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在房間里
他有點小艱難地邁著步子,跨上一級一級的樓梯。這樓梯的間隔也大了點,至少對他來說是這樣的。這樓梯還旋著往上伸,像是一朵花開到一半,另一半卷曲著——樓梯旋了個半圓,便隱沒在了一片陰暗的燈光中。燈光是紅色的,他感覺。但其實也不是全紅,是一種大幅度的黃,黃到一定程度,就不像是黃了。他努力分辨,眼睛一眨不眨,仿佛非得把眼前的燈光弄清楚其顏色不可。
他是一個倔強的孩子。
媽媽說:“你就在家里看電視,你不就是喜歡看電視么?”
他其實已經(jīng)想好要放棄的了。他本是試探一下,心想媽媽會不會帶他出去,哪怕就一次,既然媽媽不肯,他便知道媽媽每晚出去干的肯定是很無趣的事情。媽媽說那樣的話,反倒激怒了他一般。他不聽話了,他改變主意,非得要跟著媽媽走不可。他都快哭了。他挺能扮出可憐的樣子,以前在外婆面前也是,盡管很少得逞。
外婆每次都會指著他,“你別裝了,誰不知道你啊?!?/p>
他和外婆一起生活了多年,今年剛在外婆家門口不遠的一個破舊的幼兒園讀書,全班就他最大最高。這是他的第一個寒假,媽媽回去,他以為媽媽和往年一樣會留下來過年??捎幸惶鞁寢尯屯馄懦臣?,媽媽就把他帶到了深圳。不知道坐了多久的火車,反正他是睡著了?;疖囉行┛帐?。媽媽卻說。這時離開深圳的火車站著都得踮腳。他聽不太明白,卻努力記住了媽媽的話,他把媽媽的話當作是一種知識儲存在腦里。媽媽是個見多識廣的女人。
今夜媽媽穿著裙子,從一個小柜子里拿出東西來化妝。他站在一邊。他從未見過媽媽穿裙子,而且還是粉紅色的裙子,上下都很短,能看見媽媽的乳溝和大腿。他看著媽媽露出來一半的乳房,說不出的親切。還有想上去吸一口的沖動。他是吸媽媽的乳汁長大的,似乎是很久遠的事情了,那時爸爸還在吧?他已經(jīng)沒有任何印象。晚上睡覺時他還是喜歡一只手放在媽媽的乳房上,仿佛那樣會安全許多。他跟外婆睡的時候也喜歡把手放在外婆的乳房上,但外婆的乳房一點肉也沒有,像是一個沒裝東西的塑料袋,他便沒了興致,再說外婆認為那是一個壞習(xí)慣,外婆打他的手。把他的手打得起了血痕。他知道外婆是不喜歡他的,外婆還有很多內(nèi)孫要疼要愛,自然輪不到一個外孫。他看到外婆的內(nèi)孫喊舅舅們爸爸,他就會想起自己的爸爸。爸爸是誰?長什么樣?他一點印象都沒有,媽媽又從不說起爸爸。他也想問媽媽爸爸去哪兒了。他終究沒問。從這點看,他算是一個很懂事的孩子。
做好一些事,媽媽拉著他的手。上樓梯。媽媽跟另一個穿同樣裙子的女人說話。她們嘻嘻笑笑,很熟的樣子。他想媽媽在這里工作應(yīng)該很久了,媽媽在工作的地方看起來態(tài)度很好,脾氣也很好。這點讓他覺得,回到外婆家的媽媽跟現(xiàn)在的媽媽不是同一個媽媽?;氐酵馄偶业膵寢屍獗┰?,動不動和外婆吵,外婆有時氣得直哭,操起門后的掃帚趕媽媽走。他知道被掃帚趕過的人是會倒霉的,如果是孩子的話就長不高了——這是他在外婆那學(xué)到的生活知識。外婆討厭媽媽。他甚至也有點怪媽媽,外婆之所以不喜歡他,就是因為外婆不喜歡媽媽,而他又是媽媽的兒子。他想事情就是這樣的——那個女人指了指右手邊一個房間,房門關(guān)著,說:“就那里?!眿寢尷哌^去?!敖裢頉]多少客人吧?”媽媽笑著回頭問。那女人也笑著,說:“有人就讓他躲廁所里啊?!彼浪谡f自己,他才不喜歡躲廁所里呢。媽媽停下腳步,回頭又問那女人:“他來了嗎?”媽媽說著又笑了起來,咯咯咯地笑著。那女人也笑,不過她故意嗔著語氣問:“誰?。俊薄斑€明知故問,我都聽她們說了,說他昨天拉著你要私奔呢,哈哈,媽咪給他嚇著了吧,媽咪看起來像是古時候的老鴇,還等著拿他的贖金呢……”媽媽來了興致,仿佛要說個沒完。他努力想弄明白她們在說什么,他很認真地聽著她們說話。那女人的臉紅了一下,他感覺她的臉是紅了一下。不過也可能是燈光映照在了她的臉上。那女人說:“昨天他喝醉了,那個傻瓜。”“我最怕喝醉的客人了,搞得半死,就是出不來。”媽媽說著回頭看了他一眼。似乎喝醉酒的人就是他。那女人則哈哈大笑,笑得都捧起了肚子,蹲了下去。媽媽說你笑個鬼啊,孩子又不懂。他確實不懂。媽媽不和那女人說話了。重新拉上他的手,朝房間走去。他始終弄不清楚那女人為何笑得那么厲害?
