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 凱
大遼河(組詩)
羅 凱
在遼河以西,這個叫西佛的鄉(xiāng)土,就在河壩下
它 只需安靜地躺在平原上,不用站起來,足以讓天空低垂目光。
她是西佛女人中的一條河,她使用一身
岸 上的良田,拔節(jié)過十二個子女,她的天空下是無邊的糧食。
在這塊祖母地上,她曾經(jīng)的活動范圍,比火炕
要 遼闊得很多,但是她從沒有越過祖國的一寸疆土。
我 的祖母活著的時候,遼河的波濤,跟著她身后落了一生的雪
她 總能按住,一個比她內(nèi)心還要蒼白的遼西平原。
西 沙崗子祖墳頭上會有反光,風攪動陽光的碎片,還有火焰
就 在西佛鎮(zhèn)上空,我看見,有一道閃電的裂縫填充紙灰。
我 的祖先重疊的白骨之上,一朝又一朝,覆蓋著黃土黃沙,荒草荒花
整 個遼西平原,他們抬著遼河,在莊稼地底下暗處給根補充著水。
他,是我的祖父
他,有一身遼河的悲涼。
壩下那條路,他腰上的一根比命還長的麻繩
而平原,飄搖在繩下。
他比遙遠的路,還瘦
更早地倒在饑餓的路上。
手上,始終沒有抓到一粒安穩(wěn)天下的糧
手里,抓住了路邊一根野草。
他身體里,還有遼河的激流
放進去太厚埋骨的泥沙。
以后,每年收走他的那條路的
兩邊,再也不生長野草,除了種糧,就是收糧。
祖母的老宅,已是一堆陽光和月色的瓦片。
我 曾經(jīng)站在屋頂上,看得見遼河與她的身影。現(xiàn)在重疊的那一部分還在流浪。
她 的堅韌,善良和忍耐,足以肥沃遼河西岸的平原。我翻出世道的風聲
我閱讀,一本放進氏族風雨的家譜。
想故鄉(xiāng)
就是想那個北方以北的遼西平原。
想平原,就是想那一條總在分割清濁的遼河。
想遼河
就是想坐在火炕上,很像思想者的祖母。
想 祖母,就是想那個村西頭埋著她的墳,想墳里頭還活著多少根
一筆遼河
一畫平原
留守著故鄉(xiāng)的白骨。
我的祖母,曾經(jīng)有一塊白底藍花布
總 裹在頭上。 很像落下的天,從村東頭走過西頭的幾朵云。
在鄉(xiāng)間的黃昏盡頭
一 個裝著風雨的青花瓷器,而裂紋里有她一生
無法蹚過的遼河。
在河壩下,那塊布,還在埋著她。
這布紋里的平原,已是一塊糊口交糧的好田。
有一片平原,生生息息在天空下
來自鄉(xiāng)間的目光
必 須放在遼河的源頭,更能讓我看得清,多少事都擱淺在岸邊。
我捧起一捧河水,很想看到它的全部骨骼
總是有響動的液流
進入,一灣藍得很的肉體。
在海邊
我 看見我的先祖,用一身生命里的水和鹽,抬著這條
分不開清與濁的大水,從未停止在海上。
祖母,用過的那盞煤油燈,仿佛遠在故鄉(xiāng)亮著。
我曾經(jīng)在黑暗里
很想看清,它晃動遼河的影子。
它照亮的窗戶
能讓夜,在窗紙上走出星光。
總 是祖母的身影,連接著比一扇窗戶,要遼闊很多很多的平原。
她在夜里,孤獨的一個人
占有她屋檐下的范圍,堆放著安靜的糧食
抽著一鍋,能聽到遼河濤聲的煙袋。
那盞燈
讓 她在長夜的中央,能有多么的燦爛。而她看過風雨的勢力
都先于她熄滅了。
我的故鄉(xiāng)
有 一片高粱地,那種紅的根,在壩下能夠得到遼河的根。
祖母活著時,她的根
也是很深地扎向平原內(nèi)部。
她用一生喂養(yǎng)了十二子女,有九個花草一樣夭折
她總是乘著黑夜
在那片高粱地,挖個坑埋下。
總會有一場夜雨 ,很想沖出她的平原
含在她的眼里的苦難
流向一身的遼河。
之后,那一片紅高粱
一年比一年紅。
她的眼里
總能搖晃著那種紅
照亮著遼河。
那一年,她走了
九株紅高粱,一夜之間,也跟著她走紅了
整個平原。
從遼河往西走
壩下,往西再走十五里地,就是祖母的家。
一條進村的路,扭著腰往西哼唱著走。
一片玉米地,在風里,往西晃蕩陽光金黃的叫聲。
一 條小河,彎來彎去地往西流,流不出氏族在遼河流域的命和運。
往西走,幾代人不停地走
走進一座西沙崗子,一座墳地長滿了野芝麻。
那一年的清明
我 和弟弟、妹妹在墳前,向西燒了幾張蓋紅戳的黃紙。
一群烏鴉在飛,是幾代的烏鴉往西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