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微木依蘿
馬小雨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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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編推薦/
阿微木依蘿是一位八〇后少數(shù)民族作者,在本刊發(fā)表的散文作品《走族》,曾獲得二〇一三年在場主義散文新銳獎。隨后,她逐步嘗試中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寫作上仍然沿襲了散文的風(fēng)格:用中國畫的白描和話劇的對話手法,洗練而精準(zhǔn)地講述了小人物的生活和夢想。
《馬小雨來了》是一篇巫性色彩濃烈的小說。她將生與死的界線抹平,并對馬小雨和吉博阿媽的恩怨,經(jīng)過內(nèi)質(zhì)化處理,不再描寫繁瑣的生活細(xì)節(jié),而是進(jìn)行了夢幻般的敘述。在節(jié)奏和推動上,她不再拘泥于傳統(tǒng)小說的結(jié)構(gòu)、情節(jié)設(shè)計(jì),而是任憑自然的敘述所產(chǎn)生的藝術(shù)效果,使得這篇小說有了十分復(fù)雜的人生況味,就像一支有魔力的笛音,每一個音節(jié)都浸入人的靈魂。
住在上半山的吉博阿媽搬到下半山過了十余年,又索性搬到生活便利的山腳去了。
我已挑中一個吉祥的日子去看她,我們多年不見。
按理說我應(yīng)該事先打個招呼,起碼找人捎口信,告訴她我要來串門,大多數(shù)人都這樣走訪親友,這很容易辦到??墒菫槭裁床荒芡蝗怀霈F(xiàn)在她面前呢?我要省去那些繁瑣的細(xì)節(jié)。我是這樣莽撞的人。已經(jīng)是這樣一個莽撞的人了。
“那個老太婆就是你要找的人。”領(lǐng)我進(jìn)村的中年男子匆匆指給我看那個正在小溝里舀水的老人,然后不等我道謝就走了。
天色陰沉沉,走近舀水人的身邊,她態(tài)度冷淡,不想睬我。我故意將問候的話說得不輕不重,恰好夠她這個年歲的人聽。然而沒有什么效果,她是打定主意不想與我說話。
既然這樣,我便自己走到她的房子門口盤腿蹲在一塊平整的石板上。
山腳確實(shí)比上半山舒適,即便風(fēng)聲大得嚇人但吹在臉上不那么疼。雖然是深秋。她栽的竹林站在房子的兩邊,偶爾飛來幾片竹葉,就像誰遞給我一把小號的匕首。
可是吉博阿媽不出來。我也不好喊她出來。我們一個在門內(nèi)一個在門外,過路人圍在遠(yuǎn)一點(diǎn)的路邊看熱鬧,并且有人高聲說,哎喲,兩個什么鬼!到門口還有說不清的事嗎?有人站出來回答:那個門口的彝人有漢人血統(tǒng),她說一口純正的漢語卻將母語忘得差不多,門內(nèi)那位彝族老婆婆根本不能與她溝通,沒有共同語言嘛!
我立刻挺直腰板站起來卻又馬上軟腿蹲到石板上。說不定吉博阿媽真是聽不懂我的漢語才遲遲不肯相見。
“等天黑翻墻進(jìn)去!”我心中打定主意。沒有別的更好辦法。
天黑下來。我在門口找了一根竹竿撐著爬到院墻頂。院內(nèi)有狗或是什么人半倚在圍欄邊,黑影子在那兒一閃,定住不走了,但是我可以肯定對方?jīng)]有察覺院墻上有什么動靜。
“你進(jìn)來,”吉博阿媽在房間里喊話,語氣聽上去很不高興。那個黑影子走了進(jìn)去。我想把先前用過的竹竿往墻內(nèi)搭,順著它滑下去,然而我卻不小心從墻上直接落到地面了?!皯K啦!”我驚恐地暗自叫苦,這一摔絕對要弄出響動,吉博阿媽一定會把我當(dāng)賊打出去。她年輕時候就是一個見義勇為的強(qiáng)悍的村婦,最見不得偷雞摸狗的人??墒俏液煤玫芈湓诘厣?,一點(diǎn)聲響都沒有冒出來。難道我無意中激發(fā)了潛能嗎?據(jù)說人在性命攸關(guān)的時刻潛意識會開啟自身的保護(hù)功能,只有這個理由才能使我相信從那么高的院墻落下竟然毫發(fā)無損。
“你害怕什么?”吉博阿媽問那個人?,F(xiàn)在我湊近窗戶看見那人的背影,一個男人的背影,我猜他頂多三十歲。
“她來了?!蹦侨寺曇羯n老,聽上去年歲不在我的估算之內(nèi)。
“死人有什么可怕的。沒出息。不要疑神疑鬼?!奔┌屢廊槐3制降哪樕?/p>
“您知道我說的是誰嗎?真的……說不定她還活著……您只是看到她從路上掉下去,可我們下去找了,什么都沒找到,不是嗎?”
“我當(dāng)然知道你說的是誰。但是子布,你不要胡說八道,不然我真的要把你打出去?!奔┌岉樖肿テ鹭Q在墻邊的扁擔(dān)。
“媽媽,您為什么不信我的話?”
“那么你告訴我,那個人在哪兒?”
子布一定是害怕什么,垂下頭半天不說話并且后背都在顫抖。過了好一會兒,我看見他從長袖中伸手指著背后,也就是門外,我立足的方向。我下意識往后退。事實(shí)上我根本不需要做出這個動作,我既不是馬小雨也不是他說的那個人,我敢保證除了吉博阿媽之外,這個村子的人我都不認(rèn)識,與此刻他們談的這件事更沒什么關(guān)系。不過,“馬小雨”這個名字聽上去有幾分耳熟,難道我們曾經(jīng)在哪兒見過么?
“你這點(diǎn)兒膽識成什么器,”吉博阿媽說著一把推開子布,走到門邊伸頭往外掃了一眼,又退回來對子布嚴(yán)厲地說道:“我什么都沒有看到。你以后不要再胡說八道了?!?/p>
其實(shí)我很應(yīng)該立刻走進(jìn)去打招呼,順便見一見吉博阿媽的兒子。當(dāng)年他去了遠(yuǎn)方謀生,我們沒有見過面。說來都是年輕人,好歹不會和他母親一樣把我拒之門外吧。然而院墻旁邊的大門被一位婦人怒氣沖沖推開了,她牽著兩個孩子朝吉博阿媽的房間走,按道理說她可以一眼發(fā)現(xiàn)我,因?yàn)檫@個角落不能完全遮擋人,但是由于她走路急躁又正為了什么事情生氣,便快速地走進(jìn)了吉博阿媽的房間。
“你娶的好女人來了。你為什么不把她拴在褲腰上呢?這樣你走到哪兒就帶到哪兒,半分鐘也不用分開?!?/p>
“媽媽,您這么說話就不合適了。這些年我在這兒的所作所為,沒有一個人敢說半點(diǎn)不是。相反您得罪了那么多人,現(xiàn)在他們搬得一個不剩,如今這兒只有我們一家,難道您打算把我也攆出去嗎?我知道您從來沒有把我當(dāng)成自己人?!奔┌尩膬合眿D委屈地說著,扭臉望著丈夫。
“你們不要再說了?!弊硬甲揭贿叺囊巫由稀K瓷先ネ纯喽譄o可奈何。
“一家人?一家人可不會說兩家話?!?/p>
“我確實(shí)學(xué)不好您的語言,既然子布會說漢話——其實(shí)您也會說漢話,我說的每句話您都聽得懂——我和子布溝通沒有問題,感情也很好,您又何苦為難我們呢?您攆走了一個馬小雨,來了一個伍燕,您兒子注定要和漢人結(jié)婚,這可不是誰說了算的。”
“伍燕,你現(xiàn)在長本事了,說話一套一套的。不錯,我確實(shí)可以聽懂漢話并且說得還很流利,但是我骨子里就不愿意有個漢人兒媳婦,這都怪我這不爭氣的兒子,他做事向來不計(jì)后果,你只說那些人是我得罪走的,事實(shí)上你根本不知道內(nèi)在的原因,他們是看不起像我這樣的家庭,我這個老太太連族人的規(guī)矩都沒有守住,讓兒子娶了你這個來路不明的外族人,才使這些人不念一點(diǎn)舊情,徹底將我們孤立在這兒了。你還好意思把罪名推到我頭上!現(xiàn)在你馬上離開我的房間。我這個房間不允許馬小雨或者伍燕這樣的外族女子踏入,這是我最后的陣地。你們都是入侵者,來破壞我的規(guī)矩?fù)v亂我的生活……啊,我這不爭氣的兒子!你趕緊跟著你的王母娘娘出去,過你的安生日子去!”吉博阿媽一邊說一邊拿扁擔(dān)敲著地面,看樣子十分生氣。子布和伍燕也不再說話,悶聲但是還抱著一絲欲言又止的委屈走出了門。
“媽媽,馬小雨來找我了,我真的看見她來了?!弊硬甲叩皆鹤又虚g還不忘回頭大聲跟他母親說完這句話。我發(fā)現(xiàn)他似乎察覺到我躲在這兒,眼睛往這邊輕輕看一眼又馬上轉(zhuǎn)開。他對馬小雨的到來始終表現(xiàn)得很驚慌。伍燕狠狠朝著他肩膀拍了一巴掌,對他這種不忘舊情人的樣子很羞怒。
我似乎聽出了一點(diǎn)眉目,吉博阿媽不愿接受一個漢族女子做她的兒媳婦。但是她攆走了一個馬小雨——看來馬小雨是子布的前女友,出于吉博阿媽的原因他們最后分開了——現(xiàn)在又和同樣是漢族的伍燕生活在一起,由此發(fā)生了不少矛盾。這種老掉牙的愛情故事竟然讓我撞到了。吉博阿媽的確是個傳統(tǒng)的婦人,她一輩子都在恪守規(guī)矩。而第一個打破這規(guī)矩的人肯定是馬小雨。子布說看見馬小雨來了,馬小雨在哪兒呢?
