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瑩:讀《軟埋》到最后,第一直覺是有點恍然若失,故事就這么結束了么?按照以往的閱讀習慣,藏在歷史深處的人生最后總可以得到聲張。如果,小茶被找到了,丁小桃可以在臨終前回到故土,恢復她胡黛云的身份,或許她還可以和前夫重逢……這樣的結局,或許會更圓滿,亦是更符合讀者期待的,不幸的人總可以在最后得到一些補償性的安慰。但是,在《軟埋》中,帶著巨大秘密的人竟然像所有平凡的人們一樣,默默地死去了。他們的故事,或許不再會有后人記得。以這樣的方式來講述這樣一代人的人生,帶著您怎樣的創(chuàng)作考慮及歷史觀念?
方方:其實無數的故事并不是都有結局的?;蛟S正因為很多小說都有一個保底的結局,所以我并不想按照常態(tài)來處理這部小說。沒有結局,或是擦肩而過,相見不識等等,這些其實是我們生活中的更多的發(fā)生。人生中,不為人知的事永遠占著大比例,而被人知道的事,只是一點點而已。即使著名人士,生活都在聚光燈下,上街買菜都被人看到,就這樣,他們也同樣有無數秘事隨著肉身的死亡而掩埋掉。
金瑩:《軟埋》寫到了土改,這其實是一個相對敏感的話題。而且,這亦是一段在已經不被重視的記憶。連經歷過這段歷史的人的后輩,如吳青林者,都選擇了不追究。您為什么還要寫一個關于這段歷史的小說?
方方:土改的歷史進展時間并不長,但影響了中國整個社會的生態(tài),尤其是農村,因土改而改變命運的人,何止是千千萬萬!無數人在這個運動中有著慘烈的傷疼,不愿意記憶,或是不想述說,幾乎成為經歷者的共性。其實我們如了解基本的人性便能理解到這種不想。喜歡向后人講述的幾乎都是自己的光榮歷史,而自己的傷痛,則都想急速翻閱過去,永不被人提及,也無須讓后人知道。當然,努力讓自己忘記,拒絕回想,以及保持緘默,都是經歷者的共同特征,達成這樣的共識,也與我們的社會生活相關。因為我們特殊的社會背景,而導致有類似經歷的人根本不想讓這些歷史包袱留給后代繼續(xù)背負。所以,他們通常選擇不讓他們知道。
金瑩:能否介紹下這部小說的前后創(chuàng)作經歷?是什么樣的契機觸動您寫了這部長篇小說,是否有遇到特別的人和事?書中有寫到建筑家去尋訪隱藏于大山的富家宅院,您在生活中是否有去探訪或參觀過?如果有,這些宅院現(xiàn)狀如何?
方方:引起我寫這部小說,首先就是“軟埋”這兩個字。我一個朋友,一直跟我說她母親的事。她母親當年就在從四川土改時逃跑出來的。之后在一位軍官家當保姆,那里有如她的避護所,讓她逃避了所有劫難。朋友之前講這些,我因聽多了這類故事,倒也沒有太在意。幾年后,她母親去世了,她再次談到她的母親。并且說她母親頭腦清醒時,一直說“我不要軟埋”。突然間,我就被這兩個字背后的內涵所震撼到。后來越琢磨越覺得這兩個字太有份量,太沉重。它在小說中是帶有雙重含義的。有些人直接被泥土埋葬,這是一種軟埋,而一個活著的人,忘卻過去,忘卻自己,無論是有意識地封存往事,還是下意識地拒絕記憶,也是軟埋。只是軟埋他們的不是泥土,而是時間。時間的軟埋,或許就是生生世世,永無人知。屏蔽歷史事件,就是軟埋自己的方式。對于鄉(xiāng)村那些莊園或是大宅,我倒也不是為寫小說而刻意去尋訪的。很多事情都不用刻意去找,它們都沉淀在心。我以前做電視紀錄片,經常下鄉(xiāng)。我拍湖北民間美術時,看見過很多鄉(xiāng)村大宅。而后來做非物質文化調查時,也看過很多廢棄的鄉(xiāng)村大宅屋。他們或是無主,或是僅剩一二后人,偏居一角。小說中提到的大水井,完全是真實的存在,我也去看過。每一座宅院后,都有一部完整的長篇小說。只是我一但被“軟埋”二字點燃創(chuàng)作欲望時,這些早就沉淀在心的東西,就一起涌了出來。它們自動進入我的小說?,F(xiàn)在這一類的宅院,有不少成為了當地旅游參觀點,但有更多,仍然陳舊不堪,等待風化。
金瑩:這部小說亦讓人思考我們面對歷史的方式和態(tài)度。在小說中,主人公丁小桃和她的兒子青林,在某種程度上都是遺忘者。對歷史的遺忘意味著某種背叛。但在如今,遺忘或許已成為大多數人的選擇。當過去的歷史已經變成紙上煙云,至少在表面上,我們看不到回望歷史帶給我們的現(xiàn)實利益。而且,生活在現(xiàn)實壓力下的人們,似乎也沒有太多精力去回望歷史。被隱瞞了自己血脈來源的吳青林,即使有機會去解開謎底,也選擇了不去追尋答案。這似乎是一個相當矛盾的人物。您是如何看待您筆下的這個人物的?而這又一個引發(fā)一個問題:我們,需要知道我們是從何處來么?知道了來處,我們又能怎么辦?
