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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里三張

2016-11-19 19:21:39蘇北
安徽文學(xué) 2016年4期
關(guān)鍵詞:假眼張大鸚鵡

蘇北

復(fù)命,常也;知常,明也。

—— 引自《老子》

“教授”張炳承

家鄉(xiāng)一老人,善打牌。牌者,麻將牌也。一鎮(zhèn)上數(shù)他技藝最高。麻將136張,條果萬,中發(fā)白,東南西北風(fēng),他是張張摸得出來。他抓牌,三墩搭一,一副牌十三張,他抓到手,先看一遍,之后便打亂牌張(條果萬混放),以免看后和的插嘴,暴露了牌。一般情況下,他抓一手牌,都是直接將牌在面前放倒,抓一張,有用的,便放一邊,換一張廢牌打出,這樣幾圈下來,他把牌一掀,和了!別人看不懂,看半天還不知道他怎么和的。他笑著讓別人看,直到別人“噢”的一聲,忽然一下明白了,他才將牌推了洗牌。

他本姓張,叫張炳承。可是這個鎮(zhèn)上的老人小孩,根本不叫他的大姓,給他起了一個綽號:教授。大家見到他,都呼“教授”。他并不避諱,欣然接受。別人嘻笑:“張教授,玩兩把?”他笑嘻嘻說,“好!玩兩把!”

各地打牌玩法不一,可謂五花八門。如果有人統(tǒng)計,可能不下幾百種,可以編一本《麻將大全》。這個地方打牌是聽大絕。所謂大絕,就是聽最后一張絕牌。比如有二三果,聽一果。這時牌面上已有一家對了一果,只剩下唯一一張一果在余下的牌中。這時別人打出或者你自摸,都可以和牌。三家誰打誰給錢,曰:放銃。如果自摸,則三家都輸。

老張牌打得好,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善于觀察牌場情況。一場牌幾圈下來,他很快會發(fā)現(xiàn),誰家在忙“屁和”,誰家在“憋”大牌。特別是幾圈牌下來,久打不和,每家都神情專注。有的人一聲不吭,抓牌手都顫抖,他便知道,這圈牌“壞了!”,非有大和不可,每到此,他便不想和牌,專撿自己手上成封的“好牌”,拆了給下家忙“屁和”的手上打。對家“一條龍”剛“憋”成,他“乓當(dāng)”一放銃,下家一聲喝:和了!對家的“一條龍”給鬧了,對家很不高興,一把把牌推倒,嘴里一句“他罵的”,老張先不吭聲,接著一疊聲“放銃了放銃了!”一副后悔不及的樣子。

老張年輕時喜歡打夜牌,吃了晚飯出門,天沒亮之前回來,一夜下來,老張總是贏得多輸?shù)蒙?。那時困難,一場牌下來,也只十來塊錢輸贏。為打牌,小兩口沒少打架,這樣磕磕碰碰,也生了四五個娃。人生不經(jīng)過,娃子一天天長大,老張轉(zhuǎn)眼也五十出頭。

幾十年來,小鎮(zhèn)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小鎮(zhèn)變大了,冒出許多樓房,鎮(zhèn)的周邊,土地也被征用了,成立了工業(yè)園。鎮(zhèn)上原來不起眼的人,幾十年下來,也成了王老板馬老板,鎮(zhèn)上的小汽車一天天多起來,網(wǎng)絡(luò)布滿每個家庭,每家都是幾部手機。孩子們都長大了,出外打工去了。

老張老了,頭發(fā)已完全白了。不過身體還好,除血壓略高外,所幸還沒甚大病。

老了的老張閑時還是打牌,不過和他打牌的老人漸漸少了,年輕人多了。年輕人開玩笑,多叫他“張老教授”。鎮(zhèn)上開了許多麻將館,打牌也再不用到家里去了。

老張打牌的這家麻將館在鎮(zhèn)南邊,叫“永和麻將”。這一天,小王小馬小林和老張相約打牌。說是小王小馬小林,其實都是王總馬總和林總,他們在鎮(zhèn)上都有企業(yè),有的產(chǎn)值過億,都是大老板??膳埔泊虻貌淮?,一場下來不過幾千塊錢輸贏,還是以娛樂為主。老張和小王他們,是老牌友了,一般都是這幾個一起打的。幾年下來,都是老張贏得多,輸?shù)蒙?。一年平均下來,老張總是要贏兩三萬塊錢的。別人都知道老張每年打牌還有些進項,問老張,老張總是含混其辭:“有輸有贏,有輸有贏,打牌哪有老贏的理呢?一年下來,平均不輸就罷了!”

