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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樓白祺

2016-11-19 15:32熄歌
飛魔幻A 2016年11期
關(guān)鍵詞:陳敏

熄歌

【1】

明宣十三年,陳敏升為從二品太子少師。她給太子沈華上第一節(jié)課時,她告訴年少的太子:“舍生取義,乃圣人。自保有余力乃救者,為普通人;損人利己,小人;損人而不利己,則為下等人?!?/p>

彼時帝君沈夜執(zhí)著一枚黑子落到棋盤上,抬頭看了她一眼。等下課后,沈夜將她召到身前來,似笑非笑道:“太子不過是個孩子,不先教疾惡如仇,反而教容忍惡,不怕太子成為一代暴君嗎?”

陳敏目視前方,淡然開口:“陛下,只有經(jīng)歷過惡之后還存在的善才叫善,沒有經(jīng)歷過惡而堅信人本善的人,那不叫心地善良,那是天真。與其讓太子從不去碰刀,不如教會太子用刀。與其成為一個天真后絕望的人,不若一開始,就不要懷有希望。”

沈夜沒說話,靜靜注視著陳敏。片刻后,他將棋子輕輕扣在棋盤上,低聲道:“你讓我想起一位故人?!?/p>

水榭里只有棋子碰著傳來的清響,陳敏的手微微顫抖。

而帝王面色如常,卻還是吐出了那個聞名大楚的名字。

“白祺。”

【2】

在陳敏從記事開始,身邊就有白祺。

兩家是世交,從出生開始他們就定了娃娃親,白尚書在白祺父親病逝后一直沒有續(xù)弦,家里沒有主君,大多數(shù)時候,白祺就是放在陳敏家照顧。陳敏記憶里,白祺總是穿著一身白衣,戴著玉冠,執(zhí)子端坐于棋盤前,面色淡然。就這么個形象,絕算不上溫和,然而陳敏卻格外纏著他,不知道是哪里來的親近,總覺得白祺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她最聽白祺的話,白祺讓她天不亮起床蹲馬步練劍,她就從來沒睡過一場懶覺;白祺讓她每天寫一百張字帖,她手寫到紅腫都不會少一張;白祺不準(zhǔn)她吃甜食,她就一顆糖都沒吃過。

她從小就喜歡看書,總是看書看到半夜,有時候會看睡過去,迷迷糊糊醒來,便發(fā)現(xiàn)自己睡在臥榻上,靠著白祺,蓋著個小毯子。抬頭去,看到的就是恍惚燈花下白色的少年身影,聽到此起彼伏的落子聲。

她有時候會不由自主地叫他:“祺哥哥?”

落子聲便會頓下,然后她就聽到他的聲音:“嗯?!?/p>

只是一聲“嗯”,卻就讓她無比心安。瞬間讀書的苦便不再是苦,練武的累便不再是累,便就是因上藥太疼咬破嘴唇的血腥味,也如蜜糖一樣甜到心里,百轉(zhuǎn)千回。

有時候她會問他:“祺哥哥,你長大后想做什么?”

“下棋,和你在一起?!彼^也不抬。

她忍不住笑:“祺哥哥,你會一直對我這么好嗎?不傷害我,不讓我哭?”

白祺靜靜瞧著她,放下了棋子。

“我不會做這樣的事,”他說得那么認(rèn)真,“無論發(fā)生什么,白祺都不會做這樣的事?!?/p>

【3】

她陪著她,年少的歲月,總想做所有讓他高興的事。她知道他喜歡下棋,想當(dāng)一名棋士,他十一歲那年,大楚辦了一場全國的棋賽,陳敏給他報了名,回來告訴他時,白祺卻只是問了她一句:“想贏?”

她愣了愣,隨后道:“當(dāng)然。”

白祺便點(diǎn)了點(diǎn)頭:“那就贏?!?/p>

于是從鄉(xiāng)鎮(zhèn)到州府最后入楚都決戰(zhàn),白祺以十一稚齡橫掃眾人。那也是陳敏第一次這樣遙望白祺,看他白衣玉冠,立于高臺之上,卻淡然從容,執(zhí)子殺伐于棋場。無論勝負(fù)榮辱,他都是那樣淡漠的表情,仿佛天地握于手間。

那樣的白祺,仿佛整個人都帶著光芒,灼得陳敏心都燙起來。

決戰(zhàn)那一日,對方是一個鶴齡老者,白祺同他對弈了三天。第三日,棋盤上局勢已見分曉,就在這時,白祺卻忽地就丟了棋子,垂下眼眸:“我輸了?!?/p>

說完,他便在眾人詫異的目光下走了下來。陳敏追出去,等周邊沒人時,陳敏不滿道:“你明明要贏了!”

