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天
這個世上不是只有黑與白,還有灰色。那些游走在灰色地帶的人,整日在風(fēng)雪狂瀾中奔走,然無論其去過哪里,做過什么,最終都會被冰雪掩蓋。既不顯赫與人前,亦不留名于身后,謂之踏雪者。
楔子
終于有消息了?杜郁非看著袁彬,輕輕揚(yáng)眉道:“去大內(nèi)。”
夜空中飄著點(diǎn)點(diǎn)春雨,繁華的街道車水馬龍。
“若圣上不準(zhǔn),你別抗旨。”羅邪一路送出杜府,小聲道。
“我有分寸?!倍庞舴屈c(diǎn)頭。
“嫂子,不會有事的。”袁彬也對羅邪道。
羅邪擠出一絲笑容,目送夫君的馬車消失于夜色之中。她很擔(dān)心他會一去不返,結(jié)婚才一個月,日子剛剛開始啊。說來,羅邪之前在江湖上的刀光劍影里從未怕過,這成家才沒幾天,就開始為了杜郁非提心吊膽。
馬車?yán)?,袁彬道:“大哥,你若真的走了,錦衣衛(wèi)這頭猛獸會變成惡獸的?!?/p>
杜郁非沉默了一會兒,慢慢道:“眼下危險的不是錦衣衛(wèi),而是東廠。我本不知辭官后會有多大的影響,但辭呈交上去后,這幾日京城的動靜,讓我也有點(diǎn)擔(dān)心。”
“那你為何在圣上把你的辭呈留中不發(fā)后,又上了第二封?”袁彬皺眉道。
杜郁非道:“我不得不走。我想,今夜皇上召見,他也是有了定論?!?/p>
為何不得不走?袁彬并沒有追問,二人一路沉默,眼看馬車到了紫禁城,他才道:“若你走了,我也辭官。”
杜郁非走下馬車,看著收斂的春雨,苦笑道:“你是袁家的人,走不了?!?/p>
陳普生帶夜行組刺殺圣駕一案中,錦衣衛(wèi)指揮使賽哈同被殺身亡。案子結(jié)束后,杜郁非遞交了辭呈。
沒多久后,彈劾他的奏折如雪片般到了御前。因?yàn)椤耙剐薪M一案”引起了幾個結(jié)果,第一錦衣衛(wèi)指揮使的位置空出來了:第二,那一天御前的大臣死了好幾個,這事必須有人擔(dān)責(zé)。
究竟由誰擔(dān)呢?朝廷里那些見風(fēng)使舵的言官們,對此有一個默認(rèn)的風(fēng)向把握。若是杜郁非被任命為新的指揮使,則這次彈劾就是做做樣子,因?yàn)檎l都不愿真的去招惹,日后定將權(quán)焰滔天的“錦衣衛(wèi)指揮使”。而若杜郁非沒能上位,那這次彈劾就變得完全不同。
而讓人著急的是,皇帝朱瞻基把杜郁非的辭呈留中不發(fā),對那些彈劾也不做評價。當(dāng)所有人為圣心眷顧而妒忌杜郁非時,杜郁非卻又上了一道辭呈。
杜郁非進(jìn)入御書房,恭敬行禮后垂手而立。
“你不想做指揮使?”皇帝低聲道,在空曠的房間里有些刺耳。
杜郁非沉聲道:“微臣,難當(dāng)大任?!?/p>
“你難當(dāng)大任,那朕還指望誰?杜郁非,你在朕身邊那么多年,既然想要走??偟昧魩拙鋵?shí)話?!被实厶值溃白??!?/p>
“臣不敢?!倍庞舴强嘈Α?/p>
“坐吧。今夜若朕許你辭官,也許有生之年我們也見不到了?!被实墼捳Z中帶著苦澀,讓杜郁非心頭一顫,“你辭官是因?yàn)榕铝??還是因?yàn)槟愀赣H陸天冥?”
“臣謝座。”杜郁非小心坐下,回答道,“微臣以為,臣是不祥之人,總是將江湖事帶上朝廷。使得皇上和群臣受到無辜波及。盡管屢屢化險為夷,但那是圣上洪福齊天。杜郁非并無什么功勞,相反還有罪責(zé)?!?/p>
“這是某個御史發(fā)的昏聵之言。你居然用來做借口?!被实酆眯Φ馈?/p>
杜郁非道:“這次圣上在大內(nèi)受傷是事實(shí)。”
皇帝笑了笑,忽然換了話題道:“你留下唐五唐四,問清了你爹當(dāng)年的事吧?”
“他們也只知道一些鱗爪。要想知道當(dāng)年事的全貌,怕是不可能了?!倍庞舴腔卮?。
“朕也對那時候的事很好奇。所以找人問了問。也許我們把彼此知道的匯總,就能知道當(dāng)年的真相?!?/p>
杜郁非一怔,疑惑地看著皇帝。
皇帝道:“靖難時,陸天冥曾做過朕的保鏢。而在永樂初年,他和我們東宮走得很近。后來,他忽然亡命海外,據(jù)說那件事有許多謎團(tuán)。若是朕要繼續(xù)用你,就要確保沒有對不住你陸家的事。所以,這個月朕找了一些當(dāng)年的老人回來問話?!?/p>
“臣惶恐?!倍庞舴窃俅坞x座行禮。
“不用。你先把你知道的那部分說了。從永樂二年開始?!被实勐?,“不用忌諱什么。當(dāng)年父皇和朱高煦那點(diǎn)事,誰能比朕更清楚?”
[一]
看著燈火輝煌的秦淮河,陸天冥慢條斯理地拍了拍欄桿,轉(zhuǎn)過身道:“把幸存者帶回死牢。把尸體送回各大營,這的人沒有死過,這的事沒發(fā)生過?!?/p>
“兩邊的大人若是問起來?”唐十一小聲道。
“他們知道是我處理的,就不會問了?!标懱熠た粗且坏氐氖w,冷笑道,“可惜了,沒死在戰(zhàn)場,卻死在內(nèi)訌上?!?/p>
這里是秦淮河邊的意德居,這次的斗毆死了三個,傷了十一個,是分屬太子和漢王的軍士。入秋以后,盡管永樂帝北上前有言在先,嚴(yán)禁各方?jīng)_突,但太子和漢王的爭斗還是越演越烈。
“我查了一下,此事是漢王的人起的頭,最近三起事件都是那邊的問題?!碧莆鍙耐忸^進(jìn)來道。
“此事你們不用管,更不可議論?!标懱熠げ辉S對方繼續(xù)說。
“漢王……”唐五欲言又止。
陸天冥道:“能避則避。把這里處理干凈?!?/p>
唐十一等對方離開,才小聲道:“五哥,你怎么看?”
唐五道:“各地彈劾我們的奏折在增多,雖然近三個月我們夜行組什么都沒做。但外頭仍將各種罪名安在我們頭上。就如紀(jì)綱他們做的惡事,外人也說是我們做的。最尷尬的是,我們在朝里不站隊(duì),漢王那邊和太子那邊都不對我們施以援手。若任由輿論攻擊,怕是陛下將不得不解散我們,來安撫人心。”
“大哥會做選擇的。”唐十一看著地上的尸體,“我相信他?!?/p>
唐五道:“自從家里出事,大哥做事不像從前那么穩(wěn)。我怕他錯過機(jī)會?!?
“換你,你想選誰?若是我們站錯了地方,那未來前程就沒有了?!碧剖焕湫Φ溃爱?dāng)今圣上愛殺,而且一殺就是很多人。在大哥決斷前,你不要自作主張。出了亂子,整個唐門都不夠死的。”
唐五摸摸鼻子,但他真的認(rèn)為陸天冥有些不在狀態(tài)。
陸天冥走出意德居,微涼的河風(fēng)吹來,讓他稍微緊了下衣袍。經(jīng)過靖難的他遍體鱗傷,天氣稍有變化身子就出問題。對于兩個皇子的斗爭,他并不想?yún)⑴c,尤其是在不知皇帝真實(shí)想法的情況下,更不能輕易站隊(duì)。弟兄們著急,他又何嘗不急??此苼y世早結(jié)束了,但戰(zhàn)后的道路仍舊艱險。
沿著河岸走過三座石橋,河邊停來一只烏棚船,陸天冥彎腰進(jìn)入船艙。
大太監(jiān)馮永將一盞熱茶遞過來,陸天冥抿了一口,問道:“什么事那么急?”