媽媽打開房門,進屋開了電視。搜了一大會頻道,才搜到一個卡通節(jié)目。媽媽說:“你就在這看電視,媽媽要工作了,你別亂跑哦。”他突然感到失望,他本想看看媽媽是怎么工作的,到頭來卻還是在屋里看電視。不過眼前這個房間讓他感覺新鮮,房間不大,燈光暗暗的,電視就掛在墻上,他可以躺在對面的床上看電視。床幾乎就占去了整個房間的空間,不是床大,而是房間太小。盡管小,卻是整潔的,不像家里那樣凌亂。什么東西都堆放在一起,有用的沒用的。這房間除了一張床、一個臺子和一個電視,再也找不出其他東西。他想著這會是什么樣的人住在這里呢?
媽媽帶上門出去。他后-晦沒跟媽媽說他尿急,他想撒尿。他下了床,想打開門看看有什么人在外面。卻意外地發(fā)現(xiàn)房間里還有一個小廁所,推開進去,廁所還挺大。他奇怪這么小的房間還有這么大的廁所。外婆家沒有廁所,大小便都在一個木桶里解決。媽媽住所的廁所也很小,很臟。他感覺這個廁所實在有點豪華,他一泡尿在里面撒了十幾分鐘,都不愿意出來了。十幾分鐘也不全是撒尿,他還拉了泡屎,卻不懂怎么把屎沖掉。他也不管了,站在鏡子前看自己。鏡子真大,幾乎和他的身子一樣寬。他看著自己,越看越覺得陌生,臉上有一道傷,已經(jīng)結(jié)疤了,他努力想臉上的傷是怎么來的。好大一會,才想起來,也就前不久,那時他還在外婆家里,等著媽媽回去過年。有一天和鄰居的小伙伴玩,小伙伴說他爸爸和媽媽都回家了,問他爸爸媽媽回來沒有。他說我沒有爸爸只有媽媽。小伙伴說我爸爸說你不是沒有爸爸而是不知道爸爸是誰你媽媽跟好多人睡覺所以不知道你是誰生的。他說你才不知道是誰生的呢,說著伸手去打?qū)Ψ?,對方也伸手來打。他沒打到對方,倒讓對方給抓住了臉,抓出了一道血痕來。后來媽媽回來了,看見他臉上的傷,問他:“是外婆打的嗎?”媽媽很生氣,他感覺害怕,便不敢說話。媽媽就把他的沉默當作是默認。媽媽找外婆吵架,兩人吵了一天,差點打起來,鄰居們都來看,其中就有抓傷他的小伙伴。他多么想把媽媽和外婆叫住,跟她們說他臉上的傷其實不是外婆打的,盡管外婆也沒少打他,但他臉上的傷的確不是外婆打的,而是鄰居的小伙伴。當然這樣一說,人們得問,鄰居小伙伴為什么要抓他呢?他想人們肯定會這么問的,這樣一來。他就不知道怎么回答了。他不回答。并不證明鄰居小伙伴就不會說出來,鄰居小伙伴肯定會把對他說的話再對大家說一遍。他盡管不知道鄰居小伙伴說的話到底是什么意思,卻知道是壞話。是媽媽不愿意聽見的話。他很奇怪自己能在瞬間想到這么多問題。他實際上真是個敏感而聰明的小孩子。既然導(dǎo)致的后果嚴重,他只好沉默,面對外婆和媽媽之間的戰(zhàn)爭,一言不發(fā)。外婆邊吵邊朝他大叫:“你說你臉上的傷是我打的?你小小年紀,心就這么毒啦?!眿寢屢泊蠼校骸澳銊e嚇他,你看他現(xiàn)在都成什么樣啦,一天都不說一句話。你就只疼內(nèi)孫,把他當外人對待。毒的人是誰,你心里清楚……”好多人圍著看,但都沒說話,就圍著看熱鬧,仿佛她們母女之間在演一出戲。他感覺丟臉,站在一邊,頭都不敢抬了,他看著自己的腳趾頭,他恨不得腳趾頭能生出奇跡來,足夠吸引大家的目光,甚至外婆和媽媽都會停下爭吵,來看他的腳趾頭怎么能那樣。具體是怎么?他也想不出來。他得盡量想,想出一個好玩的東西,外婆和媽媽還在吵,圍著的人還在,人會越來越多,最后連學(xué)校里的同學(xué)都會來看熱鬧,男同學(xué)來了。女同學(xué)也來了,甚至老師也來了……他不能抬頭,他不能讓他們認出他來。他不能讓他們知道吵架的是他的外婆和媽媽。他于是看見自己的腳趾頭變成了五條小蛇。五條小蛇都蠕動著蛇頭。吐著信子,五條小蛇都像是被他踩住了身子,只露出頭來。他簡直嚇壞了。他怕蛇怕得要命的。于是他大喊:蛇,蛇,有蛇——他簡直有些失常了,大聲叫著喊著,他在院子里亂撞。人群都跟著他走動,仿佛跟不上就看不到精彩一般。媽媽嚇壞了,媽媽抱著他哭。媽媽喊:“孩子都這樣啦,你們要人命啊?”人們這才慢慢地散去。