問的人總說“張老教授”謙虛,“張老教授”謙虛。老張才勉強一樂:“呵呵!略有盈余!略有盈余!”

這天老張不順,估計是牌神不在家,打了一下午,老張不開和。已輸了有好幾千塊。老張是久經(jīng)沙場的。他雖心中犯急,可面上始終不動聲色。還是一圈一圈去打。打牌幾十年,像今天這樣的情況,從來沒出現(xiàn)過。過去也有牌背的,但多少還和一點。今天奇了,一牌不和。一個是不來牌,二個是剛剛來了幾張牌,幾圈下來,剛剛才聽,別人乓的一聲,和了!

老張今天出門,忘了吃高血壓藥,一般也有忘吃的。偶爾次把次,也沒甚關(guān)系。今天可能老不和牌,老張心里不大高興,血壓于是不穩(wěn),升得快。老張的臉都漲得通紅了。小王對老張說:“教授,看你氣色不對,今天干脆不打了,明天再來。”老張也想不打了,趕緊回家吃藥,輸這幾個錢,對老張也不算個事??蛇@一牌,老張來了一手果子,可轉(zhuǎn)了幾圈,總是缺一張,不能聽牌,老張想打完這牌就結(jié)束。如果這牌和了,少說有好幾百,如果是自摸,一人就幾百,一下子將輸?shù)腻X扳了回來。老張這么想著,就摸起一張牌,正好是個二果,聽了!獨釣一果。對家吃了一手牌,有一封對一果躺在對面,還有最后一張一果,在余下的牌張中,就看老張有沒有運氣自摸了!

老張不聲不響,一張一張去摸,已摸了兩圈,都是萬字。上家的小王似乎發(fā)現(xiàn)了情況:“教授有大牌,這一下和了,會要命的!”老張面上若無其事:“屁的大牌,還沒有聽張,何以大牌?”嘴上雖這么說,可心中還是發(fā)急。像老張這樣的老手,都眼睛直了的看著對方手中出牌,不敢有一絲大意,因為剩下的牌不多,頂多再有兩圈就抓完了。

老張這么算計著,抬手就是一抓,他只輕輕一摸,就知是個一果,根本不用再看。他心中一陣狂喜,今天這一場牌,幾個小時不和??偹汩_和了!不和不要緊,一胡就是自摸大絕,真也太絕了!他這么想著,就高聲說:

“和了!自摸大絕!”

說完就把牌往桌上一摜!牌“哐當(dāng)”一聲,蹦起老高,就聽一聲響,牌不見了。

三家放下牌,都伸頭來看老張的牌,是聽獨釣的一果大絕,牌是沒錯的。可是自摸的那張一果呢?只摜一下,飛哪去了?大家一起來找,桌上的“河”中,一張牌一張牌的翻,沒有!地下,有人蹲下趴下到地上找,沒有!真奇了怪了!老張說,你們身上,你們身上摸摸?看飛身上沒有?大家紛紛拍自己身上,掏自己口袋,把口袋翻了出來,沒有!

又找了一遍,旯旯旮旮都找了,還是沒有!

老張說,是和了,你們給錢。大家說,肯定是和了,我們知道肯定是和了,可是牌呢?沒有牌我們怎么給錢呢?

老張想想也是,沒有這張一果,怎么跟人家要錢呢?自己是老江湖了。老張想想算了!把牌一推:算了!不玩了!今天算我手背。說著站起來,可能是站猛了。老張頭一暈,就要倒,嘴里不自主的“啊喲啊喲啊喲……”一迭聲幾句,人就癱了下去,歪下了。眾人趕緊一擁而上,將老張架住,有人掐人中,有人抱著老張胳膊緊搖:“老張!老張!老張!”

有人趕緊用手里的手機打電話,叫急救車,一頓折騰,沒幾分鐘,急救車來了,人們七手八腳,把老張?zhí)宪嚕⊥踹€不錯,親自爬上車,陪著送老張到醫(yī)院??墒堑结t(yī)院,又是一陣急救,老張死活不動彈。亂了一陣之后,醫(yī)生攤攤手,搖搖頭,說,沒救了。

老張死了。

老張這樁奇事,人們議論了一陣也就罷了。轉(zhuǎn)眼到了年底,永和麻將館依然生意興隆。麻將客依然按照自己的習(xí)慣按時來打牌,王總馬總林總又有了新牌友,他們依然牌興不減,通宵在這里玩。這天打到半夜,忽然牌桌上方的電棒眨了幾眨,不亮了。小林對著外面喊:“胡老板,電棒不亮了,換根電棒管子!