白祺沒說話,卻說了一句:“那是我母親的家臣,我的水平本贏不了她,是她故意讓我。這一局,我不能贏。”

“為什么?贏了你就是第一了啊……”陳敏不解。

“阿敏,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道,為官者,忠君愛民;為將者,守國衛(wèi)民。而我為棋士,也有自己的道,要贏就憑實力贏,靠權(quán)勢贏棋局,那我下棋做什么?我可以輸,但我有我作為棋士的尊嚴(yán)?!?/p>

“將來我會贏她,”白祺垂下眼眸,“但現(xiàn)在,我確實是輸了?!?/p>

陳敏沒說話,她呆呆瞧著他。他明明輸了,然而那一刻,陳敏卻覺得,他似乎比贏了更讓她敬重。

她胸口有種莫名的情緒在激蕩,忍不住一把握住了他的手,激動道:“祺哥哥,你會贏的。你會成為這天下最好的棋士,最讓人尊敬的棋士。我……我也會做這樣的人?!?/p>

“祺哥哥,”她頭一次那么鄭重地許諾,“我也會堅守我的道。”

白祺沒說話,他側(cè)頭看她,頭一次笑了。

如柔荑撥開春水,倒影三月桃花。

【4】

天慶十九年深秋,她滿十一歲。那是個多事之秋,新上任的帝君對支持三皇女的亂黨進(jìn)行清算,其中就包括了尚書令白大人,于是白家女眷流放,男眷入娼。

知道這件事當(dāng)天下著大雨,陳家突然有人破門而入,錦衣衛(wèi)兩排列開,帶著圣旨一腳踹開了他們的房門。

“奉圣上密詔——”來人身上還帶著雨水,大吼出聲,“捉拿叛賊之子白祺!”

侍衛(wèi)們突然沖進(jìn)來,他們那么高大有力,只是一下,就將她按倒在地。

她動彈不得,在地上拼命掙扎。而面前的少年卻一如既往的淡然,一雙墨色的眼靜靜凝望著她,好久,卻是從腰間拿出了一個玉佩,放到桌上,溫和道:“訂婚信物放在這里,陳小姐,日后,你我就再無瓜葛了?!?/p>

然后,他身披秋雨,竟真的就再不回頭。

她的劍在身邊,她在她家里,她費(fèi)盡了全力,卻都喊不出一個人來幫她,卻都留不住他。

她第一次這樣無助。等她母親趕過來時,便看見十一歲的陳敏抱著自己,躲在角落里,低聲嗚咽。

【5】

新帝生性多疑,為了洗干凈與白家的關(guān)系,陳鶴將陳敏關(guān)在家中,不再讓她出去。

元德三年,所有事情塵埃落定,她母親深得帝心升任兵部尚書,陳敏才第一次走出家門,而這時,白祺早已是楚都鳳樓中小倌。

他于元德二年以美貌奪得花魁之位,卻因性格冷漠惹得客人不喜,于是除了那么幾個愛好特殊的客人,他很少有人恩顧,在鳳樓境遇不算太好。然而就這樣艱難的時間里,他卻還是傾盡錢財,買了一套棋具。

她聽別人說他如何愛棋成癡,聽別人說他如何不辭辛勞就為了找一個傳說中的高手對弈。

她聽別人說很多,在那些言語里,她描繪著他的樣子,他似乎從未變過,一直是她記憶里那個生命里除了棋只有她的少年。

她不敢去見他,她救不出他,怕他怪她,或者是恨她。

于是她只能拿出了所有錢財,托一個棋癡包下他。

那人和他每天夜里坐在窗邊下棋。而她就站在樓下,靜靜仰望著那個人。

他已經(jīng)十七歲,不復(fù)當(dāng)年童稚,身形高挑,面容清俊,唯有那白衣玉冠,執(zhí)子落盤的眼神,一如當(dāng)年。

好似這世間污濁不曾沾染他半分。

她仰望著他,在他的樓下,看過夏日星空,守過冬日白雪,聽著棋聲,點(diǎn)一盞燭燈,像年少時一樣,一本一本讀完當(dāng)年沒讀完的典籍。

沒有人知道她的努力。她白日里從來都是偷雞摸狗,賭錢喝酒的紈绔模樣,日復(fù)一日,所有人只知道她是楚都混世魔王,便就是第一貴族少主舒城的未婚夫,她都敢在宴席上出言不遜。

元德八年,舒城與蘇閣老之子蘇容卿成婚,婚后不久,有天夜里,她母親匆匆來告知她:“你趕緊離開楚都吧,陛下與舒家斗起來,朝局要亂了,我先送你離開,等安穩(wěn)下來再接你回來。”

她正要出門去鳳樓,聽到母親的話,回頭靜靜端望面前這個已經(jīng)布滿白發(fā)的婦人,點(diǎn)了點(diǎn)頭。

她的目光太安靜,陳鶴張了張口,好辦天,卻是問:“你馬上要走了,能不能告訴我,這么多年你為什么要一直這樣荒廢自己?”

