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琳

《紅樓夢》與《圣經(jīng)》文學(xué)

楊琳

內(nèi)容提要：《紅樓夢》與《圣經(jīng)》是東西方文學(xué)的經(jīng)典之作，對后世文學(xué)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目前學(xué)界在《圣經(jīng)》與西方文學(xué)的比較研究上做得比較充分，但在《圣經(jīng)》文學(xué)對中國文學(xué)影響的研究上比較欠缺，還基本停留在《圣經(jīng)》對20世紀(jì)以來近現(xiàn)代中國文學(xué)的影響研究上。目前為止，尚未見《紅樓夢》與《圣經(jīng)》的比較研究。事實上，兩者在謀篇布局、框架結(jié)構(gòu)、表現(xiàn)手法、人物形象塑造、倫理思想、名物描繪、詞語運用等諸多方面有著高度的想通相似之處。本文旨在通過細(xì)讀文本，指出《紅樓夢》與《圣經(jīng)》的相通相似之處，以期拋磚引玉，引起學(xué)界更進(jìn)一步的深入探討。

《紅樓夢》《圣經(jīng)》文學(xué)回歸文本

《圣經(jīng)》①《圣經(jīng)》版本各有不同。本文所指的是大眾所常說的《圣經(jīng)》，即新教的《圣經(jīng)》，它的全稱為《新舊約全書》。本文引文均引自《圣經(jīng)》中英文對照版，中國基督教協(xié)會2008年9月出版。不僅是宗教經(jīng)典，更是一部重要的文學(xué)作品，對世界文學(xué)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希伯來文學(xué)以《圣經(jīng)》為唯一代表作，許多世界第一流的作品，無論詩歌、散文、戲劇還是小說都或在思想、或藝術(shù)手法上受到了《圣經(jīng)》的影響。如但丁的《神曲》，歌德的《浮士德》，彌爾頓的《失樂園》等。許多享譽世界的著名文學(xué)家都是基督徒或者熟讀《圣經(jīng)》，受其深刻影響的人，比如莎士比亞、狄更斯、雨果、歌德、安徒生、蕭伯納、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索爾仁尼琴、泰戈爾等。近幾十年來，中外學(xué)者都對《圣經(jīng)》的文學(xué)性及其文學(xué)影響產(chǎn)生了巨大的興趣，出現(xiàn)了一批研究論文和學(xué)術(shù)著作②綜述性論文有：劉林：《〈圣經(jīng)〉文學(xué)性研究評述》，《山東大學(xué)學(xué)報》2003年第12期；梁工：《中國〈圣經(jīng)〉文學(xué)研究20年》，《荊州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1999年第12期；袁秀萍：《〈圣經(jīng)〉的文學(xué)性及其對中西文學(xué)的影響評述》，《西南民族大學(xué)學(xué)報》2007年第8期；勒萊德·萊肯、梁工：《〈圣經(jīng)〉與文學(xué)研究》，《圣經(jīng)文學(xué)研究》2007年第9期。。這些研究論文和學(xué)術(shù)著作在《圣經(jīng)》與西方文學(xué)的比較研究上做得比較充分，但在《圣經(jīng)》文學(xué)對中國文學(xué)影響的研究上比較欠缺，基本只是停留在《圣經(jīng)》對20世紀(jì)以來近現(xiàn)代中國文學(xué)的影響研究上。目前為止，因筆者淺陋，尚未見《圣經(jīng)》文學(xué)與《紅樓夢》的比較研究。事實上，《紅樓夢》在謀篇布局、框架結(jié)構(gòu)、表現(xiàn)手法、人物形象塑造、倫理思想、名物描繪、詞語運用等諸多方面都與《圣經(jīng)》有相似相通之處。目前尚無明確的直接證據(jù)證明曹雪芹曾讀《圣經(jīng)》或者受《圣經(jīng)》影響，但是兩書之間存在的大量相似和相通之處不可忽略。這樣的現(xiàn)象形成的原因是什么？源自文學(xué)上共同的母題，或者人類更高層面的智慧相通？是否存在更深層次的相關(guān)性？本文即通過對《紅樓夢》與《圣經(jīng)》文學(xué)的文本分析，拋磚引玉，以期引起更多人的關(guān)注。

