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驚宇
準噶爾心旅(組詩)
彭驚宇
人類前行的暗色背景上,會永遠
銘刻你父親般慈祥的笑容
燦爛得就像一朵高原老葵花
這個世界所有的愛,與你齊聚一堂了
你緩緩地,如一面非洲鼓
沉落在那出生地——庫努村的墓地
可是,我們偉岸的父親
你博愛的氣息從此化作橫吹陸海的風
你走了,大地上人類種群還在
他們盛開成五洲四海的美景
一朵黃金盞,一片棕葉林
白色雛菊和黑色大麗花擁抱在一起
我們懷念你,偉岸的父親
27年監(jiān)禁生涯,鐵窗下漫漫孤獨
讓你最終感悟到全人類的桎梏所在
自身的羅本島,這座象征愛恨恩仇的人間煉獄
一席劍麻鋪就的長夜草氈
一雙被采石場正午驕陽灼傷的眼睛
堅實的苦難,竟磨紅你悲憫眾生的雄心
放棄無謂的仇恨,學會寬恕與熱愛吧
讓太陽永恒地照耀這顆藍色星球
照耀這欣欣向榮、繽紛如花的人類家園
曼德拉,我們偉岸的父親
在那拱曲的天堂之上,會有我們的
圓頂草房子,會有赭裙貝齒的舞女
會有吮吸母牛熱乳的黑孩子,像你一樣
喧笑著,向著故鄉(xiāng)那白楊的山岡奔去……
你是這個藍色星球上最龐大、最沉重的生命
你是巨型的藍精靈,發(fā)育并成長了大海的藍
從中美洲西海岸哥斯達黎加到阿拉斯加
從南極冷水海域到北極冰緣海域
從太平洋到大西洋,從印度洋到南冰洋
你深蒼灰藍的體背,仿佛時隱時現(xiàn)的宇宙島嶼
我看見你在浩渺無垠的海上自由自在地游弋
我看見你巨大肺容量呼起的水柱勝過了廣場噴泉
我看見你舉起的尾鰭如同稍瞬即逝的時光圣杯
我看見你像碧海藍天里的波音式飛艇,穿越了另一
時空
是藍鯨在歌唱,還是憂郁的人類在歌唱
我竟幻覺無數(shù)身著藍獸皮的土著,壘成巍峨鯨體
藍鯨的舌頭延展成主會場,未來奧運之歌在回蕩
藍色星球的弓曲是你,波動的海平面是你
似流線性的剃刀,深深劃過海藍寶石的是你
可讓胖碩嬰兒在粗壯的動脈里任意游動的是你
在瀕危物種的紅色列表中,你閃著瑩瑩傷逝的藍光
你越發(fā)雄渾、深沉的歌聲,仍是人類的終極歌聲
暴馬丁香
初夏時節(jié)的陽光,竟讓我心靈的綠洲
變得如此明媚而恍惚,那些歲月深處
暴動的馬群,潔白凈朗的馬群,撞開春天的圍欄
躍上了丁香枝頭,在碧藍時空中往來飛渡
暴馬丁香盛開了,那是千萬匹暴烈的白馬
剎那間回首止步,定格成碩大而繁多的花序
一捧捧、一嘟嚕地,呈現(xiàn)給這美好人間
那特異的濃郁芬芳撲面而來,陣陣熏拂
重又喚起我內心似海的深情和如歌的瀑布
雍容雪白的花穗,綴滿了細碎的小銅鐘
仿佛正在把無限的愛戀和憧憬一一傾訴
怒綻的丁香花,吐蕊的丁香花,沿著你的蹤跡
我將無比欣悅地返回到那浪花激濺的河流
是你暴馬般芳烈的氣息,彌漫了這座戈壁明珠
華燈初上,月色朦朧中,你是高處的星盞和雛菊
是夜鶯般的輕唱,是少女素潔的臉龐和裙裝
丁香樹下,該有多少陌生而親切的人群,在漫步
在挽手低語,他們總是洋溢著悠閑自足的笑容
我們所珍懷的愛情,那些溫馨與幸福時刻的向往
都被一街街、一樹樹暴馬丁香花再一次無端吐露
那就敞開心扉吧,讓繽紛的思緒和歌聲花雨紛飛
我充盈的淚光不禁說出:世間美麗如斯,生活芬芳
如故
又一場盛大的雪景不期來臨
多像我們心中所擁有的熱愛
了無痕跡地覆蓋這片廣袤的土地
我們的世界在靜靜地下雪
行走在這凜冽的風雪中,天地一色的白
仿佛生命輪回到另一個蒼茫人世
一群哈薩克羊,或三五只駱駝
散落在去伊犁方向的無邊雪原上
那些低低的生靈,高不過冰凇的荒草
而賽里木湖,早已凝凍成蒼藍的太陽
