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一葦，原名楊義龍，生于70年代，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云南省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理事。多部作品獲國家和省級獎。供職于大理州《大理文化》雜志社。

在云南女作家中，段海珍的小說呈現(xiàn)了獨特的面貌，具有不可多得的唯一性。在我有限的云南女作家作品閱讀視野中，海男的小說以先鋒意識見長；和曉梅的小說呈現(xiàn)了籠罩在現(xiàn)代意識下的民族性；半夏的小說創(chuàng)作擅長都市題材，富有市井氣息。而段海珍的小說，幾乎所有的中短篇都指向了一個主題“女性突圍”，而這個背景卻是多元的，甚至是復(fù)雜的、瑣碎的、艱難的、浮躁的，觸目驚心的。在主人公跌宕起伏的命運中，我們再一次領(lǐng)略了作家以小說的方式給我們講述的多元人文背景下的女性命運，并發(fā)人深省，可以說是云南文學(xué)的驚喜收獲。

一、多元文化的碰撞聚合，為段海珍的小說創(chuàng)作提供了異彩紛呈的地域背景

大凡作家熟悉的地方，往往就是創(chuàng)作的“根據(jù)地”，是取之不竭、用之不盡的營養(yǎng)寶庫，比如魯迅的紹興、沈從文的湘西、賈平凹的商州、陳忠實的關(guān)中，以及先鋒派作家馬原的西藏和格非的江南。云南青年作家段海珍生活的姚安，也是一個得天獨厚的地域。姚安古稱姚州，可以說是“一座姚州城，半部云南史”。唐代，這里就設(shè)姚州都督府，是唐朝派出羈控西南各部落的重要機構(gòu)，與南詔國關(guān)系甚密。而與南詔國有關(guān)的諸多歷史事件，姚州也是一個重要的爆發(fā)點。宋代大理國后期，實際掌控著大理國命運的高氏家族也與姚安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后來高氏一直是姚州土司。直至明末清初，其中著名的高奣映是學(xué)貫古今的大哲，在川滇思想史上都堪稱耀眼的星座。而如今聳立在梅葛廣場的銅像是李贄，明代萬歷年間出任姚安知府，他也是明代的思想家。明清時期，中國最偉大的思想家和文學(xué)家或出在姚安，或客居姚安，足見姚安這個地域的奇異，這是一個產(chǎn)生思想和藝術(shù)的地域。

如果僅限于漢文化對邊地的侵蝕，這在云南不足為奇，昆明、大理、巍山、建水、騰沖等這些古城都是。但是姚安不同，這是一個交通要沖，是古時長安、成都到云南的必經(jīng)之地，唐朝將姚州都督府設(shè)在這里也就是這個原因。因此，從地域而言，西秦文化、巴蜀文化、古滇文化、南詔大理國文化、吐蕃文化都對其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我們可以從姚安人的漢語發(fā)音中找到川味，從飲食習(xí)慣中找到秦味，從性格特點中看到藏味。從民族而言，漢、彝、藏、白及其他少數(shù)民族文化都在這里碰撞聚合。從文化影響而言，儒、釋、道、巫盅文化以及現(xiàn)當代文明的沖擊，同樣對這片地域產(chǎn)生了強烈的影響。如姚安縣光祿鎮(zhèn)的龍華寺，是一座建于唐代的佛教寺院，信眾遍及滇省。姚安城中的德豐寺，依舊香火鼎盛。而孔廟、文昌宮這樣的儒、道建筑，在姚安、大姚一帶也是規(guī)模宏大。而巫盅文化，筆者揣測根植于姚州的十萬大山的圖騰崇拜，也有巴蜀湖湘文化的影響。因此，這片地域有著異彩紛呈的地域背景，是一座文學(xué)的富礦。而作家段海珍生于斯、長于斯、謀生于斯，喜怒哀樂縈系于斯。這些，對段海珍創(chuàng)作題材的選擇和作品呈現(xiàn)的思想性是密不可分的。

