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衛(wèi)(苗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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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舞何處
○江月衛(wèi)(苗族)
縣委書記說了,我能不答應嗎?看得出來,仲明君有些抵觸情緒。要不,他的臉怎么會垮出水來呢?雖然書記的話語有些輕描淡寫,但我知道那只是領導說話的藝術,意思還是要求我們要完成的。仲明君就老老實實地認為縣委書記只是個意向。事后我批評仲明君是真的不懂還是裝著不懂,怎么一點政治敏感都沒有。當然,也不能完全怪仲明君,他一直都在歌舞團工作,當了十多年管業(yè)務的副團長,如今雖然提升為團長了,但對于政治敏感度他確實還得提高提高。歌舞團是文化局的二級單位。我和仲明君是同時上任的,我當局長他當團長。
這次是接待全市老年書畫考察團,要歌舞團搞一場專場演出。在我看來,如今的領導都很尊重老領導,老領導對歌舞團的工作滿意了,到縣領導那里去給美言幾句,對于解決歌舞團的困難,包括我這個局長以及仲明君的升遷都是有推動作用的。因此,我要求仲明君一定要搞好本次的接待演出。其實,我也知道仲明君的難處。如今的歌舞團已不再是當年的歌舞團。十多年來演員只調出不調進,沒有新鮮血液,財政只撥十萬塊錢的包干經費,演員們的檔案工資都拿不全。現(xiàn)在要登臺表演一臺完整的節(jié)目基本不可能了。當然,尿是漲不死活人的——借人,就是到各學校或機關抽借有表演素質的年輕人。再說了,這是縣委的重要工作,哪有不配合的呢?根據(jù)節(jié)目需要,提到誰單位就得派誰去。
仲明君剛把這次演出的節(jié)目單擬好,唐玲推門進來,仲明君順手把節(jié)目單遞給唐玲說:請幫我把一下關!唐玲是團里唯一的年輕專業(yè)女演員,也是團里的骨干。
大團長擬節(jié)目單,算得上是嫖客行房事——熟門熟路。能有什么問題?唐玲說話總愛帶點顏色,穿著上有些大膽,說白了就是穿得有些暴露,再加上她與老公又常年兩地分居,因此,外界對她生活上的評價并不怎么好。仲明君當團長后想提她當副團長,沒有獲得通過。其實,只是這樣猜測她,又抓不到她什么把柄。
仲明君一時找不到什么話來回答,假裝批評道:一個女人家,別總開口閉口那些事。多難聽!
你這種人就是悶騷型的,嘴上不說,心里比哪個都壞。更可怕!
別扯遠了。我們有臺晚會……仲明君把需要演出的情況說給了唐玲聽。
不是我不想幫你,只是……只是過兩天我老公就要來接我。唐玲一邊說一邊從牛仔褲的屁股兜里摸出一張紙遞過來。
你要干什么?辭職!仲明君接過唐玲遞來的辭職報告十分驚訝。
我要去守老公去了,不守他,他那東西要被別的女人用壞的!唐玲說得輕松自如,沒有一點憂傷的感覺,且沒改她說話都帶點男女之事的特點。
說走就走,之前一點信息都沒聽你透露。
你以為是兩人做愛,之前還要有個摟摟抱抱的過程?唐玲也許是表面上故作輕松吧。曾經,她在人事局當局長的表哥提出幫她改行到教育部門去當音樂老師,她回絕了。說自己喜歡舞臺表演。之后不久,她表哥便退了二線,再想調動也沒人幫忙了。現(xiàn)在歌舞團工資不能全發(fā),問她悔不悔。她說,有什么悔的,人要有一點追求,如果只講錢,那去給大老板當老二老三就是。
好吧。最后演一次吧,算是謝幕演出!看仲明君犯難的樣子,唐玲同意演完這場戲再走。
對嘛!一起工作這么多年了,都兄弟姐妹們一場,團里再窮,也要為你搞個歡送宴!
團里窮得短褲都穿不起。就別婆婆媽媽的了,演出完我就走,我老公看好了日子!也許唐玲說的是真話,也許她不想走得那么傷感。
唐玲十三歲進的歌舞團,是從小練過基本功的,編排的節(jié)目獲過很多大獎。不像現(xiàn)在從機關學校借來的那些演員,只是身段子好看,許多舞蹈動作做不到位。唐玲的老公在深圳搞房地產開發(fā),早就要唐玲去了,只是她一直舍不得。再說了,團里對她家里的重體力活都派人去幫忙,也算得上是情感留人。
仲明君在擬節(jié)目單時,已考慮到了各方面的因素。擬了幾個節(jié)目讓老同志們上,如老胡來一個二胡獨奏曲《賽馬》。這支曲子雖然老胡拉了一輩子,但百聽不厭?,F(xiàn)在有的著名歌唱家,一輩子不也就唱那么一兩首歌嗎?一個縣劇團的重復演出又有什么要緊呢?仲明君還把歌舞團從沒上過臺的辦公室王主任也安排了個節(jié)目——書法表演。打架子鼓的蘇中覺得這個節(jié)目單編排得有些怪怪的,便對仲明君提意見。仲明君說,有什么要緊,這次演出是為老年書畫考察團表演,有書法表演節(jié)目很正常咧!聽仲明君這么講,蘇中便建議再要老胡再搞一個詩朗誦,老胡的本職工作是團里的報幕員,普通話確實沒得說的。
每次演出都一樣。團里的同志只要看了節(jié)目單后,都知道自己該做什么,便圍繞節(jié)目各自忙去。就是從外單位借來的年輕演員們,他們也不是第一次演這些節(jié)目了,知道自己該怎么準備。就這樣各自忙碌著,等待著兩周后的演出。
這天,離正式演出只有兩個小時了,怎么也沒有看到唐玲來。打她電話沒接,打她爹的電話也沒接?;旧厦總€歌舞節(jié)目都有她啊,她是整臺晚會的中心,唐玲不來可以說是演不成吶!仲明君急得跳腳,自個兒狂罵著:打臉也不是這么打嗎?如果當初你不答應演了這場再走……還有三十分鐘就要正式開演了,唐玲的電話也終于接通:你怎么搞的,都幾十年的老演員了,怎么一點規(guī)矩都不懂……仲明君吼了大半天,才知道接電話的是唐玲家爹。她爹的聲音顯得有些疲憊:團長,對不起!剛才你打電話沒能接,正送唐玲進手術室,她得了急性闌尾炎……
“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毖莩鲞M行到一半,縣委書記就離席了。縣委書記是個懂藝術的領導,他對陪同的縣委常委縣委辦主任說:看來,我們的決策是正確的,每年給他們十萬塊的包干經費還多了。讓他們自生自滅吧,他們確實“爛泥巴扶不上墻”。
接待全市老年書畫考察團演出搞砸了,我知道仲明君的心情不好受,我沒有批評他。我知道,不是他不想搞好,而是實在是太難搞了。連同工資一起,縣財政每年包干只給十萬塊錢的撥款,全團十二人一個人一年一萬塊錢還不到,和吃低保差不多??h領導還批評:你們歌舞團天天吵工資少,你們做了些什么?
老話講“三個女人一臺戲”,可現(xiàn)實中演不起??!你看中央電視臺每播出一臺節(jié)目,后面的字幕一長串,全是名字。十二個人也還演不起一臺戲???街頭表演的草臺班子也不止十二人??!可現(xiàn)實就是現(xiàn)實,歌舞團真的就只有十二人。我是文化局長,歌舞團是我的二級單位,我不能和歌舞團的員工一樣牢騷滿腹。在他們面前,我只能故作正經對他們鼓勁:膏藥各有各的熬法,辦法總比困難多……條條道路通羅馬,把思路放寬點!