從鉛灰云朵的天空閃耀清冷的光芒
映照果子溝天險,為一幅蒼郁的巨畫
在夢幻的雪國,我們于曠野刨雪獨嘶
披過肩胛的紅鬃每每揚起如歌的旗幟
我們的軀干燃燒成一溜煙霞的烏孫天馬
火光的四蹄,踏濺蒸騰的汗血和精髓
努力打造一個屬于我們的,全新的白銀時代
汗騰格里,寬厚、仁慈而堅毅的天山之父
一定席坐在那歲月的云端默默注視著我們
蒼松翠柏的身軀,已悄然落下濃密的霜雪
這是我們的篤定和幸福,我們前世今生的諾言
伊寧斯大林街上的飛雪,想必和我一樣
此刻正懷念著真摯友情和特曲美酒的醇香
還有火紅的萊麗花,也在內心的草原粲然怒放了
她更像繆斯女神,把我們俗世的生活瞬間照亮
這是2010年初秋時節(jié)的一個午后
我站在巴克圖口岸158號界碑一側
晴光之下,葦蒿叢生,幾棵矮小的沙棗樹
和巴克圖口岸那灰藍色的國門,構成了
一幅神圣而莊嚴的、帶有幾分童話色彩的背景
在這最佳取景角度,我看到渾茫無際的戈壁青蒿
鋪陳在如此荒遠、生疏、寂靜而空曠的大地上
那么原始而又茂密地覆蓋著歷史的滄桑風雨
一派青蒼大野,低緩的山岡逶迤成如黛的屋脊
我們乘坐大巴客車,緊貼著邊境線的攔網(wǎng)正北而行
這樣漫長的冷風景,使得路邊的秋草都縱深地枯黃了
忽而,一只啞然翻飛的大鳥,在旅伴們的驚呼聲中
向著哈薩克斯坦那座巨型的白氈帳翩翩飛去
斑翅大鳥啊,展開你自由使者的雙翅從容飛翔吧
一路上我們經(jīng)過了祖國白楊的村莊,金色油葵的原野
還有那些吐露著紫紅纓穗的玉米條田翠綠無邊
界河的流水在輕輕喧響,岸柳也靜靜依偎著夕陽
斑翅大鳥啊,此刻我多想對你說出我們內心的安寧
和幸福
也多想把我們的深深祝福,通過你帶給另一個和平
的國度
在南疆尉犁鄉(xiāng)間達西村的夜色里
吐爾地·尼亞孜為我們把古老的《紅玫瑰》彈唱
好紅好紅的一朵紅玫瑰,走過中世紀的黃泥城堡
中亞的太陽。一襲石榴裙裾款款翩翩馥郁芬芳
美人啊,你是一輪皓明皎潔的昆侖月
照亮我戈壁一樣遼闊、一樣荒涼的人生
你是塔里木的駱駝泉,滋潤我焦渴的心田
你是綠洲上的檜柏,安妥靈魂的故土家園
我苦戀你的歌聲一如驕陽下飛旋的沙礫
美人啊,六個月不曾見你姹紫嫣紅地盛開
真心相愛的情侶終會山盟海誓永不分離
要等到何時才能擁吻你的黑眼睛你美麗的容顏
我的心通紅似烙鐵。我的愛啊早已熱切如焚
好紅的一朵紅玫瑰,雄放的夜鶯變成撲火燈蛾
踏上漫漫長路我要追尋你,向你插翅飛翔
只有回到故鄉(xiāng)和你身邊,我一生的傷痕才會愈合
蒼藍的歲月之河
月光下黑白影片的相似人間
一只巨形的廢齒輪
懸掛成農(nóng)場小學的時鐘
一排土房子,傳出海蠣子般的歌聲
白堿坡,疏疏落落的荒原人家
幾顆寒星,被空曠的犬吠點亮
一垛走向炊煙的柴堆身披單薄的殘雪
一個哈薩克牧人,騎著黧兒馬
驅趕一群哞哞、咩咩的雜色牛羊
從畜牧場的冰雪土路上緩緩走過……
這是一片舊日的屯墾營壘
拓荒者遠去了。星星點點的墟土
把更寂靜的荒蕪,呈現(xiàn)在大地上
梭草蔓生,這似曾有無的荒遠人間
真的埋藏過我們童年的笑語喧嘩么
那蟾蛙和海蠣子般遙遠的歌聲
帶著恍若隔世的童真與幼稚的滄桑
那歌聲,讓我們從夢境回到蒼涼人世
又從蒼涼人世歸返童話的王國
擰一支吹奏的柳笛,那滿世界的
春柳清香。折一束金黃的沙棗花
在北國栗灰色的土地上赤著腳丫奔跑
蒼藍的太陽底下,那星星點點的墟土
仿佛閃耀著鹽晶般細微的光芒
一群泥色的、土蜂群似的野孩子
正影影綽綽地穿越墟址,把重現(xiàn)的時光
誦讀成嗡嗡作響的日輪。流沙轟然傾瀉
像追溯的河流,淌過誰煢煢孑立的臉龐……