“母親,”她垂下眼眸,“我們陳家毀了白家,毀了祺哥哥,我又怎么能一路平坦地好好活著?”

陳鶴面色慘白,片刻后,她沙啞道:“敏敏,你聰慧太過?!?/p>

陳敏沒有說話,轉(zhuǎn)身準(zhǔn)備離開,陳鶴卻忽然叫住她:“今晚別出去了,明日離開?!?/p>

說完,陳鶴便讓人將陳敏押下去。然而陳敏卻在半夜又偷跑了出去,只是在她跑到鳳樓樓下時,卻突然覺得頸間一痛,便暈了過去。

【6】

等她醒來時,已是兩天后,被人扔到了家門口。她睜開模糊的眼,看見自家門口掛著白花,下人們蜂擁而出,扶著她進(jìn)去,她進(jìn)入門中,迎面看到的,就是靈堂上自己母親的牌位,還有跪在一旁披著孝衣的父親。

看見她進(jìn)來,她父親瘋了一般撲向她,嘶吼出聲。周邊聲音蜂擁而入。

——大小姐,你失蹤之后,便有人送了封信給大人,第二天大人就去了宮里,然后撞死在御書房里,接著陛下就送來了讓白公子脫賤籍的圣旨。

——那人拿你的命威脅你母親!

——如果你不亂跑,你就不會被抓,你不被抓,你母親就不會死!

——是你害死她,是你!

所有人聲音交織在一起,陳敏忍不住退了一步,滿心惶恐。她似乎身處在旋渦深淵,馬上就要被吞噬,然而便就是這片刻,有人站在她身后,一把扶住了她。

“阿敏,”男子清冷的聲音喚著她的名字,讓她猛然回神。對方冰冷的手扶在她肩上,那么涼,卻是她唯一的依靠。

他將面無表情的她打橫抱起,不顧眾人目光帶她回了臥室。他的懷抱那么寬厚,不像記憶中那個單薄的少年,她顫抖著抓緊了他胸前的衣服,他輕柔抱著她放到床上,然后一點(diǎn)點(diǎn)拉開了她的手指。

“我回來了。”他拿著溫?zé)岬呐磷?,像年幼時一樣為她擦臉。

“祺哥哥……”她終于開口,卻又閉上眼睛,將那遲了八年的話說出口,“對不起?!?/p>

陳家對不起白家,她對不起他。

她是他的未婚妻,她的母親害了他,她眼睜睜讓人帶走他。

他沒有回應(yīng)她,給她擦完臉和手,讓人端了粥上來,坐在她身邊,慢慢道:“我回來了。”

陳敏閉上眼睛,握住了白祺的手。

【7】

陳敏不知道自己母親的死到底是為了什么,她只知道,陳鶴的死保住了陳家,讓白祺脫離了娼籍。彼時朝堂爭斗紛亂,她便干脆帶著白祺離開。

她問白祺,跟著自己有什么想要的嗎?

白祺淡然道:“想要找人下棋?!?/p>

“只要有人和你下棋,你就很開心?”陳敏揚(yáng)起嘴角,看著面前似乎從未變過的男人。白祺轉(zhuǎn)頭看她:“阿敏,這些年,無論經(jīng)歷什么,只要拿著棋子,我就覺得開心?!?/p>

“我不知道你明不明白,人總有一種東西,會讓人不惜一切想要做到。我這輩子只有兩個愿望,去和所有棋藝高超的人下棋,贏過他們,成為大楚棋圣。”

“還有一個愿望呢?”陳敏好奇。白祺卻沒說話,他靜靜地注視她,好久,轉(zhuǎn)頭看向遠(yuǎn)處的山河。

她知道他不想開口,便笑:“那好,我把這山河繪下來,你便把這天下的棋士都戰(zhàn)一次。”

于是他們走了很多地方,避開了所有紛爭。

元德十年開男官制時,她走到了西荒,白祺挫敗西荒一眾一流棋手,她笑著問他要不要去考個官,他執(zhí)棋搖頭:“有棋有你,足矣?!?/p>

元德十一年,女皇病逝,第一位男帝登基,改國號明宣。她遠(yuǎn)在樓蘭,白祺穿著樓蘭白衣,教著一群小孩子下棋,她抱起其中一個孩子,問他:“我們回去成親好不好?”他執(zhí)棋不語,片刻后,他說:“阿敏,致仕吧?!?/p>

明宣二年,他們回楚都參加秋試,陳敏高中狀元,金殿之上,獻(xiàn)《山河圖志》于帝君。那是迄今為止最全最細(xì)致的山河圖,于是陳敏一時名聲大噪,為士子崇拜,也就偶爾只有幾人,依稀記得她當(dāng)年混賬模樣。

