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相民
曾經(jīng),在老家的小村子,如果找兩個標志物的話,那應該是那棵老榆樹和那口老土井。老榆樹生長在村頭大路旁,老井坐落在村中央井房子中,相距半里路。一個高高地撐向天空,一個深深地植入地下,按說它們不應有什么交集,可是老榆樹卻為那口從未謀面的老井舍了身,又陪這口老井一起從這個世界中消失。
榆樹是當?shù)氐耐林钠乱皫X,溝邊田頭隨處可見,但多是七扭八歪,疤痢節(jié)子、不成材料。而這棵老榆樹卻與眾不同,偉岸婆娑,像一柄撐天巨傘,矗立村頭。樹干筆直,不彎不倚,有兩人合抱粗;樹冠分杈均勻,枝條披拂,綠葉繁茂。深黑色的樹皮,刻滿老榆樹特有的裂紋,這些裂紋的走向是那樣隨心所欲,又那樣和諧有致,飽含無限滄桑和神秘。他安詳?shù)卣驹谀抢铮魏慰耧L暴雨在他面前都顯得軟弱無力,任何酷暑烈日都無法擠進他的領地。他像慈祥堅毅的老爺爺,守護著小村,看著一代代小村人成長。
老榆樹在這個世界上經(jīng)歷了多少個春秋,無人知曉,因為他比小村的年齡還大,是小村的祖宗。小村的先民們在開辟小村時,要砍下多少棵樹,他留下了;一百年間,小村人要燒火、做農(nóng)具、修豬圈、蓋房子,用了多少木頭,山坡上的樹砍光了,他安然無恙,他能一次次躲過斧鋸之災,得享高壽,這是因為他和小村有著密切關系。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老樹成了人們心中的神靈,那時誰家生了小孩,要在老樹上拴一塊紅布條,企盼孩子像老樹一樣健康長壽。誰家有了病人,也要到老樹下去燒一炷香,磕幾個頭,希望得到老樹的保佑。誰家老人去世,在安葬前,家人要定時到老樹下送漿水,說是死人的靈魂安葬前無處可依,這老樹下便是暫棲之所。影響所及南北二屯的人們也經(jīng)常來這里參拜,燒香上供,這很讓本村的百姓們自豪。老樹的神圣只是人們的愿望,它不會也從來沒有表現(xiàn)出過任何靈異,但在那困難年月,老樹確實幫助人們渡過了難關。在青黃不接的春天,家家糧囤見底,人人面有菜色。老榆樹好像知道人間的饑荒,早早就長出了滿樹碩大的榆錢。人們小心地爬上樹頭,一筐筐一袋袋地捋回家,攙和一點小米,煮成榆錢飯。那滑溜溜的榆錢飯雖不能說好吃,卻也能填飽肚子。人們不再挨餓了,不再用它的榆錢做飯,但人們還在它下面躲風避雨,消暑納涼。夏日傍晚,這里是小村的俱樂部。人們或坐在露出地面的樹根上,或席地而坐,嘮著家長里短,說著酸甜苦辣,人們的樂趣和苦惱都收進了老榆樹那深深的皺紋中。在遠行人不舍的回望中,最后消失的小村景物是老榆樹,在遠歸人渴望的目光中第一個出現(xiàn)的小村景物也是老榆樹,他成了小村的象征……
然而,老榆樹最終還是倒在了斧鋸之下,是為了那口老井。