媽媽帶他去過醫(yī)院,縣城的,也有深圳的大醫(yī)院。媽媽懷疑他的腦子出了什么問題。醫(yī)生卻檢查不出什么,醫(yī)生說,他健康得很。媽媽說,可他不愛說話,他還經(jīng)常胡言亂語,說自己的腳趾頭變成了蛇頭。他聽著媽媽跟醫(yī)生這么說。他其實是有點幸災(zāi)樂禍的。他其實正常得很,他裝的,他就是為了嚇?gòu)寢專瑖樛馄?,嚇身邊的人??伤蚕肼犅犪t(yī)生怎么說,他想知道醫(yī)生是不是也會騙人。好在醫(yī)生最后并沒有叫他失望,因為醫(yī)生堅定他沒事,要媽媽多抽出時間陪他,說話和玩耍。他自然就想多說話了。他很高興醫(yī)生這么說他媽媽,甚至有些感激,像是醫(yī)生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似的。過后,媽媽真愿意和他多說話了。但其實也堅持不了多久,媽媽說她的工作太忙,她要多賺錢,養(yǎng)他,給他讀最好的學(xué)校。媽媽說的都很遙遠,他一點都不稀罕,他就希望媽媽能和他多說話。
他在廁所里聽見有人開門,似乎有人進來了。他不敢說話,也不敢出聲。起初他以為是媽媽,后聽聲音,不是,是另一個陌生的女人。他能想象那女人肯定也和媽媽一樣穿粉紅色的裙子。他看到這里的女人都穿一個樣的衣裳,高矮也都差不多。似乎容貌也都很難分辨得清楚。他想著要是媽媽往那些女人群里一躲,他估計都認不出媽媽來了,媽媽從此就會消失在她們之中。他想著這些就感覺害怕。他躲在廁所里,聽著房間里有人在說話。說話的除了女人。還有一個男人的聲音。他們聲音含糊,聽不清楚。女人似乎還嘀咕了一句:怎么開著電視?他想這下慘了,他很快就會被他們發(fā)現(xiàn)的。此刻。他多么想媽媽能出現(xiàn)在眼前,只有媽媽會擔心他的安危。
“先生,你先去洗個澡吧?!迸苏f。
他突然心跳如鼓。他靠墻站著。閉起雙眼,他想要是成為超人,他閉眼,看不見,自然別人也見不著他。他想如果能這樣多好。廁所門被推開了。他緊閉雙眼??墒?,一聲驚嚇的喊叫還是響了起來。開門的男人顯然被他嚇得不輕,他一手按著胸口,叫道:怎么有個孩子???嚇我一跳。女人噔噔跑了過來,看見廁所里站著的他。也叫了一聲:“怎么回事?孩子是誰的?”他們兩人這么一叫,外面進來了一個女人,這女人之前和媽媽說過話,正是她讓媽媽帶他進這個房間的。她笑著。她笑起來很好看。她說:“哎,我怎么給忘了?!闭f著伸手拉他出了房間。他這才把眼睛睜開,他感覺很丟人了,實在不好意思去看人。尤其是房間里的男女又在埋怨,說他拉屎還不沖廁所,臭死人了。他更感覺丟人了。他任由女人拉著,他想問她他媽媽去哪了。他想其實也用不著問。肯定也在房間里,這里像迷宮一樣,每個狹長的走道兩邊都是緊閉的房門,門后便都是一模一樣的房間。這里怎么這么多房間?他是想不太清楚的。但他也知道,媽媽的工作便是在房間里完成的,和這里的所有穿粉紅色裙子的女人一樣??傆幸簧确块T的背后藏著媽媽的身體。
女人把他拉到一張沙發(fā)上,叫他坐著,別亂跑,還給了他一把糖。女人轉(zhuǎn)身離開,似乎一轉(zhuǎn)身就把他給忘了,因為他離開沙發(fā)的時候,女人并沒有注意到。他在沙發(fā)里坐得很不舒服。更無心吃糖,他想找到媽媽,至少要知道媽媽在哪個房間里,這樣他才能安心下來等,否則他害怕。怕什么呢?他怕媽媽不見了,媽媽一狠心不要他了,媽媽不是懷疑他的腦子有問題嗎?媽媽把他扔在這里自己卻跑了。而回家的路,他并不記得怎么走。他們來的時候坐了公交車,也轉(zhuǎn)了電單車,拐了多少個彎都忘了。