明宣三年初春,她迎娶白祺。那是一場遲了太多年的婚禮,當(dāng)她看到男子身著紅袍,珠簾遮臉,從花轎中踏出時,她一時竟忍不住紅了眼眶。她伸出手去,顫抖著拉著他,同他拜了天地,然而對面的人卻始終一如既往,淡然從容。

在白祺給她父親敬茶不久后,她父親身邊一位新調(diào)的死士突然找上她。

“主君與在下交過手,當(dāng)年,主君似乎是陛下的人?!彼朗窟t疑著告訴她,“陛下昔年曾是鳳樓樓主?!?/p>

往事紛繁而至,陳敏閉上眼睛。

當(dāng)天回房,她靜靜注視著穿著紅袍坐在棋桌邊上的白祺,不知是不是酒意的原因,她猛地?fù)涞搅怂麘牙铩?/p>

“祺哥哥,”她沙啞出聲,“你知不知道,我從小就在學(xué)你,你是我的神,我的信仰。你不會變,對不對?”

“嗯?!?/p>

白祺撫摸著她的頭,落子無聲。

【8】

明宣三年夏,大楚與西荒休戰(zhàn),陳敏作為使臣前去談判,白祺執(zhí)意跟著她。

“我不放心你?!彼f。

她說不出拒絕的話,只能帶著他前去。

西荒王蠻橫,和談要求苛刻,時不時恐嚇使臣,其他人都被嚇得惶惶不可終日,只有陳敏堅持不肯讓步,談判僵持不下,西荒王終于震怒,將陳敏及其他使臣紛紛下獄。

陳敏做好了必死的打算,然而隔日,她便聽說,白祺向西荒王提議,以對弈決勝負(fù)。而后她和所有使臣都被放出來,觀看白祺和西荒第一棋士的對局。

對弈前夜,白祺來找她。他靜靜看著她,突然道:“把手給我?!?/p>

陳敏將手交給他,白祺握著她的手,微微顫抖。

“阿敏,我有些害怕?!彼_口,但聲音卻始終如此淡然,“明日交鋒的那位棋士,我看過他下棋,若他拼盡全力,我與他不相伯仲,我沒有必勝的把握?!?/p>

“阿敏,我從來不怕輸,可這一次我怕?!?/p>

“你不會輸?shù)??!标惷籼ь^看他,那么認(rèn)真,“祺哥哥,你從來沒輸過,不是嗎?”

白祺不說話。沒輸過嗎?他輸過的,輸過不止一次。只是他從沒想過,竟會有這樣一局棋,他決不能輸。

他輸了,輸?shù)木筒皇瞧澹顷惷舻拿?/p>

他看著陳敏的眼睛,卻什么都說不出口,只能是握緊了她的手。然后他轉(zhuǎn)身離開,當(dāng)天夜里,一夜未歸。

第二日,天朗氣清,白祺和西荒棋士立于高臺之上的棋桌兩邊,白祺看了不遠(yuǎn)處負(fù)責(zé)布置場地的禮官一眼,而后低頭,執(zhí)黑子先行。

陳敏站在臺下遙望著他,仿若兒時。

那一局,白祺斬對方大半江山,收官時,甚至不需要數(shù)提子和目,都可一眼看出勝負(fù),——足足勝出六十八目。西荒王面色如鐵,白祺從容起身,走下高臺。

一局定下了談判的結(jié)局,當(dāng)天晚上,白祺便催促著陳敏離開。陳敏不解,但也同意,拿著和書,帶著使臣,連夜出了西荒王城。

等剛出西荒邊境不久,陳敏就聽到了西荒王通緝他們的消息。原因是在他們走后,西荒王讓人再復(fù)盤棋局,而后發(fā)現(xiàn)白祺的提子數(shù)目多了一顆。也就是說,白祺作弊,自己放了一顆白棋在自己的提子中。

西荒王徹查,發(fā)現(xiàn)是白祺在對弈前夜,色誘了負(fù)責(zé)布置的禮官,禮官幫他在他的黑子中放入了一顆白子,而他趁大家不注意時,將那顆故意放在黑子中的白子放進(jìn)自己的提子中。

消息傳來,陳敏一行人已經(jīng)靠近楚都,使團(tuán)一時議論紛紛,中間間雜起一些污言穢語,提及白祺當(dāng)年在鳳樓的過往。

陳敏從人群中走過,聽著那些言語,捏緊了拳頭。

她沖進(jìn)房里,看見正在看著棋盤的白祺,猛地關(guān)上門,沙啞出聲:“這是你讓我們趕緊走的理由嗎?”