豁出去!豁出去!豁出去!一大早,仲明君在歌舞團的院子里喊叫,邊喊叫還邊捏著拳頭在空中舞,弄得院子里的人莫名其妙,以為仲明君癲了。
一周后,仲明君招聘了八男八女共十六個臨時演員,簡單的培訓后就上馬了。如今不再是當年,不要求動作專業(yè),只要動作像那么回事就行了。建縣沒幾年就成立的歌舞團,那時也許是對群眾的主要宣傳工具吧。想當年,縣革委書記不僅親自抓歌舞團建設,還把他老婆安排在歌舞團工作。那時,全團演職人員達到五十八人,一次性可演出自創(chuàng)節(jié)目五十四個。他們編排的《挑擔茶《上北京》《侗歌向著北京唱》等歌舞節(jié)目還到北京演出過,受到中央領導人的接見;所創(chuàng)作的民族歌舞節(jié)目《漂布》《薅秧鼓舞》還交流到新加坡、法國等地,得到國外友人的高度評價。那算是最輝煌的時期吧!說起那時,團里的老同志還眉飛色舞。現(xiàn)在,只要把這些節(jié)目復活起來就可以表演,不存在版權的問題。
仲明君率領一路人馬,第一站是到鄰縣的火馬沖演出。這是一個老縣城,新縣城搬到河對岸去了。老城里有場地且居住著許多普通老百姓。仲明君學著那些過路的草臺班子一樣,滿大街散發(fā)小廣告,還帶著女演員巡街宣傳。效果還真不錯,十元一張的門票賣了三百多張,意味著演一場有三千塊錢的收入??蓻]想到在演出的過程中出了問題,觀眾不滿意,不停向臺上丟礦泉水瓶。報幕員老胡便加大了解說的力度,如“這個舞蹈曾獲‘全省五個一工程獎’、本歌曲曾獲‘全國最佳音樂獎’等等……費盡唇舌,可效果還是不佳。
終于,仲明君明白觀眾要看的節(jié)目了??墒撬麄儩M足不了,也不能滿足。他們雖然以草臺班子的方式演出,但他們畢竟不是草臺班子。
蘇中說,不是說有需要就有市場嗎?聘些放得開的女演員就是。蘇中是劇團里的架子鼓手,今年已四十了,十年前離了,一直沒有再婚。蘇中是從鄰省的花燈劇團調來的,十三年前,他所在的花燈劇團倒閉后,就自薦來了歌舞團。其實,那時仲明君他們的歌舞團也要死不活了,但當時的團長還想著將歌舞團重振雄風,野心勃勃打算在縣城開辦一家歌舞廳,正好缺少一名架子鼓手。說實在的,那時各單位都想搞活文化生活,工商銀行的工會也想要蘇中,蘇中左思右想,覺得事業(yè)上的發(fā)展,歌舞團更適合自己,于是選擇了歌舞團。在他看來,雖然歌舞團收入沒有在工商銀行多,但好歹還干著自己喜歡的事。
仲明君采納了蘇中的意見,重新外招了一批演員。這些演員和前批比起來,除了年齡大過幾歲,就是個個都有過戀愛史或者已結了婚,說白了就是都有過性生活經驗的。當然,演員們的脫也有個度,最后的底線是保留三角褲。
畢竟搞了幾十年的演出,突然間改成這樣,臺里的一些老同志很有看法。但為了錢為了生存沒有辦法啊。報幕員老胡用他那渾厚的男中音招攬生意:這里有快樂,這里有好看的,這里有黑色的誘惑……這里是歌的世界,這里是舞的海洋,藝術的天堂,魔術的故鄉(xiāng)……你不看不知道,你看了忘不了,看了大飽眼福、大開眼界……快快快來,抓緊時間,時間抓緊,購票進場哦……節(jié)目一開始,四個身著小短裙的舞女就上場了。與正規(guī)的演出服裝不同,舞女的貼身內褲是網眼透明的,跳了沒幾下,在老胡的煽呼下,她們干脆脫掉小短裙,故意露出帶網眼的透明內褲,大跳艷舞,隨之在場上做著各種挑逗的動作……跳著跳著,干脆脫掉了乳罩……
這樣的表演,仲明君他們不是首創(chuàng)。天南地北,各地縣城的小劇院門口經常立著各種充滿裸露、刺激的廣告牌用來招攬觀眾。那些女演員不僅著裝又透又露,表演中的色情挑逗也必不可少,還充斥一些低級庸俗的語言。
仲明君他們忐忑不安地走了還不到十個地方,最后被執(zhí)法部門盯上了,并處罰款一萬元。還說不追究仲明君的刑事責任算是開了恩。就這樣,近半個月的演出,得了點收入又都交了罰款。
經過這次事件,給蘇中打開了思路。他號召歌舞團的幾名員工在城郊開了一家農家樂,資金由大家集資,起名“青青農家山莊”。如今,人們享受了現(xiàn)代化的都市生活后,又想回歸自然。總想在喧囂的塵世中尋找一片寧凈的立錐之地,在八小時之外享受一下清新與自然。因此,各地的農家樂便流行起來。
蘇中他們開辦的農家山莊之所以比別家的生意更好,原因是他們結合當?shù)氐拿袼罪L情自編了一臺觀眾參與性極強的民俗風情表演節(jié)目。演員就是店里的服務員。每次有客人來吃飯,便表演歌舞節(jié)目,還唱著當?shù)氐拿窀杈淳疲⑼嬉环N搶新娘的游戲節(jié)目。
歌舞團的人是想做事而沒事做,然后就沒工資……這天,我正和仲明君在辦公室商討著歌舞團怎么發(fā)展的事時,有七八個老同志來找我。我認得其中一位,是歌舞團的。我猜測他們應該是一起的。還沒等仲明君開口,他們便自我介紹是歌舞團的。他們沒有吵也沒有鬧,在我的辦公室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著。我說:你們有什么事?其中的一位說了,在歌舞團搞了一輩子,現(xiàn)在是去別的單位也不行了,辦理退休手續(xù)因沒交醫(yī)保社保而辦不成,六十多歲了還沒辦退休手續(xù),不曉得怎么辦?
我一聽心里就打起了結。我知道,這些都是老大難的問題,縣領導也知道這些問題,如果好搞早解決了。沒辦法,我只好搪塞道:我才來,情況不是很清楚,慢慢解決吧。仲明君的前任調來當我的副手時,我和他交談過。這些老同志提到的問題,他之前都給我說了。他說,那時之所以不給大家買醫(yī)保社保,就是到了五十歲就調出歌舞團,沒有人在歌舞團退休,這是幾十年來的慣例,因此,歌舞團一直以來沒有退休人員。還例舉了誰誰到退休時到了哪個單位什么的??傻搅俗罱鼛啄?,縣里就不再關心這事了。
歌舞團的演職人員是為藝術獻身一輩子,也是為縣里的文藝事業(yè)奉獻一生,即使是在職時待遇差點,但到退休時應該平等啊。沒辦法將這些人員在退休時安排到財政全額撥款的單位去,但他們的醫(yī)保社保歌舞團又拿不出錢,就這樣一直拖著……可能是第一次和我打交道吧,歌舞團的老同志們也不好說什么重話,客套了幾句便走了。他們走了,不等于問題得到了解決。我明白,這事不解決好,哪一天是要出大問題的??晌乙粋€小小文化局長又有什么辦法呢?
轉眼就快要到春節(jié)了。由縣委宣傳部牽頭,文化局、科技局、計生局、衛(wèi)生局等部門組成,在春節(jié)前都要搞一次“三下鄉(xiāng)”慰問活動,年年如此。這是宣傳部門為民辦實事的具體體現(xiàn)。演出的責任自然落到了歌舞團的身上。仲明君說:只要有錢,一定能完成任務。我說:上面給多少,就直接撥到你們的帳上,我不會克扣你們一分一厘。聽我這么說,仲明君還十分高興,可看到帳的錢只有一萬五千塊錢后,就有些犯嘀咕:一共演多少場?我說:我倆一起到開的會,一共是五場啊。仲明君睜大了眼睛:一場只三千塊錢?我說:我也不清楚。仲明君打電話給縣委宣傳部長核實。宣傳部長說:我也替你們爭取了,可領導說,你們一年就做這點事,這還多少還給你們補點錢,就算一分錢不出你們也得完成吶,這可是政治任務。聽了宣傳部長的話,仲明君淚水差點快流出來了。見仲明君沒有作聲,宣傳部長又說道:既然只給這點錢,你就近演幾場算了。只規(guī)定你演幾場又沒說要到哪演,只要是鄉(xiāng)下都行。
歌舞團又與往常一樣——借人。能上臺演出也是一個人的榮耀,莫說你身段怎么樣,但至少能證明你年輕漂亮。因此,個個都愿意參與歌舞團的表演。好在這時學校老師基本上都放了寒假。仲明君給幼兒園和一完小的幾個老師打電話,都表示愿意幫忙支持他的工作。就這樣,演出如期進行。節(jié)目是往年的老節(jié)目,鄉(xiāng)下老百姓好多年看不到人戲了,早已記不起哪個節(jié)目是不是演過,只覺得演人戲看的是真人,比看電視有趣。
演到最后一場時,仲明君覺得還是到稍遠的鄉(xiāng)下去演一場,這樣可提高歌舞團的名聲,至少,讓老百姓知道縣里還有一個歌舞團吧。但是,要去那個鄉(xiāng)先要經過另一個省的公路才能到達。可就在另一個省的公路上,舞臺車被交警卡住了:沒有牌照的車怎么可以在路上行駛呢?
歌舞團太窮上不起戶。仲明君幾乎帶著哭腔。
交警說:你騙哪個?你以為我是三歲小孩子?車都買得起,還上不起戶?
車子是省委宣傳部給的。
交警態(tài)度更加堅決了:那就更不對了!省里給了車,縣里出點錢上戶都不行???
聽說舞臺車被交警卡了,先期到達的演職人員又全部返回來了。在被交警卡車的地方,報幕員老胡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對交警說:你不讓我們的車走,我們就在這演出,反正我們縣里只規(guī)定我們演出,又沒規(guī)定要在哪演。老胡馬上報幕說,下面給辛勤值班的交警專場演出,演出第一個節(jié)目哆吔舞《相親相愛一家人》。于是大家沒有吵也沒有鬧,手拉著手把值勤的幾個交警圍了個圈,跳起了侗家人的“哆吔”舞,邊跳邊唱……因為我們是一家人/相親相愛的一家人/有緣才能相聚/有心才會珍惜/何必讓滿天烏云遮住眼睛……舞臺車司機見交警被圍住了,將車開走了。
誰跟你們嘻嘻哈哈的,我這是工作。交警想發(fā)火,但火沒發(fā)起來。
一個年輕演員說,我們也是工作。
有這么工作的嗎?
