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老炮兒》“火”了以后,“江湖”一詞又重新進入了人們的視野?!熬訌R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道出了古代文人進退之間不改其心的情懷。在金庸、梁羽生、古龍等人的小說里,它指的是刀光劍影、俠義道術(shù)、愛恨情仇交織的“武林”。在《老炮兒》里,它指的是80年代的民間“英雄”、草根“大哥”們自我打造和口口相傳的規(guī)矩道義。雖然電影表現(xiàn)的是“老炮兒”在以“金錢”為唯一衡量標準的當下社會的隔膜與失敗,但他們的熱血情義、恩怨道德,以及他們在新舊世界、貧富懸殊、代際隔膜等一系列沖突與裂隙中辛酸難忍的“解決之道”,都使之成為生活中典型的精神癥候群:進而不得,退之失據(jù)。
我從“江湖”說起,為的是引入王手的《阿瑪尼》。王手的小說素有“不離生活事實”之名,他寫底層,寫平民,寫地位和身份低微的普通人在塵世間的煎熬和掙扎,但那煎熬里并無怨意和恨意,而是視其為正常的際遇、平常的生活,這使他的小說在平靜闊大之余,同時提供著關(guān)于“民間”生存樣態(tài)的如實摹寫?!栋斈帷芬缘谝蝗朔Q視角、通過一個70年代末80年代初在賭場“抽頭薪”者(實為維護賭場秩序的打手)的講述,對平民的“江湖”做出了作者的理解和闡釋。這個“江湖”有別于傳統(tǒng)修辭和武林邏輯,在這里:1、貧弱者相助——開賭場的人并非一方霸主或權(quán)貴,而是家境困境的寡婦金龍媽,她的兩個兒子金龍是傻子,銀龍因聚眾賭博被捕,剛釋放出獄。金龍媽和無業(yè)游民“我”合力把賭場撐起來,也無非是生活貧困者在窘境里的相互體恤和救助;2、賭場的生態(tài)很“和諧”——雖然打賭人五花八門,不乏爭端,但“我”的維護最“狠”的也只是用螺絲刀扎出一串血珠就足以解決。這里看上去不像為了利益而拼命的賭場,更像是人們在無聊得發(fā)苦的塵世里打發(fā)時光的“游戲場”;3、“民間”強韌的生存?zhèn)惱恚嘿€場最后被聯(lián)防隊端掉了,“我”靠給人調(diào)解矛盾為生,金龍媽靠做散活養(yǎng)傻兒子,銀龍又被捕了。他出獄后的社會,“形態(tài)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曾有坐牢“污點”的銀龍腦子靈活,人脈廣闊,不僅“生意”做得相當成功,還能不時甩出幾百萬響應(yīng)地方政府的救災(zāi)號召。
說起來,這是平民的“江湖”,它既沒有與“廟堂”相對立的粗礪暴烈,也沒有自輕自賤的卑微低視。李云雷在評價《老炮兒》時,指出“老炮兒”們并沒有建立起“屬于他們這一代江湖的獨特價值觀”。和管虎相比,王手不是在為草根“英雄”悼挽、唱嘆和追憶,他只是以一種“平常心”、“自然理”貫穿起一個時代的變遷。從70年代末到今天,世易時移,人世變幻,但王手依然平靜而堅定地以平民的倫理、平民的精神貫穿著這巨變,支撐著破碎的人生和時代。他不以傻癡者為恥,也不以強健者為傲;不以貧困者為低,也不以錢權(quán)者為高。在他那里,兩者并無高下之分,他唯獨對“人”在世間的辛苦、奔波、勞作持以敬意,這是“世界”得以存在和運轉(zhuǎn)的基礎(chǔ)。在小說的結(jié)尾,一世辛勞的金龍媽八十多歲還腦子清醒,身手敏捷,堪稱“仁者壽”,這也巧妙而隱在地呼應(yīng)了小說的題目“阿瑪尼”——一個從電影《奇襲》里提取出來的關(guān)于“苦難大媽”的原型。
如果我們了解王手的生活經(jīng)歷和創(chuàng)作理念,我們對他筆下的平民“江湖”就不以為異了。普通人的出身和有做生意傳統(tǒng)的溫州環(huán)境使他的血液里自帶著對“平民”、“勞作”的親近與暖意,而他年輕時愛看的《三國演義》和《水滸》潛在地塑造了他的“江湖”倫理,這些地緣、文學(xué)、職業(yè)等元素使他不僅下意識地賦予了小說里的社會、工廠和人際關(guān)系以江湖的意蘊,也向著“簡單、實用、有人情味”建構(gòu)他的江湖游戲規(guī)則。他用平民的“江湖”柔化著堅硬的現(xiàn)實,抵御時世的艱難和無常。
關(guān)于70年代末80初的“歷史敘述”,我們不缺乏宏大的、“革命”的、“文化溯源”式和意識形態(tài)的講述,但從平民的角度、普通人的視角進行的講述,還是相對匱乏,即使有,也可能易于摻入和墮入歷史的“控訴者”或“清算者”的怨懣窠臼?!栋斈帷返牟煌幵谟谧髡邔ζ矫瘛敖钡钠揭暋⑵届o、平常、平淡,它綿密而結(jié)實地呈現(xiàn)出了一個時代萬花筒般的鏡像。對于王手來說,無怨恨,無要求,這是一種世界觀。我以為,這更是“活著”的堅韌和蓬勃。
曹霞,著名文學(xué)評論家,現(xiàn)居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