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潘偉嘉
?
迷
⊙ 文 / 潘偉嘉
潘偉嘉:一九九六年出生于南京,受義務(wù)教育于上?!,F(xiàn)在美國加州大學(xué)讀比較文學(xué)。
初冬的早晨有些冷。清晨的太陽遠遠地守在地平線上,融化初雪,在地面上投射出淡黃色的反光。陽光仍舊是微弱的,劃過凜冽的空氣,像一柄未經(jīng)開刃的寶劍,歪歪扭扭地沿著某條預(yù)設(shè)的路線,最后總算是到達了山巒的地面。馬賽在被窩里,蜷成一團,卻感受到了這種奇怪的感覺。幾天的時間里,他所居住的山脈逐漸被寒冷所籠罩了。雖說風(fēng)雪只是徐徐而來,甚至可以說帶著某種風(fēng)度,但是馬賽知道,這樣的和風(fēng)細雨很快就會被暴雪取代。厚重的積雪將會封住整個山脈,行人會被禁止,居民會被疏散。這座人跡稀少的山將會變得真正的荒無人煙。
就算這樣,馬賽也仍然會待在這里。他有看護果園的責(zé)任,這是他經(jīng)過層層選拔,從經(jīng)理手里贏得的合同。他得保證果實不受損壞,這與他的工資以及能夠獲得的補給有關(guān),甚至,出乎他所預(yù)料的,他被模棱兩可地暗示,在危急的時刻可以毫不猶豫地施行“自衛(wèi)”。他知道這是什么意思,并且清晰地記得,經(jīng)理握住他的胳膊說,你不要有顧慮,出了事情是我們的責(zé)任。這當然也是合同里寫清楚的。馬賽不知道“我們”包不包括他本人。當然,經(jīng)理說的是公司的管理層。但是他的神情有些緊張,好像這樣說確實是擔(dān)著風(fēng)險,而他又強作笑容,試圖掩蓋并保持鎮(zhèn)定。有那么一瞬,馬賽擔(dān)心起他的身家性命。但他知道,老上級為他準備了完美的假身份和脫逃路線,而他是個雖然年輕但是久經(jīng)考驗的士兵。軍旅生活給了他堅忍的意志,讓他足以熬過孤獨而寂寥的日子,野外生存的訓(xùn)練給了他足夠的實用技能,以便應(yīng)付寒冷地形下所能遇到的一切危險。他同時也是個有同情心的人。早在經(jīng)理耳語他那段話的時候,他就在心里悄悄下定決心,自己絕不會開槍。除了獲取必要的食物以外,他不會傷害山里的任何一只動物。想起這點,總會讓他感到莫名的自豪。
是的,他還有一項秘密的任務(wù),一項潛伏計劃,但他得秘密聽從老上級的指示,等待進一步的命令。他不知道任務(wù)是否開始,抑或在什么地點。他唯一知道的是被送到一家公司的門口,在那里,他們經(jīng)過了三天的殘酷挑戰(zhàn),最終只有馬賽一個人走到了最后,在合同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他同樣不知道經(jīng)理為什么要找他一個士兵。這些年來,他所做的事仍是一個四肢健全的人都可以完成的工作:在果園旁繞來繞去,阻止任何人靠近,亮出他那把閃閃發(fā)亮的獵槍。
陽光照在他的半邊臉上,他感受到了半邊的和煦,另一半則是不可制止的冷風(fēng)。冬天尚未到來,冬風(fēng)拍打窗戶的聲音已然緊迫起來。它們足夠凌厲,像一把把小刀,襲擊著他身體露出的部位。馬賽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上已經(jīng)留下了風(fēng)雪的痕跡。他的臉看上去坑坑洼洼,有些地方刻下了山脈一樣的紋理,暗紅色的臉頰顯示出他喝酒的習(xí)慣。他發(fā)福了,肚子像灌了水的氣球一樣突出,這讓他看上去比同齡人老了十歲,在聯(lián)誼活動中不受歡迎,更是從未有過女朋友。據(jù)說,馬賽早就失去了強烈的求偶欲望。他的士兵本性和責(zé)任感從骨髓里涌了上來,讓他蛻變?yōu)橐粋€更加純粹的士兵。還在當兵的時候,他的頑強意志就早早地獲得了上級軍官的賞識,以至于他請求被調(diào)往北邊更寒冷的哨所時,他的上級屢次駁回他的請求,最終才在他的軟磨硬泡下妥協(xié)了。