方方:這是件很奇怪的事。我們通??吹轿恼禄蚴锹牭降慕虒В洺6际且涀?,不要忘記。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但在實際中我接觸到的更多人,往往選擇的是:忘記過去,不要回想。尤其那些有著慘痛歷史的人們,更是不愿提及舊事。而對于青林這樣的現(xiàn)實主義者,他更是看重自己現(xiàn)世的幸福生活。青林有一句話,叫作平庸者不對抗。他是他給自己尋找到的一個很好的理由。自認自己為平庸者,以逃避可能會面對的母親的往事。他不想再讓這些舊事來破壞自己生活的心情。我相信我們這樣的社會,這一類的人會很多很多。佛家的“放下”和“不執(zhí)著”,在普通人心目中是有很強大號召力的。了解到這些,所以在寫這部小說的時候,我也會覺得那些對于個人十分慘痛的往事,普通人選擇忘記是對的。這社會本就是由平庸者組成的。不必讓他們沉溺在舊事中,讓自己一直懷有痛。他們不去想,自有道理。但是另有一些人,比如小說中的龍忠勇,又比如我們社會中的人文精英,他們應該記下來。記錄下來,無非是向后人有個交待。我們曾經如此這般。后人是否借鑒其實他們也管不著的。
金瑩:“人生有很多選擇,有人選擇好死,有人選擇茍活。有人選擇牢記一切,有人選擇遺忘所有,沒有哪一種選擇是百分之百正確嗎,只有哪一種更適合自己?!眳乔嗔趾妄堉矣伦隽瞬煌倪x擇。而紀錄下那些選擇遺忘的人,比如寫下這部小說,也是眾多選擇的其中之一。文末寫了小茶的蹤跡,是不是也體現(xiàn)了小說的未言之意?
方方:我想小說本來也應該給人留下意猶未盡之感。或許大家都期望看到某個結局,但這時候,沒有結局或許才是我們更真實的生活。所以我沒有拿出結局,非但如此,我甚至讓所有按套路應該相識的人都擦肩而過。讓所有知道往事的人和想知道往事的人,都接不上頭。而實際上,我想,生活就是這樣。更多的人事,是終生都對接不上的。錯過,或是消失,其實是我們人生中最重要的內容。
金瑩:如何紀錄歷史,紀錄怎么樣的歷史,都體現(xiàn)了作家的選擇。您為什么要紀錄一個“被遺忘”的過程?在小說里,大多數經歷過當年的人最終都死了,往事盡被死亡掩埋。吳家名還有日記來證明自己的前生,丁子桃曾經歷過的歷史,則被她的死亡帶走了,她一個人承受了所有的不幸。您對這種因時間帶來的“遺忘”是持何種態(tài)度?個人的故事被一個個掩埋,最終,歷史的細節(jié)都被淹沒,而中華人民共和國這一路走來的歷史也會被“軟埋”么?
方方:這個回答正像小說中的回答一樣。對于有些人來說,這些就是被軟埋了。實際上,我們很多重要的歷史階段,都被交由時間軟埋了。尤其在年輕人的記憶里,無數歷史的重大事件,都是不存在的方式存在。但是,總歸會有一些人,他們不想忘卻。他們會把一些刻意埋葬的東西記錄下來。這種人,也總是存在。在某一個時刻,忽然人們想起了這些時間段發(fā)生的事,那些被記錄的東西,就會被翻檢出來,連細節(jié)都還存在著。我們只是不知道這個時刻什么時候到來而已。所以,這部小說,也算一個記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