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雪茜
醫(yī)院的住院部永遠是讓人厭棄的地方。無論白天夜晚,病人總是睡思昏沉。就如韓松落形容的,這是“赤裸的、干燥的、火星表面一樣靜止的時間”。
病房里除了我還有兩個病人。1號床是個70多歲的鄉(xiāng)下老太太,得了皮膚癌,靠額角的地方做了植皮手術,頭發(fā)被剃得只剩下中間稀疏的一縷,臉上遍布潰破的老年斑。陪床的是她的患了股骨頭壞死有點跛腳的小兒媳。老太太小時候拾柴被石頭砸了腦袋昏迷了8天才醒過來,此后腦子就不靈光了。我住進來的時候她已經做完手術一個多星期了。
4號床是個患了糖尿病、白內障和肺癌的86歲的老太太,她有8個孩子,每天輪流來照顧她。2號床一直空著。
住院的第一天晚上就被雷聲驚醒,1號床的老太太在哭著找她的鞋子,她的媳婦把鞋子拿到她的手上,說,沒人會穿走你的鞋,在這里呢。隔了兩分鐘,老太太又低頭找她的鞋子,她的媳婦拍著她肩膀,說,鞋子還在呢。迷迷糊糊中,老太太一直在找她的鞋子,我則在大雨中睡去又醒來。在醫(yī)院,想睡個安穩(wěn)的覺幾乎是不可能的。
等待手術的空閑里,我靠在床邊看有圖片的《黃帝內經》,生病的時候看養(yǎng)生的書似乎很合時宜,但當我很茫然地盯著那些經脈圖揣摩陰陽六氣的時候,我發(fā)覺我在這方面的確沒有什么悟性。
有一天大清早,1號床的兒媳婦正在喂老太太吃飯,老太太不想吃,兒媳婦就哄著她說,吃了飯傷口才愈合得快。老太太就聽話地吃了半碗粥,兒媳婦扶她躺下,然后靠在窗臺邊默默地把婆婆吃剩下的粥吃完。
這時候4號床的三女兒進來了,她的妹妹立即從床邊站起來對著她姐姐尖聲叫起來:“為什么你們來替換的時候都是這么磨磨蹭蹭的?走的時候倒是急三火四的,難道咱媽只有我一個女兒嗎?”她的姐姐也不看她,一邊拿手提包一邊回道:“只有你沒工作,有時間啊,還嚷嚷什么呢?”邊說邊出去了。老太太一邊摸索著下床一邊小聲嘟囔:“讓我死了吧,讓我死了吧,死了就不拖累人了,死了就清凈了?!比畠浩擦似沧欤骸澳阏f死就能死啊?那還得看閻王爺收不收你呢?”發(fā)覺我在打量她,她扭過頭去,不再說話,攙著她的母親去廁所了。
在這樣的地方,除了發(fā)呆,也沒有什么好做?!饵S帝內經》也實在是看不下去,幸好手機里下載了吳念真的《這些人,那些事》,覺得有句話說到心坎里一一每天都微笑吧,世間除了生死,其他都是小事。
看吳念真的文章,生死在他的筆下卻也不是轟轟烈烈,竟然能如溪水般緩緩道來。質樸到讓人不會嚎啕大哭,而只會默默含淚。《遺書》中那個始終走不出哥哥光環(huán)籠罩下而自殺的弟弟,寫遺書說“你要照顧家里,辛苦你了,不過,當你的弟弟妹妹,也很辛苦”。《母難月》中患骨癌死去的母親,曾在吳念真的婚禮上,穿著一輩子沒穿過幾次的旗袍和高跟鞋堅持跪拜一百下,以謝神明保佑“像我這樣的媽媽,也可以養(yǎng)出一個大學畢業(yè)的孩子”。還有《茄子》中,他去撿拾撞火車自殺的士官長的尸體,尸體散落在兩三百米,他趕走野狗,看守了一天,又跟著收尸人一點一點尋撿尸塊,天氣炎熱,尸體變臭,晚上回到駐地,看到茄子大吐起來,此后35年沒有吃過茄子??嚯y悲傷的細節(jié)娓娓道來,輕輕的,細細的,又重重的,狠狠的。
這書的自序中引用了一句話,回憶是奇美的,因為有微笑的撫慰,也有淚水的滋潤。讀一本書也是這樣,好書總會讓人一讀再讀。
1號床的老太太沒幾天就出院了,大夫說沒有做化療的價值了。4號床的老太太也很快出院了,她的兒女說年紀太大又是糖尿病不敢再做白內障手術了。我的舌下腺切除手術只是個小手術而已,自然也很快出院了。
跌倒又爬起/夜風撼動樹林/四周一片沉寂。活著,就是跌倒又爬起的過程吧。別樣的風景
九月的孤山游客稀少,分外冷清。下廟的花園里三四朵扶桑寂寞地紅著,一些不知名的小草花零星地點綴在路旁、山腳。因已有過無數次“一覽眾山小”的舒暢體會,這次故地重游便決定從容地欣賞一次低處的風景。
