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手
我初中畢業(yè)的時候是十八歲。這個年齡,細(xì)心的人一看就明白,這廝,一定有什么說說的,要么是長不大的“螺螄釘”,書讀得遲;要么是“蒸不熟的黃饅頭”,在哪個年級里“回爐”了。也確實在一年級的時候,五顆鈕扣分三份,我分不出來;五年級的時候,“讀書是學(xué)習(xí);使用也是學(xué)習(xí),而且是更重要的學(xué)習(xí)”,這“而且”是個什么東西?為什么這么重要?我就搞不明白。等我讀了初中,母親就嚇唬我,叫你爸早點做輛板車起來,言下之意是,我學(xué)校里一出來,就可以去做苦力了。
借我母親吉言,我確實也做過許多苦力,打樁、做泥水、拉板車,或者,被人呼來喊去的打架。這些信息也告訴別人,這廝有蠻力,或者說,頭腦簡單。同時,別人也由此知道,我有很長一段時間找不到事做了。一個人有力,沒事做,都會想著去學(xué)一門本事,什么本事?打拳!就算你自己沒想到,別人也會惦記著你,我父母就說,沒事去學(xué)門功夫起來,不打人也可以防防身嘛。那些打拳老司也會找你,到我這里來吧,到我這里來吧。有點像現(xiàn)在的“星探”和“引進(jìn)人才”,嘎嘎。
我們家對面山上就有個拳壇,老司叫龍海生,也有人叫他南拳王的。是拳王,一般都有些傳說。傳說一,說有一天有人找他單挑,他說可以,也不問要比試什么,不動聲色地顧自扎下馬步,運足氣,然后發(fā)力,腳下的地磚就像開了片的瓷板,嘎嘣嘎嘣地裂開來;還有個傳說更有趣味,說他弟弟要“上山下鄉(xiāng)”,明天就要走了,他表示對政策的不滿,早一天夜里把解放路上的垃圾屋全部踢倒。垃圾屋都是水泥的,一路上有幾百個,先不說垃圾屋牢不牢、重不重,但一路踢來不歇,這腳力也是可觀的。
就這樣,我拜了龍海生為師,學(xué)兩樣?xùn)|西,一是齊眉棒,二是板凳花。齊眉棒講究左右開弓,板凳花的特點是進(jìn)退自如,兩者都是攻守兼?zhèn)?、實?zhàn)型的功夫,我喜歡。我不看好死板的、程式化的套路,我覺得,沒有器械,光是拳,力是打不出來的。
有力,就會有人請。請我的是附近的金龍阿媽。金龍媽我不認(rèn)識,但我母親認(rèn)識她。母親說,金龍媽很苦的,她有什么事叫你,你只管應(yīng)來。我就應(yīng)了。金龍媽找我不是一般“推拉抬擔(dān)”的小事,而是委我以“重任”。什么重任?這個說來話長?,F(xiàn)在,我撐著肩、自我感覺良好地往金龍媽家去。我以前讀小學(xué)時,每天一早從家里跑出來,像一條關(guān)了一夜出來撒歡的狗,跑得很快,還會張開雙臂作飛機飛翔狀,嘴里還配以“嗚啦嗚啦”的叫聲。叫聲像犬吠一樣引出了其他同學(xué),他們一個個鉆出家門,一會兒就匯集起七個,像一群互相追逐的狗,興奮地向小學(xué)跑去。金龍媽家就在小學(xué)的附近,一個裁縫店邊上,一條小弄堂進(jìn)去,里面有很多人家,像某些景區(qū),外面一點也不起眼,里面都是風(fēng)光。我們這里有很多這樣的弄堂,像一個篆書的“豎心”,由幾條枝杈組成,金龍媽就住在最里面的那間。到了這里我想起來了,金龍,還有銀龍,我們應(yīng)該還是校友呢,這個也等一下再說。