他后來知道,他那時已被內(nèi)定為下一任班長。他的調(diào)離使這一切成了泡影。他不得不在北方邊境待滿三年的役期,這是無法更改的,并且很有可能因為各種各樣的理由被延長?!狈降纳谒灰暈榇髯锸勘牧鞣胖兀抢餃贤ú粫?,補給困難,且時常因為道路塌方而中斷。這樣的地方也因此時常被上級所忘記,而他們想起來的時候,又偏偏是打算嚴懲軍內(nèi)違紀分子的時候。但馬賽在這里服役卻并沒有感到苦悶,也沒有為自己失去晉升機會感到惋惜。他是為數(shù)不多的主動請求調(diào)派的人。他來這里的目的十分明確,那就是磨煉自己的意志,讓自己變成一個更純粹的戰(zhàn)士。僅僅是想想這些也能讓他感到激動。
馬賽扛著槍,沿著樹林的外圍緩緩走著。踏在這樣堅實的石子路上,讓他從心底里感到舒坦。為了驅(qū)散寒意,他抿了一口鄉(xiāng)村秘制的甜酒,莫名的幸福感從他的丹田涌上頭頂,一些記憶的碎片逐漸浮現(xiàn)。在這樣的上午,他只需一個小時就能走到下一個哨口,在那里補充些水分和糧食。如果是封山的日子,這段路程就會顯得遙遙無期。那些實在是惡劣的風(fēng)雪天氣,馬賽是有權(quán)利暫停巡邏的,這些屬于不可抗力,都在合同的附加款項里寫明了。但到現(xiàn)在為止,他還沒有暫停過一次巡邏。那些風(fēng)雪雖然凜冽,但是和北國的狂暴天氣相比還是不可同日而語。一場大風(fēng)雪到來,馬賽毫不猶豫地會穿上所有厚重的行頭,踏著石子路上松軟的積雪,沿著森林的邊緣穩(wěn)步前行。風(fēng)雪很快就布滿了他的護目鏡,他的并不掩飾的軍大衣的袖管里堆滿了雪片,他的身體也感到吃力,幾乎要比在北方的哨所更加困難。但這些馬賽都只是皺著眉頭,只在內(nèi)心里稍稍有些贊許。這樣的風(fēng)雪很有創(chuàng)意,可以說是不小的成就了。恭喜你,新人。他看著遠方的山脈,或者被大雪遮住的灰蒙蒙的天,想起他過去曾把這些看成是個原始的山神。這無疑是個沉默寡言的神,遵守著寫在年歷上的節(jié)氣,在指定的日子表現(xiàn)出不同的心情以降下不同的天氣。他很可能是一個老人,因為健忘沒有嚴格遵守日歷,等到他想起來時,該有的天氣已經(jīng)過了,又或者,他把上一欄的天氣看錯成下一欄的,時常給它加上幾天的誤差。這些或許讓附近村莊里的人迷惑,因為他們百年來所遵守的老皇歷最近幾十年開始不管用了。但是山神也是會老的嘛,雖然他衰老的過程遠比常人要慢,但是既然他會變老,那么時間就會緩慢而準確地作用在他的肌體上。馬賽試圖根據(jù)健忘的程度來估計山神的年齡,最后得出結(jié)論,這是一個剛剛步入老年的山神,換算成人類的年齡是六十多歲。這也就說明,這個山脈的天氣還算是十分規(guī)律。這樣的歲數(shù)在山神里大概也只是小字輩,這也就是馬賽叫他新人的原因。在他服役的那個北國,山神顯然已到了耄耋之年,全然忘記了去遵守日歷上的規(guī)律,甚至可以猜測,他已經(jīng)進入了長久的睡眠。常年的風(fēng)雪毫無保留地襲來,哨兵們龜縮在兵營的一爿角落里,擠在一起,靠著為數(shù)不多的木柴取暖。前方的哨所早已被廢棄,邊境的標示已經(jīng)難以辨認,就連是否有邊境都讓人存疑,因為后方的文件很難及時地送達這個被遺忘的角落。哨兵們在寒冷中昏昏沉沉,寒冷讓他們失去了記憶,智力變得像是五歲的孩子。
這時,只有馬賽一個人在廢棄的哨所,從模板的縫隙中伸出望遠鏡觀察對面的行動。他在救災(zāi)天氣稍微暖和的日子里加固了哨塔,但即便如此,寒冷依舊不可置疑地襲來。那時,他還沒有發(fā)現(xiàn)酒精那驚人的祛寒功效,但是年輕的意志力是那樣頑強,似乎足以抵御一切的困難。對于寒冷,最危險的是知覺的喪失。馬賽知道,稍有不慎他就會陷入永久的睡眠。哨塔里有個小小的火堆,但只有在實在撐不住的時候他才會下到那里,小心地用鐵棍撥弄,添加柴火,把自己的身體盡量靠近。他的青灰色的皮膚逐漸有了紅潤,火星讓他感到刺痛,他知道自己的體溫已經(jīng)恢復(fù)正常。但這時他必須回到崗位,冒著讓火堆熄滅的危險打開厚重的窗戶,放進來一些北國寒冷的空氣。如果不這樣做,他很可能會因為一氧化碳中毒而死。這或許是一種幸福的死法,但馬賽現(xiàn)在已經(jīng)準備好再一次接受寒冷,他的內(nèi)心無所畏懼,他覺得自己是寒冷的朋友,甚至是寒冷體內(nèi)的一分子。
