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冰
無端地喜歡青花瓷,喜歡那兩種顏色:潔白的素胎,青藍的花紋,優(yōu)雅,溫潤。喜歡她的圖案,無論是白衣素袂、裙帶紛飛的仕女,還是煙雨朦朧、水墨畫般的江南山水,都給人一種再見時光的感覺。素而不濁,淡而含蓄,婉轉(zhuǎn)細膩,像前世的因緣,從容地打馬而過。
到達景德鎮(zhèn)時,剛好是一場大雨過后。遠山蒼松翠綠,隱約得見。被大雨浸洗過的昌江,宛若新琢的玉,碧透清冽。“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 有一美人,宛如清揚。
景德鎮(zhèn)是世界聞名的瓷都,中國的英文名稱“China”就是“瓷器”的意思,發(fā)音源自景德鎮(zhèn)的歷史名稱“昌南”。我對于景德鎮(zhèn)的了解,多來自書本。前不久,有幸看到一本大型畫冊《透望》,里面對景德鎮(zhèn)瓷器,特別是青花瓷有很詳細的介紹。青花又稱白地青瓷。是在陶瓷坯體上描繪紋飾,再罩上一層透明釉,經(jīng)高溫一次燒成。青花瓷構(gòu)圖豐滿,多以典型的中國傳統(tǒng)人物、麒麟、鴛鴦、游魚、牡丹、蓮花、蘭花等為主,花鳥樹木、藍天白云、繁星明月,天然的質(zhì)樸與含蓄混合,如煙雨朦朧的江南水墨山水畫,洗盡鉛華,古樸典雅;又似筆端蘊秀臨窗寫就的素心箋,暗香浮動,清新流暢。
走進古窯,腳下是幾處青花瓷片鋪成的小路。散落一地的碎瓷片,拂去歲月的積塵,依然光潔瑩潤。每一枚破碎的瓷片,都珍藏著一段燃燒的記憶。昌南,這座江南古鎮(zhèn),也因這一路瓷片的芳菲,獨得了半壁江南的風采。古窯的坯房,從外面看起來更像一座富有特色的江南民居,古老坯房里,沒有任何現(xiàn)代工業(yè)的痕跡。木棍攪動車盤,車盤快速旋轉(zhuǎn),雙手在飛旋的車盤上把瓷泥拉制成碗、盤、杯、碟等器皿,隨著師傅手形的變化,一個個粗坯很快就出來了,然后被碼放到了晾架上風干。老藝人們緩慢而有節(jié)奏地做著屬于自己的那道工序。舂泥、拉坯、上釉、繪青花……入窯燒結(jié)成為最終的瓷器。
我無法參透這個過程的所有細節(jié)。
我注意到一位中年女畫工正在一只瓷瓶上認真專注地描繪青花,半天不動一下身子,面無表情。她把自己混為一尊還沒有燒出色彩的青花瓷瓶了。她的筆下勾繪著最安靜最吉祥的紋飾,纏枝蓮或鳳穿牡丹。我感覺到那遍布于青花圖案細柔而纖弱的思緒,那種盼望流傳后世的心情,定格在這只瓷瓶上。這種感覺很微妙。再過千百年,這只青花瓷瓶會充滿自信地面對欣賞者。那晶瑩柔潤的釉色和細膩潔白的胎骨,幽靜雅致的圖案,所有時光未能抹去的東西,都會完好無缺地保留下來。在早春的時候,那第一枝梅插入放在枕畔的瓶中,屋檐的瓦還未浸潤雨水的時候,枯澀的石板臺階上看不出一絲滋潤的痕跡。梅在瓶中開放,粉白的瓣和綠萼青枝,歲月從墨色深處淺淺的顯現(xiàn),冉冉就有了時光的暖意;或在秋天時,插上一支清麗的桂,人便浸在脈脈幽香中,捧卷遣日,翩然入夢。
當然,這只是我的想像,因為我一直相信,完美的事物,是永恒不滅的,不管它的具象存不存在。
女畫工依然沒有言語。只是停了一下,揉了揉雙眼,向遠處望望……而后繼續(xù)——描繪她的青花。
走出坯房,步入古樸幽暗的窯房,時光仿佛倒流百年:被踩得溜光的黃土地面,粗大遒勁的木構(gòu)架,被一籮籮燒瓷器的陶制匣缽所包圍。窯爐內(nèi)部高聳、狹長,內(nèi)壁閃著瓷釉的光澤。蝸居在此的老人,依然坐在八仙桌邊,用青花瓷碗賣著大碗浮梁茶。窯的門口碼著一堆堆柴垛。這就是傳統(tǒng)中以松木為燃料的柴窯。明代文獻記載,當時宮廷中所收藏的珍貴瓷器,把柴窯器推于首位。而最早把“柴窯”確定為“雨過天青”的人是宋代的歐陽修。他曾在《歸田集》中說過:“誰見柴窯色,天青雨過時?!睋?jù)說,只有在雨過天晴時,才能燒出真正天青色的瓷器。而青花瓷中最難燒制的釉色就是天青色。
沒人知道什么時候會下雨。天青色,可遇不可求,需要耐心地等待??蓱z這些日復一日燒制著瓷器的人,要等多久,才能在釉色成形的時候遇上雨過天晴呢?
沿著青石板小路前行,粉墻黛瓦、飛檐戧角的江南仿古建筑,或隱現(xiàn)于青翠山林,或倒映在清溪湖面。溪澗邊的水碓,水車輪悠悠地轉(zhuǎn)著,不遠處舞臺上,幾位身著青花瓷色調(diào)衣服的女子,各執(zhí)用青花瓷制成的二胡、簫、笛等樂器,吹拉敲擊,聲聲如磬,演繹出別樣的天籟,世間的喧囂隨著這清亮、潔凈的聲音而變得柔和。
時光就此停歇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