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再見
我們通常說一個人長了一副大眾臉,放在人群里便跟丟了似的,找不著了。什么意思呢?其實也不是說這個人丑,無非是這人長得一般,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流于平常、平庸。于是聯(lián)系到文學作品,具體到小說這么一種本來就大眾化的文本,當我們覺得一篇小說一般化、同質(zhì)化了,其實也就是辨識度不高,放在浩如煙海的文學作品當中,它并不獨特,更無個性可言,沒辦法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不過說實在話,在如今這么龐大的寫作群體里,每年全國各大期刊發(fā)表了那么多的文學作品,以及數(shù)量更為驚人的網(wǎng)絡(luò)文學,想要在這么多作品當中面目鮮明,確實很難。別說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就是能留下印象的,估計也不多。
我確實思考過這個問題。作為一個寫作者,這其實是一種必要的自我審視——尤其是東南沿海一帶的寫作者。為什么這么說呢?東南沿海一帶作家,包括廣東、廣西、福建……我缺乏嚴謹?shù)牡乩碇R,不知道如此表述是否正確,不過在我的印象里,這么幾個地方的作者和作品相對于北方而言確實面目模糊,或者說,我們的語境和敘述方式一直屈身于北方文化強大的影響之下,甚至于,我們都習慣于用北方的方式和方言來書寫東南沿海一帶的鄉(xiāng)土。這是十分無奈且畸形的現(xiàn)狀。至于東南沿海一帶本土的廣府文化、潮汕文化、閩南文化、客家文化,卻鮮有作家進行深入的文學化書寫。所以,所謂的辨識度,在某種意義上其實就是地域性,因為地域早在文學之前就已經(jīng)具有鮮明的辨識度,如果說這是一條捷徑,則被不少作家所忽視,或者說不被意識。
寫作上,能力是一方面,意識又是一方面,缺一不可。
青禾是一位有地域性寫作意識的作家,就這點,《無影媽》給我留下了好印象。
《無影媽》不算長,三萬字不到,就閱讀而言,這種篇幅剛剛好,讀完沒有意猶未盡的急促感也沒有繁文縟節(jié)的拖滯感。作者要塑造的幾個人物形象都能豎立起來,母親阿英、兒子凡凡,還有凡凡其中一個女友黑牡丹——至少這幾個人物的塑造是成功的。我想小說之所以優(yōu)于故事,最大的原因就是小說塑造了人物,而故事僅僅講述了故事。至于小說到底需不需要講故事,這個命題吵到現(xiàn)在也有些年月了,至今沒有確切的答案,也不可能有。事實上,我一直也是覺得小說有講故事的天職,講故事可以說是小說最原始的工作,我們的《山海經(jīng)》《世說新語》《三言兩拍》《聊齋志異》,西方的希臘神話、《伊索寓言》和《圣經(jīng)》等,都側(cè)重于故事的講述,最終歷史的殊途卻在文化上有了同歸。馬爾克斯當年讀到卡夫卡的《變形記》時,便驚呼,這不就是我姥姥給我講過的故事嗎?可見,一個姥姥嘴里講出來的故事,早已經(jīng)走在文本之前,只不過,并不是每個會講故事的姥姥都有一個會寫小說的孫子。馬爾克斯的寫作與他姥姥和姥姥的故事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如同莫言能夠用詭異的形式書寫詭異的世界,跟他成長在一片充滿神秘氛圍的土地里不無關(guān)系。阿城曾在一本作品集的后記里記錄了莫言跟他講過的一個鬼故事,其精彩與詭異,足以讓人起雞皮疙瘩。確實,同樣的故事,不同的講法,呈現(xiàn)出來的氣質(zhì)和魅力便完全不一樣。
回到《無影媽》這篇小說,它給我的閱讀感受:一是真實。一個母親,單獨帶養(yǎng)兒子,兒子長大了,與他的父親一樣,瀟灑風流,有“查某緣”(女人緣),于是玩世不恭,玩弄女性,一個一個地更換女朋友,落下的爛攤子都要母親收拾。母親任勞任怨,一次次幫兒子的女朋友坐小月,一次次當“無影媽”。我甚至堅信這應(yīng)該是作者身邊發(fā)生過的故事,或者是鄰里街坊閑坐時聽來的故事,就像潮汕地區(qū)有幾人圍坐一起聽人講古的習慣,閩南地區(qū)無論是生活習俗和言語表達都與潮汕有相似之處。毫無疑問,故事本身的真實性大于小說的虛構(gòu)性。我們所說的虛構(gòu)之美,有時候恰恰是真實所無法到達的,這也是小說的魅力之處。什么是虛構(gòu)之美?說白了,就是想象力,好的想象力具有憑空捏造又符合情理的特殊功力,就像“天使”不算多好的想象力,因為翅膀早就在自然界存在;巴薩的《河的第三條岸》就是好的想象力,因為它為河流憑空創(chuàng)造出了自然界所沒有同時又讓人信服的第三條岸——精神之岸;還有麥克尤恩的《立體幾何》、馬爾克斯在《我不是來演講的》一書中講到的那個關(guān)于村莊要發(fā)生災(zāi)難的故事,等等,都是好的想象力。自然,我在青禾的小說里沒有讀到這樣的品質(zhì),故事的真實有余,想象不足,以至于除了黑牡丹,其他幾個凡凡的女友都是面目模糊的,或者說大同小異,這也就削弱了作品的層次感和節(jié)奏感。好在還有一個黑牡丹。當我讀到小說結(jié)尾,黑牡丹帶著兒子出場時,我還是會心一笑了,盡管讀至前文時作者早有伏筆,不過作者最終還是聰明地讓黑牡丹和她的孩子出來圓了場。作者是否寓意著又一個輪回的開始?這可以說是整篇小說的點,最為溫暖的一筆,有了它,整篇小說也就完整,并且站立了起來。這也就是我要說的第二點閱讀感受:暖意。這股暖意來自于母親從頭至尾的鋪墊,最后讓黑牡丹提起一個小高潮。
青禾的小說語言親和、樸實,喜歡用大白話,這使得他的小說通俗易懂,讀者讀起來十分輕松流暢。這是小說語言之一種,無可厚非。任何一種語言形式都能寫出好作品,魯迅的犀利、沈從文的樸素、汪曾祺的古拙、王小波的睿智、余華的清逸……最重要的一點,青禾在行文中時不時體現(xiàn)出來的文學地域性,讓我尤為喜歡和贊許,譬如題目“無影媽”,閩南、潮汕、海陸豐一帶的讀者看了便會會心一笑,作者的解釋都顯得多余,還有諸如“人厝竈仔”、“查某緣”、“查甫囝仔”、“做竅”、“契竈仔”等等這些地域性的標記,以及作者借著黑牡丹的考究植入的關(guān)于尚書巷和尚書府第的描寫,都為小說增色不少。由此,我們其實可以肯定,一篇小說的地域性越是強烈,它的辨識度也就越高,??思{、馬爾克斯,包括莫言、賈平凹等作家的作品其實都提供了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