馬賽的目標大概是成功了。三年后,當他從極寒的邊塞回到內(nèi)地,他已經(jīng)成了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人。他身邊的士兵都感到驚訝,他們大部分是老兵,被遺忘在那里不知多少年,而那里只有來和他們一起變老的新人,沒有任期結(jié)束就被調(diào)回的。他們紛紛猜測馬賽上面有人,但這想法一說出口就十分可笑:那可是馬賽呀,一個比這些老兵還耐得住寂寞的戰(zhàn)士。他甚至經(jīng)常一個人走進樹林,執(zhí)行冬季沒有人愿意去的巡邏任務(wù)。就是這樣一個人,竟然就要回到內(nèi)地,一去不復(fù)返了。老兵們唏噓起來。他們迎來了一個傳奇,又眼睜睜看著這個能時刻讓他們發(fā)笑的人離去。最后一夜,他們喝了不少酒,淚汪汪地送別馬賽,祝他仕途順利,也別忘了在節(jié)日給他們送些禮物。
繼續(xù)在沙石路上行走,一邊是深不可測的懸崖,一邊是整齊劃一的大片果樹林,這是馬賽需要保護的東西。他每天要沿著樹林的邊緣走上一圈,在不同的哨所稍作休整。一個稍大的哨所可以算是總站,在那里馬賽囤積大部分的糧食,一天的巡邏結(jié)束后回到這里休息。馬賽今天起得比平時稍早一點,他需要到附近的村里去購買一些生活必需品,以及額外的食物。他已經(jīng)連續(xù)三周沒有收到新的補給了,按照規(guī)定,只有在他工作懈怠的時候公司才能用扣除補給的方法予以警告。這可以算是最嚴重的懲罰了,因為在這樣身處內(nèi)陸的山里,山路崎嶇,并且常常會以為塌方而被迫中斷。如果趕上大雪封山,那么這樣的懲罰可以說是致命的。馬賽知道,這并不會發(fā)生。且不說他工作盡心盡力,在部隊里就獲得過良好的聲譽,他也是獨自一人守衛(wèi)著一片果林的。如果他出了意外,公司需要很長的時間才能招募到另一個像他一樣合格,并且愿意執(zhí)行艱巨任務(wù)的人。這幾乎是不可能的。如果長時間沒有他的守衛(wèi),那么果園就會遭殃,公司會蒙受損失。這點公司不會不知道。唯一的可能是公路塌方,這點馬賽已經(jīng)和山上的人一樣學(xué)會了大量囤積糧食。他的糧食還夠維持兩個月的量,目前來說不足以擔(dān)憂。他只是對天氣的無常有點慍氣。
遠遠地就能看到第二個哨所了。馬賽看了看表,發(fā)現(xiàn)自己會比預(yù)想的更早到達,不禁感到有些興奮。一陣冷風(fēng)吹來,酒意退去,他打了個寒戰(zhàn)。他的身體素質(zhì)大不如前,但他仍舊固守著,等待著自己的任務(wù)。他滿意地看著自己守衛(wèi)的果園(不知為何,他對這個任務(wù)之外的無心之舉越來越喜愛了),時刻注意著腳下的路以便不失足滑向懸崖。朝陽早就躍出了地平線,移動到了半空。在這樣明朗的天氣一定比往日顯得更加清晰,只是由于高大的樹木所遮擋而不曾看見全貌。馬賽注視著陽光從樹木的間隙散射出美麗的光暈,把樹林的輪廓染成一片金黃。這樣的天氣在山上并不多見,山上的氣候多變馬賽是知道的,于是他緊緊地盯著這一幕場景,他的目光從天空,滑向光暈,滑向果樹,直到陽光在他的視網(wǎng)膜上留下殘影。他當然記得果樹的樣子,這是他記得最清楚的,因為他曾千百遍繞過這片廣袤的樹林,看著細微的天氣變化在一棵棵果樹和果實上留下的不同光影。馬賽閉上眼睛,試圖在眼瞼內(nèi)部刻畫出記憶中的場景。強烈的陽光甚至把他的眼瞼映成了淡紅色,直抵他的瞳孔,但是馬賽依舊能夠清晰地記得果樹的形狀。先是一片片紅色、帶齒的三角形葉子,然后是大約五米高的電線桿一般的樹干,然后是那些枝枝杈杈,如果裝上樹葉,就成了一片整齊的楓葉林。與楓樹不同的是,這里的果樹形成的圓錐形枝杈顯得有些突兀,沒有正常樹木上的柔和邊角,而是直直地在最高點拐了一個大彎,在底邊形成了兩個相同角度的尖角。從哪個側(cè)面看,這些果樹都像是一個個精確的銳角等腰三角形。