“老二那邊要見你。”
“有何變化?”陸天冥問。
“萬歲答應(yīng)老二不用去云南了。所以那邊認(rèn)為重新占據(jù)上風(fēng)。問你有沒有興趣碰個面,和你見面的會是狄先生?!?/p>
整個朝廷都在為太子府和漢王府站立場,太子是長子,廢長立幼為大忌,但漢王軍功卓著,深受永樂帝信賴。前些時候,永樂帝為了讓京城太平些,曾經(jīng)下旨讓漢王朱高煦去云南封地,讓太子黨大為鼓舞。誰曾想,朱高煦跟著皇帝去北面邊境,那么快就讓事情發(fā)生了變化。
狄先生是漢王朱高煦的智囊,見他就等于見了漢王。而通常太子和漢王要拉攏誰也不會親自面談,畢竟是要避嫌的。
陸天冥笑了笑,反問道:“你覺得呢?”
馮永道:“人家要見的是你,我的想法重要嗎?”
陸天冥笑道:“你可以替我安排,到適當(dāng)?shù)臅r候,我就見他。”
“方才意德居的事,你仍舊用老辦法處理?”馮永問。
“不然呢?”
馮永輕輕嘆了口氣。陸天冥看著河水,思量著漢王留在京師不用去云南,這消息一旦傳開會帶來怎樣的影響。皇帝他到底在想什么?兩個兒子真要死一個才罷休嗎?
二人喝了一會兒茶,陸天冥登岸離開,他穿過兩條巷子,翻過一家大宅的花園,出現(xiàn)在戶部的一處產(chǎn)業(yè)里。
“大人?!焙鸵粋€中年美婦同時起身施禮。
陸天冥道:“有新線索嗎?”
胡淡道:“最近的消息表明那個人已經(jīng)出海。我還在繼續(xù)排查。不過楚姐說,這些消息可能有問題?!?/p>
楚姐就是身邊這個美婦,全名楚衣慈。有著婀娜的身姿,如畫的眉目,最為難得的是那雙堅(jiān)毅而智慧的眼眸。
陸天冥道:“何以見得?”
“那個人從南京離開時,我們的線索斷了。然后同時在北面南面,出現(xiàn)了兩條消息。由于幾乎是同時出現(xiàn)的線索,我認(rèn)為都是假的。”楚衣慈指著手邊的卷宗道,“按道理,他應(yīng)該靜默數(shù)年?!?/p>
“先不妄下判斷?!标懱熠ぐ丫碜谕频揭贿?,對二人道,“目前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做?!?/p>
胡淡皺眉道:“有比找那個人更重要的事?”
楚衣慈則了然于心地笑道:“終于還是要做選擇嗎?”
胡濙也是聰明人,聽女人這么說,遂恍然道:“你是想揣摩圣心。但即便全天下的臣子都在猜,又有誰能猜中呢?”
陸天冥道:“若是猜不中,我們錦衣夜行就要解散了。你難道認(rèn)為解散是好事?”
胡濙苦笑道:“當(dāng)然不是好事。至少對我們來說。一旦沒有夜行組的庇護(hù),我們這些人不知會受到多瘋狂的報復(fù)。”
陸天冥道:“所以我們必須知道皇帝會選誰?!?/p>
“皇帝北上之前,難道沒對你說,不要站隊(duì)嗎?”楚衣慈反問。
“他也沒說自己會出爾反爾啊。金口玉言說改就改,最新消息,老二不用去云南了。”陸天冥冷笑道。
胡濙怔了怔,嘆息道:“這是不死不休的節(jié)奏嗎?”
陸天冥道:“所以,我要先見一下太子。在此之前,你們能否做出判斷?”
“但這個判斷該怎么做?”胡淡問。
“不用猜皇上中意誰,只判斷誰會贏?!标懱熠ばΦ?,“我們把各自的選擇寫在手心,然后同時攤開。作為錦衣衛(wèi)里最聰明的三個人,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p>
胡濙遲疑了一下,楚衣慈倒是很從容地拿過筆墨。三人背過身,同時在手心寫了個名字,并把手掌在燭火前攤開。
陸天冥深吸口氣,低聲道:“聯(lián)系太子府吧?!?/p>
楚衣慈問道:“你確定要這么做?”
“還不確定。”陸天冥道,“但既然我們意見一致,那做事就多了幾分把握。我要見太子本人,只希望他不要讓我們失望?!?/p>
“老蘇要找你,求了我?guī)状瘟?。”楚衣慈道,手上另外遞上一張紙條。
老蘇是錦衣衛(wèi)蘇晉南,他和陸天冥本是好友,但因?yàn)槟暇┨K家在靖難后和陸天冥鬧了不快,所以一直不被原諒。
“眼下我不想見他。”陸天冥看了看紙上的名單,冷冷道,“按規(guī)矩辦事。今天還有什么事?”
胡楚二人表示無事。陸天冥查了一下密件往來,然后把文書都丟入火盆。
陸天冥又連續(xù)去了幾個衙門,才回到西城的陸府。原本有著百多人的陸府,如今冷清得叫人難受,連花園也顯得荒蕪。去年永樂帝曾命他再娶,甚至提出愿意做媒,但被陸天冥一口拒絕。由于距離郭家莊血案不過兩年,永樂帝也不好勉強(qiáng)。陸家是大明的開國元勛,陸天冥的兩個哥哥都死于元末戰(zhàn)爭,他是家中僅存的孩子。他名蒙,字天冥,生于元至正二十年,四月十八。比永樂帝朱棣小一天,曾是皇帝少年時的玩伴。
十歲拜師大將軍徐達(dá),作為馬童參與北伐,十六歲時娶妻郭氏,生有一女一子。大將軍徐達(dá)是明教弟子,他自然也歸附于明教。但話說回來,那時候的大明有幾個不是明教的呢?陸天冥常年行走于軍中,可謂戰(zhàn)功赫赫。洪武十五年時,加入錦衣衛(wèi),是最早的錦衣衛(wèi)頭領(lǐng)。
一入錦衣衛(wèi),天下皆路人。陸天冥替朝廷做得最多的,就是清除明教背景。凡是身為朝廷命官,仍舊不放棄江湖身份的都是目標(biāo)。一旦有結(jié)黨,有江湖糾葛,即可清理。這是當(dāng)年太祖爺朱元璋親自對陸天冥下的旨。而他為了這道旨意,殺過兩個明教長老,親手滅過明教五行旗的銳金旗。飛魚服再光鮮,也無法遮掩那兩手血腥。
“他二十二歲入錦衣衛(wèi),可謂是錦衣衛(wèi)的元老?!被实壑煺盎?,“論資歷,比紀(jì)綱更適合做指揮使。”
杜郁非道:“但他有更重要的事做。而我陸家的忠心,不會為了一介官職有絲毫變化。那一夜,其實(shí)發(fā)生了很多事,我所知道的只有這些。但從日后看來,我父親從那一夜開始就為將要發(fā)生的變化布局了。”
朱瞻基道:“沒有人知道的是,那一日他夜入太子府?!?/p>
杜郁非吃驚地看著對方,朱瞻基笑道:“千真萬確,因?yàn)楫?dāng)時朕在場。雖然朕那時候還小,但陸天冥那架勢……嘆為觀止?!?/p>
朱高熾把所有奏折看完已是深夜,做皇帝是件辛苦活,而做代理皇帝更是如履薄冰,他不能有一點(diǎn)點(diǎn)錯。若是犯錯,不僅臣民們看著,父皇看著,那兩個對太子之位虎視眈眈的兄弟更不會放過。
生在帝王家,犯錯就會死。朱高熾把奏折摞整齊,走到書房之外,月色皎潔,淡淡的花香彌漫于園子。他擺開架勢,準(zhǔn)備練一下功夫,卻聽到一段不該有的對話。
“你起手就沒有到位。對了,把手抬高一些。劍鞘略微低一點(diǎn)?!?/p>
“可是,李師父說就是這樣的。而且拔劍的姿勢有什么重要的?”
“李奉孝教你的都是花拳繡腿,真上戰(zhàn)場不頂事。聽我的沒錯,畢竟你日后會和你皇爺爺一樣上戰(zhàn)場的。而拔劍是一切的基礎(chǔ)?!?/p>
這是……朱高熾皺眉道:“瞻基?你怎么在這里?在和誰說話?”
他轉(zhuǎn)過假山,看到六歲大的朱瞻基正提著木劍擺出劍式。陸天冥笑嘻嘻的,提點(diǎn)著孩子拔劍的要領(lǐng)。本該跟在朱瞻基身邊的仆從,呆若木雞地站在假山石頭后,顯然失去了行動自由。在朱高熾面沉似水的同時,黑暗中同時有三道黑影掠出,將陸天冥的出路封死。
陸天冥不動聲色地看著朱高熾,低聲道:“何必?”
