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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倌和馬

2016-11-25 18:21第代著冬
青年文學(xué) 2016年8期
關(guān)鍵詞:捕鼠表哥老婆

⊙ 文 / 第代著冬

羊倌和馬

⊙ 文 / 第代著冬

第代著冬: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國內(nèi)文學(xué)期刊發(fā)表作品兩百余萬字,作品多次被選刊轉(zhuǎn)載并收入年選。出版長篇小說、小說集、散文集九部。有部分作品被譯介為其他文字或改編為電影。

因為一只貓,明澤的表哥決定跟老婆分居,搬到棚屋里居住。棚屋在后山的草地邊,是他用木棍和杉樹皮修建的,供他放羊時午休、煮食、避雨之用。明澤的表哥是個羊倌,五十二歲,屬猴,身形單薄,臉黑黑的,短促的塌鼻子把嘴唇提上去,露出牙齒。不熟悉的人以為他在笑;其實,他不愛笑。明澤的表哥用背篼裝上炊具說:“好,我走。可是,晚上誰來給你暖腳呢?”

“小鬼!”他老婆咬牙切齒地說。

他老婆很老了,一身肥肉,說話時連頭和身子都懶得動一下。本來,明澤的表哥期望老婆給他個臺階,借機留下來,以撫平剛剛綻開的傷口。沒想到,那個成天嘮嘮叨叨的肥女人頂著一頭像遭受過蟲災(zāi)一樣的亂發(fā),借用兩個字就把她的怨憤膨脹成一垛墻,堵住了他的退路。

他只好趕上羊群,離家出走。

明澤的表哥結(jié)婚前,從沒想過娶一個壞脾氣姑娘當(dāng)老婆。他長得不好看,但擁有一項過人的天賦,即使沒有經(jīng)過正規(guī)訓(xùn)練,也能把山歌唱得像嗩吶聲一樣高亢尖銳。寨子里的侯木柜告訴他,茅天堡有個年輕人因為山歌唱得好,靠這個本事,娶到了附近幾個寨子里最漂亮的姑娘。

“真的嗎?”

“真的,我不騙你。”侯木柜說話時,用食指壓住一只鼻孔,往草葉上擤鼻涕。他像跳高選手那樣把身體往后扳,猛一低頭,胸腔突然發(fā)力,一股粗氣帶著一條蝸牛般亮閃閃的鼻涕從鼻孔里飛出來,在空中打著旋,掉進遠處的一叢三葉草里。侯木柜滿意地搓著手說:“他的聲音很尖,能震碎樹葉?!?/p>

明澤的表哥相信侯木柜。

侯木柜的爸爸是個木匠,帶著侯木柜走村串寨,到過不少地方。在石凹寨的同齡人中,侯木柜見多識廣,消息靈通。明澤的表哥決定效仿茅天堡唱山歌的年輕人,給自己唱來一個漂亮姑娘。他甚至一度期望超過自己的偶像,震碎家里的瓦缸。他像個瘋子,堅持把頭伸進瓦缸里唱歌。他唱《大雨落來細雨飄》《送郎調(diào)》《七口茶》《我和幺妹砍干柴》。三年時間,他搞得雞飛狗跳,瓦缸紋絲不動,卻把嗓子唱啞了。到最后,輕浮浪蕩的惡名影響了他談婚論嫁,不得不帶著一副公鴨嗓子,找了一個出了名的壞脾氣姑娘當(dāng)老婆。

“我讓侯木柜耽誤了?!?/p>

“你相信他?侯木柜是閻王娘娘懷孕,滿肚子小鬼,你上鬼當(dāng)了?!比骞谑^上,替明澤的表哥總結(jié)說。三叔公評價完侯木柜,又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鼗盍耸嗄?,才突然猝死。三叔公死于一場大笑。起因是趕“流流場”的小販來到石凹寨,在曬谷壩支起小攤。小販們按照一四七、二五八、三六九的順序,帶著貨物在各個鄉(xiāng)場之間竄動。如果沒有合適的場期,他們就離開鄉(xiāng)場,進入寨子,向沒有機會出門的老人兜售香煙、白酒和一次性打火機。三叔公死于一個據(jù)說屬于最新科學(xué)成果的糧食膨脹器。那是個很重的鑄鐵罐,長得像頭圓滾滾的海豹。小販宣稱可以為大家膨脹糧食,只收取微薄的加工費。為了招徠觀眾和顧客,糧食膨脹器的擁有者用兩碗玉米做了演示。他將不多的玉米倒進海豹的肚子里,再放到炭火上烘烤。小販像巫師施行法術(shù),小心翼翼地旋轉(zhuǎn)著鑄鐵罐,給它均勻加熱。五分鐘后,他將糧食膨脹器的一頭對準麻布口袋,只聽“砰”的一聲,糧食炸開,一碗玉米長成半麻袋爆米花。三叔公捧著自己膨脹后的糧食大笑不止。第二天,三叔公死了。赤腳醫(yī)生認為,三叔公死于腦溢血;人們不這樣看,堅信他是笑死的。