這條弄堂,我以前來過,是初中時隨“紅衛(wèi)兵”進(jìn)來夜巡。巡什么?巡有沒有“犯罪”的隱患。小路彎彎,路邊有許多物件,是邊上的住戶隨意擺出來的,水缸、雞鴨籠子、花草罐罐、水泥洗衣臺、晾衣的竹架子。我喜歡掉在隊伍的最后,最后,等于沒有了督促,我可以隨機而肆意。用耳朵貼近屋門,聽屋里的竊竊私語;在窗前的黑暗里凝神屏氣,想象著屋里的大致輪廓;馬上,私密一點點地被我嗔出來了。有一下,我還偷窺到露在床外的四只腳,我當(dāng)時很費解它的樣子,后來被同伴“走啦”的叫聲拉了出來……現(xiàn)在想來,當(dāng)時那來不及穩(wěn)妥的四只腳,可能是在偷情。
金龍媽家是兩間平房,一間金龍媽住,一間兩個兒子住,還有個半間在弄堂盡頭搭出來,做廚房和柴倉。光線很暗,從瓦縫里漏進(jìn)來的光都是灰塵。兒子的屋里很簡單,一張床,一個五斗柜。金龍媽的屋里稍稍的復(fù)雜一點,一張八仙桌,一另三門櫥,一座老式的踏床,可見金龍媽過去也是有“規(guī)格”的。還有個角落用布簾拉起來,不用說我也知道,是屎盆間。我還可以想象,屎盆是帶架子蓋的,不然,它彌漫出來的氣味要濃郁得多。
金龍媽想叫我合伙做一件事。什么事?擺賭莊!抽頭薪!為什么擺賭莊?沒什么更好的事可做。她一個女人家,大兒子金龍,傻的;二兒子銀龍,勞改回來的;她要養(yǎng)著傻兒子,又要安頓好剛回家、找不到事做的二兒子,只有擺賭莊最容易啟動。那么,找我合伙就更加簡單了,她需要一個愣頭青、有點“杠”的人來維持秩序。我前面說過,我長得五大三粗,顯得比實際年齡要老;我又在拳壇混過,打齊眉棒和板凳花,那都是在逼厭空間里擅長的功夫,屬特殊武藝,再小的余地也可以施展。至于抽頭薪,則是對金龍媽提供場地的回報,和對我服務(wù)的認(rèn)可。反正這陣子我也沒什么事做。
賭博是一門學(xué)問,也是技術(shù)活。說學(xué)問,是這個門類里面樣式多、框框多、要求多,攀握起來不容易;說技術(shù),是要求當(dāng)事人腦子快,能判斷,記性好,會計算,不僅運籌帷幄,還要戰(zhàn)略戰(zhàn)術(shù)兼顧。還要有身體天賦,比如眼明手快,像我的手指,石頭里鑿出來似的,肯定不行。
賭博賭博,賭后面為什么要加個博?說明它深奧。想想也是,任何和博字沾邊的詞,都和廣大、深遠(yuǎn)、豐富有關(guān),比如博覽、博物、博大、博學(xué)、博愛等等。那段時間,我們聽到最多的就是基辛格博士,他的稱謂里就帶個博字,就是那個中美關(guān)系的破冰者,他的職位實際上就是個安全事務(wù)助理,來中國卻是周恩來陪著,毛澤東會面,可見,后面多了個博字,就不一樣了。
金龍媽的賭莊就這樣擺下了。
賭桌擺在金龍銀龍的屋里,桌是金龍媽那1張八仙桌,凳是散湊的,有條凳、圓凳,也有花歎桶替代的,有一張竹椅擱在桌子邊上,是供撤下的人休息的。說是休息,其實心思仍吊在牌上,都還在桌子上激戰(zhàn)呢。
開始的時候,賭博的形式是“十三張”,這種玩法的過程比較慢。摸牌靠運氣,但決勝靠智慧。我不懂拼牌,但也站在邊上煞有介事地觀看,邊看邊學(xué),幾天之后,總算把大小搞淸楚了。十三張的編排有主有次,上面三張是次,中間五張是輔,下面五張是主,相互比每個層面的大小,大小以組牌的難度衡量。比如,最大的是“同花順”,依次是“四條四搭一”、“伙兒”(三帶二)、“沒有順序的同花”、“不講花色的順子"、“三條三不帶二”、“兩對”、“單對”、“全散”。大小主要看下面,比如下面很大,那上面哪怕很小,也可以自保。這真是一段非常自由、非常愜意的好時光,我就這樣看著,也算是一份工作,說是維護(hù)秩序,其實很多時候都還是相安無事的。