二、多元文化的碰撞聚合，使段海珍小說中的女性形象呈現(xiàn)了諸多可能性

在段海珍的諸多中短篇小說中，塑造了一批多姿多彩、個性迥異、生動鮮活的女性形象，這與姚安上千年以來多元文化的碰撞聚合有關(guān)。

首先是山地女人形象，大都一生悲苦，這也是舊時代女人的整體命運。曾獲“邊疆文學(xué)獎”的《紅妖》中的秋水，是一個從戲班子里買來的女人，這個妖媚的女人來到這個封閉荒涼的江邊小村“麻灣”，那是多么的不搭調(diào)，她對美好愛情與自由的向往最終屈服于艱難的生存環(huán)境。秋水是一個外來文化的符號，與邊地文化發(fā)生了碰撞，致使一輩子在不甘心中度過的女人命途坎坷，郁郁而終?！豆砗分械陌⒐闷拍贻p時被國民黨兵強暴后得了梅花毒瘡，她沒有選擇自殺，而是孤獨地活了下來，成了神秘的盅婆，是可怕的“司鬼者”。《桃花燦爛》中的桃花，是彝族梅葛山寨的年輕女子，在那種狹隘、封閉、愚頑的山村，為了追求愛情，為了短暫的幸福，受到宗族勢力的迫害，終至瘋癲。水蓮?fù)瑯尤绱耍瑦凵贤獾貋淼男W(xué)老師，卻得不到，只好離鄉(xiāng)出外打工，尋找自己的新生活。這兩個女子，置身于十萬大山內(nèi)的梅葛山寨，在與外來文化的碰撞聚合中或犧牲，或出走?！妒^的罪》中的阿果，是一個野性、充滿欲望而又無奈的女人，在城市中被丈夫拋棄，在山寨里也不能平靜地度過一生，喪失生存空間。

其次是小城鎮(zhèn)的女子，既有城市女人追風(fēng)趕潮的意識，又有小地方人的狹隘與保守，也有出奇不意的舉動?！缎友邸分械摹靶』ㄖΑ?是個有雙“杏眼”的漂亮女子，是唱“花燈”的好角兒，大膽、多情、自主，因為花燈與祝四郎結(jié)緣，也因為花燈與賣川煙的杜老板私奔。而與之相對的“四丫頭”雖然相貌平庸，對祝四郎卻一往情深，陪他患難與共。這兩個女子都具有典型的漢地市井女性特征?！睹利惾蝿?wù)》中的梅蘭和梅蓮，邊地大戶人家的小姐，在新舊政權(quán)交替的時節(jié)，都愛上中共地下黨的特派員，梅蘭因為這個男人受難一生，梅蓮因為這個男人走上了不歸路，他們的命運與國家和民族的命運聯(lián)系起來，與社會大背景相融合?！堵溲彴辍分械睦顛故且粋€經(jīng)濟優(yōu)裕、孤芳自賞的女人，她淡泊名利，卻也因為與某局長的婚外戀，落入官場緋聞中，終以悲劇收場，其背景是社會轉(zhuǎn)型期中的腐敗?！秳e問我是誰》中的韋媚，雖然著墨不多，但迫于經(jīng)濟壓力而出嫁，最后的結(jié)局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私奔的兔子》中城市女子綠綠，是當代缺少安全感和信任感的已婚女性形象?！短壹t柳綠》中的唐卡，在生活波浪推動下魂不守舍、百無聊賴，渴望婚姻之外的激情，把自己陷入情感的泥淖，這也是現(xiàn)代社會大背景下的世象。

再次是現(xiàn)代都市新新女性，空虛、壓抑、混亂不堪，也有大膽和堅定的愛情追求?！吨讣谆ā分械氖捜?，“三年前，是別人奪走了她的丈夫，三年后，她又奪走了別人的丈夫?！钡]有一絲喜悅，卻焦灼、迷惘、疑惑，陷入迷茫與虛空。《九周半》中的謝曉檬，一個典型的現(xiàn)代都市年輕女性，稀里糊涂地愛上一個完全不明身份的人，全身心地投入了九周半的時間，最后弄得身心俱疲，苦不堪言?！侗寂艿暮ｚt》中的海鷗，則是在社會亂象中迷失生活的方向，沒有自我拯救能力的都市女人?！都t塵寶貝》中的黎小樓，一心一意地做於灝村的“小三”，心甘情愿將自己的肉體與靈魂交付于一個并不靠譜的男人，卻在世俗煙云中完全喪失了做人的尊嚴?！妒Щ鸬脑铝痢分械脑S亞，則是一名大膽追求愛情，甚至不惜以悲壯的方式悍衛(wèi)愛情的現(xiàn)代女性，其性格能放能收，內(nèi)心堅定果敢，對自己的生活有著明晰的方向，哪怕為之付出再多的代價。