朱高熾笑容化作春水,似乎方才板臉的根本不是自己,三個護(hù)衛(wèi)默默退回黑暗。
陸天冥拍了拍朱瞻基的肩膀,笑道:“拔劍,重來。”
朱瞻基矮下身子,肩膀做出一個漂亮的推拉,木劍出鞘畫出靈動的弧線。
“不錯,自己去練吧。”陸天冥打發(fā)孩子離開。
平日里傲氣頑劣的朱瞻基,居然少見地聽話,對朱高熾和陸天冥各行一禮,就獨(dú)自去琢磨武藝了。
“陸蒙,你深夜不告而來??芍??”朱高熾讓對方進(jìn)入書房,沉著臉道。
“若我堂而皇之地過來,只怕所有人都會有罪。太子殿下。”陸天冥笑道。
“那你來此是為了?”朱高熾聽出對方話里有話。
陸天冥躬身施禮道:“卑職,求太子一個恩典?!?/p>
朱高熾手掌輕輕摸了摸發(fā)福的肚子,陸天冥的夜行組是皇帝的親信,對方為何此時投誠?“坐?!彼噶酥笗笇γ娴淖弧j懱熠]有動,朱高熾道,“夜行組撤銷是早晚的事。你明白的,天下太平,馬放南山,不需要刺客。你與其費(fèi)心琢磨不解散夜行組,不如想個法子,給弟兄們謀個安逸的退路。比如讓紀(jì)綱在北鎮(zhèn)撫司,騰出幾個位置來?!?/p>
陸天冥道:“夜行組是萬歲的夜行組,卑職不敢私用。卑職之所以不想朝廷撤銷夜行組,是因?yàn)槲覀冞€有用。”
“什么用?你們是刺客,太平盛世還要?dú)⒄l?”朱高熾反問。
陸天冥看著對方眼睛,淡淡一笑,并不言語。兩人相對無言,沉默了片刻。
朱高熾才道:“寡人可以替你想想辦法,讓朝廷暫時不撤銷夜行組。但你能為太子府做什么?”
“殿下需要什么?”陸天冥問。
朱高熾笑道:“寡人什么都不缺。”
“殿下的確什么都不缺,只是別人會來搶?!标懱熠の⑿Α?/p>
朱高熾斟了杯酒,擺手道:“不打啞謎了。給你句實(shí)話,如果你能幫寡人做一些事,或許,會杜絕一些將來的問題。”
“請殿下吩咐?!标懱熠さ?。
朱高熾道:“朝廷里,你和永樂組走得最近。那些怪物手里有一些仙丹靈藥,你知道寡人的身子一貫不好,和朱高煦沒得比。若有什么能讓寡人的身體好轉(zhuǎn)的……”
“具體指什么?”陸天冥心里一沉。
朱高熾道:“聽說,永樂組杜晉玄之所以青春永駐,是因?yàn)槠湔莆樟恕恫焕戏健?。你能拿到這個方子,寡人就替你想辦法?!?/p>
陸天冥苦笑道:“《不老方》只是傳說。”
“有傳說,就不是空穴來風(fēng)?!敝旄邿胄Φ?,“你們夜行組最擅長的兩件事,一是殺人,寡人總不能讓你去殺了親弟弟。二是,打探消息。如何?所謂你平日的口頭禪:你幫我,我?guī)湍?。陸蒙,你會做好的吧??/p>
“卑職,領(lǐng)命?!标懱熠け3之吂М吘吹臉幼?。上位者,從來都不顧下面人的死活,自古如此。你幫我,我?guī)湍?,只是說說而已。
朱高熾道:“好好辦事,真得到《不老方》,寡人會獻(xiàn)給父皇?!?/p>
等到陸天冥離開,太子府的幕僚李奉孝和楊中奇很快被招入書房。
“夜行組真的準(zhǔn)備投誠嗎?”李奉孝問。
楊中奇道:“這幾日,彈劾夜行組的奏折如雪花片片,他們在戰(zhàn)時當(dāng)然能不理會,但今時今日還是要謹(jǐn)慎面對的。”
“問題是我們是否要接受他的投誠。”李奉孝問,“這問題我們討論過幾次,一直未有定論。夜行組得罪過很多人,這是燙手的山芋。”
楊中奇道:“若不接受,夜行組投向朱高煦,事情就會很糟。這是我們之前就評估過的?!?/p>
李奉孝道:“如此,主子。我們接納他的投誠就行了。為何還要他去找《不老方》?”
朱高熾笑了笑:“夜行組畢竟是父皇的刀,寡人不能輕易握父皇的刀。那是犯忌諱的事。但若我讓他去做別的,而他也做了。朱高煦知道了自然就懂。”
楊中奇想了想,贊道:“殿下英明?!?/p>
“至于《不老方》到底能不能得到,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用幾分心去辦。”朱高熾看了李奉孝一眼,“你在擔(dān)心什么?”
“夜行組的問題很清楚。”李奉孝低聲道,“錦衣夜行是萬歲爺?shù)牡叮覀兲痈桓宜接?,也不敢直接招募。但朱高煦要和我們爭,就一定會冒險。所以他們是可能招募夜行組的。因?yàn)檫@些問題,主子你擺出招募陸天冥的姿態(tài),以此屏退朱高煦。但若朱高煦不知趣,一定要爭呢?那么我們會為招募夜行組做到什么程度?”
“那是后話?!睏钪衅娴馈?/p>
李奉孝道:“這是我們必須考慮的。我想……這也是陸蒙今夜不告而來的真實(shí)目的,他在逼我們做選擇。他不希望事情發(fā)展到危機(jī)的地步。”
朱高熾皺起眉頭,原本開開心心的一步棋,被分析成這個樣子。
而李奉孝仍舊不識趣地繼續(xù)說道:“但陸蒙既然算到這個問題,那就是說事態(tài)很快會到那個地步。”
朱高熾一陣懊惱,若非幾日前有方士給他說了《不老方》的故事,他還真不會動這個念頭。
“雖然先帝很不高興,但事情也的確如此。”朱瞻基慢慢道,“李奉孝是朕的師父,他為人雖不討喜,看事情還是很有見地的?!?/p>
杜郁非從沒聽過李奉孝這個人,他低聲道:“接下來,家父就去找杜晉玄了。若是可以,我永遠(yuǎn)都不想和那女人打交道?!?/p>
朱瞻基道:“朕也這么覺得。但似乎上一代那些人,并不這么想?!?/p>
杜郁非道:“他們曾經(jīng)并肩作戰(zhàn),很多時候,距離近了就感覺不到威脅。所以漫天神佛都高高在上,那樣才有威嚴(yán)?!?/p>
朱瞻基掃了對方一眼,輕聲道:“的確如此。不過,有很多事你并不知道。當(dāng)然,朕也不清楚。這才是我們在此說話的原因。”
杜郁非皺起眉頭,苦笑道:“我只知道他之后去找了永樂組,但并未帶回《不老方》,更不知他們說了什么。而據(jù)我個人經(jīng)驗(yàn),任何事扯上杜晉玄,都是與虎謀皮?!?/p>
“所以朕對陸天冥的行為,有另一種看法?!敝煺盎c(diǎn)頭道。
[二]
永樂組之所以叫永樂組,和大明永樂帝并無關(guān)系。永樂組建立于元末戰(zhàn)爭時期,朱元璋讓劉伯溫算了一卦,說是永樂二字大利北方。朱明要一統(tǒng)天下,必須要北伐,還有什么比“大利北方”更重要?所以就有了這個道魔合一的“永樂組”?!恫焕戏健泛芫靡詠碇皇莻€傳說,最早的時候說秦始皇讓徐福出海尋找的就是《不老方》。后來又說,這東西屬于南極仙翁,每百年現(xiàn)于世間,是天下太平的象征。
“太子爺為了不老方,愿意付出什么代價?”杜晉玄懶洋洋地靠在搖椅上,坐在她對面的則是一身玄衣的商景瀾。
“愿意試試接納夜行組?!标懱熠せ卮稹K爝_(dá)北伐時年僅十歲,從十歲那年第一次見到杜晉玄,這個女人就是如今的樣子。三十年來毫無變化,這要?dú)w功于《不老方》嗎?至于邊上那條老龍,陸天冥嘴巴有點(diǎn)發(fā)苦,就是因?yàn)檫@些家伙,他才不愛和永樂組打交道。但是這次的事,必須把他們拉進(jìn)來才有勝算。
“那我有什么好處?”女人反問。
陸天冥道:“你永樂組在塵世有很多事不能出頭,這些年外頭的事,很多是我?guī)湍銈冏龅?。只要夜行組在,我就會繼續(xù)替你管?!恫焕戏健肺抑灰獋€名字,里面是不是真貨誰在乎?”