村中那口老井是小村中年齡僅次于那棵老樹的,應該是和這個小村子同時出現(xiàn)在世上的吧。如果老樹是小村的老爺爺,那么老井就是小村的老奶奶。這里是丘陵地帶,沒有山泉,沒有河流,人們吃水就得靠井。因為地勢較高,地下水位很低,因此這口井很深,據(jù)說是二十丈,是小村的先民一鍬一鍬挖出來的。方方正正的井筒,四壁鑲著厚實的木板,黑洞洞的,看不到底。井口支著一架轆轤,要靠它一簡簡把水提上來,供全村人畜飲用,她是小村的生命之源。老井雖多年使用,但井水依舊很旺,即使是大旱時節(jié)也不干涸,且清澈甘甜。然而木板做的井壁已糟朽不堪了,如果不及時修上,井壁坍塌,這口井就廢了。由于挺的時間太長了,小修小補已無濟于事,必須重新更換。這么深的井,井壁木板全部更換,所需木材可不是個小數(shù)目,當時的生產(chǎn)隊已處于艱難維持階段,買木頭沒有錢,尋遍山野找不到合適的樹。如果這口井塌了,這全村幾百口人,數(shù)不清的大小牲畜喝什么?村民們人心惶惶,隊長急得團團轉,上火牙疼。
急得直轉磨磨的老隊長來到了老榆樹下,樹上的烏鴉“呀呀”的叫聲,仿佛給他提了醒,他上下打量這棵老樹,最后一咬牙,猛拍一下大腿,拿定了主意。
要伐老榆樹的消息剛一傳出,便在小村掀起不小的波瀾。當時人們雖不懂得生態(tài)平衡和環(huán)境保護,但覺得小村不能沒有這棵老榆樹,他是小村的一部分,小村人和他的感情太深了?!袄蠘洳荒芊ィ 比藗兗娂娤蜿犻L進言。隊長說:“我就是在他身邊長大的,他比我爺爺歲數(shù)都大,但凡有辦法,我也不能造這個孽?!币粝逻@棵樹,人們可以說出千條萬條理由,但誰又能弄到修井的木料呢?對老樹的感情終究抵不住人們對水的需要。
那是深秋的一天,一場寒露更增了幾分寒意,老樹的葉子快落光了,剩下零星的幾片枯葉在秋風中搖曳,時而有幾滴水珠從樹梢滾下,打在地面上,形成斑斑點點的濕痕。小村人靜靜地立在老樹周圍,為它送行,隊長點燃一掛鞭,幾個老人燒了一爐香。虔誠地跪在樹下,西風掠過樹梢的瑟瑟聲伴著人們的抽泣彌漫了整個村莊。聽老人們講,老樹都是有靈性的,說早先年有人伐一棵老樹,才拉幾鋸,就見鋸口出了血,還發(fā)出了老牛一樣的叫聲,嚇得伐樹人屁滾尿流。這棵老樹會出血嗎?會叫嗎?兩個壯漢拉起大鋸,沙!沙!沙!粉紅色的木屑從鋸口噴出,越拉越深,既沒有出血,也沒有叫聲,順順當當,一頓飯工夫,老樹轟然倒下,小山一樣,靜靜地臥在他一直守護著的小村旁。
開始人們還擔心這么老的樹,中間會有空洞,影響出材,現(xiàn)在放心了,不但沒有空,一點都沒朽爛,用斧頭一敲鋸口,堅硬如鐵,錚錚有金石之聲。做井壁需要很多材料,因此幾摟粗的樹干自不必說,那枝枝杈杈都比一般的樹粗,也都可用。從樹干到樹杈,能破的全都破了板,一塊塊沉甸甸的榆木板,結結實實地鑲到了老井中。老樹倒下了,老井獲得了新生,這口井水更旺了,更加清冽甘甜。隊長敲著井幫,高興地說:“這口井50年沒問題!”
然而,人世難料,還不到5年,生產(chǎn)隊解體了。又過幾年,人們手頭不再拮據(jù),他們不愿意那樣費勁巴力地打水、挑水,便另打了一眼機井,安了自來水。這口老井便被封了起來,備應急之用,但直到今天也沒使過一次。
老樹和老井和二為一,一起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他們生未同衾,死而同穴,這是上帝的安排,還是命運的巧合呢?
