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先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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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抵心靈的荒誕夢囈
——讀吳昕孺小說集《天堂的納稅人》
○蔡先進
該如何評論吳昕孺的小說呢?說句心里話,筆者剛讀他的中短篇小說集《天堂的納稅人》(敦煌文藝出版社,2013年9月版),便被其生動活潑的敘述語言和惟妙惟肖的心理刻畫所折服,后來讀著讀著,發(fā)現(xiàn)他的小說愈來愈具有陌生化效果,越讀越難以全面概括其風(fēng)格特征或?qū)徝狼槿?,他的小說受“意識流、存在主義和后現(xiàn)代主義”等西方文學(xué)思潮的影響較深,擅于采用荒誕夢囈手法,通過荒誕夢囈的敘事直抵人物的心靈世界。竊以為,吳昕孺通過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實踐,完成了“直抵心靈的荒誕夢囈”的審美構(gòu)想。
吳昕孺是“童心說”的忠實實踐者。所謂“童心說”,它是“把童心視作不受多種思想觀念干擾、影響的純真自然的赤子之心,人的自然本性;強調(diào)‘童心’為‘天下之至文’之源,提倡真情和人性的文學(xué)?!雹僬\如吳昕孺在小說集《天堂的納稅人》自序所言:“在我的小說中,我常常通過少年的視角來看待世界和事物,因為我覺得少年是與中短篇小說最為匹配的主體。少年處于人生的啟蒙時期,富有想象力和行動力?!倍唐秾氊悺贰动傋印贰度ノ錆h》以及中篇《桃花煞》是運用少年視覺比較成功的作品,這四篇小說將少兒的自尊、嫉妒、爭強好勝、饞嘴以及對性的原初的渴望刻畫得栩栩如生,展示得淋漓盡致,充滿童真童趣,讀來妙趣橫生、感同身受。少年兒童的精神世界是豐富多彩的,充盈著如夢似幻、似夢非夢的境域。
荒誕的夢囈是吳昕孺小說的顯著藝術(shù)特征。在小說集《天堂的納稅人》,很多篇章都是幻想夢幻與現(xiàn)實相互滲透交替的,就像敘述者在說夢話或夢游一樣,人物大多處于半醒半夢的狀態(tài),讓人難以分辨是真實還是虛構(gòu)。《寶貝》關(guān)乎“重男輕女”思想觀念,著重描摹了主人公“小玉”的妒忌心理,彌漫著荒誕色彩。小說開篇頗有吸引力:“小玉六歲,在她的生活中發(fā)生了一件大事,她新添了一個小弟弟,但她當(dāng)時不知道這件大事有多大?!比缓鬂饽夭拭鑼懥藡寢寣Φ艿馨侔銓檺?、萬般呵護,成天“寶貝前”“寶貝后”地叫著。小玉感到自己的地位徹底喪失了,她成為一個“可有可無”的人,開始反思根源,發(fā)現(xiàn)這一切不快都是“寶貝”弟弟出生引起的,于是和對門伙伴加加密謀:讓弟弟銷聲匿跡。首先她和加加吃力地抬起布籃到陽臺,準(zhǔn)備將弟弟扔下樓去,幸虧加加媽及時發(fā)現(xiàn);第二次,為了讓弟弟死得輕松體面,準(zhǔn)備把老鼠藥裝進奶瓶,又被奶奶發(fā)現(xiàn),計劃再次落空;第三次,將弟弟抱到附近車站,準(zhǔn)備用弟弟換兩百個棒棒糖,結(jié)果被工作人員識破。后來,聰明的加加成為磚廠廠長,和弟弟成為好朋友,小玉成為“湖南省第一個擁有國際執(zhí)照的心理咨詢師”。成年的小玉參加弟弟的婚禮,爸爸媽媽臉上樂開了花,小玉對爸媽說出的心里話曝出小說的文眼,擲地有聲:“那時我多么想你們像喊弟弟一樣,喊我一聲‘寶貝’啊?!薄秾氊悺酚辛Φ嘏険袅宿r(nóng)村“男尊女卑”的普遍社會現(xiàn)象。