杜晉玄笑道:“但若是不管用,那日后他登基了,就會找我算賬。你要的不只是個名字,而是我的信用。”
“說句大逆不道的話,你又不怕朝廷?!标懱熠さ馈?/p>
杜晉玄道:“說得也是,但很可惜,我并沒有什么《不老方》,也沒興趣弄個假的給你做人情?!?/p>
“十個月前,終南山弟子和官軍沖突,是我威脅那總兵官貪腐,才壓了下去。五個月前,東南沿海海妖興風(fēng)作浪,騙取人間香火。鬧事的是一條海蛟,顧及商先生的面子,我夜行組死了十四個弟兄,勉強(qiáng)將其逐出泉州也就罷了?!标懱熠ぬь^看著門楣上的葫蘆,笑道,“三個月前,青城子弟幫助漢王殺了太子府三個道士,這事做得極為隱秘,但只是我控制了不查罷了。還有十日前……”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要說什么。”杜晉玄嗔道,“這些年來,可不止是你幫我,我也幫你的。你忘記了?”
陸天冥慢慢道:“若非你我有些情分,我又何必開門見山的來找你?!?/p>
“《不老方》的事,并非完全虛無縹緲。我可以給你線索,但你也要如實(shí)相告?!倍艜x玄道。
“什么?”
杜晉玄道:“你要告訴我,到底要做什么?不然我怎么配合?你并非一心投靠太子府,真正目的是什么?”
“小陸,明人面前不說假話,她是杜晉玄。你瞞不了她。”商景瀾笑道。
“我在查洪武三十五年五月的事?!标懱熠っ鏌o表情道。
“你要報仇?”杜晉玄問。
“不該報仇?”陸天冥反問。
杜晉玄沉默片刻,緩緩點(diǎn)頭道:“是否已經(jīng)查到什么?”
陸天冥道:“我家被襲那天,布置在二十里內(nèi)的暗哨全軍覆沒。朱允炆麾下最強(qiáng)刺客團(tuán)天意,悄無聲息地從南京到杭州。三十個天意刺客,圍攻我夜行組的冷秋水……”陸天冥微微握拳,心中升起一道黑影,那茫茫夜幕中捉摸不定的黑影,“冷秋水戰(zhàn)死。若沒有內(nèi)鬼,絕無可能。這個內(nèi)鬼可能在漢王府和太子府,可能在神教五行旗,也可能在我夜行組。唯獨(dú)沒有嫌疑的是你永樂組?!?/p>
商景瀾皺眉道:“當(dāng)時兩軍對壘,漢王和太子為何要對付你?”
“我也想知道?!标懱熠さ?,“不過有一件事很清楚,這次突襲后,我夜行組的第一刺客戰(zhàn)死。同時組內(nèi)精英損失三分之一,戰(zhàn)斗力大損?!?/p>
“《不老方》不在我手里,我修煉的是《無心無念決》,別的東西對我都沒用。”杜晉玄纖纖玉指輕輕舒展,笑道,“你要的《不老方》可能在彭和尚手里,你可以問問朱高熾,是否還想要那玩意兒。”
聞君而知雅意……陸天冥笑了笑,一揖到地。
商景瀾道:“把話說回來,鑒于連你的手下都不能信,若是報仇需要人手,你盡管開口。為郭茹報仇,我愿盡力?!?/p>
“謝謝?!标懱熠す硪欢Y,然后道,“我也不會讓你欺負(fù)凡人。”
商景瀾皺起眉頭,若有所得。
等到陸天冥離開,商景瀾道:“他家的事,那時我們也研究過,的確沒什么頭緒。朱允炆那邊的當(dāng)事人死于京城的大火,朱棣這邊應(yīng)該沒人敢動他。而你把《不老方》的事引向明教,難道?”
杜晉玄道:“如你說的,前幾年打仗時候,我們永樂組內(nèi)部各為其主,而明教又何嘗不是如此。而陸天冥在靖難前就得罪了許多明教的人,有人渾水摸魚也很合理。明教錯綜復(fù)雜,要從那里查出真相絕非易事?!?
“彭和尚修的是《玄功要訣》,一身功力傲世寰宇,在黑木崖上閉關(guān)多年。陸天冥為何要對付他?”商景瀾皺眉道。
杜晉玄道:“陸天冥未必一定會對付那老家伙,只是他把明教作為目標(biāo),彭瑩玉號稱神教太上長老,是他跨不過去的坎?!?/p>
在陸天冥去拜訪永樂組的時候,京城又發(fā)生了一件沖突。日月神教五行旗之烈火旗的頭領(lǐng)顏九公,殺死三千營的副將鮑方。顏九公殺人后,去刑部自首。結(jié)果當(dāng)夜被旗下弟子砸破刑部大牢救出。
顏九公是退休的武官,曾是漢王手下五彩衛(wèi)的赤衛(wèi)統(tǒng)領(lǐng),而三千營的鮑方是太子的人。但在明面上,沒有人會觸及這個敏感話題。一夜之間,彈劾夜行組的奏章全變成了彈劾漢王五彩衛(wèi)的奏章。甚至許多三千營的士兵在刑部門口聚集鬧事,要求刑部對顏九公的逃獄做個交代。
“真是亂啊?!碧莆謇溲劭粗滩壳暗膩y象,嘆息道。
“當(dāng)然亂,關(guān)鍵是沒人敢管。所以刑部只能把我們叫來了。小十一,你家陸頭不在,你管不管?”錦衣衛(wèi)里敢這么叫q唐十一的人不多,但這個四方臉的中年人就是其中一個。他就是奪了陸天冥錦衣衛(wèi)指揮使位子的紀(jì)綱。
“你是指揮使,你說管就管。”唐十一副很溫順的樣子。
紀(jì)綱道:“那你就帶人進(jìn)去做個樣子,把兩邊的人都帶走幾個。但沒有我的吩咐,不能讓人死?!?/p>
“大人放心。我們那又不是真的死牢?!碧剖恍ξ刈呦埋R車。
“錦衣衛(wèi)查案,閑人回避!”唐十一和唐五耀眼的金色飛魚服,一出現(xiàn)在陽光下就吸引了所有的目光。
三千營的士兵下意識地讓開一條路。錦衣衛(wèi)拿出一份名單,在眾人面前大聲叫名字,被叫到的在眾人注視下被帶到空地。唐十一又進(jìn)入刑部,一句廢話也不說,就把刑部的三個主事,以及刑部大牢的典獄官都押了出來。
外頭的士兵隊(duì)伍里,有一個人讓唐五覺得有些面熟,他試圖將對方叫住。那人卻轉(zhuǎn)身就跑,其他士兵同時擋住唐五追趕的腳步。唐十一貼著眾人頭頂掠過,但那人也速度奇快。唐十一冷笑甩手,一枚鋼針破空飛出,逃跑的士兵被一擊放倒。
紀(jì)綱看著對方的辦事效率,心里暗自稱贊,陸天冥手下這些人都是干才,怎么才能收為己用呢。
“帶他們回北鎮(zhèn)撫司詔獄?!奔o(jì)綱吩咐道。
三千營的士兵一陣鼓噪,唐十一沖著帶頭的軍士轉(zhuǎn)回身,眼中閃過殺機(jī)。那些上慣戰(zhàn)場的士兵頓時鴉雀無聲。
錦衣衛(wèi)北鎮(zhèn)撫司有詔獄,其東面的黑色獨(dú)棟牢房屬于夜行組,外界稱其為死牢。據(jù)說,當(dāng)燕王大軍進(jìn)入南京城,頭一個月注定是紛亂的日子。有一天,夜行組連續(xù)拜訪了二十多個官員府邸,帶回了近兩百人。那兩百人一夜之間全被誅殺,之后整個南京城就安靜了。
刑部大牢的管事顧南面如土色地坐在刑室里,緊張道:“日月神教的人來劫獄時,我根本不在大牢。即便算是瀆職,也不該來詔獄……十一少,十一少!在淝河我們還曾并肩作戰(zhàn),十一少。”
“我記得你,放心,夠交情的,我都記得。但是……”唐十一笑道,“正因?yàn)槲矣浀们宄?,你才會來這里。而且,我不是來問你昨夜的事?!?/p>
顧南這才發(fā)現(xiàn)刑室只有唐十一人,他皺起眉頭,慢慢道:“你要問什么?”