白祺不說話,點(diǎn)了點(diǎn)頭,開始一顆一顆收拾棋盤上的棋子。

“為什么……”

白祺輕笑,收拾棋子的手有些顫抖:“我不能輸?!?/p>

“不能輸……”陳敏笑出聲來,猛地沖上前去,一把推翻了棋桌,大吼出聲,“不能輸就去色誘禮官,就去作弊……誰能輸?誰不是把身家性命壓上?誰不是身不由己?”

“你的道呢?你的信念呢?!你不是要當(dāng)棋士嗎?”她一把抓緊他的衣領(lǐng),紅著眼嘶吼,“是在鳳樓當(dāng)小倌當(dāng)久了,早就忘記了嗎?!”

“陳敏!”白祺大吼出聲,一把推開她。陳敏被他狼狽推倒在地,白祺痛苦地閉上眼睛,顫抖著用一只手壓住另一只顫抖的手。

陳敏愣愣地看著面前的人,片刻后,她大笑出聲:“白祺,我一直以為,這天下所有人都會變,你不會變。你說你心中有道,你說你不會做這種卑劣的事,你說你絕不會傷害我,絕不會讓我難過。你從小教育我,是我的神,我從小就想,我要做你這樣的人……可你終究不是白祺了……”陳敏抬頭看他,沙啞著聲音詢問,“從十四歲到十八歲,我每天夜里都站在樓下看著你,你知道吧?”

白祺沒有說話,陳敏注視著他:“是你擄走我,協(xié)助當(dāng)今陛下逼迫我母親去死的,對嗎?這么多年,我從來沒從你眼里看到過對我的感情??赡阋恢绷粼谖业纳磉叀且驗楸菹聭z惜我的才能,又怕我的背叛,所以讓你留在我身邊監(jiān)視我,控制我,對吧?”

“我……并沒有想過你母親會死?!卑嘴鏖_口,聲音里第一次有了啞意。陳敏搖搖頭:“我不需要你的解釋,因為如今你的話,我不敢信。只是拜托你向陛下帶一句話——我不會背叛陛下,我和你,和母親不一樣……無論怎樣,我都會遵守我的道。他是君,我是臣,只要他愛民,我便絕不會背叛。而你……”陳敏閉上眼,“我愛我的祺哥哥,可是你不是他了。白祺……你這樣的卑劣行徑,會遭報應(yīng)的。”

白祺沒有說話,他呆呆地看著棋盤,慢慢閉上眼睛。

【9】

回到楚都后,在流言蜚語里,陳敏和白祺和離。

白祺通過作弊的方式重創(chuàng)西荒第一棋士之事傳遍大楚,一時聲名狼藉。沒有棋士愿意同白祺打交道,有一些棋迷甚至沖到白祺家門前貼紙聯(lián),扔雞蛋。而白祺從不言語,只在有日清晨被一個石頭砸在頭上滿頭是血之后,搬家離開。

而陳敏則在和離后發(fā)現(xiàn)自己懷了孩子,她也沒有告知白祺。她沒有找過他,但他的消息卻總縈繞在耳邊。

聽說華州有個棋士挑戰(zhàn)了他,當(dāng)場戳破了他換提子的把戲;

聽說他去挑戰(zhàn)了鶴山居士,贏了對方十二目,結(jié)果復(fù)盤時發(fā)現(xiàn)他在過程中移動了棋盤上的棋子;

聽說……

總是聽說他下棋作弊的事,一年復(fù)一年,從來不斷,漸漸地,白祺這個名字,也就成了一個笑話,一個談資。每一次聽說他下棋,眾人都會哄笑著猜測,這一次他打算用怎樣的手段獲勝?;蛘呤悄请p堪比盜圣的快手,或者是那曾為花魁的姿色。

明宣八年,陳敏任正四品太常少卿,娶了一個世家子作為主君,替她照看五歲的幼女陳姝。

那年春天,有一位神秘棋士挑戰(zhàn)棋圣林升,于楚都擺臺。

陳敏帶著陳姝一同前去,然后便看到高臺之上的身影,面戴面具,白衣玉冠,執(zhí)棋而坐的模樣,十幾年如一日。

那一局連著下了五天五夜,林升認(rèn)輸。在場之人無不愕然。那面具人從容下臺時,一位棋迷卻猛地?fù)淞松先?,掀開了面具。

滿座無聲,隨后便有人大笑了起來:“是白祺啊……”

“我說怎么可能有人贏林棋圣呢?白祺的話……這次又是什么手段呢?”

“林棋圣也是人,”有人淫笑起來,“棋圣雖然六十歲了,但也是個女人啊,哪有看著白祺這樣的容貌還不動心的?不就輸一場棋嗎,哪里比得上美人春宵一度??!”