三叔公死后,很多年過去了,明澤的表哥也沒從震碎瓦缸的失敗中脫身。他曾試圖到城市里打工,可在瓦缸里練習(xí)唱山歌養(yǎng)成的習(xí)慣讓他難以適應(yīng)城市的快節(jié)奏,手忙腳亂,慌得連扣褲子門襟的時間都沒有。等到兒子上了村小,他兩手空空回到故鄉(xiāng),忍受老婆的嘮叨。窩在石凹寨的十多年時間里,他耳朵里像養(yǎng)了一群蒼蠅,晝夜不息地響著嗡嗡聲。明澤的表哥覺得老婆不講道理,他大聲抗議說:“我只有一雙手,卻要管幾張嘴,你讓我怎么辦?”

“你表弟呢?他幾雙手?”

他被問住了。

他認為老婆的智慧遠遠超過一條老狗。

老婆說得沒錯,表弟也只有一雙手,用了二十年時間,拳打腳踢,在城里打下一片江山。他的表弟就是明澤。明澤在他表哥練習(xí)震碎瓦缸時,偷了鄰近寨子一戶人家的半頭豬肉,被警察追進城市,從此不敢回家。他先在一個包工頭手下做短工,替電信部門埋電纜;后來又承包了挖溝工程,搞得城里的馬路像條開腸破肚的烏梢蛇;等他表哥的兒子讀完中學(xué),到他手下打工,明澤已經(jīng)有了一個很大的公司。明澤有錢了,沒人敢拿半頭豬肉說事,他衣錦還鄉(xiāng),給老家捐修了一條村道,給鄉(xiāng)完全小學(xué)捐修了一個小花園?;▓@占地半畝,種有三種花。蔫頭耷腦的花朵下,穩(wěn)健地行走著老師們放養(yǎng)的幾只土雞。雞群在花園里覓食,打鳴。雞群旁邊,是一塊很大的功德碑,上面鐫刻著明澤的大名。明澤的名字很快被小學(xué)生們帶到四面八方。從那以后,明澤的表哥就失去了自己的名字,成了永遠的“明澤的表哥”。人們再看見他用短促的鼻子提著上嘴皮過來,就說:“看,明澤的表哥。”

“明澤啊,是個了不起的人物?!闭f話的人做出深思熟慮的姿態(tài),把話停在半中,對著天空翻動眼皮,慢慢亮出他的結(jié)論和疑問,“如果他不捐修村道,我不知道走哪條路下地;如果我不下地,第二年又吃什么呢?”

“吃屎?!庇腥颂嫠卮?。

人們對明澤的崇敬,如醍醐灌頂,讓明澤的表哥有了發(fā)家致富的動力。他認為,過去,因為在瓦缸上失手,他的生活像鐘擺生了銹;現(xiàn)在,他要給鐘擺上上油,讓時間跑起來。當(dāng)他在四十五歲那年把這個決定告訴老婆時,他老婆正垮著一張堆滿脂肪的肥臉在看武打片。他家里有一臺小電視機,是兒子從城里收回來的二手貨。石凹寨電視信號不好,里面的人物像幾根竹竿戳來戳去,一會兒彎得像個括弧,一會兒曲得像條蚯蚓。他老婆喜歡看武打片,明澤的表哥認為,老婆沒武術(shù)基礎(chǔ),看不懂,不如看相親節(jié)目。他老婆覺得明澤的表哥不看武打片,是心痛電視里挨揍的女人,想用相親節(jié)目療傷。為了避嫌,他從此不敢染指電視,每當(dāng)他老婆開開心心地看著電視里的人打來打去,他只能用打算盤來混時間。家里除了電視機,算盤是另外一件現(xiàn)代化設(shè)備,他兒子曾經(jīng)用它學(xué)過珠算。十多年過去了,算盤上的棍子?xùn)|倒西歪,像條被打斷了脊椎的老貓。明澤的表哥像個有學(xué)問的知識分子,拖著死貓,在桌子上拔來拔去,算了很多年,也沒算出什么名堂。

他將算盤丟在桌子上,告訴老婆,他準備重整旗鼓。

他老婆說:“當(dāng)真?”