吉博阿媽關(guān)上房門,我透過窗戶看見她坐在墻邊椅子上抽煙,神色傷感。
“吉博阿媽,”我輕輕敲響房門,“小輩來看您?!?/p>
屋里沒有任何動靜。我只好重新回到先前躲藏的地方,雖然那是個很小的角落,卻很避風(fēng)。我沒想到山腳下晚間的風(fēng)也這么大這么涼。
我想溜出去到別的人家借宿,翻上院墻的時候才突然想起吉博阿媽的兒媳婦說,這個村子除了他們一家沒有別人居住??墒俏野滋烀髅骺吹接腥藝诼愤?,并且,我能順當(dāng)?shù)卣业郊┌?,也是他們的功勞,難道還會有假么。可是,吉博阿媽的兒媳婦不太可能會說假話。我回想了一下,的確,白天是有很多人圍在路邊,然而我一路上沒有看見任何居民的房子。這兒除了他們一家,可能真沒什么人住,那些人或許只是湊巧路過。但是我躲在這里也不是辦法,既然已經(jīng)翻到院墻上來,就沒必要重新跳進(jìn)院子?!俺鋈プ咦咭埠?。說不定走到別的村子,在那兒可以借宿。”我這樣想著便順著竹竿滑到外面。
“嗨,你要去哪兒?”我兩腳剛落地,聽到身后有個稚氣的聲音,仔細(xì)一瞧,是剛才吉博阿媽兒媳婦牽著的那兩個孩子。他們躲在這兒干什么?
“你們認(rèn)識我嗎?我可不是自來熟?!蔽夜室膺@樣說。其實(shí)心里挺高興,這兒總算有人愿意和我搭腔了。
“你們的奶奶對我視而不見,虧得我還當(dāng)她是老朋友?!蔽胰滩蛔∠蛩麄儽г梗筒坏眠@兩個孩子將我的話傳給吉博阿媽聽。說不定白天她心里有事,所以才沒有看見我。她這個年歲難免眼神恍惚。我希望這兩個孩子趕緊跑去傳話,這樣她就有可能丟掉煙桿立馬沖出來迎接,我也就不用跑去別家借宿了。
可是他倆態(tài)度也很冷淡,聽了我這句話之后就更冷淡了。不過他們還愿意跟我說話。于是其中一個懶綿綿地張著嘴巴打了個呵欠,才說,“你不用想著和她見面,現(xiàn)在你是見不到她的。她也還不想見你。說這些也沒用,我們出去玩吧?今晚白叔叔娶親,你又沒有好去處,不如跟我們一道湊熱鬧?!?/p>
“你可真是人小鬼大,竟然看出來我沒有好的去處?!?/p>
“別人也是這么說我的……人小鬼大,”另一個不甘示弱,急忙搶話。
“奇怪,”我說,“你們的母親說這里沒有別人居住啊?!?/p>
“她當(dāng)然要這么說啦!她不準(zhǔn)我們出去玩才找這樣的借口??墒沁@種事怎么瞞得過人呢?再隱秘的事情都不能逃過我們兄弟二人的鼻子。你不信?我聞一下就知道白叔叔今晚準(zhǔn)備了好吃的,哼,那種順著風(fēng)來的刀頭肉的味道!現(xiàn)在你要么跟我們一起去,要么自己找去處。”
我本來想自己找去處——誰會愿意跟著兩個調(diào)皮搗蛋的臭孩子——但又違心地跟在他二人身后,像是被牽著走的。他們一路上嘻嘻哈哈,有時也不忘扭頭跟我做個鬼臉。有時你踩我一腳我踩你一腳,然后輪換著哭或者干脆一起哭。我走在后面十分厭煩卻又莫名其妙在某些時候跟著掉眼淚。
“太累啦!”我追上幾步,拉住他們的衣袖。
“那你去別處吧。看得出來,你不想跟我們一起?!?/p>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你們這種游戲太折磨人,一會兒哭一會兒笑,我眼淚淺,會忍不住陷入傷感的情境。雖然年紀(jì)不大,但是這種折磨人的游戲還是不想玩?!?/p>
“得了吧,這種游戲你們玩得還少嗎?你還是自己找地方去。我們也不想和你一路了?!倍苏f完便跑,很快就望不見蹤影。
看來這家人大大小小都很古怪,又不講道理。我想通了,自己找地方更好,我發(fā)誓再也不去看吉博阿媽,難道還非看她不可嗎!就算她現(xiàn)在站我面前,也要裝作不認(rèn)識。
我摸黑走到大路上,看見遠(yuǎn)處有幾點(diǎn)亮光。我猜那兒可能有人居住。
饑餓使我的腳步簡直有點(diǎn)過分地加快,我感覺到頭暈眼花,卻被心底壓制不住的某種力量扯著往前奔,“快點(diǎn)啊,快點(diǎn)到那兒去……”我莫名其妙地想著這些話。但是那個有亮光的地方依然離我很遠(yuǎn),一輩子也跑不到似的。
“我要坐下來休息……這種奔波搞不好是徒勞的……我應(yīng)該換一個地方借宿……這兒周圍肯定還有別的村子……馬小雨說不定就藏在附近,遇到她或許可以搭個伴……干脆回去求吉博阿媽收留我……”我心里的主意簡直多得有點(diǎn)可怕,看來晚上流落荒郊野外最令人慌神、失去主見。我到底要去哪兒,或者還有哪兒可去,這些絕望的念頭也一同跑到腦海。早知道就不要和那兩個孩子鬧翻,那么我現(xiàn)在可能已經(jīng)吃上美味的飯菜,那位陌生主人對我被吉博阿媽拒之門外的遭遇深感同情,會安排一間舒適的臥房給我休息。
“天哪,我走不動路了?!边@句話從我的嘴里有氣無力跑出來,只有自己能聽見。
“傻瓜,低下你的狗頭在地上爬吧!這兒到處是搬遷后留下的破房子墻壁,你只能像我們一樣趴著從殘缺的屋檐下面擠過去?!蓖蝗缓臀艺f話的人不知什么時候出現(xiàn)在我旁邊,仔細(xì)辨認(rèn)一番,發(fā)現(xiàn)是白天站在路邊看我和吉博阿媽笑話的那些人,對,我以為是一個人,其實(shí)不止,我也就無法知道剛才是誰拿不太好的語氣和我說話。其中還有領(lǐng)我去見吉博阿媽的那個中年男子。我走上去跟那位男子道謝,但是對方似乎不認(rèn)識我一樣,把頭扭向一邊和他的同伴說笑。
現(xiàn)在黑麻麻地站在我旁邊的這群人,說不上同伴,但至少讓我一下子覺得增加很多走夜路的力量和膽氣。唯一的麻煩就是,這幫人太多了點(diǎn),又喜歡啰啰嗦嗦地互相說話,搞得剛才清靜的夜一下子嘈雜起來。
“不要說話,或者小點(diǎn)聲,”我跟他們提出要求,但一個人的音量根本無法在這些聲音中凸顯出來,就像往海水里拋一顆泥沙,簡直看不到任何痕跡就化掉了。
不過很快這些人就說不動話,在墻壁的縫隙中爬行很快將人的力氣消耗得差不多,我只聽見和我一樣緩慢在泥土間爬行的響動和勞累的呼吸。我停下來喘口氣的時候旁邊也停下來休息,現(xiàn)在這種情況倒使我們突然親近起來,時不時墻壁那邊的人伸手來和這邊的人握一下手,用很輕微的聲音說,“我們很快就爬到頭了……”然后,我們的手只是快速地握一下就分開,由于雙掌總是貼在濕漉漉的地上——這些殘?jiān)珨啾陂g已經(jīng)蓄積了什么時候下的雨水,也或者有人想把墻壁澆上水,泡軟了種幾顆田埂豆(我是這樣猜測的)——自己感覺不到冷但是對方感覺得到。
在地上爬一段路之后,我的饑餓感比先前還嚴(yán)重,簡直和大病一場似的,意識開始模糊,當(dāng)墻壁兩邊的人突然伸手過來握手,我簡直要嚇壞,沖口而出:“放開我!”
