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政
我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見到大外公,是在去年的四月。清明時節(jié),年過九旬的大外公自臺灣回鄉(xiāng),一下飛機(jī),見到同樣已是滿頭銀絲的外公,兩人的手緊緊相握,他們紅著眼眶,哆嗦著嘴唇,卻說不出一個字來。
剛過晌午,大外公不顧舟車勞頓,堅持要去老屋那邊看看。他少年時曾在那里居住過十多年,只可惜經(jīng)過兩拆兩建,早已沒有了老屋曾經(jīng)的痕跡,取而代之的是一幢紅墻朱瓦的漂亮新樓。只有那口古井還在,井水依舊清澈,似乎還能嗅到一絲當(dāng)年的韻味。大外公看著新房,有些艱難但又堅定地說:“好,好!看來一切都是值得的!”可我分明看出他眼中的悲傷,帶著一種漂泊異鄉(xiāng)的人特有的悵然若失。
“就在這里,我們跟著部隊走了,”大外公夢囈般地說,“走時我母親邊哭邊囑咐,父親抽著煙一言不發(fā),弟弟妹妹們早已泣不成聲,我也沒忍住,眼淚嘩嘩地流。村里同去的幾個年紀(jì)稍大成了家的,還向妻子保證一定會回來,可是大家心知肚明,這一去要想再回來不知猴年馬月……上路了,我強(qiáng)忍住不回頭,腳下生風(fēng),走得飛快,生怕自己改變主意,不舍得離開了?!?/p>
大外公北上抗日,起初還寄來幾封家信,后來前方戰(zhàn)事吃緊,音信漸息。挺過四年艱苦抗戰(zhàn),大外公幸運地活了下來,可是同村的那幾個一起上前線的卻永遠(yuǎn)留在了戰(zhàn)場上。日本投降,抗戰(zhàn)勝利,大外公本以為終于可以回家了。不曾想未及一年,內(nèi)戰(zhàn)開始。軍令如山不可違,大外公再一次奔赴戰(zhàn)場。打到后來,他們一直往南退。最后一次,大外公行軍路過家門口,卻沒有時間回家看看,家里也只收到了一封信而已。
“……然后就到了臺灣,一直說著過五年就能回家,結(jié)果等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六十多年過去,終于等到了,今天我終于回到家了?!贝笸夤拖骂^,用拐杖輕輕敲打著古井。
感極而悲的別離之恨,獫狁不平、我戍不定的采薇之傷,中心如噎、未有知者的黍離之悲,友死我存、山河破碎的千痛萬苦,本以為可以解甲歸田、卻又見狼煙再起的絕望……我無法想象還沒有成年的大外公在離家從軍期間承受了多少苦楚,在山海相隔的日子里遙望著故鄉(xiāng)又經(jīng)受了怎樣的痛。
不管怎么樣,我們都不應(yīng)忘記,使大外公及千萬如大外公一樣的兒郎不念閨中風(fēng)暖、陌上草薰,與外虜血戰(zhàn)沙場,哪怕化為沙底枯骨卻在所不惜的,正是烙印在每個炎黃子孫靈魂深處保家衛(wèi)國的決心與信念。
望著大外公有些佝僂卻想努力挺直的身影,我輕輕地問:“大外公,這里的一切你還記得分明嗎?”
大外公頓了頓,眼中流露出難以名狀的光芒,徐徐說道:“狐死歸首丘,故鄉(xiāng)安可忘?”
言罷,眼角一滴渾濁的老淚緩緩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