他提起上嘴皮,給出了肯定的答復(fù)。

他老婆說:“你都四十五歲了,未必想學(xué)你表弟,進城挖溝?”

“不,我想好了,上山挖中藥材?!?/p>

“你這個主意不行?!彼掀砰L了一張短小的貓臉,兇相畢露時,眼睛亮得像捕食的猛禽;一旦柔和起來,也像貓依人時一樣溫馴可愛。他們的愛情之花從結(jié)婚那天起就枯萎了,眼下竟然有了起死回生的跡象。他發(fā)現(xiàn),自己很不適應(yīng)老婆滿含愛意的溫柔目光,慌忙閉上眼,聽見老婆說:“你不懂,要發(fā)財,得做生意人?!?/p>

他閉著眼睛不置可否。他老婆繼續(xù)嘮叨:“挖中藥材靠的是運氣,做生意賺的是差價,只有生意人才能手拿把攥。你如果沒有想好發(fā)財?shù)姆椒?,一味蠻干,只能跟你以前想震碎瓦缸一樣,混一輩子,一事無成?!?/p>

“我一事無成?”他聽見老婆故伎重施,又翻舊賬,激動得臉上的皺紋像亂在坡地上的犁溝,被地下穿行的動物拱得亂抖。他睜開眼睛反駁說:“我一輩子在石凹寨老老實實地生活,沒干過一件壞事,是個誠實的人。雖然沒有震碎瓦缸,也沒像表弟那樣在城里站住腳,但你說說,我一輩子做一個誠實的人,難道不算做成一件事?”

他老婆皺起短小的臉龐,停止說話,為了防止搭腔,她把一顆烘干的南瓜子放到嘴里進行緩慢而勤奮的咀嚼。眼見剛有復(fù)蘇跡象的愛情之花又悄無聲息地枯萎了,明澤的表哥趕快躲到屋外。按照他的生活經(jīng)驗,老婆下一步的伎倆是沒有由頭的哄然大笑,突然出現(xiàn)的干笑能驚飛屋頂上的麻雀,也能像銼刀那樣銼痛他的心臟。

明澤的表哥說干就干,從早到晚,他扛著鋤頭,別著彎刀,在后山的樹林子里轉(zhuǎn)悠。樹林子的邊緣,有一塊平緩的草地,草地上常年蹲著三五個放牛的老人。明澤的表哥在樹林子里攀樹,采摘五倍子、金銀花、野木瓜;有時挖地,挖沙參、黨參、天麻。正如他老婆所料,中藥材并不好找,他折騰了大半年,剛好夠家里的電費和煙錢。在長時間的瞎轉(zhuǎn)中,明澤的表哥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一個財富的秘密,這個秘密令他身不由己,對趕“流流場”的小販充滿了期待。

以前,明澤的表哥對曬谷壩出現(xiàn)的小販并無興趣,他進城奮斗過幾年,沒站住腳,也開了眼界,對把三叔公笑死的所謂最新科學(xué)成果的謊言十分不屑。自從他發(fā)現(xiàn)了樹林子里暗藏的財富,明澤的表哥一度成為曬谷壩上的???,他隔三岔五,面帶微笑,在極力推銷的小販中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他看過防臭鞋墊、彩色絲線、連褲襪、能夠像青蛙一樣跳動的機器、畫有裸體女郎的一次性打火機,遲遲沒有下手。寨里的老人不知道明澤的表哥到底想買什么,有人猜測說:“肯定是個高級的東西。”