一

就整體構(gòu)思與基本框架而言，《紅樓夢》與《圣經(jīng)》有異曲同工之妙?！都t樓夢》的基本框架是警幻仙境與紅塵俗世的二元對立，警幻仙境是與紅塵濁世相對應(yīng)的純凈的“他鄉(xiāng)”與“香丘”，仙境看中的是人“靈”的一面，重精神、性靈、情感，品格。與仙境相對應(yīng)的俗世代表人類欲望的“肉”的一面。俗世所重多為功利之欲，金錢富貴，并為欲望不惜損傷天性，用違背本性的方式與手段限制與泯滅天性，以獲得世俗認(rèn)可，獲取社會資源。俗世行事的最終的結(jié)局常常是雖然獲得世俗認(rèn)可，得到了世俗資源，但是因為喪失本性與本心，并沒有找到心靈源頭的快樂，仍未獲得最終的靈魂安寧。

這與《圣經(jīng)》的基本框架很是相似。《圣經(jīng)》里也是天國與人間相對立的二元世界，天國類似《紅樓夢》中的仙境，是靈的所在，而人間則如同紅塵濁世，充滿欲望與罪。亞當(dāng)和夏娃最初就是住在天國伊甸園，后來因為他們不聽上帝的勸誡，受蛇的唆使，偷吃禁果，犯下了罪，被人的欲望所轄制，所以惹怒上帝，被趕出天國，到了人間。他們在人間繁衍生息，所生之子都為各種欲求所纏繞，為實現(xiàn)自己的欲念，不惜自相殘殺，犯下各種罪，猶如《紅樓夢》中的紅塵之人。天國中出現(xiàn)的教唆人犯罪、開啟欲望的蛇，《紅樓夢》中同樣存在，比如夢境中誘使賈寶玉偷嘗禁果的長相酷似秦可卿的警幻仙子，以及類似伊甸園的大觀園里出現(xiàn)的繡春囊，這些與天國里的蛇一樣，終結(jié)了純凈，開啟了欲望之旅。

《圣經(jīng)》中明確寫道，人之所以成為人，區(qū)別于其他生物，是因為有“靈”的存在，人是屬“靈”的。靈的居所肉體本應(yīng)是潔凈，不容玷污的，但因欲望的存在，人不斷陷入靈與欲的爭戰(zhàn)中?！妒ソ?jīng)》中充滿著上帝與撒旦，靈與肉的沖突與斗爭。撒旦與“肉”指的是人的各種欲望，一旦肉戰(zhàn)勝靈，心中的撒旦取代了上帝，人便會陷在欲望里，并為欲望犯下罪?！妒ソ?jīng)·馬太福音》第四章講到耶穌在曠野受到撒旦的試探，其實質(zhì)就是靈與肉的斗爭，耶穌在已經(jīng)禁食四十天的前提下，撒旦先后用肉體的需要（石頭變作食物），驕傲與眾不同（跳下去必有使者托著），虛榮與權(quán)勢（將萬國一切尊榮賜予他）來試探他，最終耶穌靈戰(zhàn)勝了欲，沒有陷入罪中。