“這才對嘛。你是明教厚土旗的副旗,見慣生死。不要裝菜雞?!碧剖恍Φ?,“顏九公的事很大,你知道昨晚一定有人來救他,卻故意不在大牢坐鎮(zhèn)。但這事不值得我來審。我問的是洪武三十五年的事。”
“洪武三十五年什么事?”顧南皺起眉頭。
“三里河的崗哨,是如何越過的?”唐十一問,“我知道那夜你在?!?/p>
顧南眼中閃過疑慮,飛快道:“不,我不知你在說什么?!?/p>
“你既然進(jìn)了死牢,就不可能再出去。但如果你招供,你在外頭的妻兒老小就還能過太平日子。”唐十一慢慢道,“我們出來打仗,在外做官,無非是為了他們。我再給你個提示,那一夜有五撥人分從蘇州和南京來。你的探子守在三里河,他們是怎么越過去的?用刑那種俗事,我們就別做了吧。那一夜,你一身黑衣,但沒有帶自己的劍?!?/p>
顧南嘴角抽動了一下,慢慢道:“你都知道了還問什么???!”
唐十一折斷對方的右手尾指。“我想多知道一點(diǎn)。越詳細(xì)越好?!?/p>
顧南顫聲道:“我……”
唐十一不緊不慢地折斷對方的無名指,手掌停在傷處,慢慢道:“不著急,想清楚了說。你的家人,距離死牢只有一條街,隨時能來陪你?!?/p>
“我說……我知道的都說。別牽連他們?!鳖櫮习蟮?,“我不知那天到杭州的有幾撥人,我這一撥是五個人,彼此間并不認(rèn)識。我本不參與行動,但三里河是我手下的探子做暗樁。所以為了無聲無息越過三里河,我臨時被安排前往。到三里河前,我根本不知行動是為何事。啊!”
“不說廢話,不用撇清自己。”唐十一捏斷第三根手指,“誰給你下的令?!?/p>
“車洛陽?!鳖櫮项~頭上黃豆大的汗珠滴下。
唐十一深吸口氣,寒聲道:“再說一遍。想清楚了。”
“的確是車洛陽!”顧南痛苦道,“他親自對我下令,他官職高我十級,平日根本見不到。這五人里有一個修羅宗的弟子。行動時,我見他用修羅刀陣。”
唐十一一掌將對方劈暈,叫人進(jìn)屋救治顧南,自己皺著眉頭,走進(jìn)隔壁屋子。
在隔壁屋旁聽的陸天冥同樣濃眉緊鎖,這個結(jié)果不是他想要的。
“前一次抓進(jìn)來的人,供出的名字是錢風(fēng)來,而顧南說是車洛陽。兩個人分別屬于太子府和漢王府?!碧剖豢嘈Φ溃笆撬麄兟?lián)手來對付我們,還是幕后還有黑手?”
陸天冥道:“意德居捉來的任洪,他的口供你再重復(fù)一遍。”
唐十一道:“任洪是在臨安的暗樁頭目,他當(dāng)日接到的命令是,會有高手前往郭家莊。當(dāng)?shù)匕禈妒裁炊疾挥脝枺宦煞判?。命令直接來自?dāng)時最靠近南京的錢風(fēng)來。錢是李奉孝的手下,因此證據(jù)指向了太子府。而車洛陽是朱高煦的幕僚,負(fù)責(zé)暗探的管控。我看顧南不像在說謊。”
陸天冥手指輕敲額頭,思索道:“顧南是唯一參與過郭家莊血案的活口。我要你再審他一次。沒有拿到進(jìn)一步線索前,你不用管別的了。耐心一點(diǎn)。修羅刀陣這條線索,我要想一想?!?/p>
唐十一道:“我有點(diǎn)擔(dān)心,顧南、任洪被我們先后抓了,若是對方夠敏感,會想到我們在查什么?!?/p>
陸天冥道:“我有分寸。聽說,今日抓捕的時候,多抓了一個士兵?”
“是的,他聽老五招呼就跑。所以就拿下了。還沒審?!?/p>
陸天冥道:“老五為何招呼他?”
“看著眼熟,但到現(xiàn)在也沒想起是怎么回事?!碧剖换卮稹?/p>
陸天冥道:“小心查一下。這事蹊蹺?!?/p>
“若紀(jì)綱又吩咐我做事呢?”唐十一問。
“假意投靠他也無妨,紀(jì)綱不是我們的敵人?!?/p>
唐十一躬身笑道:“但在白天辦差不太習(xí)慣啊?!?/p>
修羅刀陣、錢風(fēng)來、車洛陽……陸天冥記得冷秋水的尸體上有二十多處傷痕,其中有三道來自修羅刀絲。另有一枚鋼針,三道劍傷,分別來自不同的長劍,最致命的是后背一刀。刀口將背脊撕開,刀口凄厲恐怖。他一度認(rèn)為那一刀出自建文大將凌戰(zhàn)天的割鹿刀,但凌戰(zhàn)天當(dāng)時不可能在杭州。
在尸體被發(fā)現(xiàn)后,他去拜訪過修羅宗的呂仙樓,對方向他保證會追殺兇手。大約查了有三個月時間,呂仙樓親自到軍中,向其說明沒有查到線索。這種事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有人冒充修羅宗弟子,另一種就是呂仙樓沒有說實(shí)話??赡苄宰畲笫堑谝环N。
想著,他隱藏蹤跡離開鎮(zhèn)撫司衙門前往紫禁城。
“很少有人知道,陸天冥從永樂組回來后,耽擱了一日,才去見我父皇?!敝煺盎?,“這我是知道的。但不知道的是,他在這一日里做了什么?”
杜郁非道:“據(jù)說他和唐十一一起做了些事情。唐十一回唐門后就音訊皆無。成都衛(wèi)所說沒人見過唐十一,如今的唐門門主也不是他。不論真假,臣無從查起?!?/p>
朱瞻基點(diǎn)頭道:“我父皇再次見陸天冥后,對人說感覺自己踏入了陷阱。雖然那個陷阱并不是給他挖的。但也就是這一次見面后,變故開始發(fā)生了?!?/p>
馮永忙碌一日,推開房門見到陸天冥,不禁一怔。但他并無害怕的念頭,只是皺眉道:“又怎么了?”
“錢風(fēng)來和車洛陽?!标懱熠さ?。
馮永不動聲色道:“什么?”
陸天冥道:“這兩個如今分屬太子和漢王,但在打仗時都?xì)w你管。”
“那便如何?”馮永反問,“盡管此二人如今得勢,一兩年前還只是嘍啰,都沒資格見我們的?!彼婈懱熠っ嫔幊?,不禁揚(yáng)眉道,“你又開始查了?這次有進(jìn)展?難道你懷疑我?你他娘的!”
陸天冥道:“我查過很多人,唯獨(dú)沒有查你這條線。因?yàn)槲倚拍?。但你的手下難道不會有問題?”
馮永抓了抓滿是褶子的面孔,蹲坐到陸天冥身邊,低聲道:“你說得也沒錯,但你家出事后,我把每條線上的人都排查過。對方故布疑陣,繞了許多圈子。”
“錢風(fēng)來、車洛陽、顧南、任洪?!标懱熠ぶ貜?fù)了一遍。
馮永翻著眼睛想了片刻,慢慢道:“有沒有這么個可能,這件事是多條線分工合作,但又并沒有留有實(shí)據(jù)?!?/p>
陸天冥冷笑道:“你是說,是幾路人馬同時想要滅我的門,但他們之間只是依賴默契,而沒有共謀?”
“不然,憑我們的本事怎么可能查不到?!瘪T永道,“你自家知自家事,得罪的人少嗎?”
“總得有人牽頭?!标懱熠さ?。
馮永道:“我認(rèn)為,問題在明教。他們在各方勢力都有人,只有他們能讓各家達(dá)成默契。而在靖難前,他們就恨你入骨?!?/p>
“若這四個人都是明教的人。那么在教里誰的地位更高?”陸天冥思索道。
“明教我沒你熟。”馮永小聲道,“從官階看,應(yīng)該是錢風(fēng)來。從手下的實(shí)力看是車洛陽。這兩人武藝普通,平時并不顯山露水。”
“安排我見漢王的人?!标懱熠さ?。
馮永想了想,說道:“可以,但你要小心,不要讓自己身處險地?!?/p>
陸天冥道:“老子十歲從戎,哪一日不是身處險地。”
馮永笑道:“從十歲開始,你就是京師的大紈绔,別把自己說得像英雄似的?!?/p>
紈绔嗎……陸天冥淡然一笑,也只有小郭愿意嫁給我這個紈绔吧。只是自己卻沒照顧好她。
[三]
朱瞻基忽然問道:“你母親是怎么樣的人?聽說是很了不起的女子。但一個女人,在靖難時期能多了不起?”