難道現(xiàn)在的物種培育已經(jīng)能做到這種地步了?馬賽笑了笑,把這個想法拋在腦后。他的目光從已經(jīng)有些扎眼的樹林移開,轉(zhuǎn)向被云霧籠罩的懸崖。那邊看上去幾乎什么也沒有,好像是世界的盡頭。陽光從云霧中穿透過去,直達未知的遠方;光線的軌跡被霧氣拓在空氣之中,變成靜止的一道光墻。
馬賽在第二個哨所卸下了他的大衣、手套,從貯藏室中找出了一只印著公司標記的麻袋。他仍舊背著那把雙筒獵槍——上好了膛的——還把那些從哨所里找到的額外子彈放進口袋。任何一個目標都可能是敵人,因此武器應(yīng)該隨時上膛。這是他的教官在軍校灌輸給他的。軍旅生活中養(yǎng)成的這個習(xí)慣在平時成了麻煩:他曾經(jīng)短暫地停止服役,回到平民的生活,但始終背著桿獵槍用于防身。警察不斷地找他的麻煩,對他進行搜身,讓他出示持槍證,還幾次虛張聲勢地詢問他。他們認為一個有良好前景的軍人應(yīng)該作為社會的表率,遵紀守法,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天天背著槍招搖過市。他記得一個警長向他倒苦水,說現(xiàn)在的治安愈來愈差,擦槍走火的事情時有發(fā)生。他不希望同樣的事發(fā)生在馬賽身上,希望他暫時把槍交出,以免戰(zhàn)斗英雄毀了自己的一世英名。但是馬賽拒絕這樣做。他始終保持警惕,這并不意味著他會失手扣下扳機,他是訓(xùn)練有素的人,他的子彈只會奉獻給敵人。因為馬賽的確有持槍證,警察們只好一次次把馬賽釋放。
砂石路漸漸地走到了盡頭。先是原先縝密的小石子變得稀稀拉拉,有些被頑皮的孩子們?nèi)拥搅舜迩f的各處,有的隨著山體的數(shù)次滑坡被泥沙沖裹著帶到了谷底。一座村莊的房子映入了眼簾,然后是第二座,第三座。清晨的霧氣或許仍在一定的距離內(nèi)起著作用,但是馬賽已經(jīng)能看到一連串的房子,倚著地勢,一直延伸到目不可及的地方。一會兒,霧氣又生發(fā)起來,越過重重的山脈,擋在馬賽和村莊的面前,選擇性地露出一部分房屋,將另一些籠罩起來,像是未完成的拼圖。但清晨的霧氣總是變幻無窮,它們隨時在移動,任由風(fēng)向和氣壓而定,于是這張拼圖也在無盡地變動。
馬賽看著這幅鄉(xiāng)村的幻景,決定臨時改變路徑。他很快就走在了鄉(xiāng)村的泥土路上。在過去,一群小孩會跟在他的后面,躲在他寬大的軍大衣的空隙里,或者爭相撫摸著槍管,不時興奮地叫著。他們請求馬賽開槍給他們看,馬賽只是保持笑容,微微地搖頭。這些小孩身高參差不齊,沒有十歲,在城里是上小學(xué)的年紀,卻避開了操忙的父母,和伙伴們一起漫無目的地玩耍。他們很快進入了村子,一種混雜而又實在的氣味濃郁起來,馬賽想,那其中彌漫著柴火、谷物、青草、糞便。這提醒他來到了一個人群聚居的地方。對于這種感覺,他有時感到欣慰,但更多的時間則是本能地排斥。畢竟,他是被北方的雪洗禮出來的人,有著自己的任務(wù)。忍受孤獨、寒冷、無聊,他早已把這些當作自己的第二天性。
離得近的一個茅草屋里,農(nóng)婦撫摸著孩子的頭,看著馬賽。馬賽向她招手,農(nóng)婦露出尷尬而抱歉的微笑。對于這樣的一個人,村民總是又喜又怕的。一方面,他們和馬賽貿(mào)易,用糧食換取城里人發(fā)明的實用工具和現(xiàn)金。好奇心本身也推動著他們,事實上,在馬賽剛剛成為哨兵的時候,村民們就派出兩個小伙子,帶來兩袋粗糧表示善意。馬賽則遞給他們四五個罐頭,用簡單的手語告訴他們?nèi)绾未蜷_。第一筆生意就在良好的氛圍中達成了。更多的村民漸漸到來,大都是年長的農(nóng)民,由一個老者帶領(lǐng)。他們攜帶的物品里有小麥、馬鈴薯,一些蔬菜,后來則有了一些過冬的用品。