這些女性形象，堪稱段海珍小說中的“金陵十二釵”。

三、多元文化的碰撞聚合，使段海珍小說題材呈現(xiàn)了豐富性

在集邊疆、山區(qū)、少數(shù)民族于一體的姚安，在具有深厚歷史文化積淀的姚安，在中原文化不斷滲透的姚安，在現(xiàn)代文明不斷涌入和碰撞的姚安，小說題材就像山中生長的野生菌，俯拾皆是。作家段海珍有著豐富的底層生活經(jīng)歷，做過副村長、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辦會計，任過縣文化局副局長，她的童年生活又是在一個大山深處的彝族村寨度過，對山區(qū)農(nóng)村和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的生活狀態(tài)較為熟悉。青年之后，她大部分的時間又是在姚安城里，對城鎮(zhèn)生活也有深入的體驗，這些生活，為段海珍的小說提供了豐富的素材。

其小說題材的豐富性從地域性而言，有少數(shù)民族村寨的生活。如《桃花燦爛》和《鬼蝴蝶》，其中涉及到的“洗寨子”、“巫醫(yī)”、“養(yǎng)盅”、“司鬼”等內(nèi)容和情節(jié)具有神秘的少數(shù)民族文化色彩。有峽谷河灣和山地的民情風(fēng)俗，如《紅妖》和《石頭的罪》，《紅妖》活靈活現(xiàn)地呈現(xiàn)了一幅河谷地帶小鎮(zhèn)上的民情風(fēng)俗，恍如沈從文筆下的湘西小鎮(zhèn)，魯迅筆下的江南水鄉(xiāng)，又獨具特色，其筆下的主人公“秋水”既是“紅顏禍水”，又是“紅顏薄命”。而《石頭的罪》中山地生活的封閉保守落寞與山外時代的發(fā)展如電影鏡頭般相互切換，形成鮮明的對比，表現(xiàn)了一個時代下山里山外的大相徑庭。有小城鎮(zhèn)的生存狀態(tài)。如《桃紅柳綠》和《別問我是誰》；那些生活在從鄉(xiāng)村到城市過渡地帶的人們，他們一方面仍然狹隘、保守、小家子氣，也有小地方人的質(zhì)樸與善良，另一方面她們又渴望呼吸著來自大世界的新鮮空氣，她們渴望愛情、幸福和自由，但是卻在追求的過程中迷失了方向，終至釀了一杯又一杯苦酒。有都市中的紅男綠女。如《指甲花》、《九周半》和《奔跑的海鷗》；有的女人，離婚、再婚似乎已是一種常態(tài)，卻無法找到幸福感。有的女人，閃電般地愛上一個來路不明的人，又轉(zhuǎn)瞬消失在滾滾紅塵。有的女人，完全將自己的幸福維系在一個男人身上，終日疑慮重重，缺少安全和信任，終至患上抑郁癥，甚至于成為婚姻的犧牲品。她們完全不明白一個道理，一個連自己都不愛的人，怎么可能讓別人愛你呢？愛情不是索取，是相互溫暖和給予，如果只是單方面的偏執(zhí)，這份情感也就顯得毫無意義甚至于是一份負擔(dān)了。