孤山是我的出生地,那里的一草一木、一石一路對我而言都曾透著親人般的熟悉氣息。但近些年古鎮(zhèn)的樣貌一天天模糊,甚而陌生起來。戲樓下的祖屋早已不見,戲樓下面高低錯落的石頭臺階也沒了蹤影,小時候日日走過的門洞被覆了高樓。
還記得,戲樓東面水井邊蜿蜒的土路,種著山楂樹和櫻桃樹的山腳人家,在下廟的清澈溪水里洗衣服。小孩子們在戲樓前撒野胡鬧,滿身泥土,衰老的橡樹安詳地沉默。如今,戲樓前是寬敞干凈的廣場,泥砌的臺階光滑有致,山下的古韻一條街像是梳妝已畢的女子,倚門回首,只是已辨別不出究竟哪一處曾是老屋的庭院。點點欣喜中不免夾雜著絲絲惆悵。
“茂林巨樹遮天成蔭,野草閑花覆坡為錦”,的確如此。孤山的老樹很多,常見的是銀杏樹和橡樹(柞樹)。孤山著名的八大景之一的“祖孫銀杏”距今已有一千多年,是名副其實的千年老樹。橡樹的壽命也比較長,高壽的可以到四百歲。小時候常常到橡樹下撿拾橡樹的果實,一頭毛茸茸的,另一頭光溜溜的,煞是好看,剝去毛茸茸的外皮,光滑的橡樹果實就是小孩子們積攢的寶貝,也是松鼠最喜歡的美食。多年以后,當我再次把橡樹的果實放在嘴邊,那澀澀的熟悉味道一下子就喚醒了舊日時光。
下廟的茂林巨樹間新添了一些秋千、桌椅。初秋的時節(jié)躺在寬大的木秋千上度過一下午,也算是很奢侈的享受了,于我,更是難得。正是多云的天氣,躺在木秋千上,呆呆地望天,什么都可以想,也什么都可以不想。沒有熾烈的光線從樹葉的縫隙間漏下來,天色也并不蔚藍,但心卻可以立時寧靜下來。微風從枝葉問輕輕滑過,那些稍細小些的葉片便輕輕地顫動。柞樹的寬厚的葉子偶爾飄落下來,驚動了覓食的土黃色蟲子,它慢慢地蠕動身軀,蜷成一個卷曲的枯葉般的形狀,如果不認真觀察,只會以為那不過是一片落葉而已,因為它的顏色實在像極了枯萎的葉子,自然中的萬般生靈都有自己獨特的生存本領,不可小覷。
知了的叫聲是最司空見慣的了,它們不知疲倦的呻吟終讓人厭倦,耳朵不自覺地就屏蔽了那些喧囂,倒是秋蟲的低吟頗讓人著迷,那不是慣常聽見的蟋蟀或者蛔蟈的叫聲。那有一聲沒一聲的怯生生的陌生的“啾啾”,讓人心生遐想,它是什么樣子的呢?它在做什么呢?是高興地歡唱還是悲傷地哀鳴呢?但這份神秘是一定要保留的,相信沒人會在此刻去撥開草叢尋找它,能閉著眼睛聽秋蟲的吟唱,是多么難得的幸福啊,而我,偏這么有幸,能在這樣一個靜靜的午后,與花鳥蟲草無間地獨處,夫復何求呢?
最幸運的是,不知從哪里來的一只喜鵲突然撲棱棱地飛到我眼前的樹梢上,我第一次如此長久而認真地觀察這個小生靈。它的體形比一般的鳥大很多,頭頸黑色,肩腹白色,算是很漂亮的。尤其它黑色的長而直的尾巴讓人想起小時候常聽的兒歌,“花喜鵲,尾巴長,娶了媳婦忘了娘”。是誰強加它不孝的罪名已不可知了,但它的尾巴確實是讓人賞心悅目的。它其實也并不像古人形容得那樣喜歡聒噪,也許是有意將自己婉轉的歌聲藏起來了吧。
秋千周圍落葉不多,落下的葉子大多布滿了蟲眼,一個小孩子很好奇,問他的媽媽為什么有的葉子落下來有的還在樹上呢?他的媽媽用很輕很軟的聲音回他,那些先落下來的葉子是因為生病了,所以早早躺下來休息呢。那個小孩子也許本不需要答案,他并不深究下去,一邊忙著尋找橡樹果實,一邊又喊著發(fā)現了樹舌,纏著他的媽媽陪他跑遠了。
橡樹的葉子大而厚,并且有一種特別的清香,俗語都叫它菠蘿葉子,大家常常用它來蒸饅頭、蒸包子或者糕點之類的,可以增加一種獨特的樹葉香味。小時候,我的姨姥姥家有一棵很大的白櫻桃樹,每到櫻桃成熟的季節(jié),我的姨姥姥就用菠蘿葉子包一包櫻桃放到我家的窗臺上,看著我放學回來雀躍著跑過去,享受著那份疼愛。時光永不停步,那些芬芳的少年時光卻可以在猝不及防的時候飛至眼前,仿佛觸手可及,又仿佛永不再現。
我相信,回憶也是另一種相逢,低處也有別樣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