交易總能很快達成。那些馬賽不需要的物品在村民看來成了城里人發(fā)明的新物件,馬賽則獲得了他急需的糧食、大衣、被褥。在那些缺少補給的時候,這些東西可以說是救命的。但是,從那幾個月開始,來的人明顯少了,他們?nèi)繐碛械臇|西只是一些漂亮的琉璃飾品,一切瓶瓶罐罐,想要來換取馬賽的糧食。馬賽知道,這些是村民們祖?zhèn)鞯膶氊?,不到萬不得已他們不會拿出來交易。他自己的糧食也不多了,但是他仍然擠出幾個人的口糧,塞到村民的手里?;蛟S公司的補給會很快送到,那么短缺的問題就不存在了。但是,馬賽現(xiàn)在倉庫里的存糧已經(jīng)寥寥無幾。
田地早就荒蕪了,大塊土地龜裂。所有能種植的作物都被嘗試,高處的冰雪被冒險開鑿用來灌溉農(nóng)田。人們的身體一天天弱下來,先是面黃肌瘦的孩子們,然后是大人。村里的人悄悄走了,先是一個兩個,帶著大件小件的家什,早早地宰了牛羊,接著是一些家庭整個離去,老人們被綁在板車上運走,他們不愿意離開祖輩生活的地方。
……不知不覺,馬賽已經(jīng)到了穆索家的門口。在這個村子里,穆索的房子很容易識別。它很可憐地被擠到了貼近山的地方,甚至可以說是背靠山脈。這樣的地方?jīng)]有多余的荒地可以開墾,穆索的妻子只好去公用的田地里,來回耕作劃給自己家的一長條薄田。地力很快就耗盡了,妻子只好像那些外來的佃農(nóng),或者被趕出家門的年輕人一樣,開墾那些尚未被使用過的貧瘠地塊。馬賽很早就認識了這個女人。她是這些農(nóng)民里走得最遠的,在靠近果園的地方終日勞作,種滿的莊稼常常已經(jīng)侵犯了果園的地界。馬賽試圖勸說,但那時他還不熟悉當?shù)氐姆窖?,跟農(nóng)民的交流只能使用手語,效果不佳可想而知。嘗試幾次之后,馬賽也只能笑笑作罷。
馬賽注視著房前的籬笆。那籬笆東倒西歪,常年不曾修葺,與其他人家的十分不同,但可以說和穆索一模一樣。他是村里唯一一個醉漢,也是馬賽在這個村子唯一的朋友,在馬賽剛剛成為哨兵的時候就和他結(jié)下了友誼。可以說,穆索已經(jīng)印刻在了馬賽最初的記憶里(如果不算那些早已忘卻的童年記憶的話)。馬賽清楚地記得,當村民在哨所前面排著隊等待著和馬賽交易時,穆索就和其中一個起了爭執(zhí)。馬賽走到他們面前,把他們拆開,將這兩個人拎到了隊伍的最后。但是穆索乘亂拿到了馬賽的獵槍。他舉起槍,熟練地瞄準和他起爭執(zhí)的那個人,瞄準馬賽,瞄準所有排隊的村民:
“你們誰也不許動!”
馬賽正在思考應(yīng)對策略時,穆索斜著槍管瞄準了天空,穩(wěn)穩(wěn)地開了一槍。一只旅行鴿中彈了,馬賽聽到了鴿子痛苦的叫聲。接著他聽到了一聲驚世駭俗的大笑。
穆索給馬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來二去,他們很快就成了朋友。穆索經(jīng)常在巡邏結(jié)束后找他,然后他們坐在哨所旁邊,靠著果樹,飲用著穆索自家釀的甜酒。雖然是五十歲的人了,穆索仍然整天喝得醉醺醺的,游蕩在村子的街頭。他以樂善好施聞名,卻從不工作。馬賽想起了穆索的妻子在田里瘋狂地勞作,后來又添了一個小女孩。村里人說,穆索可能有什么秘密的財富來源。但是這種事情馬賽從來不關(guān)注,也不愿意摻和。他唯一熱衷的是穆索的來訪,他們喝酒,穆索滔滔不絕地說著鄉(xiāng)間趣事,但他最在意的是同村的女人。穆索善于把他的浪漫故事描述得繪聲繪色,這時馬賽在一旁聽著,露出關(guān)切的眼神。對于浪漫他興趣不大,但是他覺得穆索是一個單純的、真性情的人。這樣的人他見得很少了。
馬賽以前從未進過穆索的家門。一開始,他也曾有過這樣的好奇,想要見識一下普通村民的房屋。對于一個在城市里出生的人,鄉(xiāng)村的生活總有某種不切實際的浪漫,田園牧歌式的氛圍。在馬賽所受的教育里,他了解到農(nóng)民悲慘的過去,國王和貴族如何欺壓農(nóng)民,把他們一代代捆綁在土地上,抽取高額的分成。但鄉(xiāng)村同時也是一種藝術(shù)上的向往,無數(shù)的藝術(shù)家創(chuàng)造了追求親近自然的作品,這點在馬賽的少年記憶里也留下了依稀的印象。但當馬賽把他的愿望告訴穆索時,他的臉上竟然露出了罕見的難色。