天國所重之人為未受世俗人欲污染的屬靈的人，《圣經(jīng)》有言，只有變成小孩子的模樣才能進(jìn)入天國的門，天國看重的是小孩子純凈的心①《圣經(jīng)·馬太福音》第十八章：“我實在告訴你們：你們?nèi)舨换剞D(zhuǎn)，變成小孩子的樣式，斷不得進(jìn)天國?！?，也就是回歸未受塵世蒙蔽的初心。這與《紅樓夢》對女兒的推崇有一致之處?！芭畠哼@兩個字，極尊貴，極清凈，比那阿彌陀佛，元始天尊的這兩個寶號還更尊榮無對的呢！”《紅樓夢》中的女兒是和婦人、男子相對應(yīng)而寫的。大觀園里的女兒很像是圣經(jīng)里的“小孩子”，因為從未涉世，無憂無慮，沒有受到世俗中各種欲念的玷污，保存著自然無偽的天性。她們主要生活之地大觀園也很像圣經(jīng)里的伊甸園。與她們相對應(yīng)的男子與婦人，則在塵世中掙扎，為滿足肉體的物質(zhì)需求，眼目的情欲和虛榮的驕傲，不得不在欲望中掙扎，沉浮，因肉身的需求犯下各種罪。秦可卿淫喪天香樓，王熙鳳貪財好色不惜謀死人命，賈璉父子荒淫無度……

如同《圣經(jīng)》中上帝怒于人犯下的罪，降下滔天洪水將其毀滅一樣，《紅樓夢》中人犯下的各種罪最終導(dǎo)致了家族的衰敗與覆滅?！奥圆恍そ詷s出，造釁開端實在寧”，是榮寧二府為欲望做下的罪孽毀滅了整個家族。

除框架結(jié)構(gòu)外，在表現(xiàn)手法上，《紅樓夢》與《圣經(jīng)》也有諸多相似之處。比如兩者都運用了語言警示的手法和預(yù)演未來事件的方式?！妒ソ?jīng)》通過耶穌反復(fù)警示人們：“你們要謹(jǐn)慎，警醒祈禱，因為你們不曉得那日期幾時來到……”（《馬可福音》13）多處提到“主的日子近了”，“末日審判”的“舊期近了”，告誡人們要廣行善事，不要為非作惡。只有信仰上帝、有善功的人，才能升入天堂，那些褻瀆上帝、惡行不絕、不在“生命冊”中的人，將被扔進(jìn)火湖。《紅樓夢》則通過癩頭和尚、跛足道人、警幻仙姑、甄士隱這些類似圣經(jīng)文學(xué)中的“先知”及其《好了歌》《好了歌解》《紅樓夢曲》等詩賦言語，警醒世人功名富貴、嬌妻美妾、子嗣孝道都是過眼煙云，了后無痕的。誡示人們“冤冤相報實非輕，分離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問前生”，“勸人生，濟(jì)困扶窮”，因為“乘除加減，上有蒼穹”（《紅樓夢》第5回）！

除了語言警示外，兩書還不約而同地使用了預(yù)演未來的方式?！妒ソ?jīng)·啟示錄》中耶穌基督讓他的使徒約翰登上天國，將“以后必成的事”指示給他。約翰看到了種種神奇的預(yù)言事件：羔羊揭開七印，天使吹響七支號，七天奇跡顯現(xiàn)，天使將盛有上帝大怒的七個碗倒在地上，世界呈現(xiàn)出末日的可怖景象：日頭烤人，地大震動，山嶺海島挪移離開了本位，海洋成了火湖，城池倒塌，河水干涸，泉源變成了血，蝗蟲肆虐，瘡疾橫行，三個污靈被放出，地上、海中三分之一的生物死亡……（《啟示錄》4～22）。《紅樓夢》在人物命運尚未展開的第五回，也寫警幻仙姑將寶玉生魂召至“太虛幻境”，讓他看到了“金陵十二釵”的“生命冊”，聽到了預(yù)示“十二釵”生死命運及賈府“忽喇喇似大廈傾”、“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之終局的《紅樓夢曲》。區(qū)別只是約翰看到之后充當(dāng)了天意在人間的啟示者，而寶玉則是“癡兒竟尚未悟”。

二

在人物形象塑造上，《紅樓夢》與《圣經(jīng)》也有相似性。尤其是《紅樓夢》的主人公賈寶玉形象的構(gòu)建與《圣經(jīng)》中的上帝有異曲同工之妙?！妒ソ?jīng)》中的上帝三位一體，就其本質(zhì)而言只有一個，但具有三個位格：圣父、圣子、圣靈。第一位是圣父，他是天地萬物的創(chuàng)造者和主宰，又被稱為“天父”。第二位是圣子，即耶穌基督，他是上帝的獨生子，是“圣靈”感孕，“道”成肉身，具有完全的神性和人性。第三位是圣靈，是從圣父和圣子出來，運行于世界和人類心中，使人知罪、悔改、成圣。這三者雖是“三位”，但只是一神的三個位格，不是三神。這與賈寶玉形象的構(gòu)建驚人一致。

