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 云
起步停車
蕭云
七點半,安吉拿起手機看了一下上面的時間,裝進口袋從辦公桌前站起來,走出辦公室。今天是周幾?他想不起來了,每天年復一年相同的日子,讓他覺得今年和明天沒什么區(qū)別。女兒安琪兒一年前參加高考,去了內地一家高校上學,一年只有兩個假期回來一趟,其他的時間,除了打電話要錢,幾乎沒有任何聯(lián)系。小鳥兒長大了,它們開始有了自己的天空。這點讓安吉心里非常難受。安琪兒小的時候,身體一直不好,每逢刮風下雨,安吉每每都要半夜起來,抱著她去附近的醫(yī)院打針。當時,安吉還在一個效益不怎么好的單位當推銷員,每天帶著大包小包的各種樣品,去大街小巷的商店推銷,很多時候,都跑得口干舌燥,腰酸背疼。
安琪兒的媽媽在市區(qū)一家工廠子校當小學老師,教三年級的數(shù)學,她除了每個星期六和星期天,其他時間全部都在學校,安吉和孩子只有晚上吃飯的時候,才能見到她,可她吃完晚飯以后,又要忙著修改作業(yè)、備教案,家里和孩子的事,什么也幫不上忙。安吉只好把上班以后的大部分時間和精力,全部放在家和孩子身上,大約有十年多的時間,安琪兒都是安吉工作之外的全部,早晨送她去學校,中午接她回家吃飯,然后再送她去學校,晚上再去接她,吃過晚飯輔導她寫作業(yè),給她洗腳、洗衣服,睡前講故事……那段時間,是安吉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一天見不到安琪兒,他就像丟了魂一樣??墒乾F(xiàn)在,安琪兒長大了,除了錢,她再也不需要安吉了。每次想到這里,安吉就忍不住心里發(fā)酸,眼睛發(fā)潮。
安琪兒上初二的那年,安吉狠下心來,拿出家里所有的積蓄,和朋友合開了一家禮品公司,現(xiàn)在公司已經有很大的規(guī)模了,在同行中提起來,幾乎沒人不知道。每年除了各項開銷,純利潤可達百萬左右。去年,他的那個的朋友因身體原因,退股去了內地,把公司留給他一個人經營,經過一年多的調整和打理,公司現(xiàn)在一切運轉正常,大宗的業(yè)務量基本穩(wěn)定下來,壓力也比以前小多了。安吉除了必須的應酬,每天大部分時間,都會開著車回家吃飯。
安琪兒的媽媽幾年前辦了內退手續(xù),每天除了收拾一下房子做一頓晚飯,幾乎再沒有其他事。去年春天,她碰到了一個好多年沒有見面的老同學,從此迷上了跳舞,天天一起出去,他們兩人之間,幾乎再沒任何交流。年輕時的那種美好、夢想,激情,似乎都像潮水一樣從他們的心中退去,只剩下一些放在記憶中的老照片,而且顏色越來越淡了。自從有了房子車子票子以后,安吉突然發(fā)現(xiàn),他的生活變得沒目標了,每月除了給孩子生活費和零花錢,他幾乎不知道自己還能再干點什么。
安琪兒的媽媽退休以后,學會了大量購物,她把年輕時想穿又沒錢買或者舍不得買的東西全都買回家來,包括她和安吉的衣服,今天換一套,明天換一套,還問安吉她穿哪一套更好看?安吉無法回答,在他看來,這些衣服不管哪一套,穿在安琪兒媽媽的身上,樣子全都一樣。安琪兒的媽媽很生氣,哭著把衣服脫下來,劈頭蓋臉地向他打過來,說他的心里有了別的女人。有了誰呢?安吉忍不住啞然失笑。這么多年來,除了女兒安琪兒,連他都不知道,自己的心里還裝著其他的誰?如今連女兒也失去了,她在自己的天空越飛越遠,把家和安吉扔在了另一個世界上。安吉突然之間,失去了生活的全部動力。他每天下班以后,都不著急回家,開著車在附近的街道上漫無目的地瞎轉一圈,他不知道自己在尋找什么,附近的街道和建筑,都是他十多年來很熟悉的,即使閉上眼睛,也能想得出來。
這些年,街道上的人多了,車也多了,每次轉一圈,都需要一個多小時。安吉知道,每天的這個時候,安琪兒的媽媽都會做好豐富的晚飯在家等著他,可是他不知道為什么,就是不愿意回家。如今,家里什么東西都不缺了,每個地方都裝修的像賓館一樣富麗堂皇,可是每次回去,安吉都感覺缺少一種流動的氣息。他和安琪兒的媽媽結婚已經二十多年了,身體的接觸,也越來越少了,不是不想,而是想不起來。漫長的婚姻生活,已經把他們的激情耗盡,兩個人在一起已經變成了一個人,有的時候,好像連說句話都變得太多余,更不要說再去做愛了。