父親的勛章
父親一生平凡,從未立功受獎,但在我的心中,他卻是立有大功的,我的畢業(yè)證就是他的勛章。
1978年我27歲,剛脫下穿了6年的軍裝,在家務農(nóng)。一次到鄉(xiāng)里辦事,偶然在鄉(xiāng)政府門前看到了招生廣告,才得知像我這樣年齡的社會青年也可以參加高考,真是喜出望外。上大學是我破滅多年的夢,因為那時高考早已廢止,推薦選拔又沒我的份,以為此生與大學無緣了。有了這次機會一定不能放過,即使考不上也可了卻一樁心愿,于是我就以社會青年的身份參加了高考。然而卻出乎意料地接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我被綏化師專錄取了。現(xiàn)在看來一個小小的師范??疲恢档靡惶?,但在那時,對我和我所在的小村莊,簡直就是奇跡。我所在的小村子文革前不要說大學生,中學生都寥寥無幾。1978年是恢復高考的第二年,在校生和大量積壓的社會青年,洪水一樣涌向高考的閘門前,那時招生名額又非常少,想擠進去是難上加難。更何況我離開學校多年,學業(yè)荒疏,得知消息時已經(jīng)臨近考試,也來不及系統(tǒng)復習,而我的對手是經(jīng)過一次高考,有充分準備的。
我的錄取在小村引起了轟動,父親更是高興得不得了。那時他已68歲,身體非常虛弱,他聽到這個消息簡直不敢相信,用顫抖的手接過我的錄取通知書,連說:“真么?真么?”臉上綻開了少有的幸福與欣慰。
這或許是我送給父親的最大的快樂,他的兒子能成為家鄉(xiāng)小屯的第一個大學生,他一定會感到自豪。但我深知,這一紙通知書,與其說是我考取的,不如說是父親拼著病弱的身軀給我掙來的,這里面飽含著父親的血汗。
父親一向身體不好,從我記事起,咳嗽便與他為伴,幾乎是天天靠鎮(zhèn)痛片頂著。我上高中時,還有三個弟弟讀書,家庭負擔很重,而父親年近六十,身體已日漸不支。當時很多好心人勸父親,讓他別再供我上學了,再念多少書也不過回家種地,也沒有考大學這一說,高中畢業(yè)不畢業(yè)有啥用。當時和我情況差不多的同學就有幾個退學了,我也曾動過退學的念頭,我一個身強力壯的大小伙子,為了一個渺茫的目標坐在教室聽課:卻拖累病弱的老父親干繁重的農(nóng)活,實在于心不忍。父親卻堅定地對我說:“我知道你愿意念書,你就好好念吧,一定供你念完高中,我還能干幾年?!?/p>
那時雖說是生產(chǎn)隊,干活大幫哄,但農(nóng)活一年四季沒完沒了,春種、夏鋤、秋收不用說,冬季要打場,積肥刨糞,沒閑著時候。病弱的父親硬是一天工不歇。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夏天鏟地的時候,頭上頂著烤人的大太陽,腳下踩著熱騰騰的土地,一鋤一鋤鋤著田間的雜草,揮汗如雨。為了減少他的勞累,每天放學回家一放下書包,我就趕緊扛著鋤頭往地里跑,去幫他一下。無邊的田野里,苞米苗子已沒過膝蓋,綠浪翻涌,一大群年輕力壯的男女社員彎著腰輕快地揮舞著鋤頭,他們邊擦汗邊隨意地打趣說笑,鋤頭鏟草的“咔咔”聲和人們的說笑聲傳得很遠,簡直是一首動人的田園詩。然而,遠遠的后邊孤零零地落著一個人,那就是父親,沒有人和他說話,沒有人和他做伴,陪伴他的只有火辣辣的太陽和一眼望不到頭的田壟。他在孤軍奮戰(zhàn),拼盡力氣往前趕,希望不被落得太遠。由于體力不濟,再加上他干活實在,每一鋤都要鋤到位,他能看到的每一棵草都要拔掉,這樣就只能是越落越遠。只見他單薄的身子深深地彎著,像一張弓,仿佛千斤重的鋤頭,沉重的伸出去,再慢慢地鏟回來,一下一下慢慢地向前移動,像頂風逆流的舢板,在無邊的綠色汪洋中艱難地向前。看見我來了才直起腰,見到救兵一樣,露出了笑容,擦擦臉上的汗水,拄著鋤頭喘息著。這個形象一直深深地印在我的記憶中,時時在我眼前浮現(xiàn)。