他們肯定發(fā)現(xiàn)了我目前的情況,起先有點(diǎn)吃驚,接著便好意地不厭其煩地跟我解釋,他們是和我一路的人,我們正在這些破房子的墻壁和殘缺的屋檐下爬行。他們讓我放松心情,因?yàn)橄瘳F(xiàn)在這種情況——指我的饑餓感或者心理負(fù)擔(dān)——他們從前也經(jīng)歷過,因?yàn)樵诳p隙中爬行總難免消耗大把的體力,何況我還遭遇了吉博阿媽拒之門外的壞心情,可是只要我抱著“爬到那邊就自由”的心情,那么眼下這點(diǎn)憂愁根本算不了啥。他們還比較輕松地告訴我,這些破房子其實(shí)都是他們留下來的,并且故意打垮了站得好好的墻壁,堵塞住原本寬敞的路。現(xiàn)在他們很自由但是每天晚上都會來這兒的爛墻壁里爬一圈,以此提醒自己,在那兒獲得的自由都是從這里一點(diǎn)一點(diǎn)磨蹭出來。
由于我受了他們的鼓勵,高興過頭,忘了問為什么把吉博阿媽一家孤立在那兒,不讓他們也到那邊去生活。我只顧著往前爬,想早點(diǎn)趕到那個有亮光的地方去享受美好的晚餐。
可能天快亮了,有一小段路我竟然看到白亮的光落在我的手背上,其實(shí)我也只是估計(jì)那是我雙手的位置,真正我看到的光是落在黑糊糊的什么東西上,經(jīng)過一番爬行它早已不像人的雙手,像虛構(gòu)的、是不存在的想象中的手。但就在這時,我也聽到旁邊似乎有幾個人在歡呼——有光啊,有光!然而這光芒很快就消下去,周圍又是黑漆漆一片。“高興得早了點(diǎn)。”他們大笑著說。
“難道他們在那個自由的地方?jīng)]有光嗎?”我也自言自語了一句。
“傻瓜,有自由的地方未必有光。有光的地方未必有自由。就像天氣一樣,邊出太陽邊下雨。要陽光的你就當(dāng)沒有雨,要雨的就當(dāng)沒有陽光。生活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你只能不斷地提升想象力?!?/p>
“你是誰?你竟然能看穿我的心思?!?/p>
“我是誰你管不著。你的話都寫在臉上了,我隨便猜一下就知道。這個問題誰都可以回答?!?/p>
“那么,這些推翻的舊屋簡直沒有意義。既然和天氣一樣,在哪兒不是一樣呢?何必要苦悶地在這兒爬著。看看這地面,潮濕,陰冷,還有這遙遙無期的狹窄的通道,它會讓我們下半生遭受難捱的風(fēng)濕病。我們很可能在那個有意義的地方過著半身不遂的日子。”我不服氣,也顧不上具體是誰在和我對話。
“當(dāng)然有意義。有的時候爬著就是站著,有的時候站著就是爬著。你說不清的?,F(xiàn)在你最好放下負(fù)擔(dān),不要自己跟自己決斗啦,快拿出你手上的力氣,爬出去吧!”
我果然就拿出了手上的力氣,又往前爬了一段路。
“你最好一直保持這種主見?!彼谀沁呎f。我聽聲音像是白天送我去見吉博阿媽的那位年輕男子。
“感謝你啊,白天為我領(lǐng)路?!蔽壹泵ψプC(jī)會道謝。
“你以為我們這條路上沒有像你這樣的人嗎?他們一開始很有主見,但是爬到一半就退出去了。就消失了。不怕告訴你,吉博阿媽曾經(jīng)也來這兒爬過,可惜這個老家伙總是抱怨自己年齡太大,而且她還大聲說,‘天哪,我一定是瘋了,我的腰斷了,我的腿麻了,我的骨頭都要被螞蟻咬穿啦!毫無意義,毫無意義??!’所以你看到了,她幾乎不見外人,就躲在屋里和她的孩子們內(nèi)斗?!?/p>
他繞開我的道謝,跟我說這種在我看來一點(diǎn)意思也沒有的空話。
“我只是想到那邊找點(diǎn)飯吃。我要餓死了?!蔽彝胺降牧凉飧f。本來嘛,我只是和他們偶然相遇,為什么他說話的語氣像是我與他們一路的呢?
“好吧,這樣說來你和吉博阿媽的立場是一樣的,隨你的便了?!彼坪踉谛?,很失望也很不屑的那種笑。
大概是因?yàn)槲业米锪怂?,其他人都不說話,爬行的響動只有我這兒才有,周圍靜悄悄的。
“你們把我丟在這兒了?”我故意喊了一聲。沒有人回答?,F(xiàn)在可以確定,這些人因?yàn)樯鷼獍盐襾G在這里不管了。但是我也沒有怎么生氣,既然大家的目的不一樣,又何必賴在一起。我目前只想解決溫飽。而且我敢肯定,像我一樣爬了這么長的路又餓又困、只顧著解決溫飽的人,一定不在少數(shù)。
“不要感到難為情,一定不要難為情。”我往前爬得更快了,因?yàn)槲宜坪跻呀?jīng)聞到食物的香氣從那個有亮光的地方通過狹窄的路朝我撲來。
終于,我爬到了這些破墻壁的外面,在一堆雜草上盡量站穩(wěn)了腳跟。想想接下去的路可以直立行走,簡直感動得鼻子發(fā)酸。
“為了一頓飯……”腦海里冒出這個微小的理由,突然覺得應(yīng)該收起剛才那些感動,尤其不能讓眼淚滾下來。說到底我還是比較好面子,萬一那些人并沒有離去,而是躲在某個地方休息,那我在半路得罪的人就會看見我的眼淚,他一定會聯(lián)想很多并且來一句:無意義的。
更何況我目前遭遇的狀況一眼就可以看穿:兩只膝蓋磨破了皮,酸脹無力,腿子發(fā)抖,即使努力站穩(wěn)也隨時能摔倒。并且我手里還提著兩只臟兮兮的破襪子——快走到頭的時候我將它脫下來拿著——這情景簡直有點(diǎn)凄苦的味道??晌冶仨氀b作沒有任何不適,步子輕松地往前慢慢走,相信以這個速度趕到那兒,美味的夜宵或許才剛剛擺上桌。
我終于走到了這所燈火通明的宅院門口,里面忙成一團(tuán),他們沒有人發(fā)現(xiàn)我所以根本也不會有人走出來招呼我。這種時候我也不客氣了,將手里的破襪子扔掉,在旁邊那棵樹下的水盆里洗了手,便準(zhǔn)備清清爽爽地走進(jìn)去??删驮谶@個時候有人將我攔住了。
“哪兒來的?”守門人的態(tài)度相當(dāng)不好。他可能是這所宅院的管家,看他抬起頭說話的樣子有一種習(xí)慣性的驕傲。
“你們主人呢?”我在山外混跡多年,也不是吃素的。像他這種仗勢欺人,你只要裝作與他的主人熟識,保證囂張的氣焰立刻就消減。
可是這回我估計(jì)錯了。此人顯然要比我從前遇到的那些擋路的人都高明。他只是稍稍皺了一下眉頭,然后就想到了很不錯的辦法,他說:“我主人今日娶親,你先把禮物交給我再進(jìn)去喝喜酒?!?/p>
他明明看見我什么都沒帶。
“你主人娶親的事情我上個月就收到消息……”
“錯!我主人沒有娶親,他在為孩子擺滿月酒!我看你就是來混吃的?!彼?yàn)椴鸫┝宋业闹e話而得意地冷笑兩聲。
“不過,”他又說,“既然你爬了這么遠(yuǎn)的路,吃了不少苦頭,我主人一定很高興。你進(jìn)去吧?!?/p>
我很意外這個人突然改變主意。至于他說我爬了這么遠(yuǎn)的路,倒不使人奇怪,這很容易看出來嘛,我的手腳全是泥巴,褲子的膝蓋位置已經(jīng)破了幾個洞。
我也懶得問他的主人為什么會因?yàn)槲业牡絹砀吲d。
“餓死了,”我暗自說著這句話便走進(jìn)了宅院的偏房。不知道為何徑直走到這兒來了。屋里所有的陳設(shè)看上去都有一股似曾相識的感覺。
“馬小雨來了!”我聽見有人在院子里喊話。我立刻走出來,想知道馬小雨在哪兒。可是剛才喊話的那位婦人已經(jīng)被幾個年輕男子團(tuán)團(tuán)圍住,他們示意她不要亂講話,用極輕的聲音說,馬小雨不在這兒,像這樣的場合,不要隨便捏造一個根本不存在的人。
那婦人還是很激動,她想辯解什么但是迅速又平靜下來。大概她也知道自己剛才那種驚慌的喊叫擾亂了人心,現(xiàn)在這些人放下手中的事情黑麻麻地圍著她,雖然他們態(tài)度都很溫和,沒有責(zé)備她方才失控的表現(xiàn),卻也足夠表明態(tài)度:不要亂講話!
馬小雨有什么不能說的嗎?