后來形式又有了提升,主要是嫌十三張?zhí)?,麻煩、費神,打賭人喜歡速戰(zhàn)速決,于是就選擇了“兩張牌”。兩張牌比大小,簡單,不用動腦筋。但兩張牌有難度,撲克五十四張,要拿掉二十二張,剩下的三十二張作為作戰(zhàn)的武器。拿掉的是:除黑桃外的其余三張人、除黑桃外的其余三張3兩張花魁、四張X、兩張黑的0、兩張黑的、兩張黑的9、兩張黑的5、兩張黑的2。紅多黑少,好看。兩張牌有口訣“天地人和梅長板”,老聽打賭人掛在嘴上,不知道什么意思。若說是什么比喻,好像解釋不通;若說是大小的順序,好像也不是那么回事。最大的是“雙天”(兩張紅A)、第二是“雙地”(兩張紅2)、第三是“雙皇帝”(黑桃8與黑桃3),下面依次是:兩張紅8、兩張紅4、兩張紅10、兩張紅6、兩張黑4,對應(yīng)“口訣”上的“人和梅長板”。紅9和紅9叫“天九王”,紅卩和紅8叫“天降”,聽起來就很有氣魄,在單張組合中算大的。牌里也有粗話,比如摸住了紅10和黑10,叫“通奸”,就像我們現(xiàn)在說的“人V”,其實,單張湊成10的都有這個意思,算倒霉的臭牌。其他各種各樣的組合就更多了,這里說不盡……
賭莊可不是一般人能夠擺的,要有好的場地,還要有隱蔽的環(huán)境。金龍媽有場地,她的家原來還算殷實,只是后來敗了,但空余的屋子還有,在居住條件都很逼仄的當(dāng)時,她的家算很好了。那個“豎心”弄堂的環(huán)境也不錯,像《地道戰(zhàn)》里的地形,適合躲藏和疏散。當(dāng)然還有服務(wù)。金龍媽自己就會服務(wù),她無業(yè),又能干。打賭是個拉鋸戰(zhàn),像跑馬拉松。贏的人覺得手氣好,不肯歇下;輸?shù)娜酥毕敕?,不肯退出,牛皮糖一樣;這就要求金龍媽管飯。飯還不能是粗茶淡飯,要吃得可口爽心,肉類不買骨頭,水產(chǎn)不買魚蟹,都是不臟手不煩嘴的東西。在賭博的間隙,金龍媽還會端上一盆爽口美味的榨菜條,那時候吃水果奢侈,吃榨菜條差不多,切得大小適中,適合直接下手,正所謂:睡不如瞌,吃不如撮。所以說,金龍媽的服務(wù)是恰到好處。還有技術(shù)保障。坐地參與者,是要有名氣指數(shù)的,聚人氣也好,招賭手也好,蛇洞蟹洞,路路相通,銀龍是最好的人選。他的腳有點癀,據(jù)說是抓賭時跳樓摔的;他被勞教,據(jù)說是因為“出老千”;所以,由他來坐鎮(zhèn)賭莊,正好是學(xué)以致用。還有就是我。賭莊是個有爭端的地方,有為脾氣爭的,有為言語爭的,有為一個交流的眼神爭的,也有為一個不必要的手勢爭的,這需要有個人調(diào)停處理,這個人就是我。我不光是有力氣、有功夫,主要還是有背景。我?guī)煾凳驱埡I瓑瘮[在后面山上,那里人多勢眾,個個身懷絕技,說句難聽的話,就算我在這里吼不住,到后面山上去打一個唿哨,我的師兄弟們就會拍馬殺到。從這一點上看,金龍媽還算是個明白人,知道“寸有所長,尺有所短”的道理,知道這件事獨食吃不了,知道只有我們聯(lián)手了,才能夠真正的相得益彰。
金龍媽那天叫我來熟悉屋子,有意在強調(diào)一些細(xì)節(jié)。比如,廚房的柴倉很大,柴禾很蓬松,她是不是在暗示,這里可以藏身?比如,兩間屋子都有獨門出人,但床后面還有互通的便道,她是不是在說,需要的話,這里也可以回避?比如屎盆間,和我之前的想象一樣,撩開厚厚的布簾,里面就是那個屎盆蓋子,堂而皇之地擺著。屎盆蓋子的功能很科學(xué),一是遮丑,二是捂氣味。背后是一張老年畫,畫的是“桃園三結(jié)義”,這個作用也很妙,美觀,掩飾,其實后面是一扇氣窗。氣窗外是一條野路,往左往右最終都通往山上。這一帶的民居都有點依山而建的味道,之間有蜿蜓的小路,感覺上狹小擁擠,實際上都四通八達(dá)。事后想想,金龍媽說這些的意思,是要告訴我,在關(guān)鍵時刻,這里還可以“曲徑通幽”,不至于走投無路。