安琪兒媽媽懷疑他在外面有了別的女人,她常常在背著安吉偷偷跟蹤他,乘他上廁所或者洗澡的時候,偷偷查看他的手機信息,在他出差的時候,去電信局調他的話費清單,他看到后都假裝不知道。隨她去吧,他心里反正沒有別人,她愛怎么折騰就怎么折騰去吧,他連想為自己辯解兩句的心思都沒有,可是每天晚上躺在安琪兒媽媽的身旁,他的心里就感覺非常凄涼,他多希望自己的心里能真的有一個女人,在自己忙累的時候,無助的時候,孤苦無依找不到一個人可以說話的時候,來到他身邊,安靜地陪他說一說話,喝一杯清茶。
外面下雪了,一片一片地雪花從天空落下來,這是今年冬天的第幾場雪了,安吉已經記不清楚了。他伸出手,接住了一兩片雪花,雪花很漂亮,是那種六角形,每個邊上都帶著一圈毛茸茸的松針,他想起了安琪兒,想起了安琪兒毛茸茸的眼睛。安琪兒的眼睫毛長得很長很密,她小的時候,經常在安吉的懷里睡覺,每次閉上眼睛,眼睫毛就這樣合在一起的,柔軟而又密集……他時常忍不住伸出一個指頭去撫摸。
第一片雪花融化了,第二片第三片又很快落了下來。安吉感覺到有些涼了,趕緊打開車門走進去,開車向回家的方向走。馬路上,積雪鋪了很厚的一層,路面很泥濘,也很滑,所有的人和車輛都行走得很慢,安吉只好耐著性子,跟在前面的后面。雪花一片一片從天空落下來,鋪在車窗前的擋風玻璃上,安吉打開雨刷,一下一下地慢慢刷著。路上的車很多,一個個像蝸牛似的,安吉打開車上音樂,心情才變得好轉起來。因為是下班時間,又下大雪,馬路兩邊打車的人很多,出租車總不夠用。他們只好把手伸向過往的私家車和黑車,有些車停下來,帶幾個人向前走了,但有些人卻不理,徑直開車往前走。安吉跟在這些車輛的后面,好像什么也沒看到一樣。
馬路前面,有個紅綠燈。紅綠燈的后面是一座中學,學校已經到了放學的時候,黑壓壓的家長圍在學校門口,等著接自己家的孩子。孩子們已經從校門口走出來了,家長們帶著他們來到馬路邊,有的坐公交車走了,有的站在馬路邊上,伸手忙著打車。安吉忍不住笑了,想起很多年前,在學校門口接安琪兒的情景,他不由得減慢車速,慢慢地向前滑行。幸好現(xiàn)在有車了,如果在這個年齡還讓他每天去擠公交車,估計他早就受不了了。安吉這么想。天空,雪越下越大了,馬路邊的家長和孩子們都把頭縮在衣領中,焦急地等待可以帶他們回家的車輛。我要不要帶一個人下去?安吉猶豫了一下,他并不是貪念那幾十元的車費,而是可憐這些站在風雪中半天打不上車的家長和孩子。
人群中,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女人,她身穿一件雪白色的羊絨大衣,脖子圍著一條玫紅色的大圍巾,在人群中鶴立雞群。她的手中牽著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女孩,小女孩剪著一頭齊耳的短發(fā),長得一副粉嫩可愛的樣子。安吉忍不住踩下剎車,把車停到這個女人的身邊。女人好奇地扭頭看了安吉一眼,打開車門坐在安吉的身后。小女孩背著一個很大的黑書包,跟在母親的身后上了車,坐在女人的身邊。小女孩的書包很大,好像有七八公斤重的樣子,女人心疼地把書包從孩子的身上取下來,放在自己的雙腿上。女孩脫下兩只手套,把雙手放在嘴巴輕輕地哈著,女人拉過小女孩的雙手,放在自己的兩手中間,輕輕地揉搓著,小女孩撒嬌地笑著,把頭靠在女人的肩膀上。也許是在外面等得時間太長了,她們兩人的臉上,都不同程度出現(xiàn)了一種粉紅色,讓安吉想起春天盛開的花朵,嬌艷無比。
女人一邊輕輕地揉搓著小女孩的雙手,一邊輕聲責備:讓你多穿一點衣服,就是不聽!小女孩嘻嘻地嬌笑著說:早晨出門的時候,天不冷?。?/p>
女人微笑著瞪了女兒一眼,伸手把她摟在懷里:就你的說法多!
