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小東
誰能想到,風華絕代的才女張愛玲,晚年生活的中心不是寫作,不是研究,不是游歷,而是艱苦卓絕地與虱子戰(zhàn)斗。
據(jù)張愛玲遺囑執(zhí)行人林式同說,從1984年8月到1988年3月這三年半時間內,她平均每個星期搬家一次。這似乎是夸張,因為這樣算下來,張愛玲搬家次數(shù)達180多次,可以上吉尼斯世界紀錄。張愛玲如此頻繁地搬家,僅僅是為了“躲蟲子”——一種她認為來自南美、小得肉眼幾乎看不見、但生命力特別頑強的跳蚤。她隨身攜帶著簡易的行李,只要在棲身處發(fā)現(xiàn)跳蚤就馬上離開。誰都看得出來,這是一種強迫癥,一種病態(tài)。
17歲時,張愛玲就說過:“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虱子。”一個正當青春年華的女孩子說出這樣的話,想來令人恐怖,不幸的是一語成讖。張愛玲的一生,正是與“虱子”戰(zhàn)斗的一生。
張愛玲很早就看到,穿梭于俗世繁華中的男男女女,華麗的外表下包藏著人性的暗疾,靈魂中蟄伏著一只只微小卻執(zhí)拗的“虱子”,貪婪地、不動聲色地啃嚙著真性情?!秲A城之戀》里的白流蘇,明知范柳原不會把她當作唯一的愛,但為了嫁個體面的富家子弟,不得不拿殘余的青春作最后一搏;《金鎖記》里的曹七巧,在無愛無性的婚姻中消磨了一生,導致心理變態(tài),以摧殘兒女的幸福為樂事……貪欲使她們沒有勇氣和力量清除內心的“虱子”,眼睜睜地看著它們繁衍、長大、蔓延,直到將鮮活的生命吞沒。
張愛玲本人又何嘗不是如此?
作家與作品人物的關系有兩種:同構或超越。張愛玲屬于前一種。她本人和她筆下的人物具有驚人的同構性,她內心深處情與物、靈與肉的掙扎,比她筆下的人物還要劇烈和悲慘。
張愛玲有一句坦率得近乎“無恥”的名言:“出名要趁早?!睆垚哿釓男【鸵白鲆粋€特別的人”,讓大家“都曉得有這么一個人,不管他人是好是壞,但名氣總歸有了”。她拿起筆來,是想以自己的天才,延續(xù)她已經習慣、再也割舍不了的貴族生活。張愛玲的祖父是清末“清流派”代表人物張佩綸,外曾祖父則是名滿天下的清朝名臣李鴻章。
然而人生是詭譎的,一個人太想得到一樣東西,上天倒不一定讓他得到。張愛玲可以“趁早”出名,但不一定能“痛快”。1949年,政權易手,上海文壇的“傳奇”時代結束。三年后,張愛玲遠走香港。1955年張愛玲到了美國。在美國,最令張愛玲引以為自豪的寫作遭遇毀滅性打擊。一部部作品寫出來,一部部被出版社拒絕,為此張愛玲不知流下了多少羞恨交加的眼淚。她終于發(fā)現(xiàn),她并不是一個放之四海而皆“紅”的天才。其實,20世紀40年代她在兩年內從一個因戰(zhàn)爭輟學的大學生一躍而成為上海最有名的作家,是與上?!肮聧u”時期的特殊形勢分不開的。藝術和人生的“傳奇”,并不能到處復制。沒有原則的人,看上去忙忙碌碌十分主動,其實是被動的,路越走越窄,人生越來越暗淡。一個作家,如果沒有一顆博大的心靈和日益堅實的信仰體系,必然一步步走向枯竭。
“人是最靠不住的”,是她從青春磨難中總結出來的人生信條。冷酷無情、殺機四伏的家庭,在張愛玲的心靈里種下了一只陰郁的 “虱子”,成了她一生不能克服的“咬嚙性的小煩惱”。她的急功近利,她的冷漠世故,她的孤僻清高,都與此有關。
曾有人問海明威“作家成長的條件是什么”,海明威說是“不幸的童年”。這句話對張愛玲是適合的。但海明威的話只說了一半。如果一個作家成年后,仍不能逐漸超越早年不幸所造成的人格缺陷,這種不幸則可能將作家毀掉。張愛玲終其一生沒有完成這種超越。這個曾經風光無限的女子,就像她筆下眾多女子一樣一步步走向沒落,走向凋零。1995年9月8日,張愛玲謝世于美國洛杉磯寓所,七天后才被人發(fā)現(xiàn)。屋里沒有家具,沒有床,她就躺在地板上,身上蓋著一條薄薄的毯子。一個曾經無限風光的生命以一種最凄涼的方式凋零。
她以一雙早熟的慧眼洞徹了人性的弱點和世間的荒誕,并以生花妙筆展示給世人看,但她沒有足夠的光芒來穿透黑暗,驅散心靈中的“虱子”。“生命是一束純凈的火焰,我們依靠自己內心看不見的太陽而生存?!币晃煌鈬骷胰缡钦f。但張愛玲心里沒有太陽。她的生命正如她所說,是“一襲華美的袍”,這袍曾經光艷照人,風情萬種,但最終還是被“虱子”吞沒了。這是怎樣的悲哀!
(編輯:彭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