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作文本上寫的理想跟真實的理想沒有半點關(guān)系,但我知道這么寫能得到老師和家長的贊譽(yù)。其他小孩當(dāng)然也都知道。小孩感興趣的是白日夢,比如變成奧特曼什么的。但如果給他一根棒棒糖,他絕對可以放棄變成奧特曼。
六歲時,我騙表弟,說我家電視能收兩百個臺。其實我家連閉路天線都沒裝,只能收兩個臺,中央一臺和駐馬店臺。裝了閉路的家庭能收二十個臺。表弟小我一歲,受了我的騙。他問二百個臺都有哪些,我把字典后邊的國名背了一遍,湊不齊,再加上省名,也就差不多了。
兩三年后,發(fā)現(xiàn)這謊編得很爛,好在他記性不好,早忘了。我卻沒有忘,那是我幼年時代吹過的比較大的牛。后來跟小學(xué)同學(xué)吹過我家的藏書??上芎⒆硬粚W(xué)習(xí),對藏書不感興趣,反駁說你家有錢嗎,有多少玩具,多少變形金剛和四驅(qū)車?我不能答。他說,藏書頂個屁用。
有個說法,說成功就是要實現(xiàn)小時候吹過的牛,這是扯淡。我小時候吹牛要成為孫悟空。小孩吹牛時根本不會去想如何實現(xiàn),只沉浸在吹噓的快樂中。
小孩說我家有個兩米高的變形金剛,并不代表他將來要買,只要別的小朋友信了,就等于有了。反之,即便真有,別的小朋友不信,也等于沒有,非得抱到學(xué)校給人看了才算數(shù)。小孩的幸福來得簡單,想象到什么,就即刻得到了樂趣。成年人則反之,想象到什么,就即刻有了得不到的苦惱。
吹牛就是吹牛,圖的就是眼下的快樂,傻子才為吹過的牛奮斗。那就不叫吹牛,而叫談理想了。成年人總以為小朋友喜歡談理想,那是成年人發(fā)覺了生活的貧乏無奈,明白自己日漸喪失了談理想的資格,而以為小朋友具備。其實小孩根本對談理想不感興趣,理想不過是寫作文時大人逼著要的東西。
我在作文本上寫的理想跟真實的理想沒有半點關(guān)系,但我知道這么寫能得到老師和家長的贊譽(yù)。其他小孩當(dāng)然也都知道。小孩感興趣的是白日夢,比如變成奧特曼什么的。但如果給他一根棒棒糖,他絕對可以放棄變成奧特曼。
小孩雖然吹牛,但其實是不吹牛的。他們吹牛不過因為想象力太豐富,需要釋放。一旦了解到生活的諸多約束,就對吹牛興味索然了。而成人談理想,也不是談理想,理想只是一塊遮羞布,他們想談的是欲望。欲望不能直白地說出來,那不體面,披上理想的華服,就體面了。一個大學(xué)同學(xué)說他的理想是做導(dǎo)演,雖然他從沒讀過電影和編劇的書。
喜歡吹牛的小孩其實是有理想的,而喜歡談理想的小孩則沾染了大人的俗氣,成人的欲求映照在天真爛漫的心地上,令它污濁了。我讀小學(xué)的時候,優(yōu)秀作文選里,凡是預(yù)測未來,優(yōu)秀的無一例外是說,到2000年的時候,我們就已經(jīng)居住在南極或者月球了。后邊名師點評道:這是一篇極富想象力的文章?!菲?。最沒想象力的就是這種,爛大街的文章都這么寫。我倒聽過一個小孩吹牛,比這有意思多了。
他說,他家準(zhǔn)備買個飛船,可以帶全班同學(xué)去月亮上玩。另一個小朋友要求現(xiàn)在就去。他說現(xiàn)在還沒有買,買飛船要到上海,其他地方?jīng)]有賣,但上海又太遠(yuǎn),周末去來不及,會耽誤下周一上課,那就只有等到暑假。當(dāng)然,在暑假到來之前,所有的小朋友都把這個牛忘掉了。