“她又不是什么惡鬼!”我想替馬小雨抱不平。為什么這些人說到她總是一副見鬼的模樣。
我的話沒有引起他們的注意,可能我沒有將這句話說得足夠大聲。那些人散開之后,我從對面房間的桌子邊看到了半路上遇見的那兩個孩子,他們在桌上撿東西吃,互相說了點(diǎn)什么話然后望著我笑。誰知道是不是在笑我繞了一大圈還是要和他們相遇。想到這種可能,我干脆盡量避開從那兒跑過來的視線,但是依然偷偷注意著。
“過來呀!”他們朝我招手??磥硪呀?jīng)忘記先前在路上發(fā)生的不愉快了。小孩子總不像大人這么記仇。這倒使我有些不好意思。
“你們也在這……”我盡量站在靠角落的地方,這樣不容易被更多人發(fā)現(xiàn)我這身破舊的臟兮兮的衣裳。
“你怎么搞成這副樣子?”他二人很同情地望著我,并且眼淚都出來了。
由于吃過他們玩游戲的虧,這回我對他二人的眼淚無動于衷。
“以后我們要跟著你了。”他們很動情地說。
“那怎么行,我自身難保,在這兒連個立足之地都沒有!”我可能又掉入他們游戲的圈套,但實(shí)在害怕這不是游戲,憑直覺,這不像是說著玩的。
“你跑來跑去當(dāng)然沒有立足之地,但是如果你住在這兒不走,立足之地就有了。反正多一個人也占不了多大地方,難道白叔叔還會把你攆出去嗎?”
“白叔叔?”
“就是這兒的主人?!?/p>
“可是我必須回到山外去,我這次只是來看看你們的奶奶,還不至于丟棄我從前的生活而住在這樣一個陌生的地方吧。你們跟我也只是先前見過一面而已,留你們在身邊,這不是開玩笑嗎?”
“沒有什么是必須的。你信不信,就算你回到山外,過一陣子你還是要回到這兒來。你不回來你的魂都會回來的。我們確實(shí)跟你沒什么關(guān)系,可是剛才我們分開一陣之后又相聚在這里,這就是緣分,不管什么關(guān)系都是講緣分的吧。我們勸你不要啰嗦了,干脆點(diǎn)把我們留下,以后也好有個照應(yīng)?!?/p>
這些話簡直不像出自孩童之口,像有什么人借用了他二人的嘴巴。
“我天一亮就離開這兒,不要白費(fèi)口舌了?!蔽艺f完走開幾步,拉開和他們的距離??蛇@樣一來,我離那張擺滿食物的桌子也就遠(yuǎn)了。
“得想個辦法,”我這樣想了一下,就悄悄從旁邊的門里擠出去,直接到廚房找吃的。我吃驚于自己竟然順順當(dāng)當(dāng)像是早就知道廚房位置似的走進(jìn)了那間只有一盞油燈的廚房。房里沒有人,桌子上放著幾盤還沒有擺出去的菜。剛好有一雙筷子架在一只碗上,我順手抓來捏在手里。
“你一定是餓壞了,多吃點(diǎn)?!?/p>
是吉博阿媽的聲音,她竟然也來這兒喝滿月酒。我以為她在旁邊的屋子,誰知道,她就在廚房的一個角落——那兒燈光照不清,我進(jìn)來時沒看見——與她的兒子兒媳以及剛才和我說話的那兩個孩子坐在一起吃飯。這氣氛看上去簡直沒有比他們更和睦的一家人了。
然而,他們不是應(yīng)該在外間和那些人一起用餐嗎?怎么單獨(dú)開了一桌。我想不明白也懶得管了,既然筷子已經(jīng)拿在手里,還是先解決自己的溫飽再說。
“你來了?”
這個從背后傳來的聲音真讓人厭煩?!澳膫€!”我吼了過去,轉(zhuǎn)頭望見一位穿著灰色麻布衣裳的男子正被我的不耐煩驚得站在門邊,他原本想走進(jìn)來的那只腳還保持著邁步的姿勢,臉上還有不完全散去的淺淡的喜悅。不過這會兒他的態(tài)度已經(jīng)完全固定了,一副木呆呆地神情。
“你是馬小雨,”他說得很輕。
“你認(rèn)錯人了?!蔽艺f。
他低頭想了一下說,“也對,還不到她回來的日子。你們長得真像。”
事實(shí)上我看見他的那一刻已經(jīng)消氣。他像個書生。我向來比較尊敬讀書人,何況是這樣一個長相不壞的讀書人。這時候我還真有點(diǎn)想冒充馬小雨的意思??吹贸鰜恚婉R小雨一定有著不小的交情。我感覺臉有點(diǎn)發(fā)燙,便躲開他的視線卻又不甘心地解釋——不能讓他以為我這身打扮像個叫花子就真的是叫花子,或者,他會以為我是個沒出息的小毛賊——我說:“這位先生,你現(xiàn)在看到的都是假象,我本來不是這個樣子的(我輕微地拉起臟兮兮的破褲腳給他看),我從很遠(yuǎn)的地方來,原本是來看望一位故友,可她沒有想見我的意思……你看,我只是想在這兒找口水喝……”我急忙放下筷子。
他聽我用這么溫和的聲音說話,臉上又重新堆滿喜悅,用比我更溫和的聲音說,“你完全不必解釋,我看得出來。你一定吃了不少苦。但是這不用放在心上,人與人之間講究緣分,你的那位朋友現(xiàn)在不想見你,一定是因?yàn)槟銈兊木壏直M了或者根本是緣分還沒有來,更有一種可能,這種可能在許多人身上都得到了證實(shí),那就是你和這位朋友根本就不相識,只不過你意外地來到這個地方,總得找那么一個理由。先不要反駁我。這個情況它真的存在,我在這兒住了不算短的時日,見過很多和你一樣初來乍到的人都找著各種各樣的理由,其中最多的理由就是來這兒看望一位朋友。這樣做也有道理,它會讓一場意外的出走變得有意義。所以我完全可以相信你的理由。事實(shí)上我之前也不住在這兒,我在外邊算是個讀書人,讀了很多的書但是突然有一天我就不想讀它了,我覺得有必要出來走一趟,于是來到這兒。只不過我沒有任何理由地來到這兒?,F(xiàn)在這所宅院是我花了很多心思建造起來,隔三差五地它就會引來幾個類似像你這樣找水喝的朋友?!?/p>
他一口氣說了這么多,我也聽得有點(diǎn)累了。
“請坐,”他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將桌子邊的凳子拉到我腳下。這時候我才發(fā)覺那些菜已經(jīng)涼了,但是,我也竟然沒有了饑餓的感覺。
“真是奇怪,你的菜我聞一下味道就飽了?!蔽艺f。
他聽了我的話也沒有表示不滿。將一只裝了水的碗推到我面前。
“不,我不喝。”我想推開那只碗。然而我卻突然感覺到齒縫間有菜渣子。
“真是不好意思,”我尷尬地端起水碗。
“聽那兩個孩子說,你姓白?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沒有名字。”
“沒有名字?那可真是一場空白……”我竟然毫不客氣地跟他開玩笑。
“正是,一場空白。”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問,“什么兩個孩子?”
“你不知道嗎?吉博阿媽的兩個孫子,他們就住在你家對面那個村,算是你的小鄰居。嗨,他們不是在那兒……”我反手指著廚房的角落,可是那兒不見人影。
“這里只有你和我呀,還有什么人嗎?”
看來吉博阿媽確實(shí)得罪了很多人,包括這位白先生。當(dāng)然,她也得罪我了。竟然大家都不想提起她,那我就當(dāng)沒見過她好啦。我好像瞬間明白了吉博阿媽一家為何單開一桌在廚房里,因?yàn)橥饷娴娜烁静辉敢夂退麄円黄鸪燥?,以白先生這樣的讀書人,即使與她有些過結(jié),但既然對方來做客,自然要想辦法招待她??墒撬膊荒懿活櫦氨娙说囊庠?。單開一桌可以說是冷落也可以說是盛情。我猜他們是在白先生進(jìn)來之前悄悄撤走的,也或許,吉博阿媽發(fā)現(xiàn)了我,她看我在生她的氣不打招呼,她也來個不辭而別——“哼,無所謂!”她肯定這樣想著便拂袖而去。
“馬小雨是誰?你們很熟嗎?”我不想再糾纏吉博阿媽的事情了。倒是眼前的白先生,我還比較愿意跟他多說幾句。
“誰知道呢,我已經(jīng)很久沒見她了?!?/p>
“為什么?”