“房屋?不都是一樣,和你的哨所沒什么區(qū)別。沒什么好看的。”
然后,穆索就把他的話題扯回到他最近的情人。但是這個問題在馬賽的頭顱里生根發(fā)芽。他現(xiàn)在站在馬賽的門口,回憶起這段故事,總覺著有些可笑。穆索說得沒錯,他的房子和哨所非常相似,唯一的區(qū)別是,它們以截然不同的材料制成。哨所的圓木壘成的墻變成了結(jié)實的磚墻,屋頂則變成了磚瓦的。馬賽發(fā)現(xiàn)磚墻的轉(zhuǎn)角幾乎已經(jīng)被磨圓了,每一塊磚都像是鵝卵石一樣光滑。這些給房屋的年齡陡添了不少。
他下意識地敲敲門,拉動門上的把手。門竟然是開的。馬賽探入了室內(nèi)。
一種甜膩的氣味鉆入了馬賽的鼻孔,讓他有些喘不過氣來。這種氣味在他腦中擴散,像清晨的霧氣一樣傳遍了他的腦組織,接著通過他的神經(jīng)被輸送到軀干。他覺得自己進入了幻境,更清楚地說,是精神上的一次高潮。逐漸靜下神來,馬賽辨認出了這種甜味。是的,這就是他經(jīng)常喝的甜酒,只是濃度高了很多,甜得甚至可以說有些罪惡。這讓馬賽想起了第一次喝甜酒的時刻。那時他和穆索一起坐在哨所前面,坐在地圖一般密密麻麻的星空之下。穆索講著他的故事,從身邊的一對酒瓶中取出了一個小酒桶遞給了馬賽。在馬賽的記憶中,那像極了少年時期交換黃色書刊的神情。
他提起酒桶,把桶壁上的水龍頭夾在牙齒之間,擰開開關(guān)。液體像是遲疑了一下才流入他的嘴里,在那里形成了一個小小的堰塞湖,很快馬賽的腦中就出現(xiàn)了奇異的景象:那里像是一個密室,許多半透明的圓形氣泡在空中飄浮著。他看見其中的兩個越來越近,顫抖的氣泡壁終于碰到了一起發(fā)出了氣泡破裂的聲音,像是一碗煮沸的粥。然后他感到渾身發(fā)熱,濕潤的暖風(fēng)吹向他的耳邊。他曾經(jīng)暗戀的對象從泡泡中走出,向他走來。她半透明的身體在馬賽眼前旋轉(zhuǎn),讓他感到暈乎乎的。但是他的呼吸正在加速,血液頂了上來,臉頰發(fā)麻。她終于來到了面前,叉開雙腿,跨坐在馬賽的身上。
馬賽從這樣的夢里醒來,感到四下一片安寧。他從來沒有注意到遠處的鄉(xiāng)村如此美妙、恬靜,就連黯淡的燈光這時也像水上的漁火一樣閃動著。他好像已經(jīng)睡了很久,但那似乎又只是一瞬。這些都是甜酒的力量。他下意識地被甜酒俘獲了,但另一種微弱的、但卻是更深處的直覺告訴他,他不能養(yǎng)成喝酒的習(xí)慣。他是一個哨兵,雖然處于休眠狀態(tài),卻還在等待著他的任務(wù)。酒精會損害他的腦神經(jīng),降低敏捷度,甚至?xí)屗娜蝿?wù)失敗。他閉上眼睛,試圖回想起他作為軍人的榮譽感。沒有。他現(xiàn)在只是一個酒鬼,和另一個酒鬼一起,逃離了彼此的責(zé)任。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樣墮落了。
“這酒不錯吧……看你喝的……有沒有感覺到靈魂被拯救了?”穆索死死地盯著馬賽,露出共謀的微笑。他好像知道馬賽心里想的是什么,這點讓馬賽吃了一驚。但是他的瞳孔很快就散了,茫然地轉(zhuǎn)著,他的昏昏沉沉的頭倒了下來。馬賽松了一口氣,不自覺地又抿了一口小酒桶里的酒。這次,涌上來的不是讓他感到緊張的情欲,而是一種孩童般的幸福。他覺得自己好像回到了軍營,回到了人口稠密的腹地。他進入軍營的大門,被人裹挾著走上了紅地毯,地毯的兩邊都是稚嫩的新兵。他被邀請上主席臺,老上級熱情地與他握手,向整個軍營介紹了主動前往最艱苦環(huán)境的模范士兵。在長篇累牘的演講結(jié)束后,馬賽被邀請說兩句話。但是他的講話很快就被打斷了,臺下的新兵們開始吵鬧,直到有人“哇”地哭了出來,馬賽才意識到那是正在醞釀的哭泣。這哭泣很快轉(zhuǎn)化成了憤怒、悲傷、狂喜,最后人群陷入了永不停止的狂歡。老上級仍舊在臺上慷慨激昂地表揚著馬賽。他脫去上衣,大喊著:我為了這個國家不僅奉獻了自己的一切時間,而且還損害了自己的身體。馬賽萬歲!然后,他拔出了配槍,指向自己的腦袋……