從時代性而言，既有20世紀初期到中期為主要敘述背景的作品，如《紅妖》和《美麗任務(wù)》；《美麗任務(wù)》寫了女主人公梅蘭的一生，作為大戶人家的小姐，他在國共兩黨政權(quán)更迭的時期，愛上了中共地下黨夏明輝，此后她的命運就與這個男人聯(lián)系在一起，愛也罷，不愛也罷；分也罷，合也罷；幸也罷，不幸也罷；此后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后的歷次政治運動，都把梅蘭與這個姓夏的男人扯上關(guān)系。也有貫穿二十世紀中期到改革開放后的作品，如《杏眼》和《鬼蝴蝶》，《杏眼》中的主人公祝四郎，他的一生與兩個女人密不可分，小花枝和四丫頭，小花枝是他的至愛，卻與杜老板跑到川北去了，但他一輩子也沒放下這個女人，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深愛祝四郎的四丫頭在“極左”時期，曾經(jīng)一次又一次為他擋住飛來的皮鞭，將他從物質(zhì)和精神的困頓中拯救出來，并陪他走到了人生的終點。他晚年的遺憾是他沒有因為鐘愛的花燈，引起縣級文化部門的重視，他也再沒有看到小花枝一眼，這個時候應(yīng)當是二十一世紀之初了。還有改革開放后社會更迭的世象，如《落血蓮瓣》和《失火的月亮》，《落血蓮瓣》中那個自殺的局長，是殉情，還是畏罪自殺？皆有可能，令人想起王躍文的《國畫》，閻真的《滄浪之水》這些社會轉(zhuǎn)型期中的反腐小說?！妒Щ鸬脑铝痢分械脑S亞，已經(jīng)37歲了，她雖出身農(nóng)村山區(qū)，卻有著新新人類最“潮”的生活方式，選擇同居而不結(jié)婚，男友葉波的理念是即便結(jié)婚也要“丁克”。而許亞回到自己的出生地后，看到公務(wù)員招考中從外省來的警察馬飛，便一見鐘情，并與他在老家的小土樓上發(fā)生了“一夜情”，簡直就是一個離經(jīng)叛道的人物，她比那些自小生長在大都市的女性還時髦，可她的“傳統(tǒng)”卻在隨后和篇幅中顯現(xiàn)，當她得知懷了孕，并得知馬飛已死后，決定將孩子生下來，并一個人撫養(yǎng)成人，這個表面離經(jīng)叛道的女人，卻有著超人的勇敢與決絕，這是一個非常成功的形象，也是新時期女性的典型形象之一。其生活的真實和環(huán)境的真實躍然紙上，特別是山地生活的場景真實可信，讀者恍若身臨其境。

當然，也可以按農(nóng)村題材、城市題材、文化題材，反腐題材等來劃分，比如《杏眼》以“花燈”為主線，裝在一個“文化”的容器中，《石頭的罪》融入了大量的中醫(yī)文化元素，《落血蓮瓣》以官場為背景，別的作品大多能將之劃歸到“都市”和“農(nóng)村”中去。但從近期段海珍的小說創(chuàng)作來看，已經(jīng)完全淡化了這種區(qū)域和行業(yè)的界限，同一篇作品中，不同地域、不同時代、不同行業(yè)相互滲透、相互交叉得更多，還受到了西方現(xiàn)代主義、魔幻現(xiàn)實主義及中國“先鋒派”表現(xiàn)手法的影響，已經(jīng)不能按照傳統(tǒng)的小說類型來區(qū)別了。這其中特別值得一提的是《私奔的兔子》，作者有意識地模糊了城市和鄉(xiāng)村的界限，沒有時代背景，沒有人和動物的界限，沒有清晰的線索，而是創(chuàng)設(shè)了一個神秘而令人提心吊膽的氛圍，使之將人與人之間的不安全感，焦慮、不信任用一種隱晦的方式展現(xiàn)，其內(nèi)容和形式已經(jīng)同等重要了。

四、多元文化的碰撞聚合，使段海珍的小說語言呈現(xiàn)了交融性

在段海珍的小說作品中，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語言受到幾方面的影響。

一是漢語川方言和滇方言；在她早期的小說如《紅妖》和《杏眼》中，俯拾皆是的村莊童謠和花燈小調(diào)，顯而易見有著漢語川方言和滇方言的特點。如《紅妖》中的一段童謠：“張打鐵，李打鐵，打得一塊鍋鏟鐵，炒得一鍋騷豆子。豆子放個屁，鐵匠好日氣。小豆子不拿器，筲箕肚子麻稈腳，底線脖子橄欖頭。聾子鐵匠不成氣，討個老婆又美器，馬蜂腰，戲子臉，隔壁張三望著更齪氣……” 這段童謠中的一些詞匯如“日氣”、 “美器”、“ 齪氣”等詞，明顯就是川滇漢語方言?！缎友邸防锏幕?，更是充滿著方言俚語：“隔河望見粉團開，只得見來不得挨，挨你站站強如坐，跟你坐坐強如挨?！边€有“桃花紅，李花白，愛走花山小鬧客；不擦粉，比粉白，不打胭脂桃花色，眉毛彎彎杏兒眼，眼兒杏，你想哪個我曉得”。這樣的小調(diào)隨處可見，在文字敘述中也屢屢出現(xiàn)。