他笑而不答,默認了。

人們像干旱季節(jié)等待一場大雨,等待著明澤的表哥要買的那個高級東西出現(xiàn)。一度,曬谷壩上沒做什么正經(jīng)生意,聚集起來的全是圍觀的人群。他們看見,一些趕“流流場”的小販絕望地離開了,另一些小販又帶著希望和新物品出現(xiàn),企圖跟明澤的表哥做成交易,讓出售的物品成為傳說中的高級東西。終于,這一天到來了。暮秋,天上微弱的陽光使石凹寨變得喜悅起來,一個捕鼠人來到曬谷壩,帶來了大小不一的捕鼠籠、形狀不同的夾鼠板、材質(zhì)各異的木貓,以及不同口味的鼠藥。別小看了雕刻粗糙的木貓,它們在捕鼠人的演示下,從觸動機關(guān)到木頭落下,人們還沒看清楚眼花繚亂的過程,只聽“當(dāng)”的一聲,木貓上的石頭就被下墜的貓頭粉碎了。明澤的表哥在人群中看了一會兒,對捕鼠籠產(chǎn)生了興趣,他說:“這個。”

捕鼠人心領(lǐng)神會,迅速用一根草莖觸動機關(guān),“叭”的一聲,捕鼠籠關(guān)上了。

“不,我的意思是這個東西能不能捉雞?”

“當(dāng)然能,它能捉人以外的所有東西,你找一只雞來,我給你試試?!?/p>

明澤的表哥找來一只雞。

捕鼠人從衣服兜里掏出一把玉米,以十厘米為間距,從捕鼠籠開始,一顆一顆地往遠處安放。人群自動閃開一條縫,列出兩面人墻,捕鼠人在人墻中用玉米畫出一條釣線,直到二十米開外。他說:“可以了,放雞?!泵鳚傻谋砀绨咽掷锏哪鸽u放下。

母雞沿著玉米指引的線路,一顆顆地吃進了捕鼠籠。

明澤的表哥花了半條香煙的價格,從捕鼠人手中買到一只捕鼠籠。

人們對這個高級東西很失望,但沒人知道,這正是隱藏在明澤表哥內(nèi)心深處的關(guān)于財富的秘密,他不想把這件事情搞得盡人皆知,如果石凹寨擁有捉雞武器的人多了,他的財富就會大打折扣。是的,他準備用捕鼠籠捉錦雞。他聽兒子說,錦雞在城里可以賣到五百元錢一只,他預(yù)期每年逮五十只錦雞,幾年下來,他就可以成為表弟那樣能給鄉(xiāng)完小捐修小花園的人。

他悄悄把捕鼠籠埋伏到后山,以十厘米的間距撒上玉米。

第一天,玉米吃掉了,籠子還在。

第二天,玉米吃掉了,拴籠子的繩索被不知名的動物啃掉了。

第三天,玉米吃掉了,籠子像個虛幻的鬼魂,在樹林子里不翼而飛。

明澤的表哥也不是一無所獲,在尋找捕鼠籠的過程中,他意外地撿到了兩只錦雞蛋。他把兩只錦雞蛋放到上衣口袋里,一邊一只,像少女忽然長出兩只小小的乳房。他想等開春母雞孵小雞時,借母雞的肚子把兩只錦雞孵出來。一生二,二生四,不出五年,他就可以用錦雞做本,像表弟那樣積攢起相當(dāng)可觀的財富。未來的生活極大地鼓舞了他灰暗的心情,他開心地露出牙齒,少見地在臉上堆起真笑。

“你胸前是什么,又亂貼膏藥了?”

“我的財富。”明澤的表哥把上衣口袋里的錦雞蛋掏出來,交給他老婆。他從孵小雞起,到得到一筆可觀的收入止,一一將他的發(fā)財路徑描繪出來,告訴了他老婆。最后,他總結(jié)說:“到時,你只管睡在家里享福,我也可以像表弟那樣,到場上耍一回年輕的小姐?!?/p>

“去你媽的小姐,我讓你耍不成。”他老婆聽說他要耍小姐,怒不可遏,順手將兩只錦雞蛋摔在階檐的條石上,大筆財富瞬間化成兩攤蛋黃。眼見到手的家當(dāng)毀于一旦,明澤的表哥難過得像有一群螞蟻在拱自己的心臟,他說:“我因為沒能震碎瓦缸,一輩子毀在一個敗家女人手里?!?/p>

“你可以分居啊?!?/p>

面對老婆的挑釁,明澤的表哥退縮了。他認為,分居是成功人士的事情,他沒資格跟蠻不講理的老婆分居。他落寞無助地走進虛樓,對著兒子上中學(xué)時貼在墻上的視力表測試自己的視力。他覺得自己別的不行,視力卻很好,他能夠看清楚最小的一個“彐”形符號。