馬賽就這樣醒了。
馬賽站在穆索家的客廳里?;疑膲γ娲笃貏兟淞耍冻隽思t色的墻磚。屋頂上不斷地落下灰來,每呼吸一次,都劇烈地攪動著周圍的空氣。馬賽艱難地撥開蜘蛛網(wǎng),跨過地上堆放的雜物。在那些籮筐里他看到了吃剩食物的殘骸,骨頭,一些五顏六色的瓶瓶罐罐。一些昆蟲的尸體散落在旁邊,顯然已經(jīng)干癟。它們很可能是被美食誘惑,但卻困在這里,緩慢死去。對于人來說,這樣的死法似乎絕望了點。
客廳很小,也很難稱作是客廳。在客廳的中間有一對窗簾,將餐桌和床分割開來。馬賽走進臥室,在床上坐了下來。一層厚重的灰塵蒸騰起來,在空氣中緩慢擴散。馬賽咳嗽不止,但這樣只會激起更多的灰塵進入他的器官,最終停留在他的肺里。馬賽強忍著壓抑住咳嗽的欲望,把注意力轉(zhuǎn)移到臥室的墻壁上。那里正中央有一張三十多寸的結(jié)婚照,在那上面有兩個年輕人,一男一女,略顯尷尬地站在一起。馬賽已經(jīng)很難認出穆索的樣子了。他的體形變得寬闊,但也不可避免地肥胖了;他的脖子上堆積了不少脂肪,將他的下巴隱沒在贅肉里。只有他的眼神,還能比得上當年那份銳利。馬賽清楚地記得,穆索那泛黃的眼珠絲毫不像中年人一樣失神,而是有些兇狠,甚至是邪惡。誰能想到,這樣的眼神之下竟然有不少真誠。
一連串小一些的照片,錯落有致地排列在墻上。馬賽撣去相框上的灰塵,發(fā)現(xiàn)了一個個不同的男孩,只有他們的眼神都是一樣的。馬賽的眼光最終停留在中間靠前的一張照片上。他看到一個年輕男子,穿著軍大衣,手持獵槍,目光隱藏在厚實的帽檐下。他的身后,是一個孤零零的哨塔。
馬賽的腦中迅速浮現(xiàn)起了穆索的過去。他是個哨兵。但他為什么不說呢?馬賽從沒想過這個問題,他只記得穆索醉醺醺的那張臉。難道他忍受不了那樣的苦難?難道他被什么奇怪的東西吸引了?又或者……他搖了搖頭。似乎每一個答案都有可能,又都像是穆索精心編造出來的謊言。不管說出什么答案,他似乎都會擺出認真的表情,繼而放聲大笑。
他把手貼在相框上,撫摸著那個穿軍裝的年輕身影。從觸覺中,他好像聽到了北國的呼嘯,感受著肢體的變冷。一個不可逆轉(zhuǎn)的過程正在開始,或許一口熱氣恰好被寒冷擠出胸膛,或許持續(xù)的缺氧讓你喘息不止,或許那是稍有懈怠的神經(jīng),但從你的指尖開始,你正在失去知覺。麻木逐漸延伸,你的四肢先是感到刺骨的寒氣,然后感到莫名的溫?zé)?,最后連這也不存在了。這是喪失知覺的前兆,但新人或許只當自己是適應(yīng)了寒冷,不知道危險正在逼近。很快,麻木將延伸到你的軀干,讓你不住地發(fā)抖。這時你已經(jīng)緊張起來,想要自救。你向離得最近的同伴呼救,喂,等等我,但是你喊不出聲,更糟糕的是,你看到的可能只是同伴的幻影。你的體力正在下降,你的意志薄弱,你想的除了篝火,就是可以一了百了的睡眠。馬賽知道,這種溫暖的幻覺意味著一件事。這樣的情況他只遇到過一次,但足以讓他銘記終生。
最后剩下的是你唯一的器官:頭部。麻木感或許不會轉(zhuǎn)移到這里,因為死神的節(jié)奏更迅速,早已奪走了你尚存的意識。馬賽撫摸著照片里頭部的位置,一種異樣的感覺襲上了他的心頭,那個哨所,那種裝扮,那支閃閃發(fā)亮的獵槍。他突然明白了這個年輕人對于他的意義。這時大地震動了起來,馬賽感覺到自己的整個身體都在旋轉(zhuǎn),遁入了無邊的黑暗中。
他來到了一個房間,沒有光,沒有聲音。只有他自己的心跳捶擊著墻壁形成的回聲,也是憑此他知道自己身處一個房間。他大口地呼吸著空氣,這里的空氣潮濕,但顯然沒有灰塵。他不知道自己身處何處,他最后一眼看到的光明是穆索家里黯淡的墻壁,或許離開穆索的房間已經(jīng)很遠了,或許他只是進入了穆索的密室。
“立正!”