她倒沒有說打賭不允許,或說這事有危險,她是怕我打退堂鼓嗎?這個我才不以為然呢,沒什么大不了的,我既然同意了加盟賭莊,心里早準(zhǔn)備好了。我倒是考慮了自己的能力,比如,能不能勝任這些場面?人家會不會買賬?什么的……
金龍媽擺賭莊完全是出于無奈。聽我母親說,金龍爸原來是菜場打肉的,當(dāng)年張秉貴在北京稱糖“一把抓”的時候,他在我們這里打肉也是“一刀準(zhǔn)”,相比之下,我覺得,打肉比抓糖的技術(shù)含量更髙,因為那時候打肉都是幾角幾兩的。金龍爸后來是吐血死的。我母親說,他得的是肺癆,每天大口大口的吐血,人身上的血是人體重量的十分之一,他最后吐了一臉盆,生生地把命給吐沒了。金龍媽很早就是一個人帶著金龍和銀龍,辛苦從她的腰上就可以看出來。她的身體看起來很結(jié)實,是那種長年累月干活的結(jié)實,但她的腰已經(jīng)完全的墜了。一般人的腰都是在肚子上面的,但她的腰已經(jīng)墜到骨盆了,再也上不去了,看起來好像也孔武有力,但已經(jīng)不是那種挺拔的有力。金龍媽的辛苦還體現(xiàn)在精神上。我現(xiàn)在想起來了,金龍在我們學(xué)校也算是半個“名人”的,他說起來比我大那么幾歲,伹大家都知道,他在我們這個年級也停留了好多年。他不是不聰明,不是讀不了書,就是傻。讀書是學(xué)校照顧他勉強跟跟的,給他一個去處,不然他只能呆在家里了。他不是那種一眼就能看出來、全世界都長得一模一樣的“唐氏”,他的樣子看不出來,該像爸像爸,該像媽還是像媽,他只有笑起來的時候,才看出了他的傻。他為什么傻,我們不知道,他這個叫什么傻,我們也不會說。但醫(yī)生知道,所以醫(yī)生給他吃一種特制的米、特制的面、特制的奶,吃得很單調(diào)。他不能吃其他食品,吃了會越來越傻,甚至有生命危險。因此,我們常常拿好吃的去誘惑他,一塊餅干一塊糖,都可以讓他去掃一個教室。
他弟弟銀龍倒是聰明,尤其手巧。銀龍說起來也比我大一二歲,但和我同屆,在隔壁一個班,也多少有點面熟。說他聰明是有例子的,說下鄉(xiāng)拉練時,同學(xué)們都被鋪干糧的大包小包,但銀龍從來不帶,沒心沒肺地跟著,肚餓了蹭飯,想睡了蹭鋪。手巧開始是傳他會裝電燈,會搭半導(dǎo)體收音機,后來長時間沒看見他了,問起,才知道他參與賭博,手又快又巧,會出老千,被派出所抓進(jìn)去了6這又記起了銀龍被判的那天,人民廣場開公判大會,他雖然還夠不上量刑,但公告上有他的名字,排在最后。公告貼在學(xué)校門口的那條路上,引得放學(xué)的我們堆在一起圍看。開始的時候,我們不知道有銀龍,我們感興趣的是一樁流氓案,據(jù)說是“雞奸”!雞奸是什么?我們不懂,還以為是有人著急了拿雞做事,新鮮,好奇,所以我們要看看。但另一樁 聚眾賭博案中有銀龍,我們看時,金龍就過來推搡,說不看了不看了,有什么好看的。情急之下,還追打我們。金龍傻就傻在這里,他這樣莫名其妙地推搡追打,說明“此地有銀”,等于泄露了他的秘密,我們就更要看了,結(jié)果就看到了公告上的銀龍。
可是有一天,金龍被人家“摸了哨”,賭莊被聯(lián)防隊端了窩。