他越想越害怕,越想越不對勁。他來到走廊里,燈光很暗,大白天的,像是晚上。有一個男人從他身邊走過,可男人并沒有在意他,仿佛他就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走廊里似的。于是他便放心了,自己不會被驅(qū)趕,走廊并不是他不能到的地兒。他粗略數(shù)了下,走廊兩邊有幾十個房間,走廊也拐了好幾個彎。他有點怕再往里走,就像進了迷宮,找不到出來的路了。他想把每個房間的門都推開,看媽媽在哪個房間。卻也知道這是一件比較艱巨的事情。他來來回回在走廊里走了好幾趟,期間也有不少房門從里面被打開了,出來的都是一男一女,男的各種各樣,肥瘦高矮,女人卻都是粉紅色裙子。那些出來的女人沒有一個是媽媽。“咦,哪來的孩子?”她們嘀咕了一下,可都不認真,沒把他當回事。
他開始把耳朵貼在房門上。去聽里面的動靜和聲音。聲音混沌,似乎不僅是隔著一面門板,還隔出了千山萬水一樣。他聽不太真切。像是喘息的聲音,仔細辨認,卻又像是風(fēng)刮過小鎮(zhèn)的天空——他在學(xué)校時,老9幣講著課,他想媽媽,仰頭看出窗外,窗外的樹葉在晃動。聲音便是如此。他甚至湊上鼻子去嗅,他自認熟悉媽媽身上的味道,如果媽媽在房間里。他一定能嗅出那熟悉的味道來??伤皇锹劦搅岁惛挠推嵛丁7椒ǘ际贡M了,至少他認為自己能使上的方法都使上了。眼下沒有別的辦法,唯有敲門。他倒是想出了一個可行的辦法。他為自己能想出這樣的法子而高興,挺聰明的嘛!學(xué)校里的老9幣也經(jīng)常這樣夸他,盡管他每次考試都沒能及格。他在一個走廊的拐角處站住,他先去敲離拐角處最近的一扇門,“咚咚咚”,他撒腿就跑,躲在拐角處偷看。一會有人出來開門,伸出一個頭來望,誰?。渴桥说穆曇?,但不是媽媽。他便知道那個房間里沒有媽媽。等了一會,他又如法炮制,去敲了另一扇門,伸出來的頭依然不是媽媽。如此,他敲了好幾扇門,每敲一扇。都意味著離拐角處要更遠一點,他就要跑得更快一點,否則就會被開門的人抓到。他已經(jīng)有些氣喘了。額頭開始冒出汗,可屬于媽媽的那個房間還是沒敲到。他不知道該怎么辦,是繼續(xù)敲下去呢,還是放棄?他知道繼續(xù)敲下去,他也實在跑不及了。他失落得很,一件事情做得半途而廢,前面都白跑了。他決定最后再敲一扇,不是的話就不能再敲了,再敲他也跑不過來。眼下要敲的門幾乎就在走廊的另一端。他想他要拼命地跑,才能在門開之前到達拐角處藏匿起來。
他想這是一項十分艱巨的任務(wù),是他小生命里一個緊要的關(guān)頭。他幾乎有點自己嚇自己,以至于往回跑時,雙腳一絆,摔倒了。他這一摔竟爬不起來了。他急得像一只蚯蚓在地板上翻滾,他感覺摔傷了膝蓋,沒有力氣可以站起來。他想哭,可恐懼蓋過了哭的欲望。他遲遲哭不出來。身體在地板上顫抖。一只手把他從地板上提了起來。這是一只女人的大手,比媽媽的手至少要大一倍,也有勁一倍。他就像是一塊五花肉那樣被一個穿粉紅色裙子的女人提在手上,走出走廊。他這下真哭出來了。他嚇到了。被這樣提著走的時候也不是沒有過,外婆就經(jīng)常這樣從小街里或者學(xué)校把他給提回家的,他經(jīng)常跟人打架,又打不過人家。而此刻,提著他走的不是外婆。是另一個比外婆還要強悍的女人。大手女人罵罵咧咧,
“誰家的野種哦,來這里搗亂……”有人聚了過來,有些房間的門也打開了,但隨即又關(guān)上了,像是感覺他參與主角的這出戲不夠精彩不值得一看。他掙扎著要下來,至少腳要著地,那樣被提著讓他一點自信心都沒有。他低估了大手女人的力量,那簡直就是一架起吊機,他的掙扎起不到微絲的作用。
“你這孩子,不是叫你不要亂跑嗎?”剛才和媽媽說話的女人跑了過來,臉色慌亂。在罵他。