胡老板答應(yīng)著,就走了過來,先是用手機上的電筒照著,將管子轉(zhuǎn)轉(zhuǎn),還是不亮,老板說,等一下,轉(zhuǎn)身去拿來了一根新管子。一邊手機照著,胡老板一邊下管子,剛將舊管子拿開,在電棒盒子上邊的糟子里,有個麻將睡在一層灰中。胡老板驚奇地說,怎么有個麻將?說著就用手抓了起來,一看,是一個一果。胡老板用手將灰塵一抹,一果中間的一個通紅的圓粑粑鮮亮了起來。

眾人忽然一聲驚奇。王總馬總林總“噢”了一聲,互相對望了幾眼,臉上沉了下來。

馬總忽然對王總說:“小王,‘教授死了多長時間了?”

小王掰著指頭,七月八月九月十月十一月十二月,之后望著自己收回來的指頭,幽幽地說:“老張走了快半年了!”

假眼張聞道

張聞道一只眼睛瞎了。

那眼睛瞎的好奇怪。

張聞道原來是個會計,他打了一輩子的算盤,到五十歲上提了副主任。在這個小鎮(zhèn)上,信用社算是一個有頭有臉的單位,因此張聞道這個副主任含金量還是蠻高的。老百姓要貸款,鎮(zhèn)上的小商小販要貸款,那些做大點生意的老板要貸款。貸給誰不貸給誰,張聞道雖然不能說了算,但也有一票發(fā)言權(quán),因此張聞道比當(dāng)會計時吃香多了,經(jīng)常有飯局,不時還有人送點煙酒,真辦事的,還要有所表示。因此張聞道感到自己活得還是有滋有味的。

張聞道早年鎮(zhèn)高中畢業(yè),招工到鎮(zhèn)信用社工作。高中畢業(yè)對當(dāng)年的信用社,算是高學(xué)歷了,因此從部隊復(fù)員回鄉(xiāng)的老主任便私下想培養(yǎng)他接班。給他壓擔(dān)子,從出納、會計到信貸,讓他把信用社的業(yè)務(wù)摸個遍。上面來人,還讓張聞道去安排飯菜,老主任的私下意思是讓他和上面人多接觸接觸,為日后做些鋪墊。安排飯菜都要先去,張聞道在鎮(zhèn)飯店要了個包廂,之后便點些雞魚鴨肉,偶爾還有點野貨,這里畢竟是山地,野兔野雞什么的還是多的。菜點好了,有時老主任陪縣里人到企業(yè)或談事情,來得晚。一桌菜上來都涼了。張聞道一個人等得急,有時實在太遲,他肚子也餓,就偷偷嘗嘗這菜嘗嘗那菜,之后將菜翻好,看不出來。不過這樣的時候只是偶爾一兩次??梢不钤搹埪劦赖姑梗幸换?,也是到12點多客人才到,張聞道那天沒來得及吃早飯,實在是餓極了,他就將板栗燒小雞多吃了幾塊。正好那天飯店里也是將雞給少了,張聞道吃急了,也沒太在意。等到正式開席,酒過三巡,老主任發(fā)現(xiàn)板栗燒小雞里只見板栗不見雞肉,一塊也沒有。那時的雞肉比板栗貴,不像現(xiàn)在是板栗比雞貴。老主任幾杯酒下肚,酒上了頭,就將飯店老板娘叫來,筷子在碗里直翻,將老板娘狠狠熊了一頓。老板娘很奇怪,也很委屈,雞是少了一點,不可能一塊也沒有??!老板娘賠了禮加了菜也就過去了。本來出現(xiàn)了這樣的難堪事,張聞道應(yīng)該謹(jǐn)慎了,沒想過去了張聞道也忘了。又是一回,我說了也活該張聞道倒霉。也是到12點多,老主任還沒陪客人過來。張聞道實在忍不住,嘴饞得清水直咽,他偷偷將門開一條小縫看看,見還沒有人來,就小心翼翼地夾了一塊老鱉,正往嘴里放,你說巧不巧,這時老主任陪上面的人突然推門進來,張聞道的老鱉也正往嘴里去,進不得出不得,一時亂了方寸,筷子就硬在嘴邊。老主任見狀,先是一愣,繼而臉上就是一團慍怒??衫现魅尾]說什么,只是招呼客人入座。張聞道就這樣站著,忽然反應(yīng)過來,說“主任……嘻嘻嘻……主任……嘻嘻嘻……你來了?!笨衫现魅尾]理會,那塊老鱉也終于滑落在地上。