二是姚安本地少數(shù)民族語言如彝族語言；在《鬼蝴蝶》《桃花燦爛》、《石頭的罪》中，不僅直接使用彝語名字，還大量使用彝語詞匯。如《鬼蝴蝶》中，火神叫“阿依蝶盅”，“阿吉支咧！阿朵嘎咧”是阿依蝶盅在說水冷呀，來烤火。《桃花燦爛》中，羅婆婆的一段話，也極有地域特色：“老娘真是瞎了眼，要不是當年年紀小，鬼迷心竅戀上你的破嗓子，跟你翻墻爬屋上了你的鬼當，老娘才不會到你倮傈家活守寡，老娘才四十歲?。±夏锸撬佬乃氐馗四?，你偏讓老娘在別的男人身下懷了崽，又來上你的賊床。現(xiàn)在倒好，男人們一個個死光了?！笨胺Q梅葛村的經(jīng)典“村罵”。

三是西方文學(xué)作品翻譯語言；在段海珍近幾年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使用外來翻譯語言的篇幅也屢見不鮮，如《私奔的兔子》、《奔跑的海鷗》、等，不僅作品標題“歐化”，而且語言的表述方式也有改變?！端奖嫉耐米印分械牡谝痪洹澳莻€燈火煌煌的夜里，我誤入一片雨中森林?！本褪堑湫偷奈鞣浆F(xiàn)代主義的敘述方式，“燈火煌煌”、“夜”、“誤入”、“雨中的森林”，一下子把人們帶入了作者設(shè)置的懸念之中，“燈火煌煌”是萬丈紅塵，而“夜、雨中的森林”顯得詭秘，“誤入”令人擔(dān)心，這樣，這篇小說的基調(diào)就算定下來了，這就是好多西方現(xiàn)代派文學(xué)作品或是拉美文學(xué)作品的語言表述方式，用語言自身創(chuàng)設(shè)語境。在《奔跑的海鷗》中，“海鷗突然覺得她的靈魂不在身上了，海鷗看見她的靈魂變成一只白色的大鳥從她的身體里飛走了?！边@也是很典型的西方現(xiàn)代主義表現(xiàn)手法。

四是網(wǎng)絡(luò)文學(xué)語言。在《失火的月亮》中，“我們在一起，除了做愛、昏睡、上網(wǎng)、游戲、美食、購物、發(fā)呆，其他好像什么都沒有。真的，什么都沒有。”也是很常用的網(wǎng)絡(luò)小說表達方式，已經(jīng)很多了，還說什么都沒有。在《紅塵寶貝》中，語言表達方式很接近時下的網(wǎng)絡(luò)小說，而且頻頻分段。

“他說，寶貝你真的會跟我一起走嗎？

我說，去哪兒？

他指著一片懸崖說，那里。

我看見他身邊站著一個淚水漣漣的女子。他的腳下是萬丈深淵。

我說，我們這是在哪里呀？

他說，寶貝，你不知道嗎？這是紅塵。

我看見自己飄在空中，四周氤氳著薄薄的細霧，腳下是一望無際的荷田。

他燦然一笑，對我說，這是2015年的荷花，你看所有的荷花都在為你開放。

我看見，他的笑容很干凈，那是上輩子就為我而留的笑容。

我知道，此生，他已不會再來。

這種語言表述方式和分段方式也和流行的網(wǎng)絡(luò)小說極為接近，有沒有《花千骨》的味道？

五、多元文化的碰撞聚合，使段海珍小說表現(xiàn)手法呈現(xiàn)了復(fù)雜性

段海珍小說表現(xiàn)手法的復(fù)雜性，以《私奔的兔子》為代表，這篇小說借鑒了西方的現(xiàn)代主義表現(xiàn)手法，融入一些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色彩，與格非、馬原、殘雪等為代表的中國先鋒派小說“對接”，誠如《民族文學(xué)》編輯提示所言：“沒有人會對一個引人入勝的故事產(chǎn)生反感，然而我們看到的更多是枯燥乏味的講述，是作家們的創(chuàng)造力想象力枯竭了，還是文學(xué)期刊編輯選稿時過于謹慎和刻板？這是《私奔的兔子》在本期發(fā)稿會上引起的一個話題。該小說敘述詭異、懸念迭起，閱讀的過程猶如‘誤入一片雨中的森林，朦朧、潮濕、神秘、驚悚，只有完成全部的閱讀，陽光才撥開層層迷霧，讓我們得以看清橫亙在山外游客與山民之間，獨龍?zhí)毒用衽c山下那個叫‘塔白的村莊之間，以及木匠楊貴與愛他的嬋妹，‘我與丈夫博爾之間，甚至我們每個人之間都存在著的誤解與隔閡。無法逾越的隔閡是可怕的，正如小說中關(guān)于麻風(fēng)病的謠傳，終將釀成悲劇。這或許是該小說帶給我們快樂閱讀體驗的同時，值得我們警醒之處吧。”