《去武漢》寫了兒童對美好新奇事物的向往,對旅游出行的渴盼。全文采用時空交錯的結(jié)構(gòu)和手法,圍繞楚軍哥從武漢回來,與爸媽商量帶小宇去武漢的事情,貫穿小宇夢游武漢的敘事和聯(lián)想,把主人公小宇對心儀已久的城市武漢的想往與癡迷寫得逼真而透徹,讀來令人心馳神往。《夢中人》也是以夢貫穿全文。老張是汽車電器廠內(nèi)退工人,每周去單位一次,每月領(lǐng)六百元錢,只留一百塊錢打一塊錢的麻將,其余系數(shù)交給老婆保管。老張白天在麻將桌上消磨時光,晚上在床上做同樣的夢。但老張的夢沒有牌友老王的夢好,老王夢見自己當(dāng)上連長,指揮隊伍在戰(zhàn)場上沖鋒陷陣,還配有一名秘書。老張做的夢總是一個人去搭車,好像是去參加旅游,最后總是與大客車失之交臂。老張開始為夢發(fā)愁,成天想著把夢做圓滿。第二次做夢,老張眼看追不上客車,冷靜停下來,用盡全身力氣喊“操你娘的?!币钊掌鸫哺杏X特別痛快,老婆奚落他“昨天輸了多少錢,還神氣個屁!”第三次做夢,正準(zhǔn)備對著客車喊“操你娘的”,忽然意識清晰,“不要追了,去不了沒有一點關(guān)系,反正是在做夢?!弊詈笠淮巫鰤?,夢見天未亮,凌晨五點了,老婆猛地推醒他,讓他快起來,老張單位今天組織內(nèi)退職工到衡山旅游。于是,老張趕緊朝東風(fēng)路趕,終于看到大客車了,客車依舊自顧自地開走了,他像往常一樣安慰自己:反正是做夢,去不了也沒有關(guān)系??墒?,老張發(fā)現(xiàn)這次豪華大客車與以往不同,是“拐了一個大彎消失的,那個彎是解放路通往南郊方向的……”原來,這次不是做夢了!結(jié)尾彌漫著悲涼氣息:“老張舉起手,一掌拍在身邊法國梧桐滄桑的樹干上,痛得他直打哆嗦。他全身顫抖著,在城市淡薄的晨光里,痛哭失聲?!薄秹糁腥恕分荚诮沂就诵莨と司裆畹膯握{(diào)、乏味與空虛,間接批判了社會的冷漠與人心的隔閡。
倘若說吳昕孺的小說是穿著荒誕離奇的外衣,通過夢囈夢幻的語境,向讀者展示一道道繁復(fù)迷離、五彩斑斕的場景,那么,這套外衣、這種語境和這些場景都是為了描繪人物的心靈世界所作的不可或缺的鋪墊。
荒誕的夢囈無疑為吳昕孺小說增添了迷人的光彩,這是其小說的可讀性;而吳昕孺小說的內(nèi)在魅力所在,或者說它的耐讀性,則是它借助“荒誕的夢囈”抵達了人物的心靈深處,換言之,吳昕孺的小說實現(xiàn)了“直抵心靈的荒誕夢囈”的審美構(gòu)想。
《竊》這個短篇寫了兩個流浪兒“我”和小杰誤入歧途,當(dāng)了小偷,最后被送到工讀學(xué)校勞教的故事。少年“我”和小杰同時喜歡上弱智女小米,都想娶她當(dāng)老婆??墒切∶椎陌职謪s將他們分開了,將“我”和小杰送到另外一所初中。“我”和小杰作為兩個棄兒,在福利院可以當(dāng)孩子王,到了中學(xué)卻受盡同學(xué)的欺負(fù),備受社會的冷落。有一次,因為饑餓,“我”和小杰偷了兩個大包子,被人脅迫走上“賊”船。他們被訓(xùn)練成職業(yè)的小偷,并屢屢得手,最后偷到童年伙伴小米的家里,原來市福利院院長家藏巨款!最后東窗事發(fā),兩人被抓,他們盜竊的動機很單純:為了救助另外一個叫“小米”的爸爸,為他治病。刑警隊長滿足了他們的愿望,得了重病的“小米”爸爸終于走出了“憂郁的雨季”,“我”和小杰開心地笑了。這說明兩個少年童心未泯,他們的心靈是純潔的,情懷是高尚的。電視臺同時播出了市福利院院長家因小偷光顧,院長被捕入獄的新聞。市福利院院長在深刻懺悔:“我們中年得女,卻是個弱智,我們只有一個女兒……我好糊涂啊!”當(dāng)?shù)弥洪L斂財是為了讓弱智的小米“日后衣食無憂”時,“我”和小杰愧疚不已,被偉大的父愛所感動,不禁失聲痛哭,但周圍的人們卻用奇異的眼神看著他倆。因為大家都覺得侵吞巨款、鋃鐺入獄的院長完全是罪有應(yīng)得的。《竊》透過人情冷漠、世態(tài)炎涼,勾勒了少兒純潔美好的心靈世界。