那頓飯老主任喝多了,張聞道也始終沒說一句話。

之后情況就出現(xiàn)了變化,老主任不怎么安排張聞道去接待了。再之后,張聞道感到關(guān)系有了微妙的變化。老主任退休了,張聞道沒有接班,上面派來了一個主任。

張聞道一耽誤就是幾十年。是呵,幾十年,張聞道后悔過無數(shù)次,他恨自己一張嘴。要不是這張饞嘴,自己也許早就是另一番模樣了??蓮埪劦滥睦镏?,一個人的成敗,往往就是通過一些細(xì)節(jié)。有的細(xì)節(jié),看似無關(guān)緊要,“無厘頭”,可關(guān)鍵的時候,卻非常關(guān)鍵。張聞道的失利,就在一塊無足輕重的老鱉上。

這樣一晃幾十年,人的一生也真是快。張聞道當(dāng)了幾十年的辦事員,終于熬了個副主任。再過幾年,張聞道也該退休了。因此張聞道想,人的一生就那么一回事,該吃就吃點,該喝就喝點。因此有人來請他吃飯,他也來者不拒,有人送點煙酒,他也笑納。前不久一個當(dāng)?shù)匦±习褰o他送了只鸚鵡,說是等他退休了,陪他解解悶。這只鸚鵡也甚是聰明,會說許多話。因此老張每天早上起來,便給鸚鵡喂喂水,喂喂食,逗它玩玩。鸚鵡也不怠慢,見到老張也很客氣,總是“你好你好!張老張老!”老張挺受用。

這個鸚鵡還有個特長,就是會迎來送往。有人來給老張送禮,左腳邁進門,鸚鵡就會說:“歡迎光臨!”客人坐坐,說些閑話,丟下東西起身告辭,右腳剛邁出門,鸚鵡又說:“謝謝!歡迎再來!”客人很高興。

老張慢慢發(fā)現(xiàn),每次有人來,都是左腳邁進他家的大門,鸚鵡才說“歡迎光臨”,要是右腳,它就不說。這天星期天,老張早早起來,給鸚鵡喂點水,喂點食。老張沒事,就逗它玩。老張走出門,用左腳進門,鸚鵡就說“老張,歡迎光臨!”老張又用右腳邁出家門,鸚鵡又說:“老張,歡迎再來!”老張忽發(fā)奇想,咦!我既不邁左腳也不邁右腳,我從門檻蹦著進來,看你怎么辦?因此老張走出門外,看著鸚鵡,突然一蹦,蹦過門檻,鸚鵡愣了一下,忽然發(fā)了怒,說出一句:

“我操你媽的,嚇我一跳!”

張聞道一聽,一頭的火,上去一下,把鸚鵡的籠子打得直翻,小瓶里的水潑了一地,食也撒了。這小子行啊,什么時候?qū)W會罵人了!張聞道一時火還消不下去,回罵了一句:

“我操你媽的!”

就在這天上午,張聞道出事了。張聞道氣還沒消,電話鈴響了。拿起電話,是辦醫(yī)藥用品廠的村支書老徐打來的,要他中午到鄉(xiāng)下村里吃土菜,說車就過來接。老徐近幾年在信用社的扶持下,很是發(fā)了點小財,老張從中也幫了不少的忙。因此老徐請吃飯,老張很高興。

老張吃完回來已近3點。老張明顯喝高了,回來興奮得很。他進家門,又是一蹦,把鸚鵡嚇了一跳。鸚鵡又是一句:“我操你媽的!老張!”

