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向西
遠古,人們擇水而居。水帶來了沃土、草木、牛羊、便利而便宜的交通。人類就是這么發(fā)展來的,在水邊,漁獵,開墾,耕種,種出糧食、果木、蔬菜,擁有了變幻萬千的生活……居住在河岸的人,繁衍著壯大,漸漸向著更深,更遠,更龐雜的地域開拓疆土,直至覆蓋整個陸地。
民歌,也像是世界上的河流,河系縱橫,四通八達。古老的人類,依水而歌,這些歌生長、更迭,一代一代,然后演變、蔓延、拓展,到達更深,更遠,更龐博,更廣大的場域,繁衍為音樂上的大千世界。
民歌是民族的。有多少民族就有多少民歌。它的根扎在土里,代表著一方水土和人文,是土地、風、四季、族群的聲音。后來,廣泛流行于全球的音樂為歐陸古典體系主導,這是歐洲民歌所衍生的體系,民歌不一定跟它一個家族,可能是平行的家族。因為根植在自己的土地上,它往往顯得土、糙、不諧和。不識其真面目的人,甚至以為它低級、丑陋,上不了臺面。
民歌是野性的,是未馴化的野生事物。出生不為什么,只因為有適宜的氣候,有生命的沖動,就長起來了,開出了花朵。從美學根源上說,民歌是激情,在激情中人要呼喊。這呼喊,就是歌。人類最初的歌,就是民歌。
民歌是附麗于語言上的。歌最早是語言。由于情緒激動,由于內心顫抖,說話的聲調和節(jié)奏扭曲了,升華了,變成了歌。歌是語言的激情形式,語言是歌的家,也是音樂的家。世界上各個民族的民歌,考察它們的初態(tài)我們會發(fā)現(xiàn),其節(jié)奏是不規(guī)則的,速度是隨意的,由語言的形式而自由形成。旋律則是由音高起伏不大的短小片斷串織而成,由說話的音調自然形成。就像中國戲曲,建立在方言之上,旋律(中國人稱之“腔”)、節(jié)奏(中國人稱之“板眼”)正是地方話語調、頓挫的擴展;英美民歌,是對英語語調、說話特征的擴展。
以中國為例,便有五種民歌形態(tài):
一種是祖先傳下來的,民族的原歌原唱。近年來,傳媒給了它一個封號,叫“原生態(tài)民歌”。中國唱片總公司出過四種“原生態(tài)民歌”,分別是陜北信天游、青海花兒、蒙古長調、山西左權羊倌歌。此外,回族、維吾爾族、哈薩克族等,各有其歌曲專輯的CD傳世。
一種是學院派民歌,這是今日大眾舞臺上的主流,代表歌手如宋祖英、祖海等。學院派民歌從唱腔上說,是從民歌中萃取的民族聲樂;從創(chuàng)作上說,是專業(yè)作者吸收民歌特色后對民歌的仿作。它們往往有炫目的技巧,千人一面的聲腔,卻不太接地氣。
一種是城市中的民歌,以民歌為體,以城市的新生活為素材,一批民間歌手在城市中的演唱作品。在以CD為載體的唱片工業(yè)倒下之后,以彈唱姿態(tài)出現(xiàn)的民歌手在城市酒吧蔚然成風,“野孩子”、楊一、周云蓬、小河……哦,這個名單是列不盡的。
一種是看不見的民歌。民歌滲透在各類音樂里,是骨血、靈魂,是花邊兒、胡椒面,也可能是虎皮、大旗。但是,毫不夸張地說,各類音樂都是民歌的子孫,這是繁衍幾百萬年的龐大家族。人類有多長,民歌差不多就有多長。
還有一種民歌,這是近年突然爆發(fā)的——它回到民歌本源,回到語言的根,同時也站在這一代人生存所面對的各種糾纏、斗爭之中,試圖創(chuàng)生出像傳統(tǒng)一樣樸素、純粹、強大、近似原生的歌謠。這類嘗試中最好的作品,有一種與天地人相往來的創(chuàng)世氣息。這類民歌還不多,但是已足夠驚人,我近幾年聽到的有:馬常勝的《油菜花開的季節(jié)》、“五條人”的《一些風景》、關棟天的《短歌行》、羅思容與孤毛頭的《攬花去》、張廣天的《楊柳枝》等。
世界其他地方的民歌版圖,也大體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