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之林
陰那山的傳說
谷之林
陰那山
梅州年初四的這一日,天氣晴好,陽光明亮,難得的清暢明晰之日。這在蘇州很難想象。入冬以后重感冒又拖成上呼吸道感染和牙齦腫痛,糾纏日久,似乎很難擺脫。便利用春節(jié)后期的假日離開這座陰霾濕寒的城市,為換一下環(huán)境來到這里,果然空氣清新了許多,氣溫和陽光也適宜。只是帶病出行,路途疲勞,口腔腫痛異常。
顧不得了,假期短暫,真正在梅州能利用的只一天時間,還是先去陰那山吧。原本那山口并不出奇,昨晚途經(jīng)只一瞥,因了這名字,倒讓人一看再看。當時想,陰那山,這名字太奇怪了,這三個漢字表達的絕不是漢語的意思,應該是另一種語言的音譯。果然當?shù)厝苏f,“陰那”是壯語,山間平地的意思民俗學家陳宏文在《梅州客家人》一書里解釋說,“陰那”最早是壯語的命名,按照壯語的語義,“那”字是“田”的意思,而“陰”字是“山坑”的意思。如果按照壯語語法的組合,應當叫做“那陰”;而按照漢語語法的組合,則應稱為“陰那”。由此看來,“陰那”之名,是經(jīng)過改造的語音上是壯語、語法上是漢語的壯漢融合的產(chǎn)物。又推薦位于山腳的靈光寺,說值得一去。今晨便先去了。
靈光寺被人稱道者有三:兩株古柏,一生一死;青巒擁圍的大殿屋頂始終沒有一片落葉;在殿內(nèi)燒香卻無常見的煙熏。其實并無十分特別之處。古廟開創(chuàng)于唐代,開山和尚俗名潘了拳,自號慚愧,山人對其有很多傳說,但長期淹沒于荒山野嶺之中,不入陰那,不知有其人。
現(xiàn)方丈釋瑞基八十多歲。他三歲入寺,八歲剃度,二十七歲當主持,和這寺相伴七十多年,不分彼此了。見人,略事酬答后木然端坐于方丈室內(nèi),問什么都不回答,方知他是客家人,聽不懂普通話。況年事已高,須好生養(yǎng)息。
于是另找了一個青年僧人,向他了解靈光寺的過去,由此得知靈光寺原名圣壽寺,在半山還保留著老庵,里面供奉慚愧祖師。
然后,他講了一個故事。我覺得這才是此寺真有趣處。
這是一段清末民初的民間傳說。說的是明末翰林院編修李士淳趁亂攜太子朱慈烺潛隱故里梅州,朱后于寺落發(fā)為僧。李士淳是太子侍讀,也就是老師,他早年曾在寺內(nèi)廂房苦讀經(jīng)書,并將寄寓的書房題額為“粲花館”,取佛家“粲花一笑”之意。甲申巨變后還為重修寺院奔走。傳說他把圣壽寺改名“紫殿”,暗立先帝牌位,早晚叩首參拜,行臣子之禮,并將3月19日定為“太陽生日”,每年此日于寺內(nèi)祭奠先皇。至今梅縣客家人仍視為節(jié)日。3月19日,崇禎在北京自縊的日子。
問,任何正史不見記載,從何處見得那小朱最后出了家,而且就在此寺呢?