賈寶玉也有三個“位格”，可謂也是“三位一體”。第一位是神瑛侍者，在仙境，他對“絳珠草”的悉心澆灌，使之修成了女身，也演繹出一場悱惻纏綿的愛情。第二位是紅塵中的賈寶玉，與圣子耶穌相似，他是神瑛侍者投胎成為“肉身”，具有完全的人性，也有部分超越凡人的神性，比如能夠入“太虛幻境”，睹“十二釵”的命運簿。第三位便是石頭，即通靈寶玉。此“石”原是女蝸補天時棄于大荒山青埂峰下的，歷經(jīng)日月精華，靈性已通，后變成美玉，銜在寶玉口中，隨神瑛侍者歷劫紅塵。這塊石頭的作用就像基督中的“圣靈”一樣。沒有“圣靈”感孕，耶穌就不能降生，喪失了“圣靈”感應(yīng)，世人就不能成圣。賈寶玉通靈的能力也是自“靈玉”而來，失去“靈玉”也是不能“得悟”的，并且還會變得癡呆。與耶穌降生救贖人類之后，還會回到天國一樣，“靈玉”待劫終之日，也是要“復(fù)還本質(zhì)”的。神瑛侍者、賈寶玉、石頭也是三位一體不可分割的關(guān)系，與《圣經(jīng)》基督耶穌的“三位一體”的關(guān)系具有某些同構(gòu)性。

除了三位一體的形象構(gòu)建以外，賈寶玉自身的思想與基督耶穌也頗為一致。從本質(zhì)上說，耶穌基督作為上帝的兒子，是完全的，無罪的。他是圣靈感孕，道成肉身，走上十字架，完全是為世人贖罪，有為他人舍己的高貴品性。與此相應(yīng)，賈寶玉也有著鮮明的“代人受過”“為他人舍己”的品格。王夫人的丫頭彩云禁不住趙姨娘央告，偷了太太的玫瑰露送給賈環(huán)，被玉釧兒發(fā)現(xiàn)。斷案的平兒明知其中原故，告失盜的就是賊，卻怕又牽扯到趙姨娘，傷了探春的體面。寶玉說：“也罷，這件事我也應(yīng)起來，就說是我唬他們玩的，悄悄的偷太太的來了。兩件事都完了。”（《紅樓夢》第61回）藕官違禁在大觀園中燒紙錢，管事婆子要拉她去處分，寶玉為使她免遭責(zé)罰，就說是自己叫她去燒的，為的是使自己的病好得快些（《紅樓夢》第58回）。賈環(huán)為暗算寶玉，“把那一盞油汪汪的蠟燈向?qū)氂衲樕现灰煌啤保官Z寶玉左邊臉上燙了一溜燎泡出來。然而寶玉因怕賈母對趙姨娘母子動怒，仍說：“明兒老太太問，就說是我自己燙的罷了”（《紅樓夢》第25回）。寶玉這種代人受過的特征甚至能發(fā)展到如基督般“為朋友舍命”的程度①。寶玉的朋友蔣玉菡為擺脫忠順王爺?shù)睦位\，從王府出走。王府打聽得蔣玉菡近日與寶玉相與甚厚，派長史官前來賈府索取，“寶玉連說不知”，聲稱“究竟連‘琪官’（蔣玉菡藝名）兩個字不知為何物”，為蔣玉菡多方掩飾。就是這件事，成為寶玉挨打的直接導(dǎo)火線。寶玉被打后，黛玉來看他，抽抽噎噎地勸道：“你從此可都改了罷！”寶玉聽說，便長嘆一聲，道：“你放心，別說這樣話。就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紅樓夢》第33回）為愛他人而舍己，這正是基督精神的精髓。