回頭看《桃花煞》。這是一部很有分量的中篇小說。這篇小說有兩條線索,第一條是主人公“我”貪戀桃子,第二條是作為少年的“我”對異性身體的懵懵懂懂、蠢蠢欲動的欲望。秀英雖是個弱智女,但只有她心地最善良,她對“我”頗有好感。每到五月底,她都要代表楊木匠家送桃子到“我”家來。楊家的桃樹有股勾魂攝魄的魅力。每到桃樹結(jié)果的季節(jié),楊木匠的女兒玉英寸步不離守著桃樹,不讓其他小孩靠近,惹得“我”垂涎欲滴。有一天,秀英的瘋子舅舅出了人命,跑到秀英家避難,瘋舅舅見到秀英就要跟她親嘴,追著她喊“要和她生毛毛。”瘋舅舅到來的前三天,因為楊家床位不夠,讓秀英來“我”家和“我”同床睡了三個夜晚。問題便開始萌芽。第一天還好,秀英給送給“我”一個大桃子,讓“我”大飽口福。第二天第三天,“我”開始對秀英的身體發(fā)生濃厚的興趣,對秀英產(chǎn)生了異乎尋常的好感,為以后情節(jié)的發(fā)展埋下了伏筆?!拔摇币狡呤锏赝獾目h初中上學(xué)之前,將秀英引誘到山上,完成了他的“成人禮”。幾個月后,“我”放寒假回來,便聽說瘋舅舅將秀英的肚子弄大了,因為有心臟病,懷孕六個月的秀英死在手術(shù)臺上。“我”詢問誰看到了瘋舅舅強奸秀英,媽說沒有誰看到,只是大家都覺得瘋舅舅的可能性最大。人們也問過秀英誰是真兇,秀英詞不達意,只說“山上”;于是,大家一致認(rèn)為瘋舅舅是罪魁禍?zhǔn)住钅窘硽獾靡?,和徒弟木易楊將瘋舅舅打個半死;過完陰歷年,神經(jīng)兮兮的玉英和木易楊偷了家里八十塊錢,兩人一起私奔了。最后,“我”爬上了山,跪在地上,挖了一個洞,將保存的那顆桃核埋了,也埋下了愧疚和懺悔,種下了生活的希望:“一切是那么天衣無縫,仿佛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但我猜想,明年春天,這里或許會長出一棵桃樹來的?!薄吧祵殹毙阌⑹沁@部小說中最純真可愛的人,而“我”為了滿足自己的貪婪與自私,讓秀英付出了死的代價,“我”雖然逃脫了責(zé)任,讓秀英的瘋舅舅背下這個黑鍋,可內(nèi)心永遠逃不脫道德良心的譴責(zé)。小說前大半部分讀來輕松愉悅,到最后秀英冤死,基調(diào)變得沉重凄涼悲壯,讀來意味深長、驚心動魄。
《陽春》《秘密》《薛濤》等篇什采用成人視角,主要描繪了家庭變異的微妙心理,老年人的寂寞、依賴與無助,離異男人的精神空虛和情感饑渴?!堆穭t有“聊齋志異”的味道?!堆分魅斯珵跞ゼ啇蹠神保蛉舜悍譃榇藥е畠盒⊙?、席卷錢財,離他而去。因為怕老婆,烏去紗只得將書堆放在辦公室;離婚后,他每天用挎包裝書回家。這天突遇大雨,烏去紗為了保護心愛的《薛濤詩選》,得了重感冒、發(fā)高燒,天賜美婦照料他的起居,印證了“書中自有顏如玉”這句古語。烏去紗病好了,對美婦薛濤動了真情,情感欲望的閘門豁然洞開,想與美婦共度良宵。可薛濤卻布置一道令人揪心的選擇題:如果得到她的身體,她便會從烏去紗身旁消失;要么相安無事,她可以照顧他一輩子。在兩難選擇中,烏去紗終于忍不住膨脹的欲望,薛濤留下絕筆書棄他而去,看完留言,書架上的《薛濤詩選》也杳無蹤跡,跑遍書店、地攤點和廢品店,都找不到。烏去紗只得去找出版社,可是出版社也沒有,烏去紗詢問出版社什么時候重印這本書,“對方極不耐煩答道:‘都什么時代了,還出《薛濤詩選》,你要我們血本無歸是吧!’說完,啪的掛斷了電話?!薄堆愤@個短篇小說,仿佛一場關(guān)于物質(zhì)欲望與精神需求、心靈世界的大辯論,豐盛的精神和美好的心靈能否戰(zhàn)勝膨脹的物質(zhì)欲望呢?小說似乎沒有得出結(jié)論,但“血本無歸”這個詞有振聾發(fā)聵之效,畢竟人的內(nèi)在價值主要是通過精神和心靈來體現(xiàn)的,“血本”難道只能用金錢、利潤來衡量嗎?