我們的工作就是這樣!不信,你和我們去看!
交警忍不住笑了起來,說道,去!去!去!都是單位的事,我卡了你們,你們會找我們的領導。遲早得放你們。還不如做個好人!
仲明君覺得有些慶幸。又覺得一個單位這樣耍無賴,悲哀??!
緊接著到了春節(jié),春節(jié)舞龍燈是我們這地方的習俗。從正月初五六出燈到正月十五化燈,每個晚上走村竄寨,到各家各戶賀吉祥。主人家便“打發(fā)”。隨著人們生活水平的提高,“打發(fā)”也越來越多,從以前的幾毛錢,到現(xiàn)在的幾十上百。特別是哪家有喜事的,加上恭賀得“有勁”,打發(fā)就更不得了。以前得了這些“利市”是不敢亂花的,只能用于祭奠神靈,修補廟宇或公益事業(yè)?,F(xiàn)在人們已不再這么老實了,除了祭奠神靈后打平伙外,余錢大家便平分。這樣,舞龍燈也就變得越來越功利了。
仲明君提出歌舞團也要組織一支舞龍隊伍。之所以提出要組建一支隊伍,一是歌舞團的老同志個個都會舞龍,再就是春節(jié)期間舞半個月龍燈,掙下來的收入可彌補他們兩三個月的工資缺口,再加上,我在方案中提出每支龍燈隊縣財政補五千塊錢,這樣一來買龍燈的錢有了。我心想,舞龍燈以前是封建迷信,現(xiàn)在雖然開放了,但歌舞團也是一個堂堂正正的事業(yè)單位啊,去做這些事妥當嗎?
仲明君見我當時沒有答復他,晚上十二點鐘又打來電話問我。我說,龍燈隊伍以單位冠名的形式之前有過,但單位為了利益親自上陣的搞法還沒有過。仲明君回答得很自信,他說,那他就做第一個吃螃蟹的。我沒有明確答復仲明君。我說,縣財政補貼多少支隊伍,以正月初一龍燈隊伍來文化局報到為準,每支隊伍的五千塊錢補助款在正月十五表演時發(fā)。
正月初一,我沒有看到仲明君帶著他的龍燈隊到文化局來報到,便以為他放棄了。加之那段時間是春節(jié)文化活動最頻繁時段,我忙著這樣那樣的事,沒有時間過問他??傻搅苏率?,龍燈隊比賽結束,當我宣布,第一名墓山坪村龍燈隊代表上臺領獎時,仲明君走上了領獎臺。仲明君從我手中領過五千塊錢縣財政補助款和三千元獎金,深深地鞠了一躬,輕聲對我說:局長,這半個月我把三個月的工資差額搞到了!
事后有人告訴我,仲明君帶著他的龍燈隊算得上是風雨兼程,每個晚上要走好幾個村寨,為了趕時間,從不吃夜宵。說實在的,像他們這樣在農村無親無戚的,人家也不會留他們吃夜宵。仲明君他們還組建了一支獅子隊,獅子隊的表演,主人家是不打發(fā)“利市”的,打發(fā)的多是吃的食物。因此歌舞團的獅子隊走了幾個晚上,得到了很多糍粑。開始他們分給團里的同志,后來發(fā)現(xiàn)太多了,便拿到農貿市場去賣??墒?,這是在春節(jié)后,買糍粑的人少,幾天也賣不出幾個。他們便把主要精力轉移到了舞龍燈上。
財政局石局長的母親去世了,要我出面借歌舞團的音響去放哀樂。有句話叫“縣官不如現(xiàn)管”,撥款什么的還得求財政局長。能與財政局長扯上關系,是好多局長們盼著的。可財政局長要我出面借音響我真有些犯難。當然,說簡單也簡單,要歌舞團拿去放就是,那點租金莫非從財政局長那兒還要不來?翻幾番都要得來。可我不想,覺得拿歌舞團的音響去靈堂放哀樂是犯忌。我推脫說,那音響太復雜,不好放,最好……我還沒說完,石局長已掛了電話。為了賠不是,我晚上去幫著“守夜”。在我們這地方,人死后會有在頭頂和腳尾點燈的做法,這樣是為了給亡人照亮道路。不能讓燈滅掉,就得有人時不時去看一下燈,就得要人守著,叫“守夜”??礋羰切⒆拥氖拢阈⒆泳褪桥笥褌兊氖铝?。陪守夜的一般沒什么事,都在玩牌什么的。當我為手中的好牌在暗自慶幸的時候,聽到仲明君叫我。
我問仲明君:你和石局長是親戚?在一個小縣城里,抬頭不見低頭見,干部間沒有幾個不是親戚朋友的。
仲明君說:沒有,是石局長請我們來給他們晚上熱鬧的。我不怎么在意,且現(xiàn)場那么多人,也不便詳細問他。仲明君見我在打牌,他也忙他的事去了。
晚上八點,靈堂內響起了樂聲。樂聲是一伙白衣白帽白褲的人搞出來的,聲音太大,我們將牌桌移出到靈堂外。當我抬著牌桌出去的時候,號手在跟我開玩笑,老跟著我耳邊吹。我這才發(fā)現(xiàn)號手是歌舞團的一個舞蹈演員。這時我認真看了看,發(fā)現(xiàn)那些人全是歌舞團的。仲明君此時在吹著長號呢。我雙手抱拳向他們表示致意,心想,這死人的事挺悲涼的,找個樂隊來熱鬧一下也還可以。追悼會結束后,一首《白發(fā)親娘》使得大家坐不住了,都停下手中的牌起身看演出去了。歌舞團的唐玲,唱得那是字字血聲聲淚啊,那些失去了親娘的人們,聽到這首歌,都潸然淚下。唱到悲情處,演員還在靈前下跪磕頭。
想著歷史上有不為五斗米折腰的故事,我悲從中來,堂堂一個縣歌舞團啊,縣里的一個正正規(guī)規(guī)的事業(yè)單位,曾到國外演出過,還得到中央領導接見過,在精神文明至上的今天,歌舞團為了生存,團長親自帶隊上陣到處哭爹喊娘為人下跪作揖磕頭。怎么能這樣呢?
我憤然轉身離去。
第二天,我把仲明君叫到辦公室。我表情嚴肅地說道,今后,歌舞團餓死也不得去哭喪!
仲明君一句話也沒有說,眼含淚水地走出我的辦公室。對著仲明君的后背,我拍著桌子強調道:抓到了最少罰五十,最嚴重的,罰五百!
我知道,他們也是萬不得已而為之。之后,他們確實沒有以歌舞團集體的身份出現(xiàn)在哭喪現(xiàn)場,但歌舞團的演員們都分散組建了多個團隊,參與去了哭喪隊伍。什么叫做生活,也許這就是生活吧。
有幾個也確實不再干哭喪這事,他們便加入到蘇中的“青青山莊”來。在“青青山莊”表演中,有一個節(jié)目叫娶親。新娘是店里的服務員,新郎是外面來的客人,是“拉郎配”。臨時的新郎官一高興會隨手打發(fā)一個紅包。服務員們得了收入開心,顧客也玩得高興,真是兩全其美。
今天是蘇中結婚,是真人真事,不是平時的演戲。大伙把新郎蘇中的臉畫成了烏龜,要他爬著背新娘……正當大家鬧得歡的時候,來了一伙客人。畢竟開的是飯館,玩得再怎么高興,只要有錢賺了,什么都可停下來。聽說來客人了,大家就不再鬧了。蘇中一個大花臉跑出來,逗得客人哈哈大笑??腿瞬⒉恢澜裉焓堑昀习宓幕槎Y,認為店里的客人玩得這么熱鬧,非得要店里上這個節(jié)目不可。為了滿足客人的要求,蘇中他們不得不答應。
客人是來自南方的幾位企業(yè)老板。老板有了錢就財大氣粗。更何況他們來到這山青水秀又窮又小的地方,看到清純的小姑娘,他們真的動了心。這幾個南方客人說今天整個農家樂全包了,要多少錢由店老板說了算。可以說這是自開業(yè)以來最好的一次生意,而且又是他的結婚日。蘇中高興得差不多是在跳著走路。這真是雙喜臨門啊。今天的日子真的不簡單。蘇中馬上在山莊門口掛上一張“客滿”的招牌。
對于吃什么這伙南方老板不怎么講究,要求的是要穿著少數(shù)民族服飾的服務員陪酒。這對于長期生活在貧困山區(qū)的少數(shù)民族姑娘來說真的是一件難事。在以往的服務中,她們最多也就是充當一下新娘或者姨妹什么的。今天要陪客人喝酒還是第一回。但老板開出了高價。這一天的價格相當于一個月的工資啊。哪有那么好的機會,蘇中看到錢的份上不得不要求服務員們陪客人喝。蘇中說,只要把客人陪好了,今天發(fā)以往三倍的工資。
幾杯酒下肚,姑娘們個個臉如桃花,紅樸樸的。看著姑娘們的樣子,老板們的膽子也大了起來,手就有些不規(guī)矩。一個年輕老板看服務員小白有些醉了,想親小白,這時小白鎮(zhèn)定了幾秒鐘。那年輕老板以為小白是在等他去親,沒成想他的嘴剛挨著小白的嘴,小白便“哇”地一聲吐了,污穢物都吐到了年輕老板的脖子和衣服上。年輕老板雖然沒有醉,但看到污穢物也惡心嘔吐起來。服務員小許可能是心情不好,酒喝高了,拉著一位老板陪她走,老板以為小許拉他去干那事,高興地陪小許走,手搭到了小許的腰上,小許也沒有在意,當走到山莊的荷花池邊,說了一句,我欲乘風歸去……然后一個縱身跳了下去。更可憐的是池塘里沒有水,她深深陷進了很深的淤泥里。那位老板急了,也跟著跳了下去。服務員小林就更可笑了,她醉得一塌糊涂,抱著一位老板哭起來:爸爸,我男朋友欺負我,你幫我揍他去!還有一個小姑娘還扯著一位老板神秘地說:老板,我剛才站著拉尿了!最急的是蘇中的新媳婦,喝高了,邊走邊脫衣服,說要睡覺。沒有辦法,蘇中把自己的風衣脫下來給她穿上,她哈哈一笑:蘇中真好,還給我準備了睡衣!以前你總是要我什么也不穿。
……
不準動,把你們的的身份證拿出來!突然,幾位警察出現(xiàn)在青青山莊。
幾位兄弟請坐,什么事好商量。蘇中馬上出來敬煙。
我們是縣公安局治安大隊的!一位警察從身上掏出工作證在蘇中面前晃了晃。
好好好,不用看不用看,都是本縣幾個人,本縣幾個人。蘇中唯唯喏喏的。
接到群眾舉報,說你這里有人從事色情活動。我們來查查。
歡迎查檢!歡迎查檢!說完,蘇中便帶著幾個公安逐一查看包房。檢查完包房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蘇中膽子就有些大了起來:聽城東派出所的所長講,這里應該屬于他們管?