“為什么!見她跟見鬼一樣難,喜歡在外面東逛西逛,現(xiàn)在我也不確定和她認(rèn)不認(rèn)識,或者,世上根本沒有馬小雨這個人。尤其是她每次回來都搞得像個倒霉鬼,又總是碰著下雨天或者路途堵塞——當(dāng)然這是她說的,天知道是不是真的——費(fèi)了不知多少力氣才像叫花子一樣鉆進(jìn)屋。你不要誤會,我不是說你。不過你眼下這個樣子確實(shí)跟她有幾分相像,所以我才會認(rèn)錯人。就在剛才我還偷偷地想——你聽了不要生氣——或許你們上輩子是同一個人,也有可能你根本就是她本人。”
他明顯是在說氣話,臉色都變得難看了。
“那么你一定是見鬼了。我怎么可能是馬小雨!但我可以確信并且替她說句公道話,她絕對有可能碰著下雨天或者道路堵塞,弄成倒霉鬼的樣子有可能是爬過來的!你可是不知道這些!住在這所大院子能知道外面發(fā)生什么!”我說得很大聲,但不知為何心里竟然有點(diǎn)慌亂。說白了就是忽然有點(diǎn)心虛。
“算了,我們不要再談這個問題。每次這個問題都會引發(fā)爭吵。我?guī)阋娢业膬蓚€孩子吧?”他說。
“怎么可能是每次呢?我們第一次見面?!蔽腋F追不舍。
他不想回答我,步子很快地朝前廳走。
我們來到了前廳,那兒圍著許多人,每個人都擠在一起看什么熱鬧。嗚嗚嚷嚷地有人在說,“長得真好看,和馬小雨簡直太像了!”
真稀奇,先前他們還在因?yàn)槟菋D人喊了一聲馬小雨而緊張兮兮,現(xiàn)在提起她卻表現(xiàn)得很平常。
我剛想問身邊的白先生這些人到底在干什么,卻看不到他了。他可能去抱孩子。我想坐在墻邊寬敞點(diǎn)的地方等他,卻被推推嚷嚷地?cái)D進(jìn)了人群,簡直像被包圍一樣,連個轉(zhuǎn)身的空間都沒有。
“讓我出去!”我扯著嗓子喊,可是他們互相說話的聲音太大。我想起半路上消失的那群人,他們也是這么吵吵嚷嚷,使人不得安寧。
“這就是你們說的那種自由的日子嗎?推翻了自己的房子,然后在別人的大院里鬧哄哄地?cái)D作一團(tuán)。你們能不能騰一條縫哪怕針尖那么細(xì)的縫也行,讓我喘口氣。”我可能太使勁說話,最后一個字是咳出來的。
我感覺身后有人扯衣服,轉(zhuǎn)頭一看,是剛才那兩個孩子。
“隨我們來吧,不要白費(fèi)勁了,這些人是聽不見你說話的?!?/p>
想不到我又和這兩個孩子見面了。
“你們不是應(yīng)該和父母一起回家嗎?”
“是的,我們打算回去了,既然你不愿意住下來也不想留我們,那還有什么意思。但是有點(diǎn)事情想麻煩你,如果萬一遇到我的家人,千萬別提在這兒見到我們。”
“哼,本性不改,你們剛剛還在一起吃飯?!蔽倚南搿?/p>
“別亂想啦,我們一直尾隨著你,還沒見到他們?!?/p>
這么小的人竟然也能揣度人心,真讓人害怕?!白?,離我遠(yuǎn)點(diǎn)。”我推了他們一把。
他二人退著走,看著像是被我攆走,實(shí)際上是很驕傲地帶著一種勝利者的微笑走的。但他們卻做出了對我萬分不舍的模樣。
白先生朝我走了過來,抱著一個孩子,另外一個抱在一位年長的婦人懷里,她也跟在白先生后面向我走來。
“恭喜恭喜,雙胞胎啊?!蔽矣先ィ焓忠ッ莾蓚€孩子的臉。
“住手!”那婦人驚恐萬分地吼我,眼睛斜瞪著。
“什么……”我弄不清她的意思,隨口說了句,“有你什么相干!”
婦人也很生氣,她朝我撲過來但是不知怎么竟然沒有將我撲倒,自己卻差點(diǎn)摔一跟頭?!澳萌ィ 彼D(zhuǎn)頭向白先生說,把孩子狠狠地放到他懷里,然后甩手走進(jìn)旁邊的臥室。
“也好,這下清靜了?!卑紫壬鷥墒直е⒆?,很無奈。然而,我驚恐地發(fā)現(xiàn)這個人與先前不一樣了,他至少老了十歲,下巴上的胡須沒有刮干凈,看著挺邋遢。
“你怎么……”
“來,看看他們?!?/p>
他打斷我的話,將孩子遞過來。
現(xiàn)在我可以不受干擾地逗一下這兩個孩子,可是,我卻不敢將手放在他們臉上。“這簡直就是吉博阿媽的那兩個孫子嘛!”我心里驚呼,向后退了一步。他們長得一模一樣,而且就在一秒鐘之前,我還似乎看見他們沖我笑了一下,這種笑完全就是剛剛被我攆走時掛在臉上的那個笑的翻版。
“這是別人家的孩子!”我又往后退一步,直接把心里話講出來。
“你怎么亂說話?麻煩你看清楚一點(diǎn)啊,像你這樣半瞇著眼睛,不僅不禮貌,還容易出錯。你最好將頭上的亂糟糟的頭發(fā)理順,它遮住你的眼睛了?!?/p>
白先生語氣挺不好,不過,我堅(jiān)信他是不會把我攆出去的。
由于我不打算再看那兩個孩子,他只好抱他們回到臥室。剛才那婦人,我發(fā)現(xiàn)她一直偷偷地在門檻那兒望著我,好像是在監(jiān)視我的一舉一動。
白先生再從那道門出來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他又比先前老一點(diǎn),這不得不使我吃驚地跑上去提醒他,那房中是否有什么妖魔,為什么他進(jìn)去一趟再出來就變老幾歲。照這樣下去,我該稱他白老爺子了。
“哪有什么妖魔,”他平淡而疲憊地捶著腿,然后又走進(jìn)臥室去。
這時,子布來了,他走路汲汲皇皇,眼睛四處張望,像在回避什么人。他看到我時剎住腳步,像是小小地吃了一驚,但很快將臉上堆滿笑容走向我。
“久別重逢啊!”他簡直想伸手來擁抱我。
“不不,我并不認(rèn)識你,不過我知道你是吉博阿媽的兒子?!?/p>
“吉博阿媽?”他很吃驚地想了一下才說,“看來我媽媽實(shí)在太老了,你不喊她嬸娘,學(xué)那些小輩喊阿媽,阿媽在我們這兒是奶奶的意思。不過我也理解你的恨意,她把你攆出去說到底也有我的錯,所以你要故意和我拉開輩分。可是既然你千里迢迢來到這兒,我怎么也得做出選擇。當(dāng)年我不能丟下一切跟你走,現(xiàn)在我覺得一切都可以丟掉,沒有什么是不能丟掉的?!?/p>
“你在跟誰說話?”他看上去昏頭漲腦的,我感覺他在說胡話。
“跟你說話呀,”
“不,你不是在跟我,我認(rèn)為你在跟另一個人說話,”我已經(jīng)猜到他在和馬小雨說話。想到這個女人我也有點(diǎn)不自在,她已經(jīng)讓兩個人把我錯認(rèn)成她。
子布說完就想上來牽我的手,看樣子還準(zhǔn)備沖門出去——那兒堵著一窩人,只能沖出去。
“開跑吧!我感覺一身輕松,完全可以連跑十一個晚上?!彼谷挥行┘?,似乎正處于長跑途中。
“為什么連跑十一個晚上?”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我又將馬小雨的事情丟開了。
“到十二個晚上我們就在那兒住下來。”
“你這種話很有意思,可惜不像正常人說的。很抱歉,雖然我認(rèn)識你的母親,但不認(rèn)識你。我們是陌生人。”
“我們是陌生人?”子布張大嘴巴。
“是的,陌生人?!?/p>
他嘆了一口氣??吹竭@副傷心的樣子我忽然有幾分不忍。而且想到眼下白先生躲在臥室不出來,這兒又?jǐn)D擠攘攘,還不如跑出去透氣。
“好吧,出去透透氣也好?!?/p>
于是,我們沖開了堵在門口的那些人,幾步跨出大院,拐彎走向大門側(cè)邊的小路。路道狹窄,在那一小半鉆出云層的月光照射下勉強(qiáng)可以慢走,這樣的地方怎么也跑不起來的。
“這兒肯定不行,不適合跑步。”我說。
“不試一下怎么甘心?!弊硬纪?,很堅(jiān)定的樣子。他是一定非要在這里跑一趟不可。
“那好吧?!蔽艺f。
起先我們并肩跑,由于路面狹窄經(jīng)常跑來撞在一起,我感覺肩膀就要撞脫臼,有幾回我故意甩他幾拳,因?yàn)槲覒岩蛇@種碰撞是他起了歹心,路況越來越壞,有的地方根本容不下兩個人,難道他會不擔(dān)心意外掉下懸崖的那個人是他嗎?所以我猜測,他后悔叫我一起跑步,這種道路的危險(xiǎn)是他先前不知道的,所以眼下,他擔(dān)驚受怕并且已經(jīng)開始算計(jì)我,因此他才會對我說“想不到這條路根本不適合兩個人走”這樣的話。
“來吧,你放馬過來,”我再趁機(jī)打他的時候心里已經(jīng)添了怒氣,動手之前我先在心中將這句話吼一遍,讓它給我增加力量和保持對他的防備,這樣揮起拳頭的時候我就不會手軟。
而他也竟然回?fù)粑伊?,?dāng)我的拳頭揮過去的時候竟然也撞到了他的拳頭。這種情況下還有什么可掩飾。我們干脆一邊跑一邊廝打,我早就忘了只是出來透氣,他肯定也忘記剛剛說的話。
這會兒由于夜色加深空氣不冷不燥,聽著林中蟲子的叫聲我的腳步放得很快?!笆裁炊紦醪蛔∥?,休想!”我故意把這句話輕松地說給子布聽。他已經(jīng)落在后面了,再過一會兒我們的距離就會拉得更開,就像各人跑在各人的路上。子布用彝話在說什么事情,隔了一點(diǎn)距離我聽不清。再說即使聽見了也未必完全弄懂。不過,我可以確定他在喊馬小雨等等他。