“誰帶來的???”大手女人問,終于把他放了下來??伤哪_依然站不了地,他倒了下去,痛得呻吟起來。“操,老娘可沒動你一根手指頭。你裝什么裝,看這孩子。比喝醉酒的客人還難搞……”大手女人這么一說,周圍的人都笑了起來。
“他是娟的孩子?!?/p>
大手女人突然暴跳如雷,似乎是一個叫娟的女人將她惹怒了。
他這才知道那個叫娟的女人可能是媽媽,這個名字陌生得讓他難以接受。他奇怪都這時候了,媽媽怎么還不出現(xiàn)?媽媽仿佛消失了。不過他堅信,媽媽在房間里,可那些緊閉著門的房間,像是一張張閉口不語的嘴巴,開始讓他感到絕望?;⒍?/p>
我父親撒尿的姿勢很奇特。大概是因為他從不從正面掏出陽具——他懶得把短褲脫下——也因為是短褲,他便可以從側(cè)面的褲筒掏出,通常是右邊,他一手在下掏弄,一手還得穩(wěn)住肩上的鋤頭。父親歪著身子,屁股微微向后凸,使之身體看起來像是半邊括弧,怕被尿水澆濕了褲頭。父親選擇撒尿的地方一點都不隱蔽。田頭,水溝邊。樹林里,甚至是草地上,遠處有來往的人;近處,有父親隨身的狗,狗叫財能。好幾次,我也看見過父親的陽具,我饒有興致地,我說:“爸,你的東西真丑。”父親會大笑。父親一邊笑,一邊用右手抖動著他那烏黑皺皮的家伙,把尿水抖干凈了。再塞進褲頭,像是往灶塘口塞一把稻草。
父親把鋤頭橫在田頭。他坐在鋤頭上,拿煙出來抽。他抽煙的姿勢,也算奇特,往往煙還沒燒掉一半。煙嘴子就已經(jīng)被咬成一團漿了。如果是在家里,那些“拍斗四”(鄰里幾個湊錢吃喝)的晚上,翌日清掃一地?zé)熥?,便能分辨出父親一人抽掉多少根煙。母親說:“看看,這些,都是你爸抽的。一眼就認出來了。”母親說這話無不帶著怨氣,她疼惜的不是父親的身體,是父親買煙的錢。父親一天要抽掉三包白廣州。
所以,比起家里,父親在田頭抽煙要顯得悠閑一些。幾乎無所顧忌了,他可以連續(xù)抽掉五根,也沒人在一邊嘀咕。父親突然轉(zhuǎn)過身,問我:“你哥沒說什么吧?!蔽艺诤遑斈艹砸恢槐晃以宜赖那嗤?,它死活不吃,我便拿泥塊砸它的屁股——它剛生了五只狗崽,屁股還濕濕的,帶著血跡,泥塊一打,那些灰塵就沾了上去。我邊砸邊回父親:“沒說什么。他都沒聲音了,說話像啞巴昌一樣,難聽死了?!?/p>
父親半月前和哥哥大吵了一架。他們經(jīng)常吵架的。我都習(xí)以為常了,他們有一段時間不吵,反倒讓人覺得少了點什么。半月前的吵,有點不一樣,因為吵完哥哥就不見了,他離家出走了,走時還揚言一輩子都不會踏進湖村半步了。那可真悲壯啊,像是電影里的一樣。我還想哥哥這么一走,十年后成了大富豪,或者當個兩廣總督什么的。衣錦還鄉(xiāng)。父親肯定后·晦死了。可是沒過幾天,哥哥就回來了,像條走失的狗,頭發(fā)都長長了半柞。我實在對他失望透頂。話都不想跟他說了。
哥哥回來后?;疃疾桓伞械酶^豬似的,整天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連飯都是母親給他端進去的。父親說,餓死得了。母親白父親一眼,“你能不能少說一句。”父親果真不說了。父親叫我跟他一起去地里,語氣柔和許多,完全不是以前的命令式,我想,應(yīng)該是哥哥讓父親很失望,父親才覺得我稍微可愛一點吧。事實上,在平時,我可沒哥哥做的事情多,我是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小家伙,沒少氣他們的。
我跟著父親往外,母親跟著哥哥在內(nèi),倒像是分家了一樣。父親偶爾會說,
“你哥就是被你媽寵壞的。你看,遲早會吃苦頭的。”父親重復(fù)著這話,幾乎能做到一字不差。我不知道父親所謂的“吃苦頭”,指的是母親,還是哥哥。我姑且同意父親的預(yù)言,點了點頭。反正吃苦頭的不是我。