“那時候,微臣還小。”杜郁非慢慢回想母親的樣子,只是悠長的歲月使得那慈愛的容顏也幾近模糊。他輕輕調(diào)整了下呼吸,說道,“或許體會不到家母的本事。只知道家里的事,都是母親做主。每次父親回家對母親也是百依百順。郭家莊遇襲的晚上,母親將我藏在密室內(nèi),告訴我任何時候都不要離開,隨后就帶著一組夜行刺客去到前院了。她最后告訴我一句話?!?/p>
“什么話?”朱瞻基問。
“‘告訴你爹,敵人不止在南京?!倍庞舴锹溃暗@并沒有什么用吧。”
朱瞻基道:“那朕可以告訴你兩件事?!?/p>
杜郁非帶著疑問看著皇帝,朱瞻基慢慢道:“第一,朕有理由相信,永樂二年的事,并不是從先皇讓陸天冥找《不老方》開始的。第二,你母親郭氏雖然不曾做官,在錦衣衛(wèi)也沒有編制,但在南方她至少控制了百多名密探,是夜行組的重要力量。所以,朕相信。陸天冥在永樂二年,鬧出那么多事的真正原因是為郭家莊血案復(fù)仇。那么我們的疑問就是……”
“這筆血債,真正的債主是誰。”杜郁非苦笑道,“連唐五都沒告訴我這個。”
“也許,唐五是真不知事情的真相。”朱瞻基略帶困倦道,“陸天冥久領(lǐng)機(jī)密之事,他能做到查一件事,不讓別人看出來。這一條他比你厲害得多?!?/p>
杜郁非看著火盆回想過去,陸天冥那消瘦凜冽的背影在腦海一閃而逝……一切都是為了復(fù)仇?那么仇到底報了沒有?在泉州那最后一個背影,說明了什么?
陸天冥回到鎮(zhèn)撫司衙門,找到最新的密件,里面是車洛陽的卷宗。此人三十三歲,孑然一身,出身于明教烈火旗,是漢王府的主簿,武藝平庸,但擅長整理卷宗以及布置詭計(jì)。據(jù)說曾經(jīng)操控五名密探輾轉(zhuǎn)三百里,殺死兩名建文帝武官,還讓對方以為此二人只是做了逃兵。
密件最后是一份車洛陽的日常行蹤,以及今夜會在的地方。陸天冥重新整理了這些線索,來到值班室道:“老四,跟我走一次?!?/p>
正在打盹的唐四提起狹長的包裹走出屋子,他看了看云霧里的星星,問道:“要不要叫老五?”
陸天冥道 “不用。車洛陽,你認(rèn)識吧?目標(biāo)是他。今夜他在漢王府,你在外圍支援。要活的。”
“好的?!碧扑牟粏枮槭裁矗嬲沽讼赂毂?,跟在老大身后。
陸天冥當(dāng)然不是第一次拜訪漢王府,但這樣不告而入則從來沒有。天近丑時,王府里一片寂靜。謀士們住的文館在王府西側(cè),這一帶基本沒有衛(wèi)兵,一身夜行衣的陸天冥踏著月色,很容易就找到了那一點(diǎn)燈火所在。密件上說,車洛陽今夜忙于公務(wù),而他并不想多等一天,待對方離開王府。
書房的窗子開著,從院墻上可以看到車洛陽正伏案夜讀。陸天冥拉上面具,身子前傾外探,忽然心頭一悚,這安靜的院墻居然讓他有猛獸窺視的感覺。
這是個陷阱……陸天冥心念急閃,他們?yōu)楹沃牢視??誰是內(nèi)鬼?是否該退走?陸天冥收回身子,就在他猶豫的時候,砰砰砰!東面墻上一排火銃爆發(fā)……
陸天冥腳下一沉,院墻轟然倒塌,人在塵埃中一閃而逝,圍攏過來的黑衣人看向周圍的屋頂,但陸天冥居然不走,而是掠向書房。
車洛陽淡定攬起衣袖,身后的屏風(fēng)碎裂開,一黑衣劍客踏前兩步,三尺劍鋒御風(fēng)而起。
陸天冥在風(fēng)馳電掣的劍光里翩然而過,白駒過隙,倏忽而已!大手抓向車洛陽的衣領(lǐng)。
車洛陽大吼一聲,雙學(xué)雄渾拍出!桌案上的物件盡數(shù)飛起。陸天冥淡然一笑,手指掃過對方掌沿。
車洛陽體內(nèi)真氣頓時傾瀉而出,北冥神功……文士勃然色變,掀起桌子抽出桌下的短劍。
陸天冥身形轉(zhuǎn)動,短劍被螺旋氣勁擰斷,吸來的內(nèi)力冰寒深沉,他右手靈動舞起,將那掌力原封不動引向黑衣劍客。黑衣劍客一劍掃開掌風(fēng),陸天冥已架著車洛陽到了院子。車洛陽自詡武藝不弱,在對方手里卻像嬰兒一般。
前路出現(xiàn)了一個灰衣老者,此人一現(xiàn)身,園中的落葉忽然憑空舞起。
陸天冥冷笑道:“你也蹚渾水,漢王知道嗎?”
對方是少林的俗家弟子葉修成,有外號叫“修羅一葉”。因?yàn)闅⒙咎?,被少林逐出山門,而被朱高煦收入幕府。
“放下車先生,我讓你走?!比~修成道。
陸天冥恍然道:“車洛陽,這就是你的計(jì)策。利用地利,動用自己指揮不動的人??上Э上А?/p>
車洛陽已經(jīng)昏迷,葉修成和黑衣劍客同時道:“可惜什么?”
“可惜你們要?dú)⒌氖俏摇!标懱熠问痔嶂氖?,不再廢話凌空而起。
黑衣劍客后撤一步,葉修成大袖揮舞,一陣陣旋風(fēng)彌漫于園中,陸天冥身如落葉在風(fēng)中搖曳,突然斜飛上屋頂。黑衣劍客早料到他要走那個方向,劍鋒就等在空中。
陸天冥深吸口氣,雪亮的踏雪劍從衣袍中甩出。踏雪劍彈開對方劍鋒,從詭異的角度劃向黑衣人的喉嚨。
黑衣劍客空翻向后才躲過這一劍,但沒想到的是,陸天冥居然窮追猛打,帶著個人依舊用出白駒過隙,貼著夜風(fēng)劍掃他的胸膛。黑衣劍客胸口中劍落下地面,而這時葉修成再次擋住陸天冥去路。
葉修成手里是一根五尺半長的齊眉棍,他只把長棍在屋頂一杵,瓦片就從四面八方碎裂。磚瓦布成陣勢,罡風(fēng)四起,腥風(fēng)血雨。
陸天冥多帶一個人,艱難地在風(fēng)暴中移動。
“退!”葉修成大吼一聲,長棍迎面砸下。
陸天冥左手迎著棍頭劈出,學(xué)風(fēng)和棍梢接觸,葉修成那剛猛的真力仿若大河涌動。陸天冥的氣勁化作漩渦不斷吸入少林的真力,葉修成面色煞白,但半步不退。陸天冥步步逼近,二人只有三步的距離。
突然,從西面的天空飛來一支冷箭,直落向葉修成的后頸。葉修成斜退半步羽箭落空,但踏雪劍已刺向他心臟。葉修成雙臂一展,齊眉棍一分為二,十字插花擋住劍鋒。陸天冥冷喝一聲,敵我真力全部送回,將對方擊落屋頂。
此時遠(yuǎn)處的衛(wèi)兵也聽到動靜,從其他院子紛至沓來。陸天冥皺起眉頭,怎么會有那么多衛(wèi)兵?而墻外的街道,更有數(shù)條黑影包抄而至。陸天冥下意識地扛起車洛陽,這樣的手筆,真是出自此人?
