱柱上。
心情對腸胃的影響是直接的。幾十年征戰(zhàn),湯恩伯落下了嚴重的腸胃病。陳儀受審后便死了,也就一了百了了。而湯恩伯卻必須永遠在道德法庭上受審,即便死了,這種被審判的境遇也難以改變。
這樣,湯恩伯的腸胃病便日益嚴重。本來可以到美國治療,但因為美國費用較高,無力負擔,便選擇了日本。(41)湯恩伯這樣的人,到臺灣后居然經(jīng)濟很窘迫,甚至赴美治病的錢也出不起,可見其位高權(quán)重時,并不斂財。
在日本,進的也是慶應大學附屬醫(yī)院。1954年6月29日,死在醫(yī)院手術(shù)臺上。
應該說,自從陳儀決定拉著湯恩伯一起反蔣投共,就把湯恩伯推入了巨大的困境之中,這是政治困境,更是倫理困境。人生遇上這樣的事,是極難處理的,萬全之策是沒有的。換個人處在這樣的境地,也未必會處理得更好。
如果不與陳儀相遇,湯恩伯的人生會很不一樣吧?
2016年2月20日星期六
注釋:
(1)陶菊隱:《蔣百里先生傳》,見《狷介與風流》,山西人民出版社2007年11月版,第193頁。
(2)(3)(5)(7)(8)(9)(10)(25)(27)(29)(32)(34)(35)(38)(40)嚴如平、賀淵:《陳儀全傳》,人民出版社2011年12月版,第16—17頁,第21頁,第 22—23頁,第 30頁,第 477—480頁,第104—106頁,第351—352頁,第359—360頁,第92頁,第402—406頁,第415頁,第418頁,第417頁,第457頁。
(4)(6)(11)(12)(13)(14)(15)(16)(17)(18)(19)(20)(21)(22)(24)(41)鄒偉平、章瑞年:《湯恩伯傳》,人民日報出版社2012年4月版,第4—5頁,第6—7頁,第9—9頁,第9頁,第11頁,第12頁,第13頁,第13—14頁,第20頁,第24頁,第24頁,第 251—252頁,第67頁,第255頁,第129頁,第176頁。
(23)(37)鄭文蔚:《陳儀之死》,見《陳儀生平及其被害內(nèi)幕》,中國文史出版社1987年6月版。
(26)侯定遠:《我所了解的陳儀及其被扣見聞片斷》,見《陳儀生平及其被害內(nèi)幕》,中國文史出版社1987年6月版。
(28)(31)胡允恭:《陳儀在浙江準備反蔣紀實》,見《陳儀生平及其被害內(nèi)幕》,中國文史出版社1987年6月版。
(30)楊奎松:《國民黨的“聯(lián)共”與“反共”》,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8年1月版,第679—680頁。
(33)(36)丁名楠:《一九四九年初陳儀策動湯恩伯起義的經(jīng)過》,見 《陳儀生平及其被害內(nèi)幕》,中國文史出版社1987年6月版。
(39) 毛森:《陳儀迫湯投共始末》,《傳記文學》(臺灣)第52卷第4期,第50—54頁,見《陳儀全傳》第42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