你的意思是對我們的檢查有意見?
不是那意思,不是那意思。見公安的臉色有些嚴肅,蘇中的腰馬上彎了下去:只是城東的所長給我講過,這里的檢查只能他們來。原來他是騙我的哦……
我們是中華人民共和國警察!全國各地哪都可查。你清楚嗎?
是!是!是!領導說得對!領導說得對!蘇中不敢多嘴。
見幾位公安有要走的意思。蘇中攔下他們說:坐下喝杯水吧,坐下喝杯水吧。幾位便毫不客氣地坐了下來,蘇中給每個人發(fā)了一瓶礦泉水,然后一一地敬煙。發(fā)現(xiàn)幾位沒有走,蘇中心領神會地向廚房打招呼:上菜!
見公安來了,那幾位南方來的老板灰溜溜地走了。
蘇中暗自高興,雖然幾位公安白吃了一餐,但把那幾位南方來的老板趕走了也是一件好事咧!
宣傳部長把我喊到他辦公室,說有人在告歌舞團的狀,告他們拿國家工資在干私活。我嘆了口氣搖搖頭說,拿了多少工資?標準工資的百分之五十不到,誰愿意去喊爹叫娘的?
宣傳部長說,你說的這些我都曉得,關鍵是得讓那些告狀的明白。
我氣憤地說道,肯定是和他們一起哭喪的同行告的。當然啦,歌舞團參與的哭喪,肯定比社會上那些隨意組建的哭喪水平要高,那些人的生意肯定搞不過歌舞團這些人的,就心生嫉妒告狀啦,這還用說嗎!
宣傳部長把告狀信遞給我,我沒看內容只看落款,落款處只寫了“人民群眾”幾個字。我說,這就更好了,沒有具體姓名,我們怎么答復。不理他們就是了。
我從部長辦公室出來的路上,給仲明君打了個電話,問他與深圳合作的事談得怎么樣了。深圳一家企業(yè),想組建企業(yè)歌舞團,想與仲明君合作。仲明君告訴我,對方看到他的實力,想打退堂鼓了。我說,你怎么這么老實呢,他們有什么要求,你們就有什么能力,這樣才能合作成功!
仲明君猶豫了幾秒鐘后說,他們要看我們有多少國家一級或二級演員。我們就我一個二級演員啊,其他的都三級或者四級!我知道,這么多年來,工資都只發(fā)一半,評上職稱工資又加不上去,沒有哪個去搞職稱這些事。
仲明君此時正在家中的客廳里排練,我聽到手機里傳來“表情還要悲哀一點”的聲音。雖然只是一個簡單的哭喪,屁大的縣城里,天天表演那幾個老節(jié)目也要看膩的,空隙時,仲明君也要組織他們那支隊伍排練新的哭喪節(jié)目。
我罵了一句,小農意識。然后掛機了。
當仲明君宣布,再來一遍就休息的時候,兩個婦女兇神惡煞地把老胡拖到仲明君家來??催@兩個女人這樣對待老胡,開始,仲明君還以為老胡和這兩個女人之間有什么不清白的事。仲明君聽了半天,才弄清楚是這么一回事,老胡在他不大的單身宿舍里辦起了“二胡速成班”。今天上課的時候,老胡肚子痛得厲害,去上了個廁所。正當他在廁所里覺得痛快的時候,聽到了哭聲。他急忙提著褲子跑出來,發(fā)現(xiàn)一個叫娜娜的孩子倒在地上,二胡還彎在手里。孩子們看到老胡了,都爭著告狀:是姍姍,是姍姍!
老胡帶的這個班是小班,全班八九個人,年齡都只在五六歲左右。老胡去把倒在地上的娜娜扶起來,娜娜說手痛。老胡蹲下問具體是哪里痛。孩子說整個手都痛。老胡將娜娜的衣袖捋起,發(fā)現(xiàn)手肘有些紅腫,老胡趕忙去找白糖水來揉。依老胡以往的經驗,孩子們哪里碰著了,只要用白糖水揉揉就沒事了。當老胡的手剛挨著娜娜手肘的時候,娜娜便又殺豬般尖叫起來。這時,老胡發(fā)現(xiàn),這孩子的手肘比剛才又腫了些。老胡有些急了,問剛才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孩子們七嘴八舌說:是姍姍,是姍姍!這時,坐在最后面的稍微大點的一個女孩子站起來說:剛才,娜娜拉二胡的時候,弓戳到了姍姍,姍姍站起來推了一下娜娜,娜娜就倒下了。
兩個兇神惡煞的婦女就是娜娜和姍姍的母親。她們是來找仲明君評理的。
老胡給娜娜的媽媽解釋了整個過程,但人家不接受,一再堅持,孩子送到你這來就得管好,出了事,不找別的,就找老師。老胡無奈,只好打電話給姍姍的爸爸,要他也來,一起商量這事怎么解決。姍姍爸爸在外地,說一時來不了,要姍姍的媽媽來。老胡怕的就是姍姍的媽,姍姍媽是一位律師,估計來了問題就更難解決。姍姍媽一進屋,姍姍就拉著媽媽喊要回家。果然,當姍姍媽聽完老胡的說明后,姍姍媽不以為然地說道,幾個孩子的話也信得,他們還沒有十八歲,不足以作證。再說,你帶學生就是要負責學生的安全。出了問題應該由你負責。
老胡一副死豬不怕熱火燙的樣子,很不負責地說:反正我是沒錢,你們要怎么辦就怎么辦!經過仲明君的調解,娜娜媽同意娜娜的傷自己治,今后娜娜在老胡這里學拉二胡就不再交學費,一直教到娜娜完全學會為止。老胡這才從慌亂中定過神來,向娜娜母女倆鞠了一個躬:對不起,那太感謝了!其實,娜娜的爺爺是民間接骨醫(yī)生,只對娜娜的手肘進行簡單的捏拿之后,娜娜就能行動了。但這些細節(jié)人家是不會告訴老胡的。事后,老胡算了一下帳,覺得自己虧大了。自己每教一節(jié)課收費五十元,真要把一個學生教出來,最少也得幾十節(jié)課。差不多要好幾千塊錢。再說,娜娜買了人身保險,住院不要自家出一分錢。但當時自己答應了,怎么好反悔呢。
仲明君將排練時間表貼在墻上的時候,唐玲來了。唐玲每天都是這么早,總是第一個到場。本來就要辭職的唐玲因母親摔斷了腿又一時走不成,說等她母親能下地行走后她就要走了。唐玲還沒走便又在團里上上班。
每天來排練,演員們都有些磨磨蹭蹭的,沒有幾個準時,更莫說有幾個能夠像唐玲天天那么準時。演員們反映工資拿不全,又沒有演出任務,天天練功排練有什么用?放點時間讓大家去找錢貼補家用。仲明君根據(jù)大家的意見,作出每個星期一上午在團里集中開會,如果這一周沒有任務大家就自行活動??勺詮慕衲瓿?,歌舞團在春節(jié)期間舞龍燈掙了錢,給大家發(fā)全額工資后,就要求大家每天得來,再說了,縣領導都講歌舞團不做什么事,仲明君也想新編排幾個節(jié)目給領導看看。但大家還是拖拖拉拉的,這是長期以來養(yǎng)成的習慣,不下一把力,一下子是不能改過來的。
這次要排練是因為要到省會去演出。省會城市的一個區(qū)與縣政府結為了友好城市,縣里準備開展文化活動拉開兩地交往的序幕。這次到省城表演,仲明君想全面地展示一下歌舞團的藝術水平,便親自編劇了歌舞《山道彎彎》,這是他構思了多年的一個節(jié)目,講述的是鄉(xiāng)村醫(yī)生行醫(yī)的故事。有一個人領舞,還要有十多個人伴舞。一個歌舞節(jié)目講究的是整體效果,不是說哪一個人表演得好就行。唐玲是主演,領舞沒問題,可是抽借來的一幫子生角色,不好好練一練是達不到要求的。
唐玲看了貼在墻上的排練時間表,覺得用四天來排練基本動作,在時間上少了點,便直截了當?shù)貙χ倜骶f:這些新來的演員都沒練過功,還是要他們先單獨練練,合成起來就快了。特別是從學校借來的那幾位老師,單獨練的話,又還不影響她們在學校里的教學。仲明君看到唐玲這樣關心團里的工作,十分感動,心想,你都是要走的人了,還這么關心劇團,難得啊。仲明君想了一下后,說道:說是這么說,只是這些老師如果不集中起來練,她們單獨的話會不會練?既然縣里已決定抽她們來搞這次演出,那就還是把她們集中起來排練。再說,現(xiàn)在離演出的時間只剩下一個多月。聽仲明君這么說,唐玲便說:做愛做愛,全靠男人帶,你想怎么地就怎么地吧!仲明君想罵唐玲兩句,話到嘴邊又覺得沒力氣說了。