那天晚上,聯(lián)防隊悄無聲息地摸進(jìn)了“豎心”弄堂。他們也許是接到了舉報,也許是早有耳聞。一個聯(lián)防隊探子首先發(fā)現(xiàn)了煞有介事的金龍,他也裝作神神叨叨地問,金龍,你在這里做什么呀?金龍愉快地回答,我媽叫我在這里放哨。探子說,放的什么哨呀?你又不是兒童團。金龍興奮地說,里面地下黨有活動,我在給他們望風(fēng)。探子說,現(xiàn)在天都黑了,還望什么風(fēng)呀,你肚子不餓嗎?金龍說,我剛吃過,肚子還不餓。探子說,你那叫什么吃呀,你吃吃我的看。說著探子拿出了兩個餅,三分錢一個的蔥酥餅和五分錢一個的芝麻餅。黑暗里,金龍的眼睛倏地一亮,嘴里也明顯地咝的一聲。探子把兩個餅塞給金龍,順便也搭著他的肩走出了弄堂。等在外面的聯(lián)防隊蜂擁而人,像游擊隊員一樣潛進(jìn)了里面。金龍媽本想用金龍的傻做個障眼法,但她忽略了金龍的軟肋是貪吃,兩個餅就把他收拾了。我覺得聯(lián)防隊有點不厚道,和金龍的較量也不公平,更不能拿拙劣的手段欺負(fù)人,就像和結(jié)巴的人吵架,吵贏了又有什么意思呢!當(dāng)然,這是我后來聽說的。
我當(dāng)時正在賭莊上,正沉授在“八雞三扣天二”的氛圍中,突然斷喝聲響起,神兵猶如天降一都把錢放在桌上,把手倒背到腦后,乖乖的一個個走出來!就像戰(zhàn)爭片里解放軍攻占了敵人老巢。大概也就是停頓了幾秒鐘,三秒或者四秒,突然間,電燈暗了,一暗就是我們的地盤、我們的機會。電燈是誰拉暗的不說你也知道。銀龍還坐在賭桌前,他舉著雙手,像個束手就擒的俘虜。他是主人家,他反正逃不掉。其他人,那就聽天由命了。外面有多少聯(lián)防隊我們不知道,但聽聲音弄堂里已經(jīng)堵死了。堵死不可怕,只要地里黑,地黑就有希望。我的腦子里飛快地閃爍著逃跑的念頭,現(xiàn)在躲柴倉已經(jīng)不可能了,眠床下來不及藏了,我悄悄地矮下身,往床后的便道挪去,那里通向金龍媽的屋子,也許還能在什么地里藏一藏。就在這時,黑暗里有一只手捉住我,推了我一把,把我推進(jìn)了屎盆間,這肯定是一只熟悉的手,但在那一刻我已經(jīng)無暇顧及了。眼前是金龍媽說的那個屎盆蓋,它猶如一張凳子,接著我就嗖地躍了上去爿那張“桃園三結(jié)義”的年畫,此刻正像是一盞閃閃的明燈,照亮了我的前程。我撩開年畫,實際上是一把扯下,后面是一扇氣窗,氣窗不算大也不算小,但已經(jīng)足夠了,我抓住窗架拚命地把頭伸了出去,腳下一蹬,身體就像蛇一樣游出了外面。這不是我有多大的功夫,這是我訓(xùn)練板凳花的結(jié)果。板発花有一個最典型的動作,雙腿一撇,身體從板凳下矮了過去,形成變防守為進(jìn)攻的正面握凳姿勢,這需要柔軟的腿功和堅韌的腰功,有這兩手,我從屎盆間的氣窗上逃脫,就一點問題也沒有了。
氣窗外是卵石鋪成的綿延小路,有一點點坡度,這告訴我它正是往山上的方向。我還記得前方有一個叫作碗瓦槽的地方,那是個長年不竭的暗井,從它的右邊拐出去,像遁了地一樣,就進(jìn)人后山了。我飛身疾步,一下子消失在黑暗中。
第二天,我伏在家里不敢輕舉妄動。第三天,母親問我,你今天怎么沒打拳???她不知道我在金龍媽那里擺賭莊、抽頭薪,她要是知道了這件事,也不會讓我做的,她以為我只是幫金龍媽干個重活,以為我一直就呆在龍海生的拳壇上。但她知道,前日子里,有上海的跤手過來切 磋過。我就說,這幾天龍老司到上?;卦L去了。母親說,那你怎么不跟去學(xué)呀?我說,去上海坐輪船要八塊錢,你舍得給我八塊錢嗎?母親不響了。
好這天晚上,我還是去看金龍媽了,前兩天風(fēng)聲鶴唳,我蟄伏不動,相信金龍媽也會諒解我的。