天空中忽然飛起一支火箭,那火箭穿過夜色畫出一道妖紅。這是唐四發(fā)出的警告信號,意味著周圍有不可抵擋的力量出現(xiàn)。烈火營……看著街道遠(yuǎn)端出現(xiàn)的士兵,陸天冥也不禁色變。
烈火營的前身是明教烈火旗,在京師大約有五百人。營里裝備的是火銃和火箭,火銃雖然簡陋,但一旦人手一支,就絕非普通武林人能抵擋。這些軍士并不說話,看到陸天冥就直接擊發(fā)了火銃。
陸天冥被逼無奈,只得將車洛陽擋在背上,沿著高墻連續(xù)沖起,反其道二次闖入漢王府。沖在最前頭的士兵被羽箭放翻,其他士兵猶豫了一下,也不敢進(jìn)入漢王府。而神奇的是,陸天冥只是在漢王府一閃而過,沒人能把握他的蹤跡。
“有人說,天下輕功陸天冥第一,或許是真的?!蔽蓍艿年幱跋掠腥说馈?/p>
“可惜沒能擊殺他。”葉修成看著車洛陽的尸體道。
“的確可惜……要不然定能破局?!蹦侨溯p輕嘆了口氣,“車洛陽,白死了。”
陸天冥回到北鎮(zhèn)撫司的錦衣堂夜行組總部,不多時唐五唐十一都聞訊而來。盡管并不擔(dān)心會有人追殺到此,但陸天冥少見地愁眉不展。
“大哥,你抓人怎么不多帶點(diǎn)兄弟?就算不帶別人,也叫上我???你帶阿四有什么用?”唐五生氣道。
“是我小看了車洛陽?!标懱熠げ⒉环瘩g。
唐四認(rèn)真給他包扎傷口,即便有天下無雙的輕功,仍舊中了兩發(fā)火銃。
又過了片刻,楚衣慈和其他夜行組成員都到了。夜行組的刺客最巔峰時是六十九人,在郭家莊血案里陣亡了二十個。靖難結(jié)束時,只剩下二十七人。如今在京師的有十九人,但只有楚衣慈能參與會議。
“今天說的事,不外傳?!标懱熠ご┢鹨路?,“現(xiàn)在小楚來說一下情況?!?/p>
楚衣慈從書架上拉出一幅一丈長的畫軸,上面寫滿了名字、地點(diǎn)、時間?!斑@是我們一直在調(diào)查的郭家莊血案。在靖難時,我們沒有時間去報仇,錯過了調(diào)查的最佳時機(jī)。郭家莊血案死的不僅僅是陸大人的妻兒老小,還有二十個夜行組的弟兄,其中包括冷秋水。是我夜行組的血仇。盡管時機(jī)不對,但我們從未放棄過。這兩年,我和唐十一在默默調(diào)查。而調(diào)查在這個月有了突破的機(jī)會。我們確信,在那一夜,周邊崗哨在事先就被拔除。敵人有五批,分別來自各大勢力。不論是建文帝的部下,還是我們這邊的,都有人希望消滅夜行組。因此我們最初的想法是錯的,敵人不止一個,不止一家。”
“這不可能?!碧莆宕驍嗨?,“郭家莊現(xiàn)場我看過,敵人的行動干凈利落進(jìn)退有序,絕非臨時拼湊的隊(duì)伍。”
陸天冥輕輕咳嗽道:“你們倆都沒說錯,所以那批兇手雖然看似來自不同的勢力,但其實(shí)只來自一方。”
唐五握拳道:“日月神教?”
陸天冥道:“確切說是明教的暗光?!?/p>
“暗光不是傳說,也不是謠言,它確實(shí)存在?!碧剖宦?,“這幾日我們拿下的人不一定屬于暗光,但他們的上線一定是。”
大明正式立國后,朱元璋要求明教解散。為了不與朝廷沖突,明教宣布分解為幾大力量,其中最強(qiáng)的兩支分別為“日月神教”和“修羅宗”。除了這兩大勢力,還有天魔教,天機(jī)社等。每個分支都有心向明教的舊人,他們對朝廷解散明教的做法非常反感,跨越各方勢力成立了一個叫“暗光”的地下組織。
明教,又或者日月神教的人是記錄在冊的,但“暗光”作為地下組織則不會有任何記錄,所以他們的成員極少被發(fā)現(xiàn),長期以來只是作為傳說存在。
陸天冥拿出一份記錄了十個名字的名單:“這十個人是我懷疑的對象,但沒有證據(jù)?!彼帜贸鲆环菥煿賳T的名單,這次多達(dá)三十三人,“這是和他們有糾葛的官員,這些人我們要盯緊。告訴弟兄們隨時待命?!?/p>
“我有理由相信,暗光的總部是在黑木崖?!标懱熠ぢ溃懊魅?,我參見太子后就去黑木崖。”
“那今日的事,不對付漢王府?”唐十一皺眉道。
“你直接去黑木崖也太危險了。而且就這么去,能查出什么來?”楚衣慈道。
陸天冥笑道:“若有人要?dú)⒛?,這世上就沒有安全的地方。至于漢王府,我相信今晚的事和漢王無關(guān)。我希望你們能查這三個名字,錢風(fēng)來、李奉孝、周普梁?!?/p>
唐十一問道:“不用查神教教主向普風(fēng)和修羅宗的呂仙樓嗎?
楚衣慈道:“或許你不知道,向普風(fēng)在東昌之戰(zhàn)后,被教眾拋棄,如今生死不明?!?/p>
唐十一皺起眉頭,問道:“日月神教內(nèi)部那么復(fù)雜?”
陸天冥慢慢道:“你在東昌之戰(zhàn)后才加入夜行組,很多事你并不清楚。先查那三人。”
唐五道:“老大,你不能獨(dú)自去黑木崖,那些人恨你入骨。而且彭瑩玉近來不問世事,日月神教的事務(wù)由云鳳舞把持。你能不能見到老不死都兩說?!?/p>
唐四道:“黑木崖上高手如云,那彭瑩玉的武功更傲視武林一甲子,號稱天下武林最后一根天柱。你孤身前往,我們?nèi)绾畏判???/p>
陸天冥笑道:“我并不是想對付彭和尚,只是想和他談?wù)?。?/p>
唐十一道:“若他不和你談呢?”
“那就只能另想法子了?!标懱熠さ坏?。
唐十一離開會議室后,皺眉道:“大哥到底想做什么?”
唐五道:“他從不打沒把握的仗,也許他真有辦法和彭和尚聊一下?”
“那就真見鬼了。彭和尚很久沒有見外人了?!碧剖粨u頭道。
而屋內(nèi),楚衣慈獨(dú)自留下,輕聲問道:“你在懷疑誰?”
“何出此言?”陸天冥道。
“你說去黑木崖,但一點(diǎn)計(jì)劃也不透露給我們。萬一有事,如何配合?”楚衣慈嗔道。
陸天冥慢慢道:“我會留一個方略給你,等我出發(fā)后,你負(fù)責(zé)接應(yīng)。至于唐家的弟兄,我不想懷疑他們。”
楚衣慈點(diǎn)了點(diǎn)頭,低聲道:“黑木崖的錦衣夜行這次都要動了吧?”
“若彭和尚不和我談,那就只能靠別人了?!标懱熠た粗l(fā)白的天空,心底生出一陣難言的煩躁,“只希望他別逼我……他們都別逼我?!?/p>
[四]
“陸天冥夜闖漢王府的事,驚動了不少人。但次日父皇見他的時候,什么都沒問。他們只是聊了《不老方》?!敝煺盎踔璞K輕啟蓋碗。
杜郁非笑道:“估摸著,當(dāng)時的京師怕已鬧翻天?!?/p>
“誰說不是。”朱瞻基道,“朕很想知道陸天冥在那一夜安排了什么,夜行組之后的行動真是雷霆萬鈞?!?/p>
朱高熾聽完陸天冥的陳述:“彭瑩玉的手上若有《不老方》,誰都奈何他不得吧?他只要說一句,沒這東西就行了。就像杜晉玄說的一樣?!?/p>
“屬下會查明一切。”陸天冥道,“有當(dāng)然好,若是沒有,日月神教將因此付出代價?!?/p>
“寡人怎么覺得,你是沖著日月神教去的?”朱高熾笑了起來。
陸天冥道:“若能用《不老方》掀翻日月神教,想必是朝廷之幸?!?/p>
朱高熾瞇起眼睛,慢慢道:“這事兒是你一人之功?!?/p>
陸天冥躬身退出,朱高熾終于忍不住問道:“昨晚那些帶火銃的,究竟是誰調(diào)去的?”