所有人一下從原本的激動變成了嘲諷,白祺在人群中,顫抖著彎下腰,拿起了面具,蓋到了臉上。

小廝護(hù)著他,從流言中擠出來。等走到無人處,白祺突然停下步子來。他看到陳敏站在他面前。

穿著婦人著裝,手里牽著個板著臉的女童,有桃花從墻頭探出,讓陽光斑駁落在女子身上。風(fēng)吹來,桃花紛紛揚(yáng)揚(yáng),白祺靜靜看著面前女子,一時竟不知道說什么。

“好久不見?!迸酉乳_口,然后推了推身邊的女童,溫柔道,“姝兒,去給白祺叔叔看看?!?/p>

女童聽話往前,白祺低頭,這才看見,面前女童那冷淡的表情,和自己年少時如出一轍。他蹲下身,溫柔握住女童的手,沙啞道:“你幾歲了?叫什么名字?”

“我叫陳姝,五歲?!迸曇襞磁吹模曋拿婢?,有些疑惑道,“白祺叔叔,你戴著這個面具,是不是因為下棋總是作弊,所以怕被人發(fā)現(xiàn)是你啊?”

聽到這話,白祺渾身一僵。陳敏怒喝了一聲:“陳姝!”

少女噘起嘴來,不滿道:“真的啊,這個白祺叔叔的名字我聽過好多遍了,大家都說他總是作弊??!”

“白祺……”陳敏知道再制止不住女兒,轉(zhuǎn)頭向了白祺,溫和道,“你看看姝兒,一會兒我?guī)厝チ恕N医衲暧⒘诵碌闹骶?,你日后大概也不能見姝兒了,我怕多事?!?/p>

“我知道?!卑嘴鞔瓜卵垌?,看不清面具下的表情,他認(rèn)真凝視著面前的孩子,好久,終于道,“姝兒,每個人都是凡人,”白祺微笑:“我們能做的,只是不要損人利己。舍己為人,舍生取義,那都是圣人。做不到圣人不可恥,你明白嗎?”

“白祺,她還是個孩子?!标惷衾渎暢隹冢叭羰墙虊乃?/p>

“與其等她日后茫然,不若現(xiàn)在就讓她明白。”白祺打斷她,陳敏沒說話,走上前去,牽走陳姝。臨走前,她突然想起來,低聲道:“都走到如今,為什么還要一直去找人下棋?”

哪怕被人如此嘲諷,如此辱罵。明明是已經(jīng)不把棋當(dāng)棋的人,明明知道無論他是輸是贏都會被說成作弊的人,這樣堅持著去下棋,又有什么意義呢?

白祺沉默不語,好半天,卻是道:“除了棋,我還有什么呢?”

“以后還是別下了吧?!彼僮髀牪坏剿脑?,閉上眼睛,腦海中是那個無論寒冬酷暑都立于棋桌前的身影,“臟了的手,不配碰棋。我知道你不在意這些流言蜚語,可是我不想讓姝兒聽到?!?/p>

白祺沒說話,許久后,他慢慢道:“好。”

聲音冷淡,仿若真的不在意。

然而他旁邊的小廝,卻清清楚楚看到,身邊公子紅了的眼眶。

【10】

從那以后,陳敏沒有聽到白祺的消息。第二年開春,陳敏懷子,她帶著夫君和陳姝一起去護(hù)國寺燒香,遠(yuǎn)遠(yuǎn)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他穿著白色的僧袍,立于桃花樹下。陳姝跳著過去喚他白祺叔叔,對方卻是笑了笑,低頭念了句佛號,淡道:“貧僧忘塵?!?/p>

而后她沒再去過護(hù)國寺。

明宣九年,西荒和大楚再次開戰(zhàn),雙方打得難舍難分。明宣十年,西荒送來一封信,愿意停戰(zhàn),而邊界十城,則以下棋的方式定輸贏。兩國各派十位棋士,輸者淘汰,贏者可以一直下,直到最后看留下的是哪個國家的棋士。

帝君欣然應(yīng)允,欽點(diǎn)了十人,為了保護(hù)棋士安全,在賽前沒有人知道是哪十位。然而去親自安排的陳敏,卻在名單上,看見了白祺的名字。

她先請了其他九位棋士出戰(zhàn),然而西荒棋士卻來勢兇猛。從第一位棋士敗陣后,第二位棋士就連挫大楚九位棋士,大楚僅剩下白祺未曾出戰(zhàn)。

所有人都緊張起來,然而陳敏卻沒有,她對白祺的棋藝,向來有種超乎想象的信心。等夜里回府時,她卻發(fā)現(xiàn)陳府空無一人,只留一張紙條給她,讓她今夜子時,將白祺的雙手送到他們面前,換取她的父親、丈夫,以及一雙兒女的命。

她拿著紙條,渾身顫抖不已。對方要的不是白祺的手,要的是大楚十城。

一面是國,一面是家;一面是她的私欲,一面是她許諾的大愛。

她說過她會守她的道,守君子道,守臣子道,家國大義面前,小愛又算得了什么?