我走進(jìn)那條“豎心”弄堂,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有一種“方勇”去見“阿瑪尼”的感覺。對,我仔細(xì)想了想,是這個感覺。這是電影《奇襲》里的一個片段:方勇帶領(lǐng)小分隊要去炸掉康平橋。這一帶有曾經(jīng)救過他的阿瑪尼,他要去看看她。鏡頭回放是這樣的:阿瑪尼在為受傷的方勇喂食,外面?zhèn)鱽砹死罘塑娝褨说穆曇?,阿瑪尼趕緊藏起了方勇,阿瑪尼囑咐兒子引開李匪8軍子往后山跑去,李匪軍向后山追去,阿瑪尼焦急的表情,畫外,后山響起了清脆的槍聲,味著兒子被打死了,阿瑪尼痛苦地揪著心,身罾搖晃了一下……阿瑪尼是著名演員曲云演的,她不愧為中國第一苦難大媽,她演的是那種隱忍的苦、堅韌的苦、百折不撓的苦,讓人刻骨銘心?,F(xiàn)在,回想起前天晚上的賭莊被端,我覺得金龍媽也是這樣的。弄堂里布滿了聯(lián)防隊員,門也被堵得嚴(yán)嚴(yán)實實,屋子里一片混亂,打賭人慌亂無序。就在這時,金龍媽不動聲色地拉黑了電燈,打賭人訓(xùn)練有素的特質(zhì)瞬間顯現(xiàn)了出來,就幾秒鐘,毀證的毀證,藏錢的藏錢。我雖然不沾手錢物,但也在那一刻竄到了床后,想借助便道溜到隔壁,后被一只手推進(jìn)了屎盆間。這只手肯定是金龍媽,也只有她,會在這時候及時、熟悉地出手相助。也只是在幾秒鐘后,在一片嘈雜響亮的叫喚聲中,手電照過來了,火把燒起來了,那些打賭人也乖乖地舉起手,像老鼠一樣被串在一起,銀龍也被捉走了……我想,那一刻,金龍媽一定也像《奇襲》里的阿瑪尼一樣,揪著心里的痛,身體搖晃了一下。
現(xiàn)在,我敲開金龍媽的門。金龍非常老實地坐靠在自己的床上,前天晚上的端窩,和他的“失職”有關(guān),所以他也非常沮喪,看上去像一個真正的病人。金龍媽倒是已經(jīng)在桌上糊紙盒了,我知道,是光明火柴廠的火柴盒,一百個十塊錢,那時候很多人在家里都做這個。我們坐著,相對無言。金龍媽只管自己做手中的生活,我也機械地看著她在勞作。想起其他打賭人的“澳然”,我越發(fā)覺得自己窩囊和猥瑣。我對金龍媽說,那天真不好意思……金龍媽打斷我的話,說,你就是要跑的,你不能讓他們抓住。我說,幸虧你推了一把,我才……金龍媽說,不說這個,應(yīng)該的,我把你叫進(jìn)來,是讓你來幫我,幫我還讓你受罪,這怎么行。她這樣說了,我就更加慚愧,趕緊轉(zhuǎn)移了話題,我問起銀龍,金龍媽說,他沒事的,反正他也就這樣了,就是在外面,他有什么事好做呢?進(jìn)去了我還省點心。你不一樣,你是一張白紙,進(jìn)去了,白紙就留下污點了。我說,那還有那些人呢?他們怎么樣?金龍媽說,他們沒什么,他們油得很,才不怕這些呢。我停了很久,心里五味雜陳,甚至有些疼痛。看著金龍媽利索地在糊火柴盒,腦子里不斷閃現(xiàn)出“阿瑪尼”“阿瑪尼”,從《奇襲》里的阿瑪尼,閃回到《苦菜花》里的母親,又閃回到《藥》里的母親,都是些苦難的母親。我說,你接下有什么事,只管說,只管叫我。金龍媽說,嗯,現(xiàn)在沒事,我糊火柴盒也挺好,就是慢一些,圖個輕松,下禮拜我又接了些尼龍袋……我深深地嘆了一口大氣,燙尼龍袋,我知道的,那也是個細(xì)碎的活,一分錢燙十個,燙一百個一角二。我母親在家里也燙過。