那是老首長的聲音,馬賽腦后的肌肉倏地一下緊繃起來。他端正姿勢,兩手緊貼褲縫:
“哨兵馬賽向您報到!”
“很好。”高處的聲音毋庸置疑地答道,“第一項命令,任命你為班長,這是遲來的。第二項命令,因為你擅自離隊,命令你徒步前往北方邊境接受處決?!?/p>
馬賽感到地面變得松軟、冰冷,寒氣刺入他的每一節(jié)骨頭。寒風(fēng)接踵而至。他邁著正步在雪地里走了起來。這樣的走路不帶一點負擔(dān),可以說是實至名歸,因為從一開始他就是被這樣訓(xùn)練的。每一次腳落到雪地上,馬賽都覺得自己的精神正在堅定下來,自己的努力得到了回報。這樣的感覺很快就取代了別的感覺,馬賽腦子里剩下的除了記憶,就是他在軍隊里的往事。那些故事不管回憶多少遍都讓人感到愉快,尤其是他在軍校里刻苦讀書被授獎的情形,他記得他的教官給他別上金燦燦的勛章,用鼓勵的眼神注視著他。后來,教官成了他的老上級,馬賽成了哨兵。馬賽為自己的使命感到驕傲,這種榮耀感充斥著他的內(nèi)心,驅(qū)使著他到更寒冷的北方服役。但是,老上級召回了他,派他去執(zhí)行更重要的任務(wù)。馬賽來到了果園,從事一項未知的使命,準確地說,是臥底。他始終沒有接到自己的任務(wù),他為這感到焦急,感到良心不安,他無法接受未知的目標,也想念著北方寒冷的風(fēng)雪。許多年過去了,村莊已經(jīng)滅絕,公司已經(jīng)倒閉,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收到任何補給了。他的體力正在耗盡,槍法不如當年,但是只要有一絲任務(wù)的希望,他總會踩著正步前往那里。熱淚盈出了他的眼眶,滴在松軟的雪地上。他聽到大塊冰雪融化的聲音,他的眼淚持續(xù)不斷地落下。
“馬賽,你在干什么?”
“我在哭,長官,哭泣。我在為自己的命運而哭泣,為自己終于有了前進的目標而哭泣?!?/p>
“現(xiàn)在,我要你停止哭泣,專心趕路?!?/p>
馬賽的眼淚“啪嗒啪嗒”地落在光滑的地面上。更多的雪融化成了雪水。腳下的地面突然下墜了,發(fā)出“咔嚓”的聲音。
“你想干什么,馬賽,違抗我的命令嗎?”
老上級的聲音有些緊張,但對于馬賽來說,威嚴絲毫不曾減少。房間里似乎傳來了方頭皮鞋在地上來回踱步的聲音,最后還是沉寂了下來。房間里只剩下此起彼伏的哭聲。從他自己的聲音中,馬賽隱約聽到了另一個聲音。那是從他的肚子里傳出的,又好像是從房間的盡頭傳來。他隱約覺得,那是嬰兒的哭聲。
不知過了多久,就連那些哭聲也停止了。
馬賽覺得自己的靈魂已經(jīng)脫離了身體,在房屋的某處游蕩。他的靈魂沒有眼睛,同樣沒有知覺。他感到自己在萬古的黑夜中游弋著,像是浮游生物。但同時,正因為他的四處都是黑夜,他無法確定自己是不是還在移動,甚至連是否存在都成了問題。唯一的知覺拯救了他:鼻子是他身上唯一存在的器官,雖然他沒法伸出手來摸摸鼻子,但是他能夠感覺到鼻子上微微的汗毛,從鼻孔里不時呼出的濕熱氣體。他的嗅覺靈敏了很多,他能夠聞到一股腐爛的味道,還有類似豬油的味道,還有朽木、冰雪、土壤。最終,他下意識地聚焦到了下方,那是他身體的位置。在那里,冰層碎裂,或許像海嘯一般卷起了波濤。他聞到了鋼鐵般的冰晶的氣味,但那不是主要的。在消逝的冰層之下,一絲美妙的氣息均勻地鋪展開來。那是一片甜酒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