除為人舍己外，基督教所提倡的平等觀念、平民意識和博愛情懷也在賈寶玉身上有明顯的體現(xiàn)。基督教倫理認(rèn)為，既然上帝是父，人類應(yīng)該是兄弟，基督徒之間互稱弟兄、姐妹，在上帝面前人人平等。這與中國的傳統(tǒng)不同。傳統(tǒng)的中國封建社會是重等級秩序的宗法制社會，講規(guī)矩，重尊卑秩序?！都t樓夢》中的賈寶玉與其他人都不同，他的價值觀更傾向于基督倫理中的平等觀念。他對待兄弟一概平等，賈環(huán)等都不怕他。賈府的規(guī)矩是“凡作兄弟的，都怕哥哥，但寶玉是不要人怕他的”，在他看來，“弟兄們一并都有父母教訓(xùn)，何必我多事，反生疏了”，他并不想自己是哥哥“須要為子弟之表率，是以賈環(huán)等都不怕他”（《紅樓夢》第20回）。在奴仆下人面前，寶玉也從不拿主子的架子。小廝興兒就這樣說他：“再者也沒剛?cè)幔袝r見了我們，喜歡時沒上沒下，大家亂頑一陣，不喜歡各自走了，他也不理人。我們坐著臥著，見了他也不理，他也不責(zé)備。因此沒人怕他，只管隨便，都過的去。”（《紅樓夢》第66回）怡紅院幾乎就是一個沒有主奴之分的平等世界。不僅僅是在賈府，在與賈府以外的人交往，寶玉也能使賤民與王子同坐，同等對待。他欽慕北靜王的風(fēng)度，也心儀蔣玉菡、柳湘蓮的才藝，不因為他們出身卑微低賤而低看他們，以他們?yōu)榕笥?，尊重他們的意志。因與秦鐘情篤，就“特向秦鐘說道：‘咱們兩個人一樣的年紀(jì)，況又是同窗，以后不必論叔侄，只論弟兄朋友就是了”（《紅樓夢》第9回）。賈寶玉的做法和基督教中人類應(yīng)是兄弟姐妹的教義一致。