然而此刻,吃苦頭還是我,和父親,我們至少得干活,至少得被日頭曬——我都已經(jīng)和父親一樣黑了,再這樣曬下去,肯定比父親的陽具還要黑。他們,我的母親和哥哥,卻在家里享受。我覺得他們是在享受,能在夏天的時候呆在家里不曬太陽不是享受是什么。要不是想回應(yīng)父親對我突然的溫柔,我才不愿意和他一起出來曬日頭呢。我可不像財能那樣傻,父親走哪兒它就跟到哪兒。我找到一棵樹下,坐了下來。我說:“爸,我睡一會,你干好了活,回家叫我。”財能想挨著我躺下,被我一腳踢開了。它實在應(yīng)該吃下那只肥大的青蛙。
父親繼續(xù)鋤地,他得一鋤頭一鋤頭把那長滿了草的地翻開。他說要種上一種新的番茨品種,一個個比南瓜還大。父親在這方面喜歡吹牛。我哥經(jīng)常說他:“你就會吹牛,哪一年,不是二叔比我們家收成多。”讓父親勃然大怒的。倒不是哥哥喜歡嘲諷父親,而是哥哥喜歡拿二叔跟父親比,這像是父親的敏感區(qū),一提。保證就得吵起來。哥哥仿佛抓住了父親的軟肋,感覺無聊了,就捏一捏。哥哥后來的得寸進尺是有點不像話了。
哥哥離家出走后,母親飯茶不思,整天以淚洗面。母親也不叫父親出去找兒子,甚至也不罵父親,母親就一個勁地哭。連續(xù)幾天了,父親看不下去,父親說:“他要是不回來,你還得這樣哭死過去啊?!薄澳鞘前 !蹦赣H說。父親只好出去找哥哥,他向東而去,村里誰也不知道哥哥往哪個方向走了。只有啞巴昌??匆姼赣H匆匆忙忙,便抬手指了指那太陽升起的地方。事實上,父親找錯方向了。半個月后,父親從東方回來時,才知道。哥哥已經(jīng)從南方回來十天了。哥哥坐在門樓看父親風(fēng)塵仆仆的樣子,倒像是,父親才是那個離家出走的人。
父親的地荒了半個月,都長滿了草。
父親說,今天得翻一半,才可以回家。
等我醒來時,感覺天地暗了不少,像是夜里的油燈只剩下最后一點煤油,光正在逐漸熄滅下去。太陽快下山了——實際上,那地方也不是山。是一個叫青寮的村莊。太陽已經(jīng)落到青寮村上面了。我轉(zhuǎn)眼尋父親,看見他不在鋤地,他蹲在田頭撥弄著什么。財能跟在他背后,像條狗。財能就是條狗。我想該是回家的時候了。這時候總是開心的,雖然回到家,也是冷清清的,一家人,誰都不愿意先說話。母親似乎比以前更討厭我一點,是不是因為我和父親走得近了些——這事還真讓我為難。
“爸,你還在干嗎呢?”
“虎耳草。”父親揚著手里一把草,“你認識吧?多好聽的名字?!?/p>
我可不認識什么虎耳草。
“碰巧遇到了,就拔些回家?!?/p>
忘了說了,父親算是半個草藥師,他認識的草藥很多,似乎還能治病,最拿手的便是腎炎。有一年,他還把一個渾身腫得跟水桶似的腎炎患者給醫(yī)好了,由此名聲大噪。
夕陽鋪滿回家的路。父親讓我兜起衣衫,兜著虎耳草,像個大肚子那樣走回家。父親這樣鄭重其事,我誤以為虎耳草也是治腎病的草藥。我問父親,“又有腎炎的找你啦?”父親搖搖頭。父親赤腳踩著天地間剩下的一點光,他說:“世間哪有那么多疾病。”有人死了
想起來,他真是一個不會做人的人。他和每一個朋友都交往不長,舊的,新的,都一樣。有時他想痛改前非,舊的就讓它們過去,遇到新朋友了,耐心一點交往??墒牵坏┱娼簧狭诵屡笥?,他便又沒了激情。他從不給朋友打電話,有事沒事都不打,更喜歡發(fā)短信。朋友給他打吧,他又不想接,真接了,一聽是喝酒玩樂啥的,他又沒興致,一口便回絕了。久之,誰都不會給他打電話。他一不是領(lǐng)導(dǎo),二也不是名人,他只是圖書館一個小小的管理員。
但這天。他接到一個陌生號碼的電話。也奇怪,熟人都不接,一個陌生號碼他倒莫名其妙地接了。
“喂,哪位???”
“有一個事,通知你一聲,范堅強死了,你得回來參加葬禮?!?/p>
“啊,范堅強?死了?”