可是她想到父親的面容,想到一雙兒女的笑聲,想到她那無辜的夫君……

她最小的孩子才兩歲,她的父親養(yǎng)育了她一生。

她顫抖不已,腦海中全是家人死去的模樣,她想到母親的靈堂白花和她的言語,畫面一轉(zhuǎn),卻是小巷中,白祺看著陳姝說的那句話。

“我們能做的,只是不要損人利己。舍己為人,舍生取義,那都是圣人。做不到圣人不可恥,你明白嗎?”

恍如有古寺鐘響,她大笑出聲,眼淚奔涌而出。

原來她終究只是凡人。

原來許多事情,說得遠(yuǎn)比做得容易。

她提著劍,踉踉蹌蹌沖向了護(hù)國寺。

【11】

那天晚上下了夜雨,她頂著漂泊大雨,沖進(jìn)白祺的房門。他尚未睡下,身著袈裟,正在抄經(jīng)。

見她沖進(jìn)來,他看著她,默不作聲。許久后,他終于道:“關(guān)上門吧,風(fēng)冷,受寒?!?/p>

陳敏關(guān)上門,提著滴水的劍,走到白祺身前。她看著他平淡的面容,沙啞著聲道:“從我記事起,你一直是這樣,仿佛所有事都不放在心上,仿佛什么都不在心里,除了棋和大道,你什么都不在意?!?/p>

白祺沒說話,走到一邊,去給她翻干衣服。她顫抖著身子,慢慢道:“可你真的不在意嗎?”

“在意?!彼曢_口,靜靜看著她,“阿敏,我一直很在意你,還有……姝兒?!?/p>

“除了我們呢?”陳敏閉上眼睛,“鳳樓那些年,你痛苦嗎?”

白祺沉默不言,陳敏踉蹌著撲倒到他身前,抓緊他的衣袖,號啕出聲:“侍奉其他女人,被人破身,玩弄,殺人……你痛苦嗎?”

白祺沒有說話,他蹲下身來,伸手抱住在他懷里號啕的女子,聽她道:“在西荒,你是為了保護(hù)我吧……你親手毀了自己的道,背叛自己的諾言,你是不是也很痛苦……被人羞辱,被人辱罵,被自己親生女兒鄙夷……你說你一無所有,我卻還是讓你放棄下棋……祺哥哥……祺哥哥……”陳敏痛哭出聲,“你是真的不在意嗎……”

“我在意,”白祺沙啞出聲,“所以……阿敏,我再未下棋。”

“我只是個凡人,我始終不是圣人,我心中不止大道,還有你,甚至還有人言?!?/p>

“我為了你毀了我的道。我明知這是再普通不過的事,可是我卻饒恕不了我自己?!?/p>

“阿敏,你知道……我最后悔的是什么嗎?”白祺顫抖著抱著身前的女子,“我最后悔的,就是把你教成和我一樣的人。阿敏,這世上除了圣人,沒有純善??晌覀儾荒芙邮軔旱拇嬖凇?jīng)能那么堅定地說恪守本心,是因為還未遇到足夠在意的事物被毀滅?!卑嘴鏖]上眼睛,緊抱住她。

“祺哥哥……”陳敏愣愣地看著面前仿佛洞悉一切的人,許久,白祺微笑著睜眼,看向她,撫上她的面容:“你提著劍來,是要做什么,你就做吧?!?/p>

“我不怪你,你也不要怪自己?!?/p>

陳敏沒說話,她靜靜看著他的手。白祺從她衣袖里拿出早已濕透的紙條,看過之后,坦然笑開。

他拉過她握劍的手。

血花四濺。

當(dāng)天晚上,她用那雙如玉琢一般的手換回了家人。然后她便馬不停蹄地趕到了護(hù)國寺,彼時天已微明,護(hù)國寺的僧人告訴她,那個已經(jīng)失去了雙手的人,已去迎戰(zhàn)。

【12】

一個被斬斷雙手的人,所有人都以為他要昏睡很久。

然而他卻只睡了一個時辰,便趕往了下棋的高臺。他到時,所過之處,皆是鮮血淋漓。

日出時,雙方交戰(zhàn),陳敏趕到他身前,代替了替他執(zhí)棋的侍從,沙啞聲道:“祺哥哥,我來當(dāng)你的手。”