那么明朗的陽光,平靜而富足的陽光
照耀著二○一二年金秋時節(jié)的克拉瑪依
照耀著一條人工天河,照耀著九龍?zhí)镀俨?/p>
照耀著人民廣場,和它近旁川流不息的街市
我獨自徘徊在略顯冷清的人民廣場
那座孤立而高聳的友誼館門樓,正泛起
銀白色的天堂光輝,門樓上三個醒目的殷紅大字
仿佛滴答著血跡的時鐘。痛楚無言的紀念碑
整整十八年了,時光真的會把那慘痛的記憶抹去
真的能夠把克拉瑪依隱藏的傷口輕輕撫平么
在荒涼的成吉思汗山下,小西湖墓地C區(qū)
那眾多同一忌日死難者的亡靈,都一一得到安息了么
一場突如其來的劇院大火,未及預防的大火
如同火之煉獄,瞬間吞噬了你們如花似蕾的生命
二百八十八朵優(yōu)秀的花蕾呵,竟這樣無情地焦謝了
焦謝在形式主義之上,焦謝在節(jié)目《春滿童心》之后
你們洋溢著童真笑容的墓碑上,被同一規(guī)格地
用描紅漆書寫著:一九九四年十二月八日因公犧牲
嗐!你們稚嫩的肩膀,你們無助而仆倒的小小身軀
可怎么能夠承受得起犧牲者這么光榮的金匾
焦謝的花蕾。喑啞的羔羊。黑色冰期的礫石
是什么樣的沉思籠蓋了這片西陲的蒼茫大野
似水流年中,人們所淡忘于懷的那些劇痛
大地將永遠銘記,因為是它深藏了這一切
宇宙藍的天穹,阿拉套山舉起無數(shù)盞星燈
銀灰色的草原,夜幕低垂,靜臥著石頭的羊群
哈薩克少年一樣憂郁、一樣邈遠的星空
此刻,卻被子夜的風吹成一朵高處的鉛云
泛起大地野蒿的氣息,銀灰色的草原更灰了
雪青馬遙遙站立,為誰指引闊依塔斯的方向
闊依塔斯,一堆突厥墓隕鐵似的閃著熔泡微光
許多外星孩子,坐在怪石峪山頂仰望另一星系的家園
在五月的花海中,那一片黃燦燦的
金盞花,凝聚了最多的陽光
仿佛它們就是太陽米粒組織的意象
一朵朵黃金盞,注滿了幸福生活的蜜
多像大地的光焰所編織的巨型蜂房
金盞花以細碎的光斑和景深的朦朧
讓我看見祖國蔚藍天空下,黃熟的麥浪
變成巨翅的金鴿子,從南方遷往北方
而時代列車,正牽引無數(shù)黃薔薇夢的方向
我還驀然看見了昔日時光中的戀人
她總是散發(fā)出青蘋果味兒的馨香
我們相擁在繽紛花雨的蘋果樹下
兩顆赤鹿的心,拼貼一座愛的天堂
子葉般向上的手臂,托起祖母綠的明珠
此刻,陽光深情而細微地鍍亮那些青銅塑像
一群爛漫雛菊似的,嬉笑喧嘩的孩子
他們和風箏一起高翔在廣場的藍天之上
金盞花,我內心的金盞花,信馬由韁地開了
連同五月的花海,和那一派純凈理想的金黃
地平線——
一望無際的空曠,褐色大地的空曠
幾丘魔鬼城堡,低低落落在遠方
仿佛重現(xiàn)我們前世的,金色墳塋
而我們活動在人間的落寞身影
是真實的一粒感嘆,還是虛妄的一聲歌泣
而此刻,頭頂天穹那無垠而深奧的蔚藍
感覺投身人世是幸福的,呼吸著是美麗的
切莫自怨自艾,切莫勁舞狂歌
一俯,一仰,盡是天人合一之大境界
像紅色磕頭機,也許像青色野羚羊
我們低頭撿取金絲玉,塊塊燦若黃金
太陽,一只分娩過無數(shù)沙蜥的巨卵
映出幽幽舊日時光的蒼藍底色
停佇在古爾班通古特一望無際的沙梁之上
你,茫然而空洞地張著眼睛
老電影似的回放自己的青春時代
春蟲抑或是沙粒,落在頂棚泛黃的報紙背面
沙沙響,只是那短短一瞬間
竟刺中你靜默而曠遠的心
你仰臥,你嘆息,像個自陷囹圄的老囚
你徹夜失眠的頭顱吱吱如沙鼠
而此刻,太陽已完成從卵到蜥的過程
沙沙響,沙沙響,竟是宇空沙漏聲
夕光中那新生的蜥兒,如微型恐龍
遍體通紅地攀援在古爾班通古特的門楣
責任編輯劉永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