安吉突然被這個女人打動了,他從車前方的小鏡子中,仔細地打量著這個女人。她四十出頭,皮膚白皙,容妝精致,一看就是受過良好教育的人。她是干什么工作的呢?是大學的老師,還是……安吉想不出來,他剛想張口打聽一下,又覺得太唐突了,只要把這句話咽了下去,改口問:你們要去哪里?
小女孩搶過話題:紫荊花園。
紫荊花園,安吉愣住了,這個名字很陌生,他不知道在哪里,卻又不敢開口問她們,生怕這對母女因為他不知道路而要求下車,重新打別人的。
去那里多少錢?
女人抬起頭,輕輕地問安吉。
安吉的心中突然又是一動,女人聲音親切又柔美,就像窗外飄在空中的雪花一樣。他想也沒想地說:你說多少就多少。
女人笑了,輕聲說:從這里到幸福路的紫荊花園,打車是十五塊錢,我給你二十,可以嗎?
安吉想都沒想地說:可以!
紫荊花園,安吉不知道,但幸福路的大概方向,他還是知道的,于是,在下一個紅綠燈十字路口,開車向幸福路的方向走去。
媽媽,我們班主任說,讓我們去外面報小班上課。
女人:為什么?
小女孩:把差點的課補起來。
女人:先不著急!你把課堂的知識聽懂了,然后再考慮報小班的事。
小女孩答應一聲,把小腦袋依過來,靠在女人的肩膀上,閉上眼睛假裝睡覺。
安吉笑了,安琪兒小的時候,也是這樣。每次外出,她都會嬌媚地將頭靠在安吉的肩頭假裝睡覺。安吉突然找到了一種家的感覺,他悄悄地放開油門,把車速減到最小的檔上。
路上,車很多,后面的車一輛一輛地從他身邊超過去走了,可安吉一點也不著急,他希望這條路永遠沒有終點,可以讓他帶著這母女兩人,一直這么走下去,直到生命的盡頭。
叔叔,到了,就在前面的那個十字路口。
依在女人肩膀上的小女孩,突然開口叫起來。
安吉只好把車開到小女孩說的那個位置上停下來,女人掏出一張二十塊的鈔票遞給安吉,安吉接過來,女人低聲說了句:謝謝您!推開車門走下去。小女孩也連忙拿起書包,跟在女人的身后。
安吉心里突然感覺非常失落,頓時變得空蕩蕩的。他側過身子,剛想打聽一下女人的名字和電話號碼,又沒好意思,他只是隔著車窗看著她們,消失在前面的小區(qū)門口。
謝謝您!安吉拿著女人給的二十塊錢,仔細地看著。這張鈔票很新,好像從來沒有使用過。安吉把它放在鼻子上聞了一下,好像還散發(fā)著一種淡淡的香氣。他把這張錢,依依不舍地放在車窗前的臺子上。紫荊花園,紫荊花園,這樣的名字,也只配她這樣的女人,才有資格居住。安吉說著,發(fā)動小車,向回家的方向走去。
家里,安琪兒的媽媽已經做好飯了,用盤子扣起來放在餐桌上。安吉進家門前,接到她的信息,說今晚有個小學同學聚會,她要出去一下。
房間被安琪兒的媽媽收拾的干干凈凈的,不管哪個地方,都擦得一塵不染,可是怎么看,都像雕像一樣,精致得沒有一點生命的氣息。安吉長長地嘆了口氣,他走到飯桌前,打開扣在盤子下面的飯菜,飯菜做得很豐富,也很精致,可是他卻沒有胃口吃,只好扣上盤子,坐在沙發(fā)上打開電視機。
紫荊花園,紫荊花園,在接下來的幾個星期,安吉的嘴中始終默默地叨念著這個小區(qū)的名字。
紫荊花園是什么意思?
辦公室的小姑娘小蔡,突然開口問安吉。
安吉嚇了一跳,他詫異地扭頭看著小蔡:你怎么知道那個小區(qū)的名字?