在場沒有人說話,所有人看著這個失去了手的僧人,哪怕認(rèn)出了他的眉目,卻都發(fā)不出嘲諷之言。

一聲鑼響,落子,開場。

他沒有手,只能用嘴說位置,陳敏幫他落子。

御醫(yī)在他身邊,他下棋,御醫(yī)們拼命為他整理傷口。

他擊敗第一位棋手,贏一百二十三目,無人不信服。

而后對方便是車輪戰(zhàn)。一個接一個上。

第三天,他的傷口開始潰爛,可沒有一個太醫(yī)敢讓他下場。

第八天,他說話都已經(jīng)困難,每一步棋,他都要閉著眼睛好久,才休息夠,出聲指揮。

第十二天,他整個人都已經(jīng)癱軟在陳敏身上,含著人參,靠人參續(xù)命。那是最后一局,他聲音已經(jīng)微弱得只有把耳朵靠在他唇邊的陳敏聽見。

所有人都沉默著看著他們,此刻的陳敏和他都是滿身血污,狼狽不堪。白祺面色蒼白,神色平淡靠在陳敏肩上,陳敏則一只手執(zhí)棋,另一只手?jǐn)埶?,滿眼溫柔。兩人仿佛是同根而生纏繞在一起的藤蔓,同生同死。

多少人想開口讓他們下來,想告訴他們邊境十城不要了,可是誰都開不了口。誰都知道什么是更好的選擇,可誰都知道這樣的選擇,太過殘忍。

第十三天,棋盤幾乎已滿,白祺落最后一子。

然而他卻久久沒有說話,好久,他終于開口:“阿敏,做個普通人,好好活著。阿敏,我毀了我的道,換了你。我……那么愛你。”

陳敏執(zhí)棋偏頭看他,滿臉茫然。

白祺從來沒說過這樣的話,從小到大,白祺都是那么淡漠,那么從容,像仙人一樣,仿佛無欲無求。

然而此時此刻,靠在她肩頭的人卻含著笑容,便是最后一句“落天元”都如情話般溫柔。

陳敏呆呆地把棋子落到天元位上,對面棋士面色瞬間變得煞白。局勢一下明了,陳敏開始提子。

好久后,對方那句:“我認(rèn)輸”終于出聲。

全場歡呼不已,有棋士甚至落下淚來。旁邊男人靜靜靠著陳敏,安靜如死。

陳敏不敢回頭,她想起小時候,她總看書看到睡著,蒙眬睜眼時,看見燈火下少年精致美好的面容。

她想喚,祺哥哥。

然而她卻不敢,因為她知道,她攬著這個人,已經(jīng)再沒力氣回她那聲“嗯”了。

【13】

明宣十年,棋士白祺于剛被斬手的情況下,一人連擊西荒九名頂尖棋手,為大楚贏下邊境十城,名震天下。

這位棋士有過不堪的過去和流言,終在臨死之前,成了大楚的棋圣。再不會有人超越他,也不會再有人贏過他。他保持著不敗的戰(zhàn)績,成了棋界的傳說。

他死后,不斷有人站出來替他澄清,當(dāng)年那些誣陷的謠言。便就是毀了他的那一場西荒之局,都有人站出來告知——雖然他作了弊,但當(dāng)年,他卻是贏了整整六十八目。

明宣十年秋天,陳敏將他埋進(jìn)了陳家祖墳。而后去護(hù)國寺替他收拾行李。他的行李不多,不過就是一個棋桌,一盒棋,還有棋譜和佛經(jīng)。

從他房間走出來時,她看見帝君沈夜站在門前,呆呆看著那盒棋。她躬身行禮,沈夜卻是問她:“陳大人,那年你和白公子和離,真的只是為了白公子作弊之事嗎?”

“殿下,”她苦笑,“哪個普通人能面對著殺母仇人無動于衷?”

“我知道他殺了我母親是應(yīng)該的,是我母親先負(fù)了白家??墒恰靼资欠菍﹀e是一回事,真正做事又是另一回事。我也不過是尋了個理由而已,只是我總是不愿意面對這樣的真相,總要告訴自己,是他先作弊,所以該被天下人折辱。而天下人……哪一個不是這樣想的呢?”陳敏笑出聲來,“那些道貌岸然指責(zé)他的人,哪一個真的想過到底是真正為什么指責(zé)他呢?可能連他一局棋都沒看過的人都在辱罵他,又真的是為了捍衛(wèi)這世間的道義嗎?”

沈夜沉默不語。

好久后,他道:“那年擄走你,我們并未想逼死你母親,只是希望她能辭官。誰知先帝未曾放過她?!?/p>

“白祺始終是舍不得害你的?!?/p>

“我知道。”

陳敏閉上眼睛,將雙手籠于袖中。

那個人如此愛他,如此珍惜她,她現(xiàn)在,終于知道。

只是太晚,晚到她來不及回應(yīng),來不及讓他聽見。

她也是如此,如此深愛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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