唐玲想把歌舞改改,想增加一些少數(shù)民族元素,劇情就能表現(xiàn)得更加到位。唐玲還想增加幾個難度系數(shù)比較大的動作,她覺得原來設計的表現(xiàn)還不怎么到位。其實,仲明君已考慮到這個問題。只是想這些演員沒有練過基本功,難度大了她們能表演得了嗎?唐玲還給自己設計了兩個跳躍的動作,使整個劇情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問題就出在唐玲設計的那個跳躍動作上,唐玲跳躍著地的時候,左腳一崴,踝骨處頓時痛得要命,坐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了。她以為坐一下就會好,哪想腳迅速紅腫了。排練場不是體育場,什么樣的藥水都有。等到同事們給唐玲買藥來的時候,唐玲的腳已經腫得和腳包肚一樣大了,鞋也穿不得手也摸不得。仲明君不得不宣布唐玲休息,其他演員繼續(xù)排練。因為主角不在場,那些配角演員就不好怎么排練??磳嵲跊]辦法,仲明君便安排蘇中暫代替一下唐玲的角色??吹揭粋€男演員代替一個女演員表演,大家都笑了起來,但看到仲明君一臉嚴肅樣,大家又馬上止住了笑。
唐玲起先也不怎么在意,作為一名舞蹈演員,扭傷拉傷是常有的事。可是這次不同,已經一個星期了,還沒見有一絲好轉,且越來越嚴重,腳著地都不行。這下麻煩了,唐玲爸一個人服侍兩個人。有什么法子呢?運氣差來喝水也要塞牙。
唐玲爸帶唐玲到醫(yī)院去看看。真是不看不知道,看了嚇一跳。醫(yī)師說,唐玲的腳踝骨處有膿,要開刀才行。醫(yī)師開了一個住院通知單,要唐玲先交三千元的住院費,唐玲爸看了看通知單,什么也沒說就往交費處走,就當快走到交費處時卻停了下來。唐玲爸想,這不應該他交,唐玲是工傷啊,應該單位出錢。唐玲爸便把電話打給仲明君,問醫(yī)院交費這事怎么辦。仲明君正等著唐玲來排節(jié)目,聽唐玲爸的電話,頭都大了,不知道怎么辦才好。好一會,仲明君才說:錢是該團里出,只是,只是……你先墊著吧,治傷要緊!
就在唐玲住院的第二天,劇團里的演員一個也不來排練了。借來的那幾個老師,來了一下后,看到沒人也東一個西一個走了。仲明君便一個個打電話給劇團里的演員。可一個個手機都關機,有的還提示欠費停機。正在仲明君疑惑之時,他的手機響了,是縣委常委宣傳部長找他,要他到縣政府接人,說是劇團里的演員都到縣政府鬧事去了。仲明君趕到縣政府門口的時候,看到團里的演員們扯著一橫幅:懲治腐敗,還我救命錢!
仲明君對聚在縣政府門口的劇團里的員工大喊:你們搞什么?統(tǒng)統(tǒng)給我滾回去!
蘇中馬上反擊仲明君:你喊什么卵?有本事你把我們的醫(yī)保社保全交了!
交不起醫(yī)保社保,關政府什么事?是我們單位自己的事!
問題是我們的錢被人貪污了!
你仲明君不拿別人就不拿?
仲明君知道他們說的就是老團長。仲明君對老團長也是一肚子火,內心里巴不得把老團長清算一下。仲明君在縣政府門口站了一下,發(fā)現(xiàn)沒有領導出來處理這事,干脆關上手機回家。
仲明君剛走進他住的小區(qū)傳達室,門衛(wèi)就告訴他有一封信。這是一封北京來的信,北京舉辦一期藝術團長培訓班,邀請仲明君參加。這是一次正規(guī)的培訓,培訓期間的食宿費全部由會議承辦方負責,不要參會者出一分錢。參會者只要負責來去的路費。仲明君看得挺高興的時候,蘇中跑來了,說老團長被檢察院關起來了。
仲明君明白,老團長突然被關起來,很有可能是剛才大家在縣政府門口鬧事有關。其實,團里的賬挺簡單的。每年縣財政給十萬元的包干經費,別的就是自找的,找得多少錢,大家都很清楚。
前幾年,整個縣城里的人們時興跳舞。春風化雨般,整個城里一下子建了七八家舞廳,于是歌舞團也趕潮流,借款開了個舞廳。那時候歌舞團也沒有什么演出任務,大家白天基本上睡大覺,晚上就到歌舞廳來上班。當時,財政還全額撥團里演職人員的工資,舞廳里的收入也沒有哪個來分他們的,每個月,大家基本上都能領到兩份工資,好多人都羨慕。一次,文化局長到他們歌廳去玩,由于燈光幽暗,由演員擔當?shù)姆諉T沒有看清對方面容,竟親切地說:先生,請結帳!就這樣,文化局長付了錢。第二天,文化局長就徑直找縣領導匯報要對歌舞團進行改革,決定把歌舞團推向市場,第一年給十萬元經費包干,第二年給八萬,第三年給五萬,第四年全部“斷奶”?,F(xiàn)在看來,這可算是中國最早的文化體制改革。哪想,改革只實施了第一年,文化局長就因車禍上了“天堂”。之后也就沒有人再提改革的事。歌舞團也就一直以每年十萬元經費包干沿續(xù)著。
老團長被檢察院的抓了,仲明君想的當然不是怎么去救老團長,而是想著檢察院來向自己了解情況,自己該怎么回答。在老團長的任上,仲明君從一名普通演員被提拔為副團長,老團長確實是起了作用。但那時,必須要有一名管業(yè)務的副團長,選來選去,也只有仲明君適合。就像后來老團長走了,選來選去也只有仲明君適合當這個團長一樣。仲明君心里清楚,老團長被抓了,無論自己怎么洗白,也是與自己有關系的。因為,具體賬務只有仲明君和財務人員清楚。財務是老團長那時啟用的,與老團長應該算得上親信,不可能走漏了老團長的情況。財務上的事情走漏出去還有誰呢?明眼人一看便知。但是,盡管如此,仲明君還是極力地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
仲明君將手機充足了電,并反復調試是通的,以防萬一檢察院來找他而打不通,可是等到第二天下午下班,也沒見有人來找他。仲明君準備去買點小菜,走出院子的時候竟遇見了老團長。仲明君還沒有反應過來,老團長便主動打招呼:仲團,你好!仲明君只好點點頭,一時還真不知說些什么好。這一聲招呼又是一聲通報,像是在告訴仲明君:我沒事,我回來了!仲明君當然不能問,你出來了?那簡直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仲明君只好點頭笑笑,算是回應。走出大門,仲明君馬上給蘇中打電話通報這一情況。蘇中回答說,聽說,他在里面死都不肯承認。說虛報的那五萬塊錢的白紙發(fā)票是到上面去送禮了。停了一會兒,蘇中又說道,老團長還說,原來上面領導答應給劇團二十萬塊錢,因為他不當團長了,上面也就不給了。行賄也不行???仲明君不自覺地說道。行賄當然不行,但誰敢到上面去核對?把上面的領導得罪了,今后還想要錢?檢察院知道這個證據(jù)難取,只好不再追究!蘇中像一只泄了氣的皮球,說話的聲音比以往低了許多。
其實,仲明君知道,前幾年團里的發(fā)展還是不錯的。雖然沒有給職工交納社保醫(yī)保,但是老團長還能做到按月足額發(fā)放工資。不扯開發(fā)單位辦公樓賺的錢又從哪里來錢?但仲明君懶得和職工們解釋,讓他們去吼去鬧?,F(xiàn)在看來,這事已經是一個終結了。
