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建云
方寸之外
金建云
一
上海崇明的農(nóng)村婦女陳翠華,只讀過一年級。這讓她在提籃橋監(jiān)獄探監(jiān)的時候遇到了麻煩:會見之前,犯人家屬都要排隊登記。輪到她的時候,獄警把一個封嚴的透明塑料袋交給她,讓她在一張黃色紙上寫下:“物品都已收到。”
看著獄警帽子上威嚴的國徽,陳翠華開始發(fā)抖。自從丈夫因盜竊罪被逮捕之后,每每聽到警報聲,她都會一身冷汗。
“我不會寫字……”陳翠華小聲說。
“我來幫儂吧。”排在后面的一個時髦老太拿過筆來,寫下了這幾個字,又讓她簽上自己的名字。
陳翠華連忙說謝謝,時髦老太一點都沒有城里人的架子。她用涂著鮮艷口紅的嘴關(guān)切地說:“你們家的,剛住進去吧?我看你面生。”
陳翠華點點頭,她這是第一次來探監(jiān)。丈夫是一個老實厚道的民工。因為氣憤老板克扣工資,他便潛入辦公室偷竊了巨額公款??粗芰洗姓煞虻氖謾C和身份證,陳翠華的眼睛紅了,她剛想哭,時髦老太馬上接過話去。
“哭什么?里面的人是自作自受,他們觸犯法律,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你哭也是無用的。待會兒見面,千萬別哭。要傳遞正能量,正能量知道不?”
陳翠華搖搖頭,她覺得丈夫著實委屈。
時髦老太提高了嗓門:“我家老公在里面十幾年了,每次見他,我都給他講笑話。一個月才見一次面,干嘛哭哭啼啼,興師問罪的;關(guān)鍵是要開心,你開心,他就不擔心了,在里面好好改造……”
二
一個獄警走了過來,陳翠華又嚇得一個哆嗦。時髦老太和他親切地打著招呼:
“你面色不錯啊,比上個月胖了一點?!睍r髦老太和獄警交談起來,有人用異樣的眼神看著她,有人小聲嘟囔“馬屁精”。時髦老太故意提高了嗓門,對著遠處幾個獄警說:
“年關(guān)到了,你們辛苦?。∧銈冋媸撬麄兊囊率掣改?,沒有你們,就沒有他們重新做人……建設(shè)美麗中國,你們是最美麗的警察啊!”
獄警們都被逗笑了,在這個緊張嚴肅的場合,時髦老太活像一個“丑角”。她大聲地講著笑話,分享著最新鮮的八卦新聞。
陳翠華還是緊張,她看著自己在進門時被敲在右手上的“透明圖章”,據(jù)說出門的時候,會有個機器檢測這個圖章。陳翠華看著手背上那一點點透明的膠狀物,她告訴自己千萬保護好。
時髦老太撓了撓頭,陳翠華這才發(fā)現(xiàn)她帶的是假發(fā)套。接近頭皮的真發(fā)已經(jīng)全白,估計她已經(jīng)七十多歲了。
排隊的家屬們閑聊起來,大家彼此都很熟悉。也難怪,這些人每個月總會見面,又都是同病相憐的苦命人,自然容易溝通。
今天閑聊的話題是:“老公判刑,是否改嫁?”
有人說嫁,有人說不嫁,有人說同居不領(lǐng)證,還有人說聽孩子的意見。大家七嘴八舌,陳翠華越聽越心酸。這年頭啊,情比紙薄。丈夫剛被抓進去,娘家人就輪番勸自己改嫁……
時髦老太說:“我家老公進去十幾年了,他一進去我就把工作從部隊上調(diào)動到了監(jiān)獄旁邊。要不是為這死老頭子,我現(xiàn)在仕途不要太發(fā)達喲。改嫁?追我的人不要太多哦??墒?,你想想,要是我改嫁了,里頭的人還怎么安心改造?”