老張正在酒勁上,一時性起,你這個狗日的,你他媽敢罵我!于是伸手就開籠子的門,想捏死這個東西。老張抓住鸚鵡的翅膀,使勁地掐它的脖子。鸚鵡可能感到老張要要它的命了,因此拼命掙扎,奮力一掙,掙脫了老張的手。鸚鵡脫手并沒立即逃走,而是上去一下,啄到了老張的臉上,只一下,你說巧不巧,正好啄到了老張的眼睛上,一下把老張的眼珠子給啄了出來,老張的眼睛給啄瞎了。

經(jīng)醫(yī)生的全力救治,這只眼睛還是沒保住。老張的眼睛瞎了,醫(yī)院只得給老張裝了一只假眼,還給了個好聽的名字,叫“義眼”。雖是假的,可跟真的一樣,不細(xì)看還真看不出來。可假的終歸是假的,假眼不甚靈活,間忽一動,跟不上真眼的節(jié)奏。有人說老張的那只假眼是狗眼,不知是不是真的,多數(shù)是有人糟蹋我們老張。我們的老張怎么能是狗眼呢?

老張的眼睛瞎的真是奇怪,鎮(zhèn)上的人都以為奇。這一個“無厘頭”的事情,不知是否有關(guān)緊要。

不過鎮(zhèn)上從此多了個假眼的老張。老張有時晚上從鎮(zhèn)上的街上走過,人們看到那假眼間忽一動,知道那是假眼老張。

奇人張大泥

聽說張大泥現(xiàn)在養(yǎng)野鴨子,很是發(fā)了點小財。他的野鴨子不是圈養(yǎng),是放養(yǎng)。野鴨子飛在天上,張大泥一叫喚,野鴨子便乖乖地回來了。張大泥真是奇人。

我和張大泥認(rèn)識是在20年前,那時我們同在一所鄉(xiāng)村中學(xué)代課。我代語文,他代體育。我因有了一間土房的單間,大張一個鄉(xiāng)下來的代課的,無處可住。我便邀他同住,于是我們成了朋友。

張大泥那時喜歡打獵。他搬來之后,就把那支獵槍掛在對門的墻上,過一段時間取下擦拭擦拭。那時生活差,鍋里沒油水,于是我們就靠張大泥這桿槍解決口福問題。有時打只兔子,有時打只野雞,不行打兩只麻雀也可下酒。張大泥槍法之準(zhǔn),堪稱奇跡。中國民間的許海峰真的很多。我就親眼見過張大泥用一個小石子砸死一只小麻雀。沒親眼見到的人一定以為我在說夢話。我曾和另一位數(shù)學(xué)老師同張大泥一道去打過野兔和野雞。我們那個地方是丘陵,又靠近高郵湖,野貨特別多。那是一個深秋的早晨,棉花已經(jīng)成熟,山芋還沒有起田。我們按照張大泥的要求,從棉花棵子的兩頭往中間走,他叫“趕”。因為那時候的野雞都躲在棉花棵子里找食。棉花枝枝絆絆,我們小心翼翼地往棉花田的中間趟,剛接近中間,便有大約五六只野雞“撲撲撲”地飛了起來。我第一次見到這么多的大鳥,激動壞了,趕緊催張大泥“快打快打”, 張大泥舉著獵槍,一副沉靜的樣子,說,不急。撿一只公的!操!這個時候還不趕緊打,還撿公撿母!真的說時遲那時快,張大泥從容舉槍。單聽“砰”的一聲,果然一只大鳥斜刺著從空中“叭”地墜落。我趕緊沿著降落的方向追過去,一只鮮艷的大鳥,便落在我的懷里。大鳥腹下有些血。它還活著。

從此,我知道了張大泥的神奇。

張大泥左太陽穴有一紅記,人有異相。古書上說人有異相必有異秉。朱元璋五岳朝天,漢高祖劉邦股有七十二黑痣,樊噲能生吃一只整豬腿,燕人張翼德能睜著眼睛睡覺。張大泥槍法之準(zhǔn)可謂方圓百里無第二人耳!然高人也有失手之時,有一次同張大泥去打野兔。在一個機埂的壩頭,一只灰兔子,被張大泥發(fā)現(xiàn),兔子也同時發(fā)現(xiàn)了張大泥。仿佛兔子領(lǐng)教過張大泥的利害,拼了命的狂跑,張大泥舉槍緊隨,那架勢比活靶練習(xí)難得多。單見張大泥精力高度集中,槍頭緊緊隨著灰兔的奔騰起落。果然到一平坦處,張大泥砰的一槍,但兔子并未摔倒,仍在奔跑,張大泥便緊隨著邊說,“打到了,打到了!”讓我去攆。真如常語所說,別人指個兔子讓你去攆。我便不顧一切,拼命攆上去,跑過大壩,跑過豆棵子,跑過山芋田……在我二十歲的記憶中,似乎要將我跑死。最后跑到高郵湖邊,那受傷的野兔再也不跑了,蹲在一墑山芋根下,喘得驚心動魄,身體不停地上下起伏著,還夾雜著瑟瑟發(fā)抖,灰色的眼睛充滿憐憫。我一伸手時,一絲絕望滑過那灰色的眼睛。