錦雞蛋像他的最后一個夢,破碎了,難以復(fù)原。一段時間,人們看見明澤的表哥無所事事地在石凹寨轉(zhuǎn)悠。他身體單薄,稍稍有點前躬,像根竹子。由于瘦,沒多少脂肪,皮膚只能皺巴巴地掛在骨頭上,露出了后脊上丘陵般的脊椎骨。他從冬天轉(zhuǎn)到春天,直到一個玩鳥人到他家借宿,他才停止了漫無目的的游走。

玩鳥人是個胖子,臉上皮膚虛浮松弛,似乎縱欲過度。他按照山寨過路人的規(guī)矩,找最順腳的一家借宿,就到了明澤的表哥家。玩鳥人帶來一只鳥籠,里面站著一只鷯哥。鷯哥耳大,毛亮,肥翹,爪子金黃,樣子很健談。它的主人以前可能是個酒鬼,鷯哥進屋就說:“又喝醉了?!?/p>

當(dāng)玩鳥人說他到石凹寨來是為了追金馬時,明澤的表哥快樂地大笑起來。他手舞足蹈,像一只被戲弄的猴子在空中彈動一雙瘦腿。他知道,追金馬是個騙局,侯木柜曾受人蠱惑,跟人出門追金馬。兩年后,侯木柜回到石凹寨,像個乞丐,一貧如洗。此后,他練就了一身健步如飛的本領(lǐng),因為躲債,四十多歲的侯木柜跑得比兔子還快。

“你上當(dāng)了。”明澤的表哥認為借宿的玩鳥人是個傻子。

“我不會上當(dāng),我有一只鳥?!?/p>

“鳥管什么用呢?”

“你不信,我們可以試一下。”

明澤的表哥同意了。

玩鳥人架著鷯哥,帶著明澤的表哥來到寨后一塊荒地上。那塊荒地明澤的表哥十分熟悉,別說金馬,連種下去的洋芋都只能結(jié)出拇指大的果實。玩鳥人站在荒地端頭,從懷里摸出羅盤,對準方向,開口問籠子里的鷯哥說:“鳥,我問你,這里有金子嗎?”

鷯哥抖抖羽毛,不吭聲。

玩鳥人又問了一遍。鷯哥不耐煩地大聲說:“又喝醉了,他媽的當(dāng)然有?!?/p>

玩鳥人讓明澤的表哥架著鳥,自己用鋤頭在荒地上亂刨。明澤的表哥見過巫師施行巫術(shù),也見過魔術(shù)師無中生有,從沒見過這么神奇的鳥和人。玩鳥人刨了幾下,從荒地里刨出一塊金子。金子不大,像一顆被壓扁的玉米。明澤的表哥如同置身夢中,又跟著玩鳥人走了兩個地方,重復(fù)一遍前面的問話,順利地在鷯哥的指引下挖到了金子。他想,如果一直挖下去,也許能讓金馬的傳說夢想成真。

明澤的表哥對鷯哥的眼神十分佩服,他從侯木柜手里借了兩只羊,外加一套老婆的銀飾,才從玩鳥人手里換到了鷯哥。他沒敢讓老婆知道他做了一筆大買賣,等玩鳥人趕著兩只羊離開石凹寨,他就像個急于揭開謎底的猜謎人,迫不及待地架著鷯哥到山上找金子。他模仿玩鳥人的口氣請教鷯哥,地里是不是有金子,鷯哥每次都快樂地告訴他:“又喝醉了,他媽的當(dāng)然有?!?/p>

他什么也沒挖到。

他知道上當(dāng)受騙了,恨得牙根癢癢,巴不得立馬弄死那只騙人的壞鳥。他將鷯哥從鳥籠里捉出來,還沒等他下手,鷯哥用金黃色的爪子抓了他一爪。趁他護痛,鷯哥一拍翅膀,飛到了空中。獲得自由的鷯哥很快改了口風(fēng),它在空中大喊大叫,高呼“他媽的理解萬歲”。鷯哥在石凹寨飛翔了很久,人們花了很長時間才弄清楚,需要理解的傻瓜是明澤的表哥。