仲明君最想的還是到北京去開那個團長會。仲明君想,人家當領導的哪個不以開會的名義到處游山玩水。很多時候,領導們的會議都是放在名勝風景區(qū),名為開會,其實是為了玩??勺詮淖约寒斏蠄F長以來,最遠的地方只到市里開過一次會。那是市里新任文化局長上任后開的第一次大會。局長在會上明確地說,他的任期內不再召開這樣大規(guī)模的會議了。而且,那一次會議只開了半天。全市別的縣劇團基本上都不存在了,但團長還保留。這樣的團長會,開起來也沒有什么意思。雖然仲明君他們的劇團還存在,也早已是名存實亡。說句實在的,與其這樣拖著,還不如像別的縣那樣關閉算了。但領導們誰也下不了決心。怕后人說,五十年的劇團,就這樣在某某領導的手上沒了。
仲明君想去北京開這么一次會,不是他想到北京去玩幾天,而是真真實實想學一下別的地方對劇團的管理辦法及經營模式。這次會議主要是研究縣級歌舞團的發(fā)展問題,應該說是一次務實的會議。北京他在三年前就去過了,那時妻子還沒有下崗,一家三口到北京玩過。一座城市去過了就失去了新鮮感,不想再去。通知說會務期間的吃喝拉撒全包了,但路費也還得要一千多塊。目前歌舞團里的帳上只有三千多塊錢。上次唐玲排練時扭傷腳的醫(yī)療費都還一分錢沒報的,在這節(jié)骨眼上,如果用這個錢去開一個研討會,于心不忍?,F(xiàn)在唯一的辦法就是找縣財政要錢。縣財政的錢,財政局長不能批,要縣長和常委副縣長才能批。
早上七點鐘還沒到,仲明君就拿著一個報告守在縣長的辦公室門口。隨著八點鐘的臨近,來找縣長的人越來越多起來。仲明君數(shù)了數(shù),有十三個人,他排在第一。大部分都是部委辦局的“一把手”,有的手里拿著文件,有的手里拿著報告。相互間還有說有笑的。仲明君有點想上廁所,但是他怕自己走開了,回來不好再擠到前面去,只好忍著。終于,十點鐘的時候,一位女副縣長陪著縣長來了。縣長看著門外等著那么多人,一點也不感到意外。還親切地對大家說:你們找個地方坐坐,沒必要這樣站著!大家也樂呵呵地說道:只要見著你,莫說站著,就是跪著都高興!說著,縣長開了門,仲明君想跟著進去,但那位女副縣長卻笑嘻嘻地說道:縣長就是我找來的,我先去,我只要五分鐘!說完就隨縣長進了辦公室并關了門。仲明君不可能與副縣長爭先后。只好規(guī)規(guī)矩矩站在門邊。這時,仲明君感覺尿快漲得不行了。想去上廁所,但看著門外的一堆人,又不忍心離開,再說五分鐘時間,一下就過了。只好再忍著。馬上,五分鐘時間就到了,可是女副縣長還沒有出來。仲明君實在忍不住了,他在地上跳了幾下,感覺輕松了許多。就這樣,仲明君熬過了一個小時,女副縣長終于開門出來了。仲明君的手摸到了門把上,準備馬上進去,可是女副縣長并沒有將門完全松開,而是伸長著脖子喊:石局長,縣長找你!于是,站在走廊上看報紙、排在老后面的財政局石局長才不慌不忙地擠過人群走過來。石局長進門的時候笑道:不要急,我只要半個小時!仲明君沒想那么多,飛快地跑向廁所,剛拉下褲子尿就出來了,手中的報告來不及放進口袋里,也被尿濕了一個角。等到仲明君返回縣長辦公室門口時,才發(fā)現(xiàn)有好些人已經走了,只剩下幾個局長。這時仲明君便不忙了,心中還巴不得石局長莫要馬上出來才好,因為他的報告上被尿濕的地方還沒干。
仲明君就這樣倚在門邊等著。這時,快到中午十二點,門邊的人看再等下去沒什么希望,也都陸續(xù)地走了,只剩了仲明君一個人仍舊堅持著。終于,十二點過十分的時候,門開了。這時,縣長和石局長一起走出來,看到仲明君,縣長說:喲,你還在這里啊?
縣長,給點路費,我要去北京開個會!仲明君沒有將會議的重要性什么的作說明。
縣長也沒有多問,接過仲明君的報告折回辦公桌前,在報告上簽上“請于張副縣長酌情考慮”幾個字。仲明君想說“縣長你就批個數(shù)算了”,但看到石局長還在門邊等著縣長,就沒再說什么。張副縣長就是常務副縣長,協(xié)助縣長管錢的?,F(xiàn)在,仲明君還得要排隊去找張副縣長。看著縣長與財政局長一起有說有笑地走出縣政府大門,仲明君心生出許多感慨:大家生來都一樣大一樣高,都是為了工作,為何我就要求你,你就要高高在上呢?沒有這種經歷的人是無法體會得到的。
仲明君心事重重地往家走。妻子已炒好了菜。
自從妻子下崗后,就在家當起了全職太太。仲明君看著桌上的炒青菜、水煮南瓜、西紅柿炒辣椒就沒了胃口。他突然提出:拿酒來喝一杯!妻子不解地看了一眼仲明君,知道他有心事,但還是溫順地拿出了酒。倆口子每個月就靠仲明君一千二百塊錢的工資過日子,按工資表上的數(shù)字,仲明君每個月的工資是二千四百多,那是在他還是三級演員的時候,如今是二級演員了,他的工資應該突破了三千。在這個落后的山區(qū)縣,雖說整體工資都不是很高,但物價與時俱進與大城市一樣,豬肉每斤賣到了十多塊。兒子在身邊的時候,即使再困難也要咬緊牙關,每餐還是要炒點肉吃。這與現(xiàn)在到處寫著的標語一樣: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窮不能窮教育,因此,他們還是將孩子送到了市重點中學。孩子現(xiàn)在的生活費及學費開支,全部是由仲明君的父親負責。仲明君的父親是機電廠退休的老工人,現(xiàn)在開了個門面專門修理電機。那時,全廠的人都羨慕仲師傅有一個爭氣的孩子,九歲就能登臺演戲掙工資。但現(xiàn)在看來,那時仲師傅走錯了一步棋。那時,應該讓有藝術天賦的仲明君上藝校。不能直接進歌舞團。但現(xiàn)在一切都晚了。仲明君與許多當父母的一樣,自己沒有成功,把希望都寄托在孩子們的身上。
仲明君吃完午飯斜躺在沙發(fā)上看中央三臺。這是仲明君必看的臺。特別是朱軍主持的《藝術人生》,每每將他打動得熱淚盈眶。想著盼著有一天也能上那個節(jié)目。老婆沒事,就將一節(jié)黃瓜削了皮貼在臉上,仰著臉躺在仲明君身邊,據(jù)說這種方法能夠美容。以前妻子是進美容院的,現(xiàn)在不去了。仲明君也勸過妻子,別那么節(jié)省,去美容院一個月也要不了多少錢。仲明君說這話的內心想法是,劇團里演員們都還長得可以,團長太太如果太丑了,怕別人笑話??善拮訁s說用黃瓜皮美容與到美容院的效果一樣。
聽到敲門聲的時候,仲明君妻子爬起來往房間里跑,貼在臉上的黃瓜皮掉了一地也不顧。仲明君打開門,是老胡。老胡沒有進門,把一張名片大的紅紙片遞給仲明君,說辦公室王主任過兩天接媳婦,這是他發(fā)的請柬。仲明君接過請柬,苦笑了一下。
聽到敲門的人走了,妻子從房間出來,問:是哪個?王主任接媳婦!仲明君有些不耐煩地將請柬遞給妻子。媳婦是哪的?妻子一邊接請柬一邊自言自語地說道。是哪的不管我們的事,管的是要去送禮哦!仲明君眼睛仍舊沒有離開電視里的“藝術人生”。那有什么辦法呢!妻子說完便找來掃帚把剛才掉在地上的黃瓜皮掃了。在這個小縣城,人們常說“欠帳隔壁躲,人情緊如火。”說的就是人情往來的重要。更何況收到了別人親自送來的請柬,本單位的幾個人,就是不送請柬,聽到哪個有什么喜事也得去咧!
