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鍋
我們小城在上世紀(jì)80年代初就有電影院了。我說得這么肯定,是因?yàn)閶寢屩v過一件事。小時候,爸爸和姨夫都在部隊(duì),常年不在家。姨家妹妹還不到一歲的時候,有一天姨特別想去看一場電影。于是當(dāng)天晚上我媽就負(fù)責(zé)看孩子。她說:我抱著你妹妹,只要往電影院的方向走,她就瞪著滴溜圓的眼睛一動不動;只要往反方向走,她馬上又踢又踹,嚎啕大哭。真犟!一晚上嗓子都哭啞了。
這位方位感超好的、有個性的表妹是80年生人。
在縣城電影院看的電影不少,記住的不太多,有一部叫做《解放石家莊》。我看戰(zhàn)爭片的勇氣從小不太行,但是那部居然沒有捂眼睛就堅(jiān)強(qiáng)地看下來了,帶著對陌生遠(yuǎn)方的爸爸的思念——他當(dāng)時在石家莊讀軍校。不知道媽媽會不會把這個事情寫到給爸爸的信里去,如果是我,那肯定是要寫的。
常常有要求整個學(xué)校集體去看的電影,比如《大決戰(zhàn)》。當(dāng)時我長大了一點(diǎn),看完三部之后忽然有點(diǎn)開竅,感覺這樣的電影其實(shí)都是一樣的:要有打仗的大場面,雙方的領(lǐng)導(dǎo)們要苦思冥想地開會、操著方言吵架罵人,也要找一點(diǎn)特別好看的花絮。比如某一次決戰(zhàn)中,下著大雪,對方軍營的女人光著身子跑向我方,我方士兵拿著軍大衣去接,當(dāng)然他們在快要跑向安全地帶的時候被擊中死去了。那個女人的大腿非常漂亮,人死了之后雪白的腿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砸在白雪覆蓋的黑土地上,鮮紅的血流下來。
縣城的電影院在最熱鬧的一條街上。不知道什么時候,有著水泥臺子的供銷社不見了,開始出現(xiàn)很多小商店。在這條街上,中間是電影院,兩邊是賣服裝的商店:一條讓人愉悅的街,站在那里會覺得活著是個好事。
劇院在另一條街上,四四方方,和全國其他縣城的劇院一個樣兒。我在里面看過京劇,那對于小孩來說是漫長的刑罰。后來又在那里看過魔術(shù),陰森的布光,半裸的長發(fā)女郎被截成兩半;披著天鵝絨窗簾布斗篷的魔術(shù)師剛才還在臺上,一秒鐘后卻忽然出現(xiàn)在劇院的后方,撲騰撲騰從過道跑回到舞臺上去,發(fā)出又大又黏的腳步聲。還看過各種雜技,幼小的孩子把身體扭成各種奇怪的樣子,像是另外一個星球上的生物,然后疊羅漢一樣疊起來,上面再放一些轉(zhuǎn)動的碗碟??赐炅丝傆X得關(guān)節(jié)和肌肉要疼很多天。六一節(jié)的時候我和小伙伴們也在劇院的舞臺上表演過,幕布是深紫紅色,非常沉重,隨便一碰,就是灰撲撲的塵土味兒。
魔術(shù)和雜技給我的印象實(shí)在是非常的糟。我喜歡的是小城的一些不常見的盛事,比如大明星來走穴。很難才能拿到一張票,非常擠才能擠進(jìn)去。有個演員叫張金玲,我媽媽特別喜歡她,說她長得甜美。她來走穴,站在舞臺上準(zhǔn)備演唱《小城故事》。她表示實(shí)在是太喜歡這里了,小城真是漂亮??!臺下的人們完全忘記了這是客套話,拼命鼓掌。她就把我們小城的名字帶進(jìn)去開始唱:莘縣故事多,充滿喜和樂……所有人都覺得被震撼了,感到一種羞澀而心虛的自豪。
不知道什么時候,電影院不再放電影了,也很少再有劇團(tuán)來走穴。電影院變成了錄像廳,劇院成了全縣開各種大會的地方。再往后,兩個地方都變成了臺球廳。在賈樟柯和楊德昌侯孝賢的電影里常常可以看到臺球廳。綠色的桌子擺在骯臟空蕩的大廳里,所有打球的人都陰沉著臉,不高興。
小時候有一天,應(yīng)該是80年代中期吧,我一整天都很高興,因?yàn)槲覌寢寙挝坏墓l(fā)了兩張《紅高粱》的電影票。我爸不在家,我弟弟還小不用票,我媽媽決定我們?nèi)齻€晚上一起去看電影。
這個電影在小城里被議論紛紛,議論的點(diǎn)很奇怪:有剝?nèi)似さ膽?!很多人專門興致勃勃地買票去看,看了之后是不是滿意,就不知道了。
太陽好不容易落山了。我們?nèi)齻€在院子里的石頭桌上吃完了晚飯,收拾一下正要出發(fā)的時候,忽然有一個人,騎著自行車拐到我們這排平房來了。
我一看就知道不好。來人是我爸爸的一個戰(zhàn)友,一年總要很正式地來拜訪一兩次,每次一定要坐夠一兩個鐘頭才覺得拜訪足夠鄭重。我媽媽好像一點(diǎn)兒也不著急,倒好茶就和這個叔叔在院子里聊天。我蹲在一旁,一邊摳著地上的小石子,一邊著急地看著他們。這個叔叔呢,大概覺得反正是來了,如果馬上就走豈不是白來了?所以即使我爸爸不在也仍然一副按老規(guī)矩辦事的樣子。我平時挺喜歡這個叔叔的,因?yàn)樗麑π『⒆雍蜌?,喜歡逗我們,可是這會兒恨不能把他直接按到自行車上去。我不斷地給我媽使著眼色,我媽總裝作看不見,好在后來她終于像剛想起來一樣說:哎呀我這里還有兩張電影票嘞,不去看就白瞎了。
但又好像是不去完全沒關(guān)系的樣子。
我們到電影院的時候,正趕上羅漢大叔被綁起來,他抬頭看著斜上方,血像瀑布一樣從頭頂上傾瀉下來。
據(jù)說鞏俐很好看。小孩子看不出什么,只感覺她和老一點(diǎn)的明星比如劉曉慶、潘虹、龔雪等長得特別不一樣。她看起來比較高大,皮膚是非常厚非常細(xì)膩的那種黃澄澄的顏色。后來她忽然死了,倒在高粱地里,而她的兒子就在傍晚的夕陽里唱起歌來:娘,娘,上西南,寬寬的大路長長的寶船……
不記得有沒有哭,只覺得這個送葬歌很特別。理直氣壯的土就成了一種洋氣。
不久前在電影院里看了《三打白骨精》。鞏俐看起來只比《紅高粱》里老了一點(diǎn)點(diǎn),還是非常厚的黃澄澄的皮膚。這一次她不再是“我奶奶”了,是一個美艷的妖精。有情有義,然而沒有人愛她。
我坐在電影院里,看著大銀幕上這個女人的臉,燈又黑著,想起很多年前那個焦慮的傍晚。一大兩小的三口急慌慌地跑到電影院兒,檢票人早就退回小屋子里去了,門口又黑又安靜,一地瓜子皮。
電影院兒外面的這幾十年快得不像是真的。那個披著窗簾布的魔術(shù)師,在過道里跑步,腳步聲又大又黏。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