我這人長相老,盡管只有十八歲,但做的都是與年齡不大相仿的事,我母親也覺得我應(yīng)該就是這樣的。其實,過去的人都這樣,出場早,做亊大,樣板戲《紅燈記》里有一句話,叫“窮人的孩子早當(dāng)家”,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我一生做事無數(shù),這和我母親有關(guān)。應(yīng)該說,我母親還是很英明的,她知道我讀不了書,就早早地叫我爸準(zhǔn)備了板車;知道我力氣大,就叫我學(xué)了點武功?,F(xiàn)在看來,這些多少還算得上是財富。比如,我步入社會后,這些財富就發(fā)揮了很大的作用。那段時間,我時常被人家請來請去,請去做什么?調(diào)解各種糾紛;為什么請我?就因為我力氣大。那時候在社會上立足不靠文憑、不靠素養(yǎng),就是靠力氣。什么在路上被人無端地看了一眼,什么隔壁的屋擔(dān)水滴進(jìn)了我家的院子,什么上墳的時間被人家搶了點,壞了彩頭,這些事,都是為了一口氣,都是要斤斤計較的,都是不能妥協(xié)的,于是就爭吵,就打斗。但打斗又是多么的麻煩和消耗啊,這就有了請人調(diào)解擺平這一說。這是何等風(fēng)光和愜意的一檔事,我們被人請著,尊為上賓,說吃吃,說賠賠,如果賠出的金額可以擺一桌酒或聽一場戲,那我們肯定就是坐酒席上方和坐前排中央的貴人。
可是,好景不長。1980年前后,地方上刮起了“嚴(yán)厲打擊”的臺風(fēng),“飛馬牌供銷員”斃了,專刺女人大腿”的斃了,“盜撬保險箱”的也斃了,有一個還是和我做一樣的營生,也是調(diào)解擺平的,不過是名聲大一點,事件響一點,給他掛的牌子是“地下公安局”,這意思是說,公安都解決不了的事情,他能。這不是給政府拆臺嗎?這還得了,一?!盎ㄉ住本桶阉o打發(fā)了。我母親說,你看你看,還好你接的都是小事,你要是和他一樣,肯定也要吃花生米了!俗話說,吃壞了只用一口。而槍斃一事,一下子把我嚇傷了。
盡管這樣,我還是會碰到一些朋友找我做事。有人找我做托運,我猶豫,那可是要和人拚線路的;有人找我做歌廳,我擔(dān)心,公安要是查來了怎么辦;有人找我做拆遷,我不敢,弄不好會拆出人命的;后來,有人要找我做混凝土,這事利益更大,房產(chǎn)、道路、水庫、機場都用得著,雖然都是些好嫌的生活,但都得要通天的本事與人糾纏,與人爭斗,一想起我就心慌,就氣短。我母親說,你還是少吃輕走吧。其實不用她說,我也會馬上就想起金龍媽來,想起她當(dāng)年在混 亂中的暗助,想起黑暗中、屎盆間里及時一推的那只手。我會想,我是被金龍媽救下來的,我等于贏來了一條生路,我可不能亂來,不能隨隨便便地把生路揮霉掉。設(shè)想,那天晚上,在那個賭博的現(xiàn)場,我做“保鏍”抽“頭薪”,這樣的角色,要是被聯(lián)防隊抓進(jìn)去,不知道會是什么樣的后果,我的人生也許就被顛覆了。我也許是在勞改農(nóng)場里做磚,也許在做訂牌鞋;也許和獄友打架了,也許還把獄友打死了;就算我有幸從里面出來,我也無臉見人,人們也看不起我;我既找不到要做的事情,在社會上也沒有立足之地;我在人們眼里就是個人渣,我母親也早被我氣死了……不管怎樣,我現(xiàn)在還是好好的,毫發(fā)無損。本分的人,都是一生平安的,但也一定是沒有出息的。說句不厚道的話,金龍媽保住了我的“名聲”,但也抽走了我的骨頭,我再也不會好高騖遠(yuǎn)了。我母親說,已經(jīng)很好啦,很好啦。