“又是馬小雨,她簡直無處不在?!蔽蚁肫鸢紫壬鷮ξ业膽B(tài)度,或許正是因?yàn)榈弥液婉R小雨只是相像而并非同一個人所以不想與我說話。
“你以后……”我扭頭想跟他說不要再提馬小雨,跟我說話最好用漢話,這樣能避免溝通上的麻煩。
“不要找啦,他已經(jīng)走了。”這個有點(diǎn)熟悉的聲音是從左邊傳來,我仔細(xì)朝那兒望了幾眼也沒看見什么人。
“你是哪個?”我試探著向左邊那棵矮樹的背后問話。果然如我所料,樹背后閃出一個人向我這邊慢騰騰走來。
“你好眼力啊,”他笑了幾聲。這時候我看清了,他是領(lǐng)我去見吉博阿媽的那位中年男子。我們半道上還發(fā)生了一些不愉快的爭論。
“冤家路窄嘛,”我隨口說了句不痛不癢的話。
“只要你走到這條路上來,那必然會相遇,我在那棵樹下坐了很長時間,凡是從這兒經(jīng)過的人都躲不開我的眼睛?!?/p>
“是嗎,那你看到馬小雨沒有?子布剛剛還在喊她?!?/p>
“呃?”他伸手過來摸我的額頭,“你是不是生病了在說胡話?連自己是誰都不認(rèn)得。剛到這里的人都不適應(yīng)天氣,生點(diǎn)病也正常。不過像你這樣問人看沒看見自己的,我還是頭一次見。雖然剛剛在這條路上遇見的昏頭漲腦的人不在少數(shù),不過我覺得,你應(yīng)該不會這么糊涂。我勸你還是早點(diǎn)找個地方休息,養(yǎng)好精神,免得哪兒都去不成?!?/p>
“你在胡說八道啊,快點(diǎn)讓開不要擋我的路。”我推開他的手。
也許這個人根本沒有看到馬小雨和子布才會這么說。我不想理他了,準(zhǔn)備單獨(dú)走走。
“那好吧,既然你不聽我的勸,那就各走各的。我是好心幫你,畢竟與我們走了那么遠(yuǎn)的路,深淺也算個交情!”他肯定十分生氣,走起來簡直像飛,一眨眼的工夫就看不到影子了。
要說多少次“我不是馬小雨”他們才會相信呢?
路突然變寬,岔道也多起來,反正不管走哪一條我都不熟悉,因此我完全是在聽天由命地走。就在我不知道走了多久和多遠(yuǎn)的時候,我遇見了吉博阿媽。她竟然大半夜還在那兒割草。
我兩步走到跟前,向她半低著的身子拍了一拍說,“您可真賣命?!?/p>
想不到她猛然抬起腦袋看都不仔細(xì)看我,沖口就來了一句,“放開我!”
“您到底有沒有看清楚我啊,我是……”
“啊!你回來啦?”吉博阿媽像是才看到我一樣,驚喜地拉住我的手,也同時將我的話打斷。
“是的,我回來了。我白天還去看過您?!?/p>
“真是對不起你,白天太陽亮得晃眼,我的眼睛越來越不能見光,所以我一般不仔細(xì)用力去看東西。我這種毛病已經(jīng)持續(xù)很長時間,現(xiàn)在別說你,就是我身邊的人也不太認(rèn)得清了。”
接下來她又用彝話說了一些什么,我聽不太懂。
“看來我與你始終不能正常交流,雖然現(xiàn)在你的樣子看上去脫胎換骨了。”
“媽媽,您在這兒干什么?”
子布突然出現(xiàn)在我們邊上,他沒有走出一點(diǎn)響聲,誰都不發(fā)覺。吉博阿媽對她兒子的到來由吃驚轉(zhuǎn)為憤怒,她望著子布邊說“家門不幸”邊用恐懼的神色瞪他,最后干脆拿割草的鐮刀追著子布做出要砍他的樣子。
“你這個不成器的,還不快點(diǎn)回去。你來這兒做什么!”
“媽媽,您明明應(yīng)該躺在家里養(yǎng)傷,怎么會突然跑到這兒來呀?您的兩個孫子鬧著要來您摔倒的地方看看,我實(shí)在攔不住,他們已經(jīng)偷偷從家里逃跑,我是順路走到這兒來的。您為什么一個人站在這里?路這么窄,邊上到處是積水,看看,您的鞋子全都濕透啦?!?/p>
“你在胡說什么?我好好的在這兒割草呢?!?/p>
“不,是我親自把您從懸崖下面背回去的,由于摔得太嚴(yán)重,您的孫子才哭著跑出門,說要來這里看看到底是什么東西將您絆倒。您還是回去躺著吧,頭上還在流血呢。”
我是否應(yīng)該告訴他們,那兩個孩子可能正藏身于白先生家中。那兒的聚會一定還沒有散掉??墒?,他們一家人明明在那兒一起吃飯,用得著我提醒嗎?我突然想到這家人可能有喜歡捉弄人的毛病。我看了一下,吉博阿媽的頭上并沒有流血,這充分說明那兩個孩子所有的壞毛病全是從他們這兒學(xué)的。
“行了,你們別演戲了?!蔽也荒蜔┑卮舐曊f??墒沁@對母子,尤其是子布,根本當(dāng)我不存在。不過我也想得通,他絕對是在記恨剛才跑步的時候,我把他丟在了后面。
倒是吉博阿媽聽見我的話很惱火,用鐮刀兇狠地指著我,但是太生氣的緣故一句話也說不出。
“媽媽,您這個樣子真嚇人?!弊硬伎s了一下身腳,很驚慌害怕。
“別看了,趕緊回去?!奔┌寣⒆硬嫁D(zhuǎn)了個身,背對著我們,這時候她向我使了個眼色,示意我?guī)退黄饘⑦@個不聽話的兒子推到他來的那條路上。
“好啊,舉手之勞,”我湊到吉博阿媽耳朵邊說了這句話,對于從背后推人這件事我感到很大的興趣和控制不住的狂喜,雙手力量陡增,突然向他的背猛推一下,子布站不穩(wěn)腳跟踉踉蹌蹌地沖到路那邊去了。吉博阿媽根本沒有使什么力氣,并且她顯然對我用這么大的勁感到不高興,但是拿我沒辦法。我和吉博阿媽立刻退到路邊的草叢,讓子布轉(zhuǎn)身看我們的時候背后空蕩蕩的,他一定是以為剛才看花了眼或者她母親急著去找那兩個孩子,當(dāng)然也可能受了驚嚇,總之他思考了一會兒又喊了兩聲,回頭再望幾眼就走了。
“現(xiàn)在我們必須分開走,一來我有急事要辦,二來,這條路窄巴巴的,不適合兩個人走,稍微不留神就會掉到那兒去,”她伸手指著路邊的懸崖,“就這樣吧,我辦完事再來找你?!?/p>
她一閃身就站到剛才子布走的那條路上去了。
我算了一下出門的時間,害怕回去晚了進(jìn)不了白先生的門,以守門人的態(tài)度他不可能再輕易放我進(jìn)去。
白先生門口的樹下站著吉博阿媽和她的兒子。他們在拉地上躺著的那兩個孩子。
“起來呀,天殺的,”她很憤怒。
“起來呀,不成器的,你們的媽媽要哭死了。”子布說。
那兩個孩子懶洋洋地躺著,“吃太飽啦,起不來,”他們甩開吉博阿媽和子布的手。
我稍微走近一點(diǎn),其實(shí)也不必刻意隱藏,因?yàn)椴粩嘤腥寺犚婇T口說話的聲音而走出來看熱鬧。現(xiàn)在我走過去隨便往哪兒一站都不會引起注意。
“你們在看什么?”我故意這樣問。
“看笑話。”
這個回答竟然讓我有點(diǎn)高興,又朝前走兩步,這次簡直是站在人群的前端,但由于人多,相信吉博阿媽和子布根本不會發(fā)現(xiàn)我也混在這些人當(dāng)中了。
“你們先回去吧,我們還不想起來。我兩個吃得太飽,根本不能好好走路,你們一個年紀(jì)太大一個又太瘦,不能同時背我們回去?!?/p>
吉博阿媽氣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竟然說這么無情的話,”她用手拍著地面。
子布也突然爆發(fā)了脾氣,“好,隨他們?nèi)?!”他吼道,然后甩手走開了。吉博阿媽跟在后面。
看完笑話的人又回到了白先生的院子里繼續(xù)喝酒。兩個孩子繼續(xù)躺在那兒裝睡。我確信這二人是在裝睡,兩盞眉毛還在閃動呢。
“起來吧,游戲結(jié)束了?!蔽艺f。
他二人果然就張開眼睛坐起來。
“你走吧,我們不想看見你?!?/p>
“嘿,你們先前還說要跟著我。”
“那是先前,現(xiàn)在我們決定留在白叔叔這兒?!?/p>
他們根本沒有吃撐,很靈活地從地上站起,快速地通過守門人將要關(guān)閉的那道大門進(jìn)了屋。我也快速地跟在后頭,這位守門人居然沒有像先前那樣攔住我,而是平淡地將我從他的眼皮子底下放過去。
那兩個孩子徑直走進(jìn)白先生屋里,我倒是想看看他們要干什么,大晚上的,白先生大概已經(jīng)喝醉睡下了。
“你背你的,我背我的,”他們邊說邊將那兩個熟睡的嬰兒背在身上,在房間里走來走去??次艺驹陂T邊,豎起一根手指在嘴邊,讓我走路小聲點(diǎn)。
現(xiàn)在我看到這兩個孩子背著更小的兩個孩子,由于長得過于相像,我看得眼睛都有點(diǎn)花了。
就在這時候,那位先前對我很不友好的婦人走了進(jìn)來。她看見那兩個孩子時大驚失色,但又極快地抓起門邊的掃把揮打他們。
“出去,不干凈的東西,見鬼的,趕緊給我滾出去?!?/p>
那兩個孩子被打出去了。我也借機(jī)逃了出來。我走到大門口——大概有什么人要來,大門開著,守門人坐在一邊打瞌睡——看見了吉博阿媽和子布,他們大概是走到一半后悔了又趕回來。我驚訝于那兩個孩子的轉(zhuǎn)變,此刻他們正笑嘻嘻地和吉博阿媽以及子布有說有笑。
“你們和好啦?”我走過去與他們打招呼。
吉博阿媽看了我一眼,搖著頭說,“哎,你來得太早啦。我們不該在這種時候見面。孫兒回心轉(zhuǎn)意了,我得送他們回去。”
“媽媽,您不像是和我們說話呀?”