當然，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先鋒派”代表作家馬原曾說，他將小說的形式當成內(nèi)容，在他的小說中，有些形式甚至大于內(nèi)容?！端奖嫉耐米印访黠@也是一篇形式與內(nèi)容近乎結(jié)合得完美的作品。從內(nèi)容來看，敘述奇詭迭宕、充滿懸念，迷惑眩目，而又引人入勝。并非如有些西方小說看過后，完全記不得其中的情節(jié)。在形式上，此篇小說與作者其他的小說又絕不雷同，沒有單一的線索，或者是線索很多，互相交融。綠綠與博爾要到郊外的“塔白”去住一晚，這是第一條線索，袋鼠媽媽與孩子的緊追不舍是第二條線索，類人類猿的村中老漢是第三條線索，這三條線索構(gòu)成了三種敘述的指向性與可能性，每一條線索展開都可以是一個故事。第四條線索是木匠楊貴與妻子小米、與情人嬋妹之間的“情死”，這是一個單獨的故事，卻被作者毫無理性可言地嵌入了前三條線索之中，你又找不出這個嵌合有什么毛病。

此外，那個叫“塔白”的村莊與山外的世界是那么近，只是郊外，卻又是那么遙遠，就好像走進了傳說中的“鬼市”。綠綠是人，卻長出了兔子的毛，袋鼠媽媽與山外遇見的女人是一體，村中的老漢是一只年邁的猴子，還有那一片片、一地地妖艷的桃花，令人如置身蒲松齡的“聊齋”，人和動物、植物之間都是可以相互轉(zhuǎn)換，是一體的。

讀過《私奔的兔子》，會有好多疑惑。這是一個什么時代背景的故事？那個叫塔白的廢墟似的村莊，以及那個好像土匪窩一般的獨龍?zhí)妒欠裾娴拇嬖冢孔髌分械木G綠和博爾之間是什么關(guān)系？如果按《民族文學(xué)》編輯手記里說的是丈夫與妻子，那為什么又要“私奔”？可是如果不是“私奔”，又怎么會有結(jié)尾的幾句話：

“她平靜地說，其實你比誰都貪婪，不然我原先的那個家怎么會消失呢？

我惱羞成怒地哭喊著，博爾，是你欺騙了我！

博爾溫和地說，我怎么會欺騙你呢？你永遠是我最愛的公主！”

這根本構(gòu)不成邏輯，博爾到底是丈夫還是情人，那個女人（袋鼠）與博爾之間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這些都不重要，是作者有意設(shè)置的一個模糊曖昧的圈套，這是一個夢境，人生如夢。

亦真亦假，如夢如幻，敘述打破了傳統(tǒng)敘事的邏輯性，作者營造了一個如博爾赫斯筆下的迷宮。在讀完了懸念迭出的文本后，我覺得作品所呈現(xiàn)的，不僅是《民族文學(xué)》編輯所說的“隔閡”，還有人與人之間信任的缺失，現(xiàn)代人個體的焦慮、缺乏安全感，對現(xiàn)實的逃避等各種“現(xiàn)代病“都有呈現(xiàn)。這樣的作品，如有神助，或似一個完整的夢境，而絕非一般人的想象力所能抵達。由此可見作者有著很高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天賦，表面看似苦心經(jīng)營的文字迷宮，實際上卻是一個天才女性的神來之筆。

此外，《紅妖》文本的花瓣式結(jié)構(gòu)，也相對較為傳統(tǒng)的線性敘述復(fù)雜得多?！妒Щ鸬脑铝痢芬缘谝蝗藬⑹龅摹跋拗詳⑹觥狈绞剑蚕鄬τ须y度。還有《鬼蝴蝶》中關(guān)于“巫盅”的描述，本身就具有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色彩，而《桃花燦爛》、《杏眼》、《美麗任務(wù)》等或倒敘、或插敘的中規(guī)中矩的傳統(tǒng)式敘述和《奔跑的海鷗》、《紅塵寶貝》等篇幅中的任意揮灑，從中亦可看出作者小說創(chuàng)作的多元化試驗。