青年僧說,確實未見于歷史記載包括任何書面資料,但在山上的祖師塔園中,發(fā)現(xiàn)中央有一座塔陵,上書“明大滅度關(guān)主——清光禪師”,是生壙,立于1644年,實際他是77歲時入寂的。
是僧人們清理滿園荒草時偶然發(fā)現(xiàn)的,中央電視臺聞訊專程前來報道。
他邊說邊在紙上畫下塔陵的模樣和碑刻字樣,又寫下自己的名字和電話號碼。
讓人想起蘇州穹窿山茅蓬塢掩在荒草中的拈花寺廢墟。拈花寺又名皇覺寺,當?shù)貍髡f是明建文帝出家遁世之地,和陰那山中的圣壽寺一樣,均事出有因查無實據(jù)。
由慚愧祖師創(chuàng)建的圣壽寺原址在半山,現(xiàn)為祖師殿。沿寺后山徑上行不到400米便是。如果沒有寺院的標志性黃色,完全是座簡樸的農(nóng)家小院。這小寺如一枚精巧的金色徽章,嵌在三圍綠色山影里。
寂靜而自在,是這座山的本性。在此,修行者獲得證悟,避難者終得庇佑,也讓外來客如返家園。
只是小院被香客燒得煙熏火燎,我的眼光穿過煙霧,越過小寺的屋頂,向青蔥后山望去。那里似有一種無聲的召喚,唯有心靈才能捕捉。
來了,來了!對山說。
從綠樹掩映的小側(cè)門出,往寺后走去。此后,便進入陰那山的更深處。
靜靜地走,前人踏出的路也靜悄悄地蜿蜒伸展在山林中。山溪在深峽野谷的隙縫中潑濺奔瀉,沿途林木森然,水聲喧嘩的世界更顯空靜。
陰那群峰層巒疊嶂,如屏如圍,中有谷地、村莊。山道悠長,穿過層層密林向更高處延伸,五指峰聯(lián)袂直立,在晴空下展示崇秀飄逸的剪影,它們是陰那的主峰。
“陰那幽勝,其最在五指峰,五峰爰絕群山中,一峰巍然獨出,參差似五指”。獨登茲山,五指峰漸漸從側(cè)面變正面,愈走愈近愈高大了。古人云此山“與粵之羅浮、南華鼎峙,東南有其勝矣”,以我初觀之,似應首推其形勝。
下到路畔深潭,空谷水響,泠泠咚咚一片。當年老和尚神賞不已,終于結(jié)茅于此,于水聲喧嘩處忘機。后人稱此地為佛頓悟處。澗流中有截崖灘酷似船窩,水流至此分作兩股飛流直下。上置木橋,橋側(cè)木亭,古樸清雅,望之如山中隱者獨坐溪邊,最難得風雨故人來啊。
沿山徑登頂需半日時辰,此時已近午,沒時間再往里走了。便在山間溪谷邊稍作流連。周匝林木系原始次生林,含負氧離子每立方厘米高達88000個,為粵東之最。俯首掬流泉飲之,清冽爽口。風過處,山間桃花飄飛,巖上草上鋪成胭紅。
不刻意追求攀頂,過程比結(jié)果更重要。在山間,與外界的互動與交融就是一切,除此之外,夫復何求。這拜多年經(jīng)歷所賜。
默立于深谷溪澗邊,深呼吸。身畔頭頂綠影簇簇,耳中水聲一片。今年入冬以來苦于呼吸道疾患,剛才又被香燭煙熏,一時喘不過氣來,是強忍氣急氣憋一直往山里走。此時方覺心肺清暢,如經(jīng)山泉洗滌。
知山不虧我,欲再來。
“茲山也,捫星天末,擢秀人寰,呼吸沆瀣,日月吐吞。濺鏘珠玉,含調(diào)管弦,草香花異,石滑鹿眠。又罕遇有道之士,故山靈秘之,世不可得而遐傳?!鼻寮螒ü琶分荩┎抛铀蜗嬉延小秹粲侮幠巧劫x》在前,似能稍解我先前孤陋寡聞之惑。
記住了幽靜空山。今我來時,流澗清響,石上桃花不記年。
一如和尚當年所見。
靈光寺
下午直奔松口銅琶村。這名字讓人想起東坡的“執(zhí)鐵板銅琶,唱大江東去”。松口是千年古鎮(zhèn),客家先民南徙由閩遷粵的始居地之一,明末以后也是客家人下南洋的始發(fā)地。
銅琶村下店是李士淳的家鄉(xiāng),偶爾聽說村里有明太子故宮,激起我探尋的興趣。
村莊不很大,屋前屋后都是柚樹林,正值花期,花香沉郁。找到幾處頹敗大屋,都是當?shù)靥赜械陌雵菪螤?,房屋層層疊疊,年久失修,一副搖搖欲墜的古屋框架而已。