那人匆匆掛了電話。說是還要通知很多人,就不細說了。碰頭再聊。
聽口氣,像是一直保持聯(lián)系的朋友,像是前幾天還剛見過面??墒聦嵣?,他連打電話的是誰也弄不清楚,至于那個已經(jīng)死了的即將辦葬禮的范堅強,名字倒是有些印象。就是想不起來具體是誰,是哪方面的朋友,曾經(jīng)的同學(xué)?同事?還是鄉(xiāng)下的親人?他想半天,也沒想出來。不過,范堅強,作為一個已經(jīng)死了的人,他倒堅信是確確實實存在的,而且也堅信他們是認識的,曾經(jīng),或許還十分友好,有過一段刻骨銘心的經(jīng)歷,也不一定。只是他忘了。我們都知道,他不是一個會做人的人,好多朋友,不管是值得深交還是不值得深交,他都只交一半,淺嘗輒止,留下了不少友誼的爛尾樓。毫無疑問,范堅強也是其中之一。
當務(wù)之急,他要先弄清楚范堅強是個什么人。至少他應(yīng)該知道后天的葬禮該往哪個方向去。當然,他大可以回撥那個陌生號碼,一五一十,問個清楚??伤钟X得那樣太沒禮貌——不至于吧,人家死了都找人通知你,你卻連人家是誰都不知道。他這點底線還是有的。他決定給不同的朋友打電話,問問這個死了的范堅強到底是誰。這對他來說是一項艱巨的決定,他開始有些緊張,事先演練該怎么向不同的人說起這個來歷不明的死訊。
“堅強?哪個堅強,開服裝店那個,還是電子廠打工那個?”
“隨便哪個。關(guān)鍵是哪個最近死了?”他從來就不擅于在電話里表達,說起話來詞不達意。他還真沒想到,有那么多叫“堅強”的人,他們或許是他的朋友,或許是他的朋友的朋友??傊@個社會就是個網(wǎng)狀體,每個人都是一個或大或小的網(wǎng)眼。
“都沒死,都好好的,服裝店那個前天一起喝過酒。電子廠那個昨天剛打電話找我借錢,說他女兒發(fā)燒,要去醫(yī)院……都找我借好幾回了。我奇了怪,你怎么打電話問起他們,你認識?”
他忙說不認識,這才忘了沒向?qū)Ψ綇娬{(diào)姓“范”。
“姓范的沒有。他們一個姓涂。一個姓蔡?!?/p>
他掛了電話,為這么一次冒昧的打擾而感到羞愧。但電話還得繼續(xù)打,而且必須強調(diào),他要問的那個人姓范名堅強,錯一字都不行,如考試有標準答案。
一個個電話打過去,首先收獲的是對方的驚喜,“嘿,你怎么舍得打電話啦?”“喲,太陽從西邊出來啦?”或者問:“啊,出什么事了嗎?”聽口氣,可能還以為事情不小,否則他也不會輕易打電話。事情確實大,人命關(guān)天,只是事情不是他的,是一個叫范堅強的。
他在一個老同事那里問到了一個叫范堅強的,一字不差。老同事問他:“你找范堅強干嗎?”還沒等他回答,老同事又說:“范堅強出大事了,你不知道???”
他心里一喜:總算問到了。出再大的事也不比死掉大吧。
“我知道,只是我對這個范堅強印象不是很深……”
“他在我們單位開了四年車,他來的第二年,你就走了。你坐過他的車,那次去廣州,我們一起,過虎門大橋時,范堅強那屌毛尿急,把車停在橋上,想往橋下撒尿,他說一輩子沒敢干出格的事,總得干一次。是我們把他架回車里的?!?/p>
他有點印象了,但具體想不起來。
“范堅強那屌毛也真夠衰的。來深圳七八年了,什么都沒得到,跟他一起出來的不是大公司的老總。就是政府部門里的領(lǐng)導(dǎo),頂不濟也是一個小白領(lǐng),他倒好,剛來深圳時,幫人開車,七八年過去了,還幫人開車。聽說他老婆也跟人跑了,留下一個五歲的女兒給他帶。那天,據(jù)說他就是為了快點到幼兒園接女兒,才把一對母子給軋死的,現(xiàn)場血腥,那母子倆沒一塊好肉。操,我以為你失蹤了,這么多年沒聯(lián)系,一打電話,竟然問的是范堅強?!?/p>
他心想不對,敢情被軋死的不是范堅強。
“范堅強是車禍死的?”他問。
“他哪死了,沒死,沒錢賠人家,在坐牢呢,聽說要好幾年,可憐他女兒,現(xiàn)在都不知道誰在照顧,哎。改天我們一起去看看他吧,念在同事一場?!?/p>
“好好?!彼笱苤瑨炝穗娫?。
他繼續(xù)打,從電話本的最末端翻出一個初中同學(xué)的號碼——這個同學(xué)的號碼怎么還留在手機里。他也感覺疑惑,甚至于怎么會有這位同學(xué)的號碼,他都想不起來了。他記得他跟他是一點聯(lián)系也沒有的。除了讀書那會出黑板報,他們才會說上話。那位同學(xué)的粉筆字寫得好,而他的文章寫得好,于是,每次出黑板報,便由那位同學(xué)把他的文章抄上黑板。抄完后,那位同學(xué)不知是真心喜歡還是假恭維,都會說一句:“你寫得真好?!彼嗌儆行└甙粒杏X自己已經(jīng)是個校園才子,對一般的贊許更多則是不屑一顧。中考過后,他們就沒再聯(lián)系了。難道那時他們便互存了號碼——那時拿手機了嗎?也許拿了,也許沒拿,他犯糊涂了。即使真是那位同學(xué)的號碼,這么多年了,應(yīng)該也不用了吧,但他還是想試著撥打。這一試,倒不是急切想聯(lián)系對方,而有了游戲的意思。想不到,還打通了,一問,竟然真是那位同學(xué)。兩人都很開心。難得打一次手機能這么開心的。他的話便有些多,說了追憶的話,還一并把這些年的過程和近況都說了。當然,對方也說了。對方現(xiàn)在是家鄉(xiāng)一所中學(xué)的副校長。說得興起,競忘了范堅強。差不多掛電話時,對方問:“怎么想起給我打電話啊?大才子。”他哦了一聲,問:“你認識范堅強嗎?”