為了遷就自己的身體,也多掙點工分,他就攬下了隊里放豬的活,當豬倌。這是一種不需要出太大力氣,卻要有耐力吃更多辛苦的長活。每天早晨在人們上工前,他就滿村子吆喝:“松——豬——啦——”把全村上百口豬起早趕出去,到離村很遠的山坡野嶺去吃草。在人們收工后再貪黑趕回來,滿村子喊:“圈——豬——啦——”等人們一頭不少的把自家的豬趕回去,他才完成一天的任務。下雨泥濘,下不了地,社員們就在家過陰天,這是莊稼人的假日,但豬倌不行,照樣披著雨衣去放豬。頂風冒雨,烈日酷暑,天天如此,吃盡艱辛。到了秋天,莊稼成熟的季節(jié),遍地青紗帳,豬又受到糧食的誘惑,經(jīng)常往地里鉆,鉆進去就不好找,這是當豬倌最辛苦的時候。一次跑丟了一頭小豬,他發(fā)動全家和失主家一起去找,找了半宿,好歹算找到了,不至于包賠損失。但父親卻累得不行了,夜里一個勁地咳嗽。渾身疼痛。說好了我請假替他一天,但第二天他還是攆我去上學,看著他一瘸一拐地扛著大鞭的身影,聽著他一聲聲“松——豬——啦——”的蒼涼的吆喝,不禁涌出了淚水。
高中畢業(yè)后我當了一年民辦教師,就參了軍,一去6年,回來時,終于趕上了高考,圓了我的大學夢。如果當年不是父親執(zhí)著地讓我念完高中,那今生今世大學就真的與我無緣了。
1980年快畢業(yè)時,我接到電報:父親病重。我趕回家時,父親已臥床10多天了。他對我說:“這回怕是不行了,叫你回來;就是想看看你,呆兩天就走,別耽誤你的學業(yè)?!蔽乙恢彼藕蛟谒磉?,暗暗祝愿父親能躲過這一劫,給我一個報答他的機會。第三天父親便催我走,說家里還有好幾個兒子。用不著我。走時,從不在子女面前表露過親昵的父親拉住了我的手不愿放下,說:“你安心走吧,我看見你就行了,你要好好學習,順順當當?shù)赝瓿蓪W業(yè)?!?/p>
這就是最后一面。實習要結束時,家里來了一封信,告知父親已去世,后事已經(jīng)辦完。回到家中,父親經(jīng)常躺著的炕頭空了,沒有了父親的身影。沒有了父親的咳嗽聲,老屋顯得格外空曠寂靜,我失聲痛哭。母親告訴我,父親要不行了的時候,問他是否把我叫回來,他非常清楚堅定地表達了他的意見“不要告訴他,他眼看就要畢業(yè)了,別讓他分神?!?/p>
我拿著通紅的畢業(yè)證,在弟弟們的陪伴下來到父親的墳前,給他上墳,讓他看看這個浸透著他的汗水和心血的小本本。父親的墳埋在村子南溝里的一個荒坡上,周圍是一片玉米地,將要成熟的玉米高過人頭,顯得父親的新墳比較矮小,一如他平凡的一生。還不到兩個月,父親的墳頭已經(jīng)長出了蒿草。一生勤勞的父親,長眠在他曾經(jīng)長期勞作的土地上。
這個畢業(yè)證父親是看不到了,但他能想象到這個畢業(yè)證的樣子,更能憧憬到這個小本本能夠給他的兒子乃至家庭帶來的福祉。他一定是帶著滿足與欣慰離開人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