子布只要和他母親在一起,眼里就沒有我了。他們用彝話說了些什么。
“這不是你該問的,回去吧?!边@句話吉博阿媽肯定是為了讓我聽懂才用漢語。他讓子布帶著孩子回去,自己要在這兒忙點(diǎn)事情。
“那您早點(diǎn)回來?!弊硬蓟仡^跟他母親說。兩個孩子一邊一個站在他身旁,自從那婦人用掃把將他們趕出來,就不與我說話,連看也不看我了。他們或許正在生我的氣,因?yàn)樽哌M(jìn)那間房子的時候我的腳步變得很重,說話也腫聲腫氣,一定是這個原因才將那婦人引過來的。
吉博阿媽對子布的話沒有做出明確的表示,等他們走完之后,她才轉(zhuǎn)過身說了一句話,“現(xiàn)在我可以放心了。”
“您不準(zhǔn)備和他們回去嗎?那路上一個人可不好走?!蔽抑钢亲鶑U棄的無路可走的村子。
“如果真要回去,倒也不難,我在墻頭撒了蕎麥,這時候它們都開花了。”
“您在那兒撒蕎麥可不好,天氣不行,注定只開花不結(jié)果?!?/p>
“它們只要開花就夠了?;ㄏ隳芤疫^去,它能給我這個眼力不好的人帶路。如果沒有它我根本追不到這兒來,好在我的鼻子不壞,你不要笑,我的確是像狗一樣聞著氣味過來的。不過你身上那種香味已經(jīng)在減少了,我?guī)缀趼劜坏剑@很可能是你剛才出去跑了一程,汗水沖淡了蕎麥花的香氣,真是萬分幸運(yùn),我孫兒沒有走到那條路上去?!?/p>
就在我們聊得很起勁的時候,聽見白先生的院子里傳來那位婦人的哭聲,她好像在喊什么“走了走了,全都走掉了……”,我想進(jìn)去看看又拖不動腳跟,說實(shí)在的,她的脾氣也太火暴了。
院子里明顯亂作一團(tuán),就在那哭聲之后,所有人都在那兒穿來穿去的忙什么事情又因?yàn)闆]有一個人出來主持局面而鬧得什么事情也辦不成,只是疊加了更多的嘈雜聲。我站在門外也幾乎可以想象這些人的六神無主,有的人重重地摔倒在地,所以才會發(fā)出那種疼痛的號叫。想不明白這時辰白先生為什么睡那么沉。
“走吧,我們重新到那條路上透透氣,這兒實(shí)在太鬧了?!奔┌尯苁懿坏眠@種鬧聲,用兩根手指按住太陽穴。
“他們在說什么人走了,您聽?!?/p>
“我可不管這些。現(xiàn)在我的孩子們已經(jīng)走到家了,他們正在吃我來的時候準(zhǔn)備的晚飯,至于我的兒媳,我是再也不想見她,我們吵得夠多的了。所以我打算在這兒隨便找個地方住下來過幾天清靜日子,實(shí)在想孩子們就聞著從那邊飄過來的花香隔著墻壁看看他們。這有什么做不到和不妥嗎?你是少見多怪,很多人都是這么做的,你來的時候遇見的那伙人,我早就發(fā)覺他們每個晚上都在那兒爬來爬去,有一陣子我也加入了,可那時候我還不想單獨(dú)找地方住,那種他們說的自由的美好的地方對于當(dāng)時的我來說,還不是很喜歡。什么?那兒只有我們一家。你說得不錯,那兒確實(shí)只有我們一家,他們的孩子們已經(jīng)陸陸續(xù)續(xù)地追隨父輩或者搬到別的村子生活了,可是他們還是依然不能改掉每個晚上去那兒張望的習(xí)慣。這才是真正的目的。
“我以后也打算站在墻這邊看我的孩子們在那兒生活,這等于我沒有和他們分開。哎呀,一想到要找個好地方落腳,我已經(jīng)高興得雙腳都要跳起來,走吧,不要在這浪費(fèi)時間?!?/p>
“他們不是這樣跟我說的?!蔽蚁蛩瘩g,想跟她解釋那伙人推倒舊房子還有別的目的。
“是你看不透。”她很固執(zhí)的要拉我馬上離開。
“可是,白先生……”
我話還沒說完就看見白先生一手摟一個孩子急匆匆地從大門走出來。
“你院子里亂糟糟的啦,”我走過去跟他說。
“不用大驚小怪,我要去見馬小雨。她這個時候應(yīng)該在半路了,我?guī)麄內(nèi)タ纯??!?/p>
“哦,你是偷跑出來的!可是,你的家人和朋友真應(yīng)該小點(diǎn)聲,吉博阿媽的耳朵受不了?!?/p>
白先生不聽我說完就走。吉博阿媽在我身后好像故意不想讓白先生看到,也可能她因?yàn)槟欠孔永飦y哄哄的局面而遷怒于白先生,不想跟他打招呼。
我和吉博阿媽又走到先前我和子布走的那條路上,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的,我感到有點(diǎn)疲累。何況這條路那么窄,有了先前走路的經(jīng)歷,我不想讓還有些疼痛的肩膀再與人發(fā)生碰撞。然而吉博阿媽堅(jiān)持要走這一趟,她的堅(jiān)定與子布一模一樣。她敢斷定這條路的某個岔道上恰好有個不錯的位置可以搭建房子。
走到一半的時候,這位固執(zhí)的老婦人又改變了主意,她非要去那個廢棄的村子看一看那邊的家人。
“你放心,爬過去是不可能的,以我目前這樣的精神狀況,根本只能站在墻頭看幾眼。既然已經(jīng)決定在這兒單住,我好歹應(yīng)該回去和他們道別。當(dāng)然只是單方面的道別,反正隔那么遠(yuǎn),說什么也聽不見?!?/p>
我只好跟在后頭隨便走在她選擇的那些岔道上,她對這兒的熟悉簡直超乎我的想象。
“您像是在這兒住了很久,走哪里都那么清楚。”我說。
“當(dāng)然,我在那邊生活的時候也時不時來這邊探路,因?yàn)槲抑涝缤硎且獊磉@兒單住,這種事說了你也不懂,我要是告訴你,我經(jīng)常混在那伙人當(dāng)中偷偷來這兒摸路子,你就更吃驚了。像我這樣的人多啦,有的人不是也早早地混到這兒來了嗎?說實(shí)在的,你來看我真不是時候?!?/p>
“為什么?”