這樣的屋子有三座,都規(guī)模巨大,人去屋空,無人問訊。即使遇人,也難搭話,因當?shù)厝酥欢图以挕?/p>
第一處屋群就在村口,規(guī)??捎^。問田里的青年,是“故宮”嗎?說不是,但也是李家后人分出來建造的。
第二處屋群在村落中間的一條細巷內(nèi),規(guī)模更大。問住在其中的一位老嫗,她說早年傳為太子公主住處。也僅剩頹垣殘構(gòu),只保留少許雕梁花窗、寬闊臺階和重重院井。出得大門,門前有照壁,壁后叢林內(nèi)是河汊,可上船。似有壕溝環(huán)繞,現(xiàn)都被叢莽遮蔽。此地位于梅縣東北部,過去民間往來潮汕、出海,都走的水上。
此圍屋的對面是更高大的屋墻,那斷垣殘壁望去頗似西班牙巨型斗獸場之一角,也都沒于衰草茂林間,又有普通民居嵌于其中。后從民居隙中穿行,最后又進入一處大屋。
這第三處屋群較整齊,從大門到主屋三進院落經(jīng)簡單修繕過,廳柱涂成一片大紅。是宗族祠堂模樣,最里的上堂供奉李氏祖先。相傳,這里才是李士淳攜太子朱慈烺逃難至故鄉(xiāng)所建的“明朝最后一座行宮”。此大屋建于明亡不久的順治二年(1645),總面積7000平方米,據(jù)說共72天井、36廳、12門樓、279間房、2口水井,現(xiàn)如大樹都凋敝了,只殘枝余脈依稀仿佛。
大門口懸掛“世德堂”匾額。在世德堂附近還有花園樓、仁壽樓等9座房屋,相傳供皇室內(nèi)眷和守備武士居住。現(xiàn)被改造并雜居諸多村民,但架構(gòu)未全毀敗,殘存的墻體均用三合土摻雜糯米汁夯筑而成,且墻又高又厚,堅硬如鐵,一看便覺非等閑之物。
“行宮”后面的花園蕩然無存,只在高大院墻邊排列數(shù)株大樹,傳為太子手植,至今高大蓊郁,葉片肥亮綠透,長勢茁壯,無絲毫枯老之氣。
往返均經(jīng)過松口旁的內(nèi)村。南宋景炎二年(1277)三月,文天祥帶太子趙昺逃難至此,梅縣8000余人勤王。六月文天祥兵敗退至海豐,元兵血洗梅縣。
文天祥被俘后,陸秀夫攜趙昺逃至新會崖門,元兵窮追不舍,陸負太子投海自盡。這是正史記錄。
南宋、明末兩個太子,在天崩地裂之際,一個投海,一個遁山,都終結(jié)于粵東這片地勢寥渺的化外之地、天涯海角。是真正的走投無路了,最終,客家人的山海接納了漢家王朝的兩個末代。
這客家人,根在河洛,孕于贛南,生于閩西,成于粵東。為避戰(zhàn)亂與災荒一路南下,落腳之處多為閩粵贛交界之山區(qū)。再往前,就是浩瀚大海了,最后當然便是游龍出海下南洋。扎根于山,又興盛于海,這里的山和海鑄成了客家人的骨血和精魂。
宋湘還有一副寫在梅關(guān)古道上的長聯(lián),也讓人吟哦再三:
今日之東,明日之西,青山疊疊,綠水悠悠,走不盡楚峽秦關(guān),填不滿心潭欲壑,力兮項羽,智兮曹操,烏江赤壁空煩惱!忙什么?請君靜坐片時,把寸心想后思前,得安閑處且安閑,莫放春秋佳日過;
這條路來,那條路去,風塵擾擾,驛站迢迢,帶不去白璧黃金,留不住朱顏皓齒,富若石崇,貴若楊素,綠珠紅拂終成夢,恨怎的?勸汝解下數(shù)文,沽一壺猜三度四,遇暢飲時須暢飲,最難風雨故人來。
寫下如此散淡文字的人,卻是終身仕宦操勞不輟,先云南后湖北,最終71歲時死在他的任上,正所謂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奇怪嗎?一點不奇怪。這就是心齋,完全的古士大夫作派。因為“學而優(yōu)則仕”,一些優(yōu)秀的儒生當然會成為官宦,但他們在精神上又往往與老莊相通,這在歷史上并不鮮見。身未動,心已遠,廟堂與江湖,出入兩不礙,這樣的生命體驗,也并不令人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