進入秋天,迫于歸還侯木柜兩只羊的壓力,明澤的表哥成了羊倌。當(dāng)上羊倌后,他感到除了誠實,腳踏實地的生活是如此重要。第一年,他歸還了借的兩只羊;第二年,他有了一個羊群;第三年,他開始賣羊。自從家里出現(xiàn)大筆活錢,老婆的態(tài)度也有了很大轉(zhuǎn)變。明澤的表哥想明白了,一個誠實的人,很難奢望從別處得到一丁點便宜。

當(dāng)他的羊群擴大到三十只,他蓋了棚屋,享用起午休。到冬天,草地邊源源不斷地出現(xiàn)大量買羊的人。買羊人來自縣城、鄉(xiāng)場,偶爾也混雜著幾個趕“流流場”的小販。在草地上的羊倌中,侯木柜最狡猾。他曾經(jīng)賣過一只羊,那是一只老羊,骨瘦如柴,像只猴子。第二天,當(dāng)買羊人來時,老羊卻變成了一只圓滾滾的肥球。據(jù)侯木柜講,他給老羊吃了二十斤蘿卜。蘿卜經(jīng)過羊的胃,一夜之間變成了羊肉的價格。

“這就是讓我想震碎瓦缸的源頭?!泵鳚傻谋砀绺袊@說。

羊群改善了生活,也改善了生了銹的夫妻關(guān)系。如果不是因為一只貓,明澤的表哥安心地養(yǎng)羊,賣羊,不會跟老婆分居。但是貓出現(xiàn)了,它像個幽靈,邁著靈巧的步伐來到明澤的表哥家,很快成為他老婆的寵物。

那只貓可能是外出打工的人留在石凹寨的,黑得像鷯哥身上的羽毛。明澤的表哥不喜歡貓,除了它斜著眼,長得像個叛徒,更重要的是貓的顏色會讓他想起鷯哥,那個喊“他媽的理解萬歲”的騙子??墒?,黑貓很有手段,兩天就捉光了虛樓里的老鼠,地位迅速升高。原來在家里,老婆是主角,明澤的表哥是第一配角。貓來了,他的地位直線下降,成為第二配角。他說:“你成天抱著它,未必我不如貓?”

他老婆順水推舟,認可了。

他說:“有它沒我,有我沒它?!彼掀判绷怂谎郏膺诹艘慌菘谒?。她近來眼神不好,風(fēng)濕病又犯了,身上到處都是打火罐留下的烏黑色圓疤,連堆滿脂肪的額頭也不例外。她摸了摸光滑的貓毛,像對電線桿一樣耳聾的人大聲喊叫說:“我成全你,分居?!?/p>

“分居就分居?!?/p>

明澤的表哥和他老婆分居的消息很快成為一條爆炸性新聞,沒等好奇的老年人圍過來,他就背著炊具和棉被,趕著羊群回到了后山的草地?,F(xiàn)在,他坐在棚屋里,生了一堆火,揉著膠鞋里發(fā)澀的踝骨,看著山下的石凹寨。從后山草地邊緣看下去,沿山而建的虛樓像松果的鱗片一家挨著一家。黃昏時分,夜色漸漸升起,月亮在對面山脊上發(fā)出虛假的光芒,勾出山巒和叢林的邊緣,卻讓洼地昏蒙一片。

夜里,明澤的表哥把衣服搓成球狀,用來當(dāng)枕頭。睡在床上,聽著入冬的秋蟲發(fā)出細密的聲響,如同老婆發(fā)給他的隱秘電波,勾起了他想家的欲望。分居不到半天,他發(fā)現(xiàn)老婆并不壞,除了脾氣差,長得肥,愛看武打片,沒別的什么毛病。他覺得有必要結(jié)束分居,山上不光冷,也陰風(fēng)慘慘得嚇人。

第二天,他聽到侯木柜上山放羊的聲音,靈機一動,和衣躺到了床上。他兩臂伸開,僵硬地放到兩側(cè),像個不能動彈的人。侯木柜愛來掀門,找食物,這一次,他想讓侯木柜把他癱瘓在床的消息帶給老婆。在想象中,他老婆聽到他將不久于人世的消息,流眼抹淚,哭哭啼啼,央人做了滑竿,把他抬回家,放進溫暖的大床。經(jīng)過一番照顧和溫存,他緩過勁來,四肢活動如初。他說:“我又活過來了。”