小蔡嘻嘻笑著說:你已經念叨好多天了。
安吉不好意思地笑了,趕緊從桌前站起來,走到門外。他生怕這個小姑娘看出他的心事,突然說出來。
從那天開始,安吉每天下班后,都不由自主地把車開到那個紅綠燈后面的學校門口,希望能再碰上那個女人,可是那個女人,卻像天邊的彩虹一樣,消失在茫茫的人海中,再也沒有出現(xiàn)。安吉在心里給她起了一個名字,叫虹,彩虹的虹,意思是說她像彩虹一樣突然出現(xiàn),然后又像彩虹一樣突然消失,連想去尋找的路徑都找不到。
安吉忍不住在心底長長地嘆一口氣,他又掏出錢包,取出那個女人給的二十塊錢,仔細地看著。這張二十塊錢,他一直放在身上不舍得用掉。有一次,安琪兒的媽媽要出門,身上沒有零錢,從他的錢包里拿出這二十塊錢,剛走到門口,就被他發(fā)現(xiàn),態(tài)度強硬地要了回來。安琪兒的媽媽當時很生氣,他不知道這二十塊錢對安吉有什么特殊的意思?他也不想解釋,只是從錢包里掏出一百塊錢遞給安琪兒的媽媽,安琪兒的媽媽不要,把那一百塊錢扔在地上,氣呼呼地拉開門走了。
安吉把那二十塊錢放回錢包,仔細地裝好。他知道,這二十塊錢,和其他的錢,沒什么兩樣,可是他就是舍不得用掉,他自己都不知道這是為什么?接下來的好幾個休息天,他都裝作無意地開車來到幸福路上的紫荊花園門口,希望再能碰到那個女人。這樣,他就可以假裝偶遇跟那個女人說幾句話,然后問清楚她的名字和電話,閑暇的時候,打電話給她,約她出來聊聊天,喝喝茶什么的,可是那個女人,包括她的孩子,都沒在安吉的視野中出現(xiàn)過。
安吉心里非常失落,他不知道這個女人是干什么的?叫什么名字?她的老公是誰?長得帥不帥?是不是也和他一樣有很豐厚的經濟實力?她過得幸福嗎?哦,應該是幸福的,像她這么漂亮而又溫柔的女人,如果不幸福,這個世界上,還有誰能配擁有幸福呢?安吉這么想著,心里又變得癡迷起來,很長時間,都沉浸在這種情緒,不能自拔。
一轉眼,大半年過去了,除了安吉錢包中的那張嶄新的二十元鈔票,那個女人的身影始終沒有出現(xiàn)。有的時候,安吉都絕望了,拿出那張二十塊錢的鈔票,想用打火機把它燒了,可是每次打著火,安吉又舍不得了,把錢重新收起來裝進錢包。
一天中午,安吉應邀去參加一個高中同學女兒的婚禮,他開車走到市中心的一個圓形轉盤前,突然看到對面一個大型購物商城的門口,走過來一個熟悉的身影。他定睛一看,原來是那個被他稱為虹的女人,她提著幾個白色的手提袋,從商場的大門口走出來,向前面的停車場走去。停車場附近,停著很多車,女人走過去,打開一輛白色越野車的車門坐上去。安吉急了,想開車快速追過去,想攔住那個女人,可是轉盤前的車太多了,他沒有辦法繞過去。
那個女人乘坐的越野車,開始啟動了,安吉雖然看不清開車的人,但卻很感覺得出來,那是個男人。安吉不知道開車的那個男人是誰?是不是那個女人的丈夫?如果是,他開車追上去,說什么呢?能當著她丈夫的面,向她問名字,要手機號碼嗎?從她所乘坐的車輛和穿戴的服裝可以看出,她的生活條件也不差,他要了她的電話號碼以后,又能怎么樣呢?她會跟他出來吃飯喝茶嗎?如果出來,他又能跟她說些什么呢?她能理解他嗎?他對她一切都一無所知??!萬一她把自己當成一個為了生計,不得已跑黑出租的人,他又該怎么辦呢?
安吉猶豫了,手握方向盤看著那個女人乘坐的車輛,因為角度問題,他看不清為那個女人開車的男人,長的什么樣子?他想也許很優(yōu)秀吧?要不,也配不上這樣優(yōu)雅美麗的女人。他這樣想著,不由減慢車速,女人乘坐的那輛越野車,速度極快地從另一個方向開走了。安吉繼續(xù)開車,向同學女兒婚禮的方向駛去。
責任編輯劉永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