“認識啊,誰不認識?”
“啊,他誰啊,我怎么好像不認識?!?/p>
“大才子,只有別人認識你,你還用得著認識人嘛?!?/p>
他聽著卻像是嘲諷。但也無所謂,他為之前的為人感到羞愧,卻也是改變不了的事實。
“我真不記得了。”
“嗨,人家還喜歡過你呢。范堅強,我們班的文體委員,頭發(fā)很長那個?!?/p>
“范堅強是個女的?”
“可不是。取了個男人名字,當時你就沒少笑她?!?/p>
這么說,他還真有點印象了,可也只是有點印象而已,具體的事一點也想不起來。
“全班都知道。她那時喜歡你。我們出的黑板報就她一個讀者,從頭讀到尾,一字不落,讀了又讀,我懷疑她都能背誦了,有時一站就是半天,也不嫌腳酸……”
他聽著莫名有些感動。后來他也寫一些小文章,但都不敢給人看了。也沒人會認真看。再后來他就不寫了,好多詞語都忘了怎么用,句子忘了怎么組織了。就像一樣?xùn)|西丟了,都不自覺,有人提醒了,才知道丟的是一樣美好的東西。他悵然若失。而就當初那么一個忠實的讀者,如今也已經(jīng)死了,能證明那樣美好的東西曾經(jīng)被他所擁有的證明人也一并丟了。如果說之前還有所猶豫,那現(xiàn)在,他真的要參加這一個叫范堅強的曾經(jīng)喜歡過他的女同學(xué)的葬禮了。按推算,范堅強也不過三十五歲上下,怎么就死了呢?人生無常,生死未知啊。
“正是時候呢,怎么就死了呢?莫非得了絕癥?”
“誰死了?誰得了絕癥?”
“范堅強啊?!?/p>
“胡說。昨天我還見過她呢。她現(xiàn)在是報社記者,去年還得過全國新聞獎呢。都嫁人了,丈夫是宣傳部的,兩夫妻都抓筆桿子,很配。不過,倒是聽說夫妻倆都有地中海貧血癥,只有四分之三的機會能要到一個正常的孩子……”
???他真不知道該說什么了。匆忙道歉,稱自己一時激動說錯了話。掛了電話,他想了半天,也沒平靜下來。他還懷疑同學(xué)是不是把“范”聽成“方”了。但無論如何,他沒了給對方打第二個電話的勇氣。
他幾乎把手機里的號碼都打了一遍,就是問不到那個已經(jīng)死了的范堅強。他想實在沒辦法,就回撥那個通知他死訊的號碼吧。然而現(xiàn)實特意和他過不去一般,那個通知他死訊的號碼竟然關(guān)機了,并且似乎從此都不想開的樣子。到底有沒有人給他打過電話并告知他一個叫范堅強的人死了要他去參加葬禮這回事,他也開始懷疑起來;或者,干脆就是一個打錯了的電話。
第二天看報紙,他看見角落有個訃告。稱本城一個老戰(zhàn)士去世,明日在沙灣殯儀館舉行追悼會。確實有人死了,但不是范堅強。每天都有人死,這是一個無須證明的事實。區(qū)別就在于死去的人與自己有沒有關(guān)系。他看著訃告發(fā)呆。轉(zhuǎn)而又想,說不定。這個老人。就是朋友的朋友的朋友……這么一想,似乎沒有一個人是陌生的。是沒有關(guān)系的,千絲萬縷,都那么牽扯著,包括那個死去了的范堅強。
他決定去沙灣殯儀館參加老戰(zhàn)士的葬禮,只要他心里愿意,把它當作范堅強的葬禮也沒有什么不可以。
責(zé)任編輯劉志敏
陳再見
生于1982年,廣東陸豐人。在《人民文學(xué)》、《當代》、《鐘山》等刊發(fā)表作品多篇,并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多次選載。中國作協(xié)會員,廣東省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F(xiàn)居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