老胡死了。老胡一生未娶,老家人又聯(lián)系不上,整個后事只能由團里承擔了。關于老胡一生未娶是大家最感興趣的話題。其實,在歌舞團紅火的年代,老胡還是蠻吃香的。你想想,臺下坐著那么多觀眾等著看演出,突然出來一個人,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那是何等的榮光啊。有個別膽大的姑娘還給老胡寫信寄照片,可老胡不知是那門子經不對,硬是不感興趣。有熟悉老胡的,也給他介紹對象,可與老胡就是對不上眼。就這樣一天拖一天,老胡年紀越來越大了,再則,歌舞團也一天天走下坡路。老胡的個人問題就變成了一個老大難問題了。
有人說老胡肯定是生理有問題,要不一個大男人怎么會對女人沒興趣呢?在給老胡洗澡入棺的時候,都搶著來。目有就是想看看老胡那地方,看他是不是和正常男人一樣的。其實,給死者洗澡按規(guī)矩只要前后抹三下即可,沒必要像大活人洗澡樣搞淋浴。老胡讓這幾個幫他洗澡的人失望了,老胡的身上一個器官也沒少,男人該有的他都有,而且該大的地方大該小的地方小。怎么老胡就不討老婆呢?隨著老胡的入土這將成為千古之迷了。
老胡一直住在劇團的一間小屋,連電視機都沒有。不大的衣柜里放著幾件舊衣裳。在門前的走廊上放著一個煤爐煮飯炒菜。家里唯一值錢的東西可能就是那臺紅梅牌收音機了,那是老胡參加五省周邊普通話競賽時得的獎品。每天早晚他都會準時打開收音機,聽評書節(jié)目。
老胡的父親是南下干部,曾任縣革委第一副書記。老胡是隨父親一起來的。來的那年,老胡才初中畢業(yè)。劇團說正好需要一個報幕員,老胡就這樣進入了歌舞團。接收老胡就是看他父親的面子,是想沾他父親這位南下干部的光。其實,劇團不缺少報幕員,隨便喊一個演員上臺去報一下幕就沒問題,那時的報幕不像現(xiàn)在的晚會主持,要說很多話。只是一句“下面請欣賞××”或“下面請看××”。
老胡進歌舞團半年左右,老胡的父親去世了。老胡的父親去世后,團長就向外單位推薦老胡,首先是推薦老胡到縣廣播站去播音。廣播站長說他們那正缺少一個男播音員??衫虾豢先?,說劇團的影響比廣播站的影響大。然后又推薦老胡到縣教育局,說那里需要普通話測試員,老胡最適合。老胡說,按他的要求,整個縣沒一個人的普通話能合格。教育局長沒敢要他。又推薦老胡到氣象臺去,氣象臺說可以,可老胡說播新聞都不干還給你播天氣預報。老胡后來還學會了拉二胡。
老胡死得突然,棺木老衣什么的都沒有,還得臨時置辦。好在現(xiàn)在商業(yè)發(fā)達,服務也特別周到,要買這些東西容易。只要聽說死了人,攤販老板將紙錢靈牌花圈什么的,都主動送到靈堂來。只要出錢就是?,F(xiàn)在的問題是沒地方出錢。要歌舞團出面來操辦老胡的后事可以,但歌舞團沒有義務給老胡出錢???會計便提醒仲明君,單位死了人是要出死者十個月的工資及安埋費的。仲明君說,老胡一個月的工資千把塊錢,十個月萬把塊錢,買棺材就去了五千多了,剩下能搞什么就搞什么吧。會計說,不能按實領工資計算,要按應發(fā)工資計算。仲明君問安埋費多少,會計說她也不清楚,要看文件才曉得。
哪來錢呢?仲明君感嘆道。
我昨天看帳上來了個一萬塊錢,不曉得是哪樣錢,先用了吧!會計說。
仲明君想說那是他給縣長討來去北京開會的錢,扯來用了,他到北京開會就去不成了。但事到臨頭,也顧不了那么多了,只好先用了再說吧。這時有人提醒仲明君,說老胡一個人,不抽煙不喝酒,也不打麻將什么的,也沒什么朋友往來,這幾年又還辦二胡培訓班,連住房都不買一套,肯定存得有錢,在他屋子里好好找找!
蘇中便帶著一幫人,把老胡的床前床后,衣服被子都翻高了,只從枕頭下得出一百二十六塊錢外,沒看再有什么存折現(xiàn)金。咦,柜子頂上有一個小木箱咧!有人提醒蘇中。蘇中墊了一下腳才看到,說:老胡也太狡猾了,放在那上面,哪個看得到?
蘇中找來一條凳子站了上去,才將那小木箱取了下來,那是一只牛皮蒙的小箱子,布滿了灰塵。愛看電影的人可能都還記得,在解放初期的北京上海等大城市,許多有錢人都喜歡提這么一個箱子。
箱子沒有上鎖,蘇中輕易地將箱子打開。當箱子打開的時候,在場的人都驚呆了,里面全是匯票。一張兩張……待大家一一清點完畢,發(fā)現(xiàn)從一九九一年起,也就是劇團最火的時候,老胡每個月給貴州最邊遠的一個學校匯款,一直堅持到老胡離去的這個月。
敬佩啊……給這個學校發(fā)個函吧,告知他們老胡去世了!辦公室王主任鄭重提出。
這不是一件小事,得速向宣傳部領導報告。仲明君也一臉肅然。
等領導批示下來,黃花菜都涼了!我看這樣,先向新聞媒體通報這一事實,由他們去調查吧。我說。
就這樣,老胡的葬禮正常進行著,由于還沒有最后的認定,我將王主任寫老胡的悼詞中向貴州邊遠學校捐款那段模糊處理,只說他省吃簡用,樂善好施,沒說得那么具體??赡苁菚r間緊的原因,我們給貴州那邊電傳去的函也沒收到回音。就這樣,按當?shù)亍叭鞜o忌”的規(guī)矩給老胡下了葬。
因為老胡的后事,我耽誤了兩個晚上的瞌睡,老胡下葬后,我準備好好睡一覺。這天卻迎來了貴州方的客人,也就是老胡捐款的那所學校的代表。貴州的客人一來,就先到老胡的墓地進行了祭拜,然后給我們講了前前后后老胡捐款的經過。
一九九一年,中央有一個藝術團來他們那里慰問演出,此后,他們學校每個月都收到一個叫“藝人老胡”的捐款。由于藝人老胡沒有留下任何信息,多年來,他們一直想報答這個恩人,卻不知去哪里找。說到這,客人還拿出一個帳本,將所有捐款的收支詳細情況翻出來給我們看。我看了一下,總捐款十三萬二千六百元啊。對于一個老板或者發(fā)達地區(qū)的公務員來說,二十年來這個數(shù)算不了什么,可老胡是靠自己一點微薄的工資、靠教學生拉二胡,一分一厘積攢起來的??!
經新聞媒體的報道,一時間老胡就成為了文藝界學習的典型。我想,不久老胡就會成為全省乃至全國學習的典型。我馬上找到仲明君,要他一定要充分利用媒體宣傳老胡的機會,將歌舞團整體推一推!
仲明君躊躇著說:用一個死者來發(fā)展我們的歌舞團,這種做法是不是有點……有點不地道。
那還有什么辦法?你忘了,不管白貓黑貓只要抓到老鼠都是好貓。我搖搖頭苦笑。
唐玲真的要走了,要去與老公團聚去了?,F(xiàn)在,她母親能下地走路了,她腳傷也好了。十四歲開始進團啊,一晃就快二十年了。平常沒覺得怎么樣,真的要離開了,唐玲還真舍不得。自從兩年前,團里將排練廳租給別人開茶樓后,唐玲就沒有來過團里了。想著明天就要走了,特意來團里打個轉,看看陪伴自己長大的一草一木。辦公室王主任看到唐玲,笑著說:還記得吧,就在那棵柚子樹下,你被罰過多少次站?
歌舞團墻角的柚子樹那里,被罰得最多的不是唐玲,是仲明君。仲明君那時才九歲,是劇團里最小的演員。練功時經常偷懶被罰。罰倒立,罰站馬步樁。師傅拿一根柳條站在旁邊,稍有一點不對,沒聽到什么柳條響聲就抽到身上來了。汗水淚水鼻涕在眉毛上匯集,猛地砸到地上。
師傅抽著柳條還會教訓道:功夫是一輩子的事,練得好吃戲飯,練不好吃氣飯。甚至飯都吃不上!