倒是銀龍,我一直也是看不明白的。那次“進(jìn)去”之后,他被判了五年。給他的判詞叫“聚眾賭博”“屢教不改”,其實,我們附近的鄰居都知道,他家有特殊情況。后來銀龍出來了,我們都為他擔(dān)心,他現(xiàn)在會有人要嗎?他往后還有飯吃嗎?但銀龍似乎一點也不害怕,整天把自己打理得光可鑒人,游來蕩去,一副不缺錢花的樣子。后來我們知道,他機靈、聰明,在“里面”把老大伺候得舒服,老大就帶出話來要外面的朋友把銀龍罩著。
這時候的社會,形態(tài)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是熱鬧的,也是混亂的,是前進(jìn)的,也是跌跌撞撞的,風(fēng)雨交加,泥沙俱下,價值觀也在劇烈地?fù)u晃。就像那句話說的: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偏偏就有那么些事,就是留起來給銀龍這號人做的,一般人還都做不了,像前面提到的那些事,銀龍都做得游刃有余,如魚得水。從里面出來的人都這樣,雖說有這樣那樣的“缺陷”,貼了標(biāo)簽,有了符號,但似乎也優(yōu)勢明顯,天不怕地不怕,膽大做將軍。
現(xiàn)在,順應(yīng)時勢,銀龍又做起了“擔(dān)?!?,就是過去的“高利貸”。這些以前被人垢病和嗤彝的行當(dāng),現(xiàn)在都有了新的政策和堂而皇之的途徑。但這些生意又不是政策和途徑能夠保障的一壓在他那里的資產(chǎn)“滿當(dāng)”了怎么辦?聯(lián)保的關(guān)系戶破產(chǎn)了怎么辦?到期了不還錢,死豬不怕開水燙怎么辦?還得靠膽量、手段、勢力!前段時間,就有人借了錢玩失蹤的。這種事,辦法當(dāng)然是很多的:軟禁那人的家屬、占領(lǐng)那人的房子、凍結(jié)那人的戶頭,再把他打人“黑名單”。銀龍說,我們是做生意的,哪還有時間:陪他玩這個啊。
他先是放出線人找那人的“瑪莎拉蒂”,人逃,車是沒法逃的,尤其是豪車,開哪里都是個惹眼的東西。當(dāng)初那人就是拿了這車的三百萬發(fā)票來抵押的。三天后,線人在軍分區(qū)車庫里找到了那輛車。銀龍就約了交警過去,帶著三百萬的發(fā)票把車拖了。銀龍說,我有辦法把他的車挖出來,也就有能力把他的人找到。我之所以沒有急吼吼地找他人,還讓他留在外面,就是想他還能夠活絡(luò)起來,活絡(luò)了,他才能把錢轉(zhuǎn)起來。我要是把他逼急了,逼進(jìn)了死胡同,那他還不是去跳樓啊,我希望他能夠領(lǐng)會我的良苦用心,相信他緩過勁來會來找我的。語氣和意思都是斬釘截鐵的。真是經(jīng)歷鍛煉人、造就人吶。
噢,順便說一下。前段時間,地方上號召治水,銀龍甩手就捐了五百萬。再順便說一下,銀龍有時候也給我照顧點生意,諸如“拖車”“搬運”類似的業(yè)務(wù)。我們算有來往的。
金龍今年有六十了,還活著,也還傻,這都是金龍媽照顧得好,現(xiàn)在更有了銀龍在經(jīng)濟上做后盾。醫(yī)生說,這種病,沒別的辦法,但按時“吃藥”,器質(zhì)上、生理上是不會有什么影響的。
金龍媽應(yīng)該也有八十六七了吧,腦子身手都好,平日里喜歡窩著搓麻將,伙計是年齡相仿的隔壁鄰居。她一般搓一二三,也就是說,如果設(shè)定每張是一塊錢的話,第一莊一張,第二莊兩張,第三莊就是三張。她一世辛苦操勞,還有這樣的歲數(shù),我只能說,仁者壽。
(選自《收獲》2016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