他老婆央求說:“不要分居了?!?/p>

“好吧?!彼麑捄甏罅康卣f。

明澤的表哥沉浸在自己快樂的想象里。除了眼珠,四肢一動不動,可他等了很久,也沒等來侯木柜,那個年輕時就騙他震碎瓦缸的家伙一反常態(tài),唱著山歌離開草地,翻過了山脊。明澤的表哥失望了,他正準備從床上起身,出門放羊,門被推開了。推開棚屋門的是兩個外鄉(xiāng)人,一男一女。男的是個肥胖的中年人;女的是個年輕人,有一個翹臀,一雙長腿,一個嬌小的上半身,還染了一頭金黃色的長發(fā)。明澤的表哥正想問他們是不是要買羊,中年人豎起手掌制止住他發(fā)聲,眼睛盯著床頭的一塊薄石板,目光像看見雞的豺狗,閃起陣陣藍光。

那塊薄石板一米見方,上面雕刻了一匹很肥的馬,經(jīng)過時間的打磨,凸起的馬匹像烏木一樣閃閃發(fā)亮。石板原來是一座古墓上的墓石,古墓離明澤表哥的棚屋不遠。若干年前,一場大雨把這塊墓石沖垮了,埋進了泥土。沒多久,古墓被盜,連墓石也被偷走了,只有這塊早先埋進泥土的石板躲過一劫,幸存下來。明澤的表哥成為羊倌,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泥土中的這匹馬。跟老婆分居后,棚屋里沒有案板,他把馬從泥土里摳出來,擱到了木架上。

“你是買羊嗎?”

“買羊。”中年人聽著林間被冷得走了調(diào)的鳥鳴,捧起雙手,向手心里哈了一口白氣說:“我看見你這匹馬,也要買馬。你說,多少錢?”

“那是假馬?!?/p>

“我買,一千元怎么樣?”

“我是個誠實的人,只賣真東西,羊是真羊,一千元錢?!?/p>

“我用一千元錢買一只真羊,也用一千元錢買一匹假馬,你認為怎樣?”

明澤的表哥拒絕了。

中年人花了很長時間,說明他愿意出一千元錢買一匹假馬;明澤的表哥花同樣的時間,說明他一輩子只想做成一件事,當(dāng)個誠實的人,不賣假貨。爭執(zhí)到最后,中年人眼見無望,用兩千元錢買了兩只真羊。逮羊時,明澤的表哥覺得自己的誠實正在經(jīng)受考驗,鞋底再也找不到水平狀態(tài),一高一矮地在草地上顛簸。

中年人牽著兩只羊,往山腳下的公路走去。那里有一輛皮卡車“轟隆隆”地點著火,供著暖氣,等待裝羊。下山時,男人不斷回頭張望,而年輕女人則目視前方,有節(jié)奏地甩動屁股,一左一右地擊打著兩邊的空氣。他們的身后,留下一條由煙頭、腳印和瓜子皮構(gòu)成的失望痕跡,一直延伸出草地。

第二天,中年人牽著兩只羊回來了,堅持要買馬,抬高了價位。明澤的表哥再一次表明決心,不賣假貨,也不賣假馬。他說:“你不知道,我年輕時聽信了假話,想震碎瓦缸;又相信小販們的假科學(xué),想用捕鼠籠捉錦雞;后來,有個騙子告訴我,鳥能夠看到地下寶藏,結(jié)果,我被表面的假象耍了。我一輩子的經(jīng)驗加起來,只有一條,就是不要搞假東西,做一個誠實的人。”

中年人把羊退了。他臨行前許諾,如果羊倌愿意賣馬,他就買羊,馬的價格可以商量,羊的價格也可以商量。

中年人離開后,明澤的表哥十分為難。很明顯,石板上的假馬肯定影響他賣羊,如果讓它待在棚屋里,冬天一只羊也別想賣出去。他打定主意,把馬藏起來。黃昏,侯木柜還沒從山脊那邊回來,明澤的表哥就扛著石板,趕著羊群回羊圈了。他把石板上的馬藏到羊圈里,然后沒經(jīng)老婆同意,擅自結(jié)束分居,手腳并用地爬上了家里的大床。床上多了一雙老婆的腿,溫暖多了??伤掀艣]給他留面子,踢了他一腳說:“我們分居了,回你草地上的棚屋里去?!?/p>

“山上冷。”

“你和貓能不能并存?”