排在前面的大姐,早聽膩了時髦老太的自述。她冷冷地甩來一句:
“你癡情啊,人家出來的時候,不知道還有幾個小三、小四在等著呢。你守活寡,為他守家產(chǎn),他出來第一個就甩掉你?!?/p>
隊伍中許多女人都竊竊私語,零星的幾個男人都埋頭看手機,露出尷尬的表情。
時髦老太一點都不怵,她大聲說:
“你以為十幾年的大牢是白蹲的,你以為這些管教們是飯桶??!我跟你說,我家老公現(xiàn)在思想覺悟可高著呢。他們里面好幾個獄友,都商量著出來以后用家底做慈善!慈善你懂不懂?可比小三、股票管用多了!我家老公明年就出來了,你到時候看看,我們是不是恩愛到白頭?!?/p>
三
聽到人家老公明年就出來,陳翠華心里酸酸的。她的老公剛剛進去,漫長的幾年,要怎么熬啊……
時髦老太看出她的心思:“你別怕,十幾年我不也走過來了么?人啊,快快樂樂也是等,哭哭啼啼也是等。依我說啊,你學(xué)我這樣,把快樂帶給別人,把痛苦留給自己。讓你老公在里面也高高興興的,讓孩子也放放心心的,不就三年嘛……”
陳翠華又哭了。才分別幾個月,她就覺得活著一點盼頭也沒有。夜里抓心撓肺的苦楚與寂寞,讓每一分鐘都長得可怕。
她看著這位“沒譜”的時髦老太,不曉得十幾年,她是如何熬出來的。今天的隊伍前進得特別慢,據(jù)說是電腦出了故障。人群中已經(jīng)爆發(fā)出埋怨的聲音:
“我們又不是犯人,讓我們練軍姿么!”
獄警長官出來解釋,態(tài)度很好,有些家屬還是催個不停。
時髦老太又跑去管閑事,壓低聲音對抱怨的人說:“幫幫忙,不好這么吵。你得罪了他們,里頭的人吃苦頭啊。你想想,他們可是里頭人的再生父母啊……”
獄警長官聽到了,笑著說:“要每個家屬都像你這樣,該多好?明年你老頭子放出來,我們會想你的?!?/p>
時髦老太一副嬌羞的樣子,繼續(xù)拍馬屁:
“聽聽,領(lǐng)導(dǎo)就是領(lǐng)導(dǎo),講出來的話就是有水平。你今年肯定升官……咱們打交道十幾年了,以后他出來,我們也每個接見日都來做義工,給你們幫忙?!?/p>
四
忽然,排隊的人群中有人哭了起來。
“嗚——嗚——我的接見單不見了??!”一位老態(tài)龍鐘的奶奶急得團團轉(zhuǎn),“進門的時候,我給獄警看了。怎么一下子就搞丟了!我還能不能看到我的兒啊!”
時髦老太趕緊跑去扶住老人:“阿姨有心臟病的,87歲了,從閔行趕過來的。長官啊,你先給她吃個定心丸,要不她發(fā)病了,我們都吃不消??!”
長官連忙走過來,拉著老人的手說:“沒事,沒事兒。就算找不到,我今天也給您安排一個特殊接見。您可千萬別急啊……”
有人端來了熱水,吞下速效救心丸之后,老太太慘白的臉漸漸紅潤了起來。
“真作孽,這么大歲數(shù)的老人,早晨五點就起來趕公車。不知道里面的人會怎么想!”
“就是嘛,應(yīng)該讓犯人看看這一幕,他們作孽,苦的是家人?!?/p>
陳翠華看到這一幕,心里覺得有些許溫暖。這群人,和自己同病相憐。她們很團結(jié),也很善良。時髦老太又說了:“改嫁?你想,這樣的婆婆怎么辦?男人進去了,大家庭還不得有個女人撐起來啊!依我說,還是等吧??嗔俗约阂粋€,幸福了老人和孩子。女人,哪有為自己活的?”
人群里悄無聲息,每個人都盯著登記窗口上的掛鐘。
“不要一個個都苦瓜臉??!”時髦老太又開始講笑話了,她的笑聲多少感染了幾個人。大家說笑起來,很快也都辦好了登記。
陳翠華第一次看到了接見的場景,隔著玻璃,犯人和親人分別拿著話筒。有哭的、有笑的、有懊惱的、還有狂罵的……陳翠華的眼光還是停留在時髦老太身上。她的口紅、假發(fā)、眼線和絲襪都如此吸引她的心;她講的那些夸張的笑話,也一個勁兒地往自己耳縫里鉆,鉆得心里暖暖的。陳翠華的心癢癢的,覺得心口不那么痛了,于是也和大家聊起家常來。
第二批接見的鈴聲響起,時髦老太給了陳翠華一個擁抱:“去吧,別罵你老公,要笑得好看些?!?/p>
看著這位老太,陳翠華打算今天不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