我的兒童時代就是在與小朋友的相互吹牛中度過的。隨著兒童時代日漸遠(yuǎn)去,也就漸漸無??纱盗?。但有些人不知為何,在身體和頭腦日漸發(fā)育成熟之后,居然沒有喪失吹牛的愛好。比如我的高中同桌。
我拿了碑帖到教室,同桌腦袋探過來,瞄了一眼,點了點頭。我說,你懂書法?他說,我只懂狂草。我說,誰的字好?他說,太祖不錯。太祖就是毛澤東。
他好打籃球,自稱打遍一高無敵手。我說,那二高呢?他說,打遍二高一只手。一次在操場比賽,他是替補(bǔ)。場上有人連投了五個三分,皆中。我說,這人水平不低啊。他嘴一撇:老子三個月不摸球,打他也松松的。后來他上場,籃筐下投了三次,皆不中。今天沒手感,他說。
他高一暑假去了趟鄭州,隨后兩年里,跟人聊天,總是提“我在鄭州的時候”。食堂吃飯,遠(yuǎn)遠(yuǎn)見他走來,有人打賭,說他肯定會提起鄭州,果然對了。在他的描述里,鄭州是個很開放的城市,隨便在路上碰見一個騎單車的姑娘,就可以開口請求:美女,可不可以載我一程?姑娘就會欣然同意。多年以后,我盤桓在鄭州待業(yè),發(fā)現(xiàn)欣然同意載你一程的只有開三蹦子的大媽。
后來畢業(yè),漸漸沒了他的消息,同學(xué)聚會也不見他參加了,但我還會常常想起他,尤其是聽別人說起“我在xx的時候”的時候。
這樣的人真是不少。有人愛說,“我在北大的時候”,有人愛說,“我在劍橋的時候”,有人愛說,“我在歐洲的時候”。偶爾說一次不算,愛說就是跟人見面,總是似有意又似無意地提起。
為什么總喜歡提起過往呢,也許那是他生命中稀缺而出彩的部分,時過境遷,眼下的境遇令他失落,于是便常常聊起當(dāng)年。
成人吹牛常用三個詞:一個是“我同學(xué)”,一個是“我朋友”,還一個是“我當(dāng)年”。而最讓人落寞的就是“我當(dāng)年”。
一個49歲的留著長發(fā)的男人,說當(dāng)年的北京,他是最早買摩托的人之一?!澳菚r候每天夜里在三環(huán)飆車,半個北京都聽得到?!彼f去海南玩過游艇,給某明星策劃過演唱會,“一天掙的錢可以吃三年”。談到興起,短信響了,他皺著眉頭回復(fù)完,點了顆煙,用袖口擦了擦碎掉的屏幕,說手機(jī)該換了,一直沒時間,等年底就換。
當(dāng)年的事算吹牛嗎?未必這些事情不真。但它同少年時代的吹牛一樣,是沒有辦法實現(xiàn)的。少年時代是根本懶于實現(xiàn),而中年時代,則是無法回到當(dāng)初。
因此,這些話說出來,更顯得捉襟見肘。少年時代的吹牛,雖然不真,卻令人可愛。中年時代的吹牛,雖然不能說不真,卻令人可哀。一個人到了中年還吹牛,就喪失了可愛的稚氣,變成了可憐的愚昧。為了掩飾迫蹙的生計,境遇的不堪,只好拿些昔日的光芒遮掩。那光芒究竟能否算得上光芒呢,是真是假,旁人又有誰知道。縱然是真,更平添了幾分落魄。
少年時代,還可以吹些“我家明年要搬駐馬店了”這種話。中年時代,如前路渺茫,就只能提點往昔。但一個人無論如何用力地掩飾自己的境遇,舉手投足間的氣息,還是會露出窘迫,讓人一眼看穿。他努力粉飾自己,裝出體面的樣子,但這種費(fèi)力又恰恰令自己的不體面暴露無遺。在醉酒后的失態(tài)中,嘔吐滿地的穢跡里,先前的光輝都跌落無遺,露出無計掩藏的頹唐。
可是,誰又有資格去嘲笑這樣吹牛的中年呢,因為大多數(shù)的人生,都與此差別無幾。
編輯 倚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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