我在銀行工作之后,離開了鄉(xiāng)村中學(xué),與張大泥的聯(lián)系也逐漸地中斷。前幾年我回鄉(xiāng)辦事,有一次特地抽空到鄉(xiāng)鎮(zhèn)去看他。近十年過去了,小鎮(zhèn)依舊,那所鄉(xiāng)村中學(xué)也依舊,只是多了一個圍墻,院子里多了一排平房。我在別人指點下,找到張大泥的家。三間土房子,門口有許多雞在覓食。有兩個孩子在門口玩耍。張大泥見到我,先是一愣,緊接著便認(rèn)出我來。搓著兩手吊著褲子在那傻樂。他依然很瘦,那耳前的紅記似乎更紅,瘦削的臉皮緊緊包裹著略高的顴骨。我掏出煙,遞過去。他趕緊回屋,找了半天,并無香煙,回來還是接了我的煙,依然在嘿嘿地笑。我忍不住了,說:“你使勁笑的啥”。隔了十多年,他顯然已不適應(yīng)我們同住一室的關(guān)系,仿佛我是何方人物:“你來了,我高興呢!”

之后閑聊,我問他這么多年是否民辦轉(zhuǎn)正式了,他苦笑著說,上面沒人,又考不上,到哪里去轉(zhuǎn)?我問他一個月拿多少錢。他說:二千多。我問,你兩個孩子,老婆又沒事可做,你怎么養(yǎng)活他們。他說,幸虧有個手藝。哦,打獵。我問,現(xiàn)在還有東西可打?他笑笑說,現(xiàn)在砸鱉。我一時不明白,我只聽說過釣鱉,沒聽說過砸鱉。他顯然明白我的心思。說到他的特長,也觸到了他的興奮處。他索性回屋找出鱉槍來給我示范。他在十米外的地方放一物,人站得遠(yuǎn)遠(yuǎn)的,手拿著一個拴著長線的有四五只釣子的鐵鉈,站穩(wěn),屏氣凝神,目視遠(yuǎn)方,手中鐵鉈輕輕一晃,一發(fā)力,嗖——,鐵鉈直奔出去——又一提勁,便釣牢那物。示范完他說,秋天塘里的老鱉喜歡浮上水面曬陽。哪個塘有鱉哪個塘無鱉,他看看水色,觀觀動靜,便能知曉個七八分。他說好的時候一個月砸鱉五六只,但自己家里是無論如何舍不得吃的,便統(tǒng)統(tǒng)拿上縣集市里去賣。一只鱉好幾十,靠這也能補貼不少家用的。

那回之后又多年不見張大泥,不久前一位老鄉(xiāng)來,說到張大泥現(xiàn)在富了,成為當(dāng)?shù)赜忻酿B(yǎng)野鴨專業(yè)戶。老鄉(xiāng)說,張大泥奇了,他養(yǎng)的野鴨子不僅會飛,還能聽懂他的說話,飛得好好的叫它下來它就下來。老鄉(xiāng)還說,縣報還登載了張大泥養(yǎng)野鴨的事跡呢。其中說,有一回刮大風(fēng),大張的野鴨子少了幾只。家里人很著急。張大泥說,可能是風(fēng)大野鴨頂著風(fēng)回不來,我去找。張大泥便劃一只小船往高郵湖的蕩子找,邊找邊迎著風(fēng)叫喚:“喲哦喲哦喲……”不一會,就聽蕩子里有老鴨的叫聲:呱呱呱……他便將小船迎著聲音輕輕劃過去,乖乖,就見在一叢蘆葦根下面,老鴨護住小鴨就跟大人護住小孩一樣。

張大泥又小聲叫喚:喲喲喲……

老鴨點著頭,輕聲叫著:呱呱呱,呱呱呱……

“親熱得不得了。”張大泥在報上說,“它們也曉得,得救了。老板來了?!?/p>

責(zé)任編輯 李國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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