基督教具有濃厚的平民意識，耶穌更愿意撫慰幫助貧賤的人?！胺矂诳鄵?dān)重?fù)?dān)的人，可以到我這里來，我就使你們得安息?！保ā恶R太福音》11：28）耶穌所行之事常常是為賤民驅(qū)邪治病，娠災(zāi)救饑，并與賤民同吃同喝。他在馬太家用餐時，好些稅吏和罪人也來，他就與他們同席吃飯。一些法利賽人看見了就問他的門徒：“你們老師怎么和稅吏和罪人一起吃飯呢？”耶穌聽到他們的問話，便回答說：“我來本不是召義人，乃是召罪人?！保ā恶R太福音》9）《圣經(jīng)·詩篇》還提出，“他從灰塵里抬舉貧寒人，從糞堆中提拔窮乏人，使他們與王子同坐”（《圣經(jīng)·詩篇》113）?！都t樓夢》中賈寶玉對丫鬟奴仆也充盈著這種憐憫情懷。平兒因璉、鳳夫婦的不堪而無辜遭打，寶玉讓平兒到怡紅院中來，用好言撫慰，吩咐丫頭給她舀水洗臉，燒斗熨衣，還親自給她揀取化妝脂粉，又將盆內(nèi)的一枝并蒂秋蕙擷下，簪在她的鬢發(fā)上。平兒走后，他“又思及賈璉惟知以淫樂悅己，并不知作養(yǎng)脂粉。又思平兒并無父母兄弟姊妹，獨立一人，供應(yīng)賈璉夫婦二人。賈璉之俗，鳳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貼，今兒還遭荼毒，想來此人薄命，比黛玉猶甚?！毕氲酱碎g，深為傷感，“不覺灑然淚下”（《紅樓夢》第44回）。香菱在園中與豆官等小戲子斗草玩耍，打鬧中滾到泥水里弄臟了身上的石榴裙。寶玉擔(dān)心“（薛）姨媽老人家嘴碎”會斥責(zé)香菱，因而說服香菱換上襲人的一條同樣的裙子。他在去取裙子的路上，也心下暗算：“可惜這么一個人，沒父母，連自己本姓都忘了，被人拐出來，偏又賣與了這個霸王?！保ā都t樓夢》第62回）憐惜之情油然而生。除真心憐憫外，他甚至能如耶穌一般甘“作眾人的仆人”（《馬太?！?0），為諸丫頭充役，不惜賠聲下氣，做小服低。《紅樓夢》第九回就指出：“寶玉又是天生成慣能作小服低，賠身下氣，情性體貼，話語綿纏?！闭绺导遗退f，賈寶玉“連那些毛丫頭的氣都受的”。襲人曾說他：“你一天不挨她兩句硬話村你，你再過不去?！保ā都t樓夢》第63回）可見他經(jīng)常受晴雯的氣。玉釧送蓮葉羹去，見到寶玉滿臉怒色，連正臉也不瞧。寶玉知道她因姐姐金釧被迫自盡而怨恨自己，所以“虛心下氣磨轉(zhuǎn)”她，以至于蓮葉羹燙了自己的手，卻只管問玉釧燙了哪里，疼不疼。（《紅樓夢》第35回）他看見像林黛玉一樣嬌弱的齡官在薔薇架下畫“薔”，悄悄地流淚哽咽，心想，“這女孩子一定有什么話說不出來的大心事，才這樣個形景。外面既是這個形景，心里不知怎么熬煎?？此哪舆@般單薄，心里哪里還擱的住熬煎。可恨我不能替你分些過來”。及至大雨來臨，他只擔(dān)心齡官禁不得驟雨，叫她快避雨去，卻不覺得自己被淋得水雞一般。（《紅樓夢》第30回）賈寶玉欲為人分憂而忘其身，這與耶穌的舍己服侍人的思想精髓一致。

三

除謀篇布局和人物形象塑造外，《紅樓夢》很多物品描繪和詞語運用也與《圣經(jīng)》文學(xué)密切相關(guān)?！都t樓夢》中的一些景物描寫與《圣經(jīng)》有著暗契。如《紅樓夢》第一回所寫的“西方靈河”就有著《圣經(jīng)·啟示錄》所寫“生命水的河”的影子?！吧暮?，明亮似水晶，從神（上帝）和羔羊（耶穌基督）的寶座流出來，河這邊與那邊有生命樹，結(jié)十二樣果子。”（《啟示錄》22）《紅樓夢》中的“西方靈河”也是流淌在天上的“圣水”，河的邊上，長著一棵彌漫著生機的“絳珠仙草”，由于這“靈河”之水的滋養(yǎng)和神瑛侍者甘露的澆灌，這棵絳珠草得以久延歲月，脫卻草胎木質(zhì)，孕育成靈性之人。再如《紅樓夢》第五回《紅樓夢曲·虛花悟》中所云“聞?wù)f道，西方寶樹喚婆娑，上結(jié)著長生果”，考諸佛、道、伊斯蘭三教經(jīng)典，均無“樹結(jié)長生果”之說，唯《圣經(jīng)·創(chuàng)世紀(jì)》中載有“生命樹”“其上的果子好做食物”（《創(chuàng)世記》1），《啟示錄》也載有“神樂園中生命樹的果子”（《啟示錄》2），此“生命樹的果子”即賜人“永生”的“長生果”。①參見黃龍：《紅樓夢涉外新考》第四章“西方樹上結(jié)長生果”，東南大學(xué)出版社，1989年。除此之外，《紅樓夢》提到的“泥做的骨肉”與《圣經(jīng)·創(chuàng)世紀(jì)》中“塵土造人”也是神形兼似，惟妙惟肖?！妒ソ?jīng)》中圍繞著上帝寶座的天使是上帝創(chuàng)造出來的，他們外形像人，但有翅膀，頭頂有光環(huán)?！都t樓夢》第五十一回描繪的西洋畫中的人物就是天使：“西洋琺瑯的黃發(fā)赤身女子，兩脅又有肉翅”，畫中女子即《圣經(jīng)》中的天使。曹雪芹不僅直接描繪了天使的形象，在他為林黛玉代擬的《葬花辭》中還以“愿奴脅下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紅樓夢》第27回）的類似天使造型的奇妙想象，表達(dá)了黛玉的人生理想。