六、多元文化的碰撞聚合，使段海珍小說充溢著濃郁的因果輪回色彩和神秘氛圍

前面提到，姚安是一個佛教興盛的地方，其佛教文化與大理“妙香佛國”有很大的淵源。段海珍對佛教文化頗有興趣，并大量閱讀過佛經(jīng)，接觸過一些僧人，對佛教文化的耳濡目染也影響到她的作品的思想性，或在小說內(nèi)容中頗多體現(xiàn)。比如《紅塵寶貝》表面看似天馬行空信筆揮灑，但是稍有一點佛教“因果輪回”常識的人都知道，這一篇表面看起來現(xiàn)代氣息很濃，近乎于網(wǎng)絡(luò)文學(xué)的小說，其實很傳統(tǒng)，就是將一個人的前世的愛情糾葛一一寫來，前世可能是男身，也可能是女身，是一只紫貂，或是一棵樹，沒有一點佛學(xué)知識無法寫出“六道輪回”般的情感故事。在《九周半》中，作者花了很多篇幅來寫佛學(xué)常識，力圖將佛家的“無?！迸c現(xiàn)實生活中愛情的不可捉摸結(jié)合起來。其他一些小說中，人物的命運也有著因果報應(yīng)的色彩。

在十萬大山的深處，有古老的彝族山寨，這里有古老神秘的巫盅文化，即便在現(xiàn)在，還有“畢摩”這一神職。而彝族和白族的土主崇拜、本主崇拜，也帶著一定的神秘色彩。其實，早在二十世紀初，沈從文等人的小說中，就寫到湘西的巫盅文化，司鬼者、趕尸人等，這在段海珍小說中也頻頻出現(xiàn)。在《桃花燦爛》中，有這樣一段話：“桃花說，是村里的巫醫(yī)到山上找來打胎草，熬水逼著她喝下。巫醫(yī)是村里的太醫(yī)又是村里的神漢，能看相能治病又能端神送鬼。黑袍下面一具干癟枯瘦的身軀，竟然控制著法力無邊，要是誰犯下了村規(guī)，就再也別想逃過他那神秘斗篷下面閃著幽光的眼睛?！痹凇豆砗分?，也有很多神秘的敘述如：“瓦窯后面的山坡上有一棵千年大青樹，村里的人說，那棵樹上吊死了好多殉情的人。阿姑婆敢住在瓦窯里是她有著司養(yǎng)鬼魂的本事，她每天睡在瓦窯外面的草坡上烤太陽是為了與鬼魂交流，因為在太陽下人的眼睛無法看清鬼魂，只有司鬼者才可以看見。到了下午那些殉情的鬼魂就會被她喚回到瓦窯里去。有人還在太陽落山的時候看見過樹上有人吊著的影子?！薄坝幸淮危谀赣H房間里看到一只碩大的黑蝴蝶，那蝴蝶渾身長滿了絨毛。他剛用手逮住蝴蝶的翅膀，母親就驚慌地叫著打落了他手里的蝴蝶。母親說，那是鬼蝴蝶，那是飛盅……”

在《私奔的免子》創(chuàng)作談中，段海珍坦然道：“塔白是我童年的一個村莊。塔白是一個彝族老女人的村莊。那個女人精通巫蠱術(shù)，她可以光著腳板從燒紅的鐵犁頭上走過；她可以抓住她男人的衣領(lǐng)把他放在火上烘烤；在她的面前，任何人的憲法都不起作用；她仿佛掌控著生命的密碼，可以讓死去的親人與活人對話?！?/p>

你看，在這樣一片神秘的土地上，神性的寫作也是合情合理的。

七、多元文化的碰撞聚合，使段海珍小說中的“女性突圍”呈現(xiàn)出軟弱性、妥協(xié)性和悲壯色彩

終于要說到這個問題，即便作家的創(chuàng)作再九曲十八繞，最終要回到創(chuàng)作主題上。《鬼蝴蝶》和《紅塵寶貝》兩部小說集，較為集中地表現(xiàn)了女性的“突圍”。

也許這個話題并不新鮮，過去時代叫“婦女解放”，太平天國起義時，綱領(lǐng)上就提到了“男女平等”，上個世紀初爭論的一個主題是“娜拉出走后會怎樣？”魯迅用《傷逝》這篇小說回答了這個問題，我的理解是，即便再完美的愛情，在沒有面包和牛奶的前提下，終將土崩瓦解，所以，人們應(yīng)當在解決了物質(zhì)生存的前提下，才能談愛情。