回想師傅說的,如今就是戲功練得再好,這碗飯也吃不下去了。
柚子樹如今已老態(tài)龍鐘。主干處霉爛了好大一個洞,好多枝節(jié)都已枯萎。當年柚子熟時,辦公室的王主任總會用行楷寫上一個“采摘柚子一個,罰款五元”的招牌掛在樹下。王主任兼歌舞團的舞美,既不會唱歌也不會跳舞,強項就是字寫得好。那時團長嫌他不多才多藝,趕他到縣文化館去任書法專干,可他死活不肯,他說他熱愛舞臺藝術。還找到縣委宣傳部長求情才繼續(xù)留在歌舞團。如今他六十多歲的人了,還沒有退休,每個月還拿著歌舞團發(fā)的幾百塊錢工資。他老婆腸子都快悔青了,說那時應該到財政全額撥款的文化館去,不知哪根神經出了問題,怎么會那么癡迷于歌舞團。還罵當年的宣傳部長不該同情他,不該給歌舞團長說情。王主任卻無所謂,每天仍舊堅持練習書法,他說,這樣的環(huán)境也許能成就他的大事業(yè),然后搖頭晃腦地吟道:孟子曰,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
劇團的食堂在靠辦公樓的旁邊,是一個用幾根樹尾巴臨時搭建的小偏廈,如今蓋在上面的石綿瓦已破敗不堪,地下早已是雜草叢生了。在那靠角的地方,還能清淅看出堆放煤碴和柴屑的痕跡。不知是誰用幾根杉條釘了一個雞舍在那,可能是過年過節(jié)才臨時用一下吧。因為那張褪了色的“不準養(yǎng)雞”的告示就貼在旁邊。
劇團演出廳剛維修不久。那是縣財政出錢維修的,條件是政府要開個會什么的,歌舞團不能收場租。唐玲對這個舞臺再熟悉不過了,不光唐玲,歌舞團所有的同志沒有哪個不熟悉。燈光師老李曾吹噓,他從舞臺爬到頂部去移動燈光只要九秒鐘的時間。我相信老李說的是真的,那個年代他還年輕,體力好,能跑這么快。再則,那時的燈光不像現(xiàn)在的燈光是電子搖控的,是要用手去移動。有一次,唐玲參加全省少數(shù)民族匯演的節(jié)目選調,前滾翻的時候,差點翻到舞臺前的下面去了,幸好舞臺前有一根埂子擋著,要不要出大洋相的。回想起來,唐玲乃至歌舞團的演員們,不知在這個舞臺上流過多少汗多少淚多少血。
其實仲明君不想政府給劇團維修演出廳。他已和唐玲老公談好了,由唐玲老公出錢翻修。唐玲老公現(xiàn)在是深圳的一位房地產開發(fā)商,本來是不想摻和這事的,但由于唐玲的原因吧,他決定出資新修一個大劇院。開發(fā)部分與歌舞團各占百分之五十的股份。這是歌舞團只贏不虧的項目,也是歌舞團起死回生的一次絕好機會。
這次機會還得要感謝死去的老胡,媒體報道了老胡的事跡后,歌舞團引來了全社會的廣泛關注,這也更加堅定了唐玲老公的決心,他決定給歌舞團投資,以保本的形式支持歌舞團的發(fā)展。再說了,歌舞團的地理位置在城市中央,依靠在城市中心廣場旁。一樓建一個大超市或商貿市場什么的,把二樓建一個劇院,或者周圍建門面,里面建劇院也是很好的設想。盡管政府出錢對劇院進行了維修,但唐玲老公表示他們也愿意承擔這筆維修費用。我知道仲明君的文字表達能力有限,于是根據(jù)唐玲老公的意思,親自起草了一份開發(fā)合同
由于這一方案重大,牽涉到國有資產的處置問題,我和仲明君拿著方案,向主管我們的縣委常委宣傳部長匯報。宣傳部長對此事很重視,陪著我們一起找縣長匯報,縣長高度評價了這一做法,說既保留了歌舞團,又解決了他們的生存問題,同時還盤活了國有資產。表揚我們說給政府分憂,給單位解難,做得很不錯。從縣長辦公室出來,仲明君還邀我一起去喝一杯。這可是仲明君當團長以來,第一次用公款請我吃飯。說是用公款,其實,我倆一共還沒消費到一百元,因為酒是仲明君從家里拿去的。
媒體輿論的廣泛關注,領導們不得不重視起老胡的事。雖然老胡死了,但他的精神他的事跡沒有死。上級宣傳文化部門指示我們,以老胡的事跡創(chuàng)作編排一臺歌舞劇在全市巡演。經費由市財政出。
仲明君樂翻了,這下子劇團一年的工資有著落了,一年不用愁找工資的事了。
找演員、創(chuàng)作劇本、編排……仲明君熟門熟路地開展著工作。由于有了資金作保障,他做起事來放得開,三下兩下就把這項工作落實了。
由老胡事跡改編的歌舞劇《孤獨的歌舞者》在全市各縣市區(qū)巡演,劇中的主要角色均由歌舞團的演員們擔當。由于是市委宣傳部牽頭,每到一個縣演出,都得到了縣委政府主要領導的親切接見,吃住行安排得穩(wěn)穩(wěn)當當?shù)摹?/p>
多少年了,沒有享受這個待遇了??吹劫e館里還擺放得有貼有縣委政府飄帶的花籃,蘇中感嘆。蘇中這次扮演南下干部老胡家爹。
以前出去演出也沒有這個待遇吧!仲明君反駁。仲明君這次理所當然地扮演一號角色老胡。
以前沒這個條件,但那時的熱情度沒比這次差。王主任接過了話茬,多年來,基本沒上過舞臺的王主任,這次主動要求扮演接受老胡捐款的那個學校的校長。王主任說,在歌舞團呆了一輩子,如果沒上臺演過戲,那也是遺憾。這次算是圓了他的夢。
近十年來,仲明君沒正兒八經演過幾場戲,莫說扮演人物,就是他的老本行——男聲獨唱,也只有陪客才有機會在卡拉OK廳展示。
……其實,我的收入也不多,我也舍不得!但每當回想起孩子們那一張張渴盼的臉,我的信念堅定了!又從我那微薄的工資中拿出一份獻給孩子們……仲明君的聲音有些顫抖,扮演劇中人物還是第一次,沒想到他入戲還挺快的。每當臺詞說到這,他的淚水就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
……我們很需要錢!但是沒想到老胡他……他是這種狀況……從沒上過舞臺的王主任,沒想到他的演技還這么高。
……
一下子,氣氛被提了起來,把現(xiàn)場的人都帶入到了戲里。
每到一處演出,他們都深得觀眾的喜愛。歌舞團這下子出了名,社會的美譽度得到了極大提升。仲明君決定,全市巡回演出完后,就與唐玲簽訂改造合同,他要以地生財,再圓歌舞團的輝煌夢!
正當歌舞團準備和唐玲老公簽合同的時候,突然接到縣委宣傳部長的電話,要求他們暫停。才得到縣長的肯定,哪地方又出了問題?得到的反饋說,縣委書記要對劇院那片地方整體開發(fā),引進了一個大老板。
宣傳部長說,經招商引資,縣里引進了一個開發(fā)商,在縣城的中心區(qū)也就是歌舞團那地方建一洗浴中心……到時候,歌舞團所有人員將全部安置進財政籠子,吃財政飯……
還沒等宣傳部長說完,我就高興得擊掌:這下好了,這下子歌舞團的醫(yī)保社保問題得到了解決,文化局系統(tǒng)的老大難問題得到解決了——
感到身后一片冷寂,我回頭發(fā)現(xiàn),仲明君的眼睛有些迷離,神情有些木然。我在仲明君肩上拍了一下說:怎么?還不快感謝領導,這回你解脫了!
是是是,感謝領導關心,感謝領導關心。仲明君嘴唇微微抽搐一陣,神情木納地道。
走,今天我請客,請部長一起喝一杯!盼這一天盼了多少年吶,歌舞團的老大難問題終于解決了!我一邊說一邊走過去幫宣傳部長提包。因為激動,我做起事來都有些無所顧忌了。
我今晚有一個接待任務,你們搞吧!部長說,是該喝一杯慶祝慶祝,這一天盼了好多年了!
我興沖沖對仲明君說:既然部長有事,那我們搞吧,我把兩個副局長喊來,你把兩個副團長喊來,我請客!
晚上,在蘇中的青青山莊里,我們文化局幾位班子成員一起端起酒杯:敬你們吧,這一天盼了好多年了,終于來了!祝賀?。?/p>
謝謝領導關心。我們喝了!仲明君他們仰脖,一飲而盡,緊接著紅了眼睛。
……
我們……五十多年的歌舞團拆了……不應該慶祝??!放下酒杯,仲明君哽咽了起來,兩位副團長也隨之濕了眼。
我說:這……這算是解決了你們的老大難問題啊,你們應該高興才是……怎么……?
沒想到,他們越哭越傷心,幾個大男人,竟痛哭起來。我有些生氣了,罵道:瞧你們這點出息,還像男人嗎?
我飯也沒吃,就草草結束了飯局。
第二天,我老早就去了辦公室??赡苁羌拥木壒?,睡不著,起得很早。
我剛到辦公室,仲明君就來了,手里拿著一個文件袋。我說:你這么早來干什么,激動得睡不著?。?/p>
我想……我想……仲明君有些吞吞吐吐。
你怎么了啊,中了什么邪,變得這卵樣子!
我們……我們有個請求,歌舞團不拆行嗎?仲明君的手不住顫抖著,動作有些緩慢,從文件袋中拿出一份報告交給我,起碼費了一分鐘。
那是一份全團同志一齊簽名的“關于保留歌舞團的請求”。
江月衛(wèi),男,苗族,出生于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曾就讀于湖南師大中文系、毛澤東文學院中青年作家研討班。中國作協(xié)會員。先后擔任過縣委宣傳部副部長、鎮(zhèn)黨委書記、縣文化局長、縣紀委副書記等職,現(xiàn)供職于懷化市文聯(lián)(作協(xié))任專職副主席。散文隨筆及中短篇小說散見于《民族文學》《湖南文學》《綠洲》《人民日報》《中時晚報》《瞭望東方周刊》等。出版有散文隨筆集《圈內圈外》、長篇小說《御用文人》《女大學生村官》及學術專著《中國侗族儺戲“咚咚推”》等。
責任編輯曹慶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