《紅樓夢》中有些語言運用習(xí)慣并不是中國傳統(tǒng)的方式，而是基督教的語言習(xí)慣。比如“通靈寶玉”反面“仙壽恒昌”正是基督所提之“永生”，寶釵金鎖正面之“不棄不離”與中國傳統(tǒng)的“白頭偕老”，“百年好合”不同，而與基督教中的用語習(xí)慣一致。比如《馬可福音》第10章第9節(jié)“上帝配合的人不可分開”，“妻子若離棄丈夫另嫁，也是犯奸淫了”。甚至《紅樓夢》中有些詞語根本不是中國傳統(tǒng)的用語，而是《圣經(jīng)》中的詞語，基督教的專用語，比如：上帝、圣誕、禱告、供獻(xiàn)銀錢等。

《芙蓉女兒誄》中曾兩呼“上帝”，“始知上帝垂旌，花宮待詔，生儕蘭蕙，死轄芙蓉?！薄笆夹派系畚袡?quán)衡，可謂至洽至協(xié)，庶不負(fù)其所秉賦也。”（《紅樓夢》第78回）明末清初在民間，上帝多作為基督教用語，特指基督教中的天父。曹雪芹同時代的“丁文彬逆詞案”，就是因為丁文彬供詞中有“上帝”一語而使其涉嫌是基督徒。丁供稱自己是“蒙上帝啟迪”，“上帝常在身旁說話，人不能聽聞”，“上帝命我趕修這洪范春秋……”這些供詞使清廷懷疑丁案后有傳教士背景。這也證實當(dāng)時大家普遍認(rèn)為“上帝”是基督教專用語。

《紅樓夢》第二十九回提到“遮天大王圣誕”，其“圣誕”一詞，則是更純粹的基督教術(shù)語和概念。原詞為拉丁文，利瑪竇請中國士人譯為“耶穌基督誕生”，簡稱“耶穌圣誕”。此詞無論在漢語還是拉丁文中，都是“耶穌基督誕辰”的專用詞。