一個多世紀過去了，似乎這個問題并沒有得到徹底的解決。在段海珍的小說中，女性“突圍”也遇到了種種障礙。

首先是物質(zhì)制約了精神，這些女性的時代背景主要是上個世紀中期至改革開放前。比如《紅妖》中的秋水，她是村里的老獨人李阿根從戲班子里買回來的，這就是造成她一生坎坷的根，并將這種坎坷延伸到下一代。盡管她也試圖反抗，但再也走不出貧困的麻灣。他也想追求自己的幸福，與“阿寶”偷情，相戀了一輩子，直到年老體衰無疾而終，而守望她一輩子的阿寶也喝草烏酒殉情了。凄美的愛情，終因貧困與封閉、愚昧受阻。她的“突圍”最終沒有成功?！缎友邸分械男』ㄖ退难绢^，卻不是因為物質(zhì)的因素，小花枝表面成功了，跟著賣川煙的杜老板跑了，最終卻跑了回來，也不知到哪兒去了。四丫頭雖然一輩子守著祝四郎，表面似乎也成功了，但祝四郎并不愛她，從感情上也難達成和諧?！豆砗分械陌⒐闷?，因被糟蹋染上梅毒，卻沒有選擇死亡，她以另外一種方式“突圍”，她成了傳說中神秘的盅婆，她用中草藥為自己療病，并在瓦窯中獨居了一輩子，最后以自焚的形式結(jié)束了自己痛苦孤獨的一生?！短一N爛》中的桃花，她的突圍與物質(zhì)和精神都有關(guān)系，她不愿守著無愛的婚姻，和小學(xué)里的代課老師偷情，并懷了孕，被村里人罰“洗寨子”，從物質(zhì)和精神上進行雙重打壓，接著還要讓巫醫(yī)折磨她。最終，她瘋了，成了一個完全的失敗者。而另外的女人水蓮，同樣也愛上了山寨的小學(xué)老師，她的突圍方式是離開梅葛村到山外去打工，也許在那邊才能找到自己的最愛，這樣就有了一線生機?！睹利惾蝿?wù)》中的梅蘭和梅蓮，一個終其一生為一個叫夏明輝的男人苦守，雖然得以善終，卻也孤苦伶仃一輩子，是左傾的政治背景，釀就的一杯苦酒。梅蓮索性上山做了土匪，被鎮(zhèn)壓了，這是極端時期的女性突圍。

改革開放之后，人們生活質(zhì)量提高了，女性的突圍已經(jīng)不再為物質(zhì)所圉，或者受物質(zhì)制約的因素少了，但卻在精神上面臨著前所未有的困惑。她們必須為自己的困惑找到一個突破口，從而找到屬于自己的幸福和歸屬感?！吨讣谆ā分械谋蝗藠Z夫又奪人夫的蕭蓉，《九周半》中快餐式戀愛的謝曉檬，《奔跑的海鷗》中解決別人的心理障礙卻無法解決自身心理障礙的海鷗，《紅塵寶貝》中甘當別人“小三”的黎小樓，《石頭的罪》中的阿果，她們最終都完全喪失了自身的幸福。這其中的外因是轉(zhuǎn)型期社會泥沙俱下，魚龍混雜，人性在復(fù)蘇的過程中失去了約束。從內(nèi)因講是現(xiàn)代女性自身的弱點，浮躁、貪婪、自私、卑怯，放縱，同時又沒有自立自強的決心和信心，將自己的個人幸福維系在外物之上。因此，我說，改革開放以來的女性突圍具有軟弱性和妥協(xié)性。

但是，《失火的月亮》中的許亞，卻是一個成功突圍的女性，她敢愛、敢恨、敢放棄，敢獨立。她敢一見鐘情，敢“一夜情”，敢懷孕，即便那名男人死于非命，她也敢將孩子生下來。她的內(nèi)心堅定、強大、自信，她愿意為此背負一生的重擔(dān)。她的突圍至少從精神上是成功的，也是悲壯的。

我想，作家要告訴我們的是，多元文化碰撞聚合下的女性突圍，其實要走很長的路，才能真正實現(xiàn)女性的自立、自強、自信和自主，從父系氏族社會至今，這是多么艱難的征途。

即便再艱難，突圍之路仍將繼續(xù)，正如作家在《紅塵寶貝》中所言：“我正在路上。因為，有一個我正在世界的另一端等我，我眼前的出發(fā)就是為了和未來的我相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