《鴨語》是一部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力作,有“傷痕文學(xué)”的印跡。它講述了“文革”期間一件荒誕離奇的故事,強烈地控訴了那個時代的罪惡。主人公“肖叔叔”因為政治運動被打成右派,“在新疆做了十五年牢,回到家里,娘瘋了,弟弟也死了,妹妹嫁人了,就當(dāng)起了‘鴨司令’。”肖叔叔放鴨子很特別,他給鴨子制定了鐵的紀(jì)律,還熱衷于給它們開批斗會。有一次,在禮堂斗地主汪三婆,肖叔叔的鴨群派上了用場,肖叔叔用鴨語指揮鴨群往汪三婆身上發(fā)起總攻,翌日備受屈辱的汪三婆畏罪自殺了。肖叔叔因為斗地主有功,受到大家的關(guān)注與尊重,還被任命為學(xué)校體育老師。當(dāng)了老師的肖叔叔時刻不忘階級斗爭,反復(fù)給鴨子開批斗會;這回鴨群不約而同覺醒了,它們奮起反擊,肖老師眼睛被弄瞎了,落得半身不遂,不幾日竟然淹死在門前的池塘里。通過象征、隱喻和暗示等手法,《鴨語》入木三分、痛快淋漓地揭露了那個荒唐年代帶給人們的深重苦難和難以撫平的心靈創(chuàng)傷,讀來令人痛徹心扉、不禁掩卷沉思。由此看來,《鴨語》獲得2013年度“《海外文摘》文學(xué)獎”可謂實至名歸。
通讀這部小說集,看得出吳昕孺是熟讀外國文學(xué)的作家,他將西方作家的行文、結(jié)構(gòu)、立意等外在形式成功借鑒運用,難能可貴的是,吳昕孺還把外國小說的幽默、象征、隱喻和暗示等內(nèi)核潛移默化、“為我所用”,因而其小說具備了一定的思想意蘊,尤其是《天堂的納稅人》《秘密》《夢中人》和《薛濤》等短篇小說“西洋味”更濃,思想更隱晦,人物隱藏得更深,需要讀者仔細(xì)揣摩,才能參透作者所要表達的主題或者意旨。合上小說集,《寶貝》中的心靈蒙受創(chuàng)傷的小玉,《鴨語》中飽經(jīng)磨難、命運多舛的肖叔叔,《去武漢中》向往旅游出行的小宇,《桃花煞》中天真善良的秀英,《夢中人》中落寞無助的內(nèi)退工人老張,還有《竊》中心地純潔的棄兒“我”和小杰等人物形象,它們已深深地烙印在筆者腦海中,久久無法釋懷,它們撥動著筆者塵封已久的心弦。
縱觀全書,小說集《天堂的納稅人》成功運用少年視覺,將少兒的天真好奇、童真童趣、爭強好勝、原初的性萌動寫得微妙傳神、入情入理,不僅平添了文本的可讀性,而且激起了讀者莫可名狀的情感共鳴,產(chǎn)生了“身臨其境”的“在場感”。吳昕孺講故事的水平也很老辣干練,行文如流水,小說氛圍也很濃郁,內(nèi)在底蘊豐滿,情感真切飽滿,這當(dāng)然還得益于他深湛的詩歌和散文寫作功底,因而他的小說具有詩意夢幻的質(zhì)地。筆者認(rèn)為,急不可耐地指引人物走向結(jié)局——這樣往往顯得吃力不討好,反而會事倍功半;而引領(lǐng)人物沿著情感、意緒、情愫的軌跡,不留痕跡、從容舒緩地走向沒有預(yù)設(shè)的終點,這才是一個優(yōu)秀小說家應(yīng)具備的稟賦。毋庸置疑,吳昕孺顯然是屬于后者,起碼他是一個優(yōu)秀的小說寫手。讀完小說集《天堂的納稅人》,驀然發(fā)現(xiàn)吳昕孺的小說著意于悟想,這使得他的小說不知不覺避免走入“繁瑣的閱讀和仿制”,獲得“一種永恒的力量”(著名作家張煒語)。
值得提醒的是,吳昕孺的小說比較注重意識形態(tài)和“形而上”,走的是典雅或雅致的路子,藝術(shù)性較強,因而淡化了人間煙火味,忽略了“貼近大眾”的姿態(tài)或立場。最后,借用當(dāng)代作家馮積岐的名言作為這篇讀后感的結(jié)語,愿以此與吳昕孺先生共勉:“距離藝術(shù)越近,反而距離讀者越遠?!?/p>
注釋:
①見《大辭?!ぶ袊膶W(xué)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5年版,第39頁。
(作者單位:武漢市新洲區(qū)農(nóng)業(yè)局)
責(zé)任編輯陳善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