還有一個詞“禱告”?！都t樓夢》分別于第六十九回、一百十三回三次使用了“禱告”一詞，鳳姐對劉姥姥道：“求你替我禱告。要用供獻(xiàn)的銀錢，我有。”（《紅樓夢》第103回）。禱告即“將自己的心意告白于神、向神求?！敝狻；浇虖娬{(diào)信徒要時時想到神，要“不住的禱告”。禱告是基督徒與其天父上帝溝通的重要方式?！妒ソ?jīng)》要求基督徒要有常設(shè)的禱告的地方，并經(jīng)常禱告，就能實現(xiàn)自己的愿望?！澳銈円羟笪?，禱告我，我就應(yīng)允你們。”（《耶利米書》29：12）“你禱告的時候，要進(jìn)你的內(nèi)屋，關(guān)上門，禱告你在暗中的父；你父在暗中察看，必然報答你?！保ā恶R太福音》6：6）“你們禱告，無論求什么，只要信，就必得著?！保ā恶R太福音》21：22）“供獻(xiàn)”銀錢也是基督教義之一?！妒ソ?jīng)》明確規(guī)定正規(guī)的基督徒需要做十一奉獻(xiàn)。“地上所有的，無論是地上的種子是樹上的果子，十分之一是耶和華的，是歸給耶和華為圣的?！保ā兑讜?7：30）“萬軍之耶和華說：你們要將當(dāng)納的十分之一全然送入倉庫，使我家有糧，以此試試我，是否為你們敞開天上的窗戶，傾福與你們，甚至無處可容?！保ā冬斃鶗?：10）“沒有將當(dāng)納的十一奉獻(xiàn)之物奉獻(xiàn)給神，就等同偷竊神的東西，神會降禍懲罰，遵行十一奉獻(xiàn)的人會得到神大大的賜福，神會打開天上的窗戶，把福分傾倒下來，他得田產(chǎn)會受到保護(hù)，以及豐收，別人也視他們地為喜樂蒙福的地方。”（《瑪拉基書》3：8-12）《紅樓夢》第一百零三回中鳳姐對劉姥姥說，請劉姥姥幫助她禱告，她愿意為此做銀錢貢獻(xiàn)，這是與民間基督教的風(fēng)俗習(xí)慣完全一致的。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看到，《紅樓夢》在謀篇布局、框架結(jié)構(gòu)、表現(xiàn)手法、人物形象塑造、倫理思想、名物描繪、詞語運用等諸多方面都與《圣經(jīng)》有相通相似之處。自明末萬歷十一年（1583年），傳教士利瑪竇與羅明堅獲準(zhǔn)進(jìn)入中國，在肇慶建立了第一個傳教駐地后，基督教在中國開始大規(guī)模傳播。明清鼎革以來，順治和康熙寬容基督教的傳教，信任傳教士，使基督教在全國迅猛發(fā)展，官員一度以能與傳教士結(jié)交為榮。到了康熙晚年，因禮儀之爭開始禁教，除居住在北京以外的傳教士都遭驅(qū)逐，基督教在中國的傳播事業(yè)受到沉重打擊。但到正式禁教的康熙六十年（1721年），曹雪芹已步入學(xué)齡兒童年齡。雍正、乾隆繼位后，雖都厲行禁教，但在整個雍乾時代，曹雪芹所居住的北京的天主堂還仍然保持著比較正常的宗教活動。曹雪芹的祖上亦屬顯貴，與康熙交往甚密，應(yīng)該與傳教士有不少的接觸，甚至曹雪芹本身都有可能在幼年時親耳聽過傳教士的傳教。①黃龍《紅樓夢涉外新考》記錄：英人威廉·溫斯頓在《龍之帝國》一書中，提到他的祖父腓立普曾赴華經(jīng)商，“有緣結(jié)識曹頫，當(dāng)時彼任‘江寧織造’；并應(yīng)曹君之請，為該廠傳授紡織工藝。曹君極其好客殷情，常即興賦詩以抒情道誼。余祖亦常宣教《圣經(jīng)》，縱談莎劇，以資酬和；但聽眾之中卻無婦孺，曹君之嬌子竟因竊聽而受答責(zé)”。如果這則資料確鑿可靠的話，這個“曹君之嬌子”極有可能就是曹雪芹。以上可參考黃龍《紅樓夢涉外新考》。這些資料如果是真的，說明曹雪芹在寫作《紅樓夢》時是受到了《圣經(jīng)》的影響的。目前在基督教對曹雪芹的影響以及《圣經(jīng)》對《紅樓夢》的影響研究上，學(xué)術(shù)界尚顯薄弱，有待方家繼續(xù)深入。

（楊琳，北京青年政治學(xué)院副教授）

A Dream of Red Mansion And The Bible

Yang Lin

A Dream of Red Mansion and The Bible are classic works in eastern and western literature，imposing greater influences for the literatures of later generations.The Bible and western literature has been studied sufficiently in academic circle，but the study of the Bible’s influence on the Chinese literature lags behind，primarily centering on the study of The Bible’s influence on the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since the 20th Century.The comparative study between A Dream of Red Mansion and The Bible is neglected in China at present.In fact，there are many similarities between the two works in terms of storytelling，structure and framework，expression，description，ethical values，and word choices. This paper intends to arouse discussions and research on the similarities between A Dream of Red Mansion and The Bible topic through the careful reading of the two textworks.

A Dream of Red Mansion；The Bible Literature；Text-valued Researc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