“能,貓第一,我第二,我不如貓?!?/p>

老婆傳出“轟轟”的笑聲,像一臺點不燃火的拖拉機。在大床的抖動中,明澤的表哥響起了平穩(wěn)的鼾聲。他的鼾聲像一支走了調(diào)的曲子,哼哼唧唧,不明就里,仿佛存心要給拖拉機有節(jié)奏的轟鳴搗亂。

天快亮?xí)r,明澤的表哥起床撒尿。打開朝門,他看見鐮刀形的新月被光暈襯托出來,使得空氣變成了灰色。昏蒙的晨霧里,他看見羊圈里有一道手電光一閃。他喊了一聲,手電光像螢火蟲一樣飄在空中飛走了。他大聲呼叫著來了偷羊賊,老婆被吵醒了,他們提心吊膽地擎著燈,進入羊圈,發(fā)現(xiàn)四十一只羊一只也不少。

“人老膽子小?!彼掀艁G下一句評語,又上床睡了。

明澤的表哥對羊圈不放心,他在床頭的木板上開了一個小孔,對著羊圈,不時起來看一眼。連續(xù)三天,手電光像鬼火一樣神出鬼沒,有時半夜來,有時黎明時分來。明澤的表哥覺得家里的財富受到威脅,他一早來到鄉(xiāng)場上,到派出所報案。離開石凹寨時,冬天的陽光剛把黧色的群山亮在他面前,他能看見櫟樹與松針間顫抖著的沒精打采的光芒,跟他沮喪的心情一模一樣。

鄉(xiāng)里正在開展“平安鄉(xiāng)村建設(shè)”,對明澤表哥上報的案情十分重視。派出所的警察帶著棍子,來到石凹寨,埋伏進他家的羊圈。社會進步了,警察又壯又聰明,他們頗有心計地睡在羊圈樓上的稻草堆里,沒等天亮,就把偷羊賊撲到羊圈里。

出乎明澤表哥意料的是,偷羊賊原來是那個想買羊的中年人。警察順藤摸瓜,查出了石凹寨幾年前一座宋墓被盜大案。盜墓賊不僅盜走了陪葬,還盜走了雕刻精美的墓石。遺憾的是其中一塊墓石遺失了,使得雕刻的圖案很不完整。六天前,一個盜墓賊來找遺失的墓石,發(fā)現(xiàn)明澤的表哥從泥土中翻出來的石板。他想將墓石收齊,假裝向明澤的表哥買羊的同時順帶買馬,其實是想買那塊墓石。明澤的表哥不知道中年人是盜墓賊,他要做個誠實的人,堅持不賣假馬,盜墓賊只好想法偷馬。

進入隆冬,瑞雪把石凹寨打扮得像一個結(jié)了婚的姑娘,一改古拙和樸素,顯露出豐腴和妖艷。在這個賣羊的旺季里,外面發(fā)生了兩件跟石凹寨有關(guān)聯(lián)的大事。一件,是明澤行賄的事情敗露,被罰得傾家蕩產(chǎn),一下子回到了他窮得偷半頭豬肉被追得滿山亂跑的二十年前;另一件,是明澤的表哥意外成為鄉(xiāng)政府“平安鄉(xiāng)村建設(shè)”先進個人,他去領(lǐng)獎時,發(fā)現(xiàn)鄉(xiāng)完小花園邊石碑上明澤的名字已經(jīng)被鏟掉了,有人提議把他表哥的名字刻上去,鄉(xiāng)長暫時沒有表態(tài)。

回到家,打開獲獎證書,明澤的表哥看見,上面端端正正印著他的大名。他的名字如同三只迷失已久的蝌蚪,高高興興地浮出水面,仿佛見到了親娘。明澤的表哥對老婆說:“我原來叫祁本順,連我自己都不記得了。”

“要不了多久,明澤就沒名字了?!?/p>

“他叫啥?”

“祁本順的表弟?!彼掀判覟?zāi)樂禍地大聲說,“雖然你沒有震碎瓦缸,捉到錦雞,挖到金子,可你終于找到了自己的名字。為了慶祝,我給你煮了一個好東西放在鍋里,你自己掀開看?!?/p>

明澤的表哥,現(xiàn)在的祁本順,走過去打開鍋蓋。

一根香腸像蛇一樣盤在鍋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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