“你要是等幾年來,我的房子已經(jīng)在這兒建好啦。怎么說也是我對不住你,沒有盡到一個長輩的責(zé)任,隨便地將你關(guān)在門外,你蹲在我家門口吹冷風(fēng)、餓趴在地上、吃渾突突的地溝水,這些我都有責(zé)任。雖然我們生活在一起無法用彝語交流,但事實(shí)上,我們也可以用別的語言,好歹我也上了幾天學(xué),對漢語的運(yùn)用不在年輕人之下??墒牵巯抡f這些已經(jīng)沒什么意義了,你也來這兒看我,證明事情還有挽救……”她說到這兒突然停下來,驚恐地望著我并且退后兩步,顫抖地喊道,“你會不會是來報(bào)復(fù)我的?天哪,我竟然沒有想到這一層。”
“您想多了,我只是在山外住得膩煩,想到山中有您這樣一位老友……”
“不不,事實(shí)上我們不認(rèn)識,雖然你看上去很像馬小雨,可其實(shí),你比馬小雨年紀(jì)小太多了,我剛剛仔細(xì)觀察了一下,你面相很陌生,只不過我們這兒的人不在意突然多出一兩個陌生人——這是常有的——我們不會拆穿這種事情,所以,你說什么就是什么。你一定也是因?yàn)楹ε伦约涸谶@兒孤零零地——我敢肯定你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來到這兒,但是又不愿意承認(rèn),所以編造了幾個理由——才四處說我是你的老朋友。對于馬小雨,你沒有否認(rèn)也不確認(rèn),就這么含含糊糊地,有時候甚至認(rèn)為自己和她可能真的有點(diǎn)聯(lián)系,我猜得對不對?然而,如果硬要說你和她是一個人,那只能是見鬼了。這是不可能的……不不,也有可能!——等一下,咦?我的眼睛好像可以看清東西了!”
發(fā)現(xiàn)眼睛看得清東西后,她簡直興奮過度,像個孩子一樣在那兒跳來跳去看地上的花草。
“天哪,我實(shí)在太高興了,想不到在這邊我的眼睛可以看清很多東西。”
她跳起來像是很高興地要和我擊掌慶賀,可實(shí)際上,我感覺這是向我撲過來的毆打的姿勢。事情果然和我想的一樣,我們竟然莫名其妙地扭打在一起。不知為什么,這明明是一場打斗,可在心里想來不是這樣。我們只感到高興。我聽見她在喊,“看得清楚啦……啊,你就是馬小雨,你來找我報(bào)仇的……”,我也跟著吼兩聲,“是呀,太好啦,我就是來找你的!”我們一個用彝語一個用漢語,誰都沒有要求對方一定要用什么語言。我感覺自己心中有些陌生的愁怨——這愁怨是在很高興地打斗之后冒出來,按道理是不該有——在經(jīng)過打斗后慢慢消減了,于是我松開了吉博阿媽的脖子,她也順勢將我的脖子放脫。
“一身輕松啊。”她坐在一邊很自在地說。
“我們繼續(xù)趕路吧?!彼鹕碇睕_沖往前走,也不管我是否跟得上。
“走慢點(diǎn)。”我說,實(shí)在想不通這么大歲數(shù)的人走路比年輕人快。
“完了!”
走到一半她驚叫一聲。
“你沒有發(fā)現(xiàn)嗎?蕎麥花的香氣沒有了!好在我們已經(jīng)走到墻腳,哎,無所謂了……反正以后也未必有心情來這兒?!?/p>
“您這是氣話,明年蕎麥再開花,你肯定還會跑到這兒來。”我說。
“你在說夢話,下半山的天氣不適合,它們只開花不結(jié)籽。除了我以前每年從家里拿一點(diǎn)種子撒在這兒,以后誰還有這種閑心。別指望那些孩子們,他們可從來不知道我在這兒撒了蕎麥。”
我們站在墻根腳象征性地往那邊看了幾眼,其實(shí)什么也看不清的,子布和他的家人早已經(jīng)休息,外間只有黑洞洞的竹林。我可不想再回到那兒吹冷風(fēng),反正吉博阿媽和我站在一起,現(xiàn)在我們兩個最重要的是到哪兒找個地方休息,折騰了這么久我想好好睡上一覺。
“如果您要搭建房子,那是明天的事了,眼下我們應(yīng)該找一戶人家投宿,我這雙眼睛快要睜不開了。”
“那你就不要睜開眼睛?!彼坪鹾懿荒蜔蟾畔氲揭院笤僖膊荒軄磉@兒看望那邊的家人,心里不舒暢。
轉(zhuǎn)身走的時候,她手里多了一把蕎麥稈,可是走幾步又扔掉了。我感覺只不過走了幾步,但是已經(jīng)回到我們先前站的那個岔道上。
吉博阿媽停下來四周觀察一番,拿起鐮刀指著那邊的懸崖說,“我們何必要在這兒建房子,那種俗世中的房子我已經(jīng)住夠了,如果再建一所那樣的房屋,又有什么意思呢?你看那兒……那一伙人,他們蹲在上面真夠逍遙的,”
我雙手合在眼睛上,也沒看見她說的那伙人。
“我們就應(yīng)該像他們一樣,走,混到他們中間去?!?/p>
吉博阿媽情緒高漲,說著便扔掉鐮刀準(zhǔn)備攀向那座懸崖。
“那兒沒有路,無路可走啊?!蔽以诤竺娓?,卻總是追不上她。
就在邊說邊跑的時候,我看見另一條岔道上站著白先生,他抱著兩個孩子似乎等了很長時間。我揮手跟他打招呼卻因?yàn)椤赡苁且驗(yàn)樘?,或者先前喊吉博阿媽不要去懸崖那邊,把嗓子吼壞了。我只能揮手表示,請他幫忙攔住吉博阿媽,這么大歲數(shù)的人要攀上陡峭的懸崖實(shí)在太危險(xiǎn)了。
可是白先生似乎沒有看見我,他一直在那兒東張西望等著什么人。對,等著馬小雨。他先前說了,要在哪兒等馬小雨。
吉博阿媽倒是幾步就跑到了白先生那兒,她竟然是帶著一臉的笑容站在這位焦急而有點(diǎn)悲傷的人面前,用不太好的口氣說——真奇怪,我總是跑不到他們跟前,看著距離也挺遠(yuǎn),但可以清楚地聽見那兒傳來的每一句話,甚至他們說話時眨幾下眼睛我都知道——你在等馬小雨。
“是的,我要跟她說幾句話。我知道每年這個時候您和她都要在這兒見面,了結(jié)一些舊事。這一次我費(fèi)了很大工夫才跑來,為此我連大門也忘記關(guān)了,它一直開著。”白先生向吉博阿媽躬了躬身子又說,“您往邊上挪幾步,放她過來吧,我知道她肯定很快就跑到這兒來了。看您心情很好,想來你們的事情已經(jīng)解決了,這也好,畢竟是很遙遠(yuǎn)的事情了,那時候您趕她出去全是因?yàn)楸舜松盍?xí)慣不一樣,鬧得很僵,又不能有共同語言,但這都是很久的事情,估計(jì)她也差不多忘記了。假如我猜得不錯的話,她連自己是誰都忘記了吧。”
“你猜得都不錯,我們已經(jīng)做出了了結(jié)。不過這種了結(jié)真費(fèi)勁,我們險(xiǎn)些掐斷對方的脖子,我現(xiàn)在還感覺脖子酸痛,抬不起頭??墒牵阏驹谶@兒做什么?你站在這兒是錯的,簡直多此一舉?,F(xiàn)在你空著兩手,什么都沒有,我奉勸你一句,轉(zhuǎn)身回到你那所氣派的房子和你新娶的老婆好好過日子。她可不是好脾氣的人?!?/p>
“不不,我沒有新娶。”白先生明顯有點(diǎn)心虛,嘴上說著硬氣話,腿已經(jīng)閃了幾下,想往后退幾步卻不能做到。
“你這話我兒子也說過。他每天都生活在‘馬小雨來了’的恐懼里,因?yàn)樗湍阋粯?,新娶了別人,心中時常感到不安,提起馬小雨的名字就像見鬼一樣害怕。但事實(shí)上他過得還不錯,跟那個同樣使我頭疼的女人過得挺順當(dāng)?shù)?。他們還生了兩個孩子?!?/p>
吉博阿媽說到兩個孩子的時候,白先生才想起自己的孩子,可是,他也弄不清孩子哪兒去了,出門時他明明抱在手上的。他攤開手,不敢相信地呆在那兒。
吉博阿媽狠狠地像之前推他兒子那樣推了白先生一把,將他推得后退好幾步,最終沒有剎住腳步直接滾到草叢背后去了,我一直沒有看見他再走出來,也許慌著回去找那兩個弄丟的孩子。
吉博阿媽已經(jīng)開始攀爬那座懸崖,我只好跟上去。那懸崖其實(shí)并不陡峭,可以說它只是看著像懸崖實(shí)際上是生得直立點(diǎn)的山坡。我們爬到頂上的時候眼前是一小塊盆地。
吉博阿媽走在盆地上,很得意,我也感到心情舒暢,甚至再看吉博阿媽的時候,覺得她變得年輕漂亮,根本不是個老人的樣子。她指著另一邊的小盆地說,那伙人剛剛從這兒過去,等一下我們從另一邊跟上去,抄近路。
我擔(dān)心這種追趕沒完沒了,但是她說,根本不用操心,我們會有更好的地方歇腳,那兒天點(diǎn)燈,風(fēng)掃地,房子的根基也是四腳落地。它更結(jié)實(shí),更長久。
實(shí)習(xí)編輯:柳子路
責(zé)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