“屬下也想知道?!标懱熠せ卮?。
七日之后,陸天冥出現(xiàn)在日月神教總壇黑木崖,他沒有帶一個同伴,只是孤身拜山。十個黑衣劍客“護(hù)送”他上山。走在蜿蜒的山路向下望去,陸天冥不由想到很久以前,他第一次來此的情景。那是師父徐達(dá)帶他回山看望老友。
他曾經(jīng)問道:“師父,皇帝好像說神教不能存在?如果按他說的,這里會變成什么樣?”
“圣上的話自然是對的?!毙爝_(dá)看著山上的大殿,慢慢道,“但黑木崖,永遠(yuǎn)都會是黑木崖。即便這里空無一人……”
小陸天冥沒有聽懂,卻不敢再問。
黑木崖的山門上寫著兩行字:生要能盡歡,死才能無憾。陸天冥記得修羅宗無盡崖的大殿上也有這兩句話,所謂宗出同源就是如此。
山門下,護(hù)山使者要求登山者交出武器,陸天冥若無其事地遞出一面黑底金字的令牌。
“你……你……你是陸天冥?”護(hù)山使者見之色變,這竟然是長老令牌。
“是?!?/p>
“你是神教長老?”
“不錯?!标懱熠げ辉谝獾匦α诵?,自顧自向上走。方才押送他的黑衣劍客,頓時成了他跟班的樣子。
看著清冷的山寨,陸天冥當(dāng)然知道這是自己十?dāng)?shù)年來一手打壓的結(jié)果,但即便如此,心中依然滿是唏噓。物是人非……沒有人比他更了解神教,沒有人比他更掙扎于是否要?dú)Я诉@里。
“陸天冥,你居然敢來黑木崖。”日月神教長老云鳳舞看著臺階下的錦衣衛(wèi),冷哼道。
“為何不敢來?你難道敢殺我?”陸天冥笑道,“我不是來見你的,你們教主呢?自從洪武三十三年后,他就龜縮在黑木崖,是時候來見見老朋友了吧?”
云鳳舞面無表情道:“教主在閉生死關(guān),他不會見你的?!?/p>
“事關(guān)生死存亡,仍然吝嗇一面?”陸天冥笑道,“那我就要求見太上長老??傊?,我要問的事,你做不了主?!?/p>
“你究竟要問何事?”云鳳舞道。
陸天冥壓低聲音道:“我受太子旨意,向太上長老請《不老方》。”
“這……”云鳳舞深吸口氣,帶著疑問凝視對方,想要確認(rèn)是否是真話。
陸天冥慢慢道:“這是神教與朝廷達(dá)成和解的最后機(jī)會。你能做主嗎?太上長老并未閉關(guān)吧?”
云鳳舞思索了一下,慢慢道:“《不老方》不過是傳說?!?/p>
“朝廷不會管這些?!标懱熠ふ\懇道,“他們只需要一個借口。你難道要給他們借口嗎?”
云鳳舞皺起眉頭,冷笑道:“你在這里等著?!?/p>
陸天冥淡定地坐下,端起桌上的茶盞。遠(yuǎn)端另有兩個青年默然注視著他,分別是神教十長老的陳普生和盛真元,就這么過了一個多時辰。也許他的確不會來見我,陸天冥在心里嘆了口氣,那事情就會很難看了。
云鳳舞回來道:“太上長老讓我傳話,我們沒有《不老方》。陸天冥曾經(jīng)是神教的人,如今已不是。若朝廷要什么,神教就給什么,那神教就不是神教了。他沒有必要見你,回去之后你想怎么做隨意。朝廷不論如何,都不會放過神教的。”
陸天冥嘴角劃起傲慢的弧線,慢慢道:“若這是彭和尚親口說的,那還像那么回事。但你是什么東西?”
“你!”云鳳舞瞪眼道,“你說什么?”
陸天冥道:“老子說,你是什么東西?我是明教長老身份,入教三十年。除了教主和太上長老,這黑木崖誰能管我?若我不做錦衣衛(wèi),這教主的位子我也能問一問。”
“狂妄!”盛真元跨前一步道。
陳普生皺眉道:“從輩分講沒說錯。但陸天冥,太上長老和教主既然都不見你,你能如何?你一人上山,還能掀了黑木崖?”
陸天冥笑道:“你這種和平年代出生的小鬼插什么嘴?我即便掀不了黑木崖,但在這里坐等彭和尚,你們又能奈我何?”
盛真元冷笑道:“毫無風(fēng)度?!?/p>
“風(fēng)度?我替朝廷辦事,你們以為朝廷是什么?”陸天冥抬手指著對方道,“你,你,你。三個一起上,我也不懼?!彼曇暨h(yuǎn)遠(yuǎn)傳出,大殿外的教眾全能聽到。
云鳳舞皺起眉頭,陸天冥這是要做什么?此人素以智謀過人聞名,怎么會如此魯莽?但若是任他辱罵,又如何下臺?
大殿里陷入尷尬的沉默,盛真元向來以云鳳舞馬首是瞻,見他不說話,自然也不接話。陳普生則跑到殿外,招呼了二十多個教眾入內(nèi)。云鳳舞皺眉看著入內(nèi)的教眾,陸天冥是真的孤身前來,還是這里有他的眼線?若是有眼線,那會是誰?不多時,更多的人集合到此。
陸天冥仰頭道:“我要見彭和尚,你快去傳話?!?/p>
云鳳舞沉聲道:“太上長老說了不見你?!彼⒉幌雱邮?。陸天冥是錦衣夜行的頭領(lǐng),夜行組可隨意殺明教的人,但明教的人并不想造反,這是無奈又可悲的現(xiàn)實(shí)。
“神教果然無人才,所以才輪到你做主嗎?”陸天冥看著周圍眾人笑了起來。
“陸天冥,你神氣什么?我黑木崖至少有上百的弟兄,想要將你抽筋扒皮。若非太上長老和云當(dāng)家攔著,你以為你能上山?”人群里一個藍(lán)衫武者怒道。
一白袍劍客道:“洪武二十九年,你在山東殺了林長老和袁長老。永樂元年,你在京師殺了我神教不下三十個弟兄。陸天冥,你做個鬼的教主?你的底細(xì)我們清清楚楚,真以為能在此大放厥詞?”
“你的夜行組沾滿了明教教眾的血,今日我們就叫你來得去不得!”另有人叫道。
“山東的林孔和袁之洞?一個縱子行兇,殺海霧島小石村五十九口。一個為了女色,誣陷同僚,顛倒黑白。這種人當(dāng)然死有余辜。”陸天冥目光迅速掃過四周,發(fā)現(xiàn)大殿的殿門已被堵住。他冷笑高聲道,“至于永樂元年?他奶奶的,老子在京師殺人如麻,方孝孺的十族都是我滅的。三十人算多大點(diǎn)事?”
陳普生陰惻惻道:“那你怕什么?你比方才更靠近大門,不怕為何要走?”
陸天冥瞪著對方,微微握拳。忽然不知從哪里飛來一把飛刀,刀鋒直取他的脖子。陸天冥回身讓過刀鋒,凌空一拳打向東面的人群。神教教眾大怒,向陸天冥出手,十余把長劍,六七柄短刀同時出鞘。
陸天冥大袖一揮,那些武器尚未近身就被帶偏。其中有一劍客殺意凜冽,劍鋒擺脫重重阻力,刺向陸天冥前心。陸天冥手指一捻,對方的劍氣從劍鋒上傾瀉而出。幾乎同時,一把長棍砸向他后腦海。
陸天冥人如陀螺轉(zhuǎn)動,踏雪劍以奇詭的角度刺向后方,穿透那用棍大漢的胸膛。血光飆射……大殿里忽然安靜下來。他在日月殿殺人!
只是短短一瞬的安靜,接著就是刀光劍影,所有人都拔出武器沖向陸天冥。這氣勢和剛才又有不同。陸天冥穿梭于刀鋒劍影中,每每于間不容發(fā)之時,還能刺出簡單不羈的劍招。他連續(xù)踏出十一步,刺翻十三個教眾。
“都讓開!”盛真元怒吼道。作為十大長老,他的聲音在大殿回蕩,眾人動作一緩。
陸天冥長劍斜指,劍鋒鮮血不斷滴下。
盛真元從弟子手中取過一柄丈二長槍,其余教眾紛紛后退。“我不知你為何來此,說是為了《不老方》,卻一副不惹急所有人不罷休的樣子。但我知道一件事。”盛真元沉聲道,“你是我神教的死敵。神教之?dāng)?,必須死?!?/p>
“盛世長纓,盛家槍?!标懱熠ばα诵?,“請?!?/p>
盛真元一槍在手,人若山岳,長槍向前,化龍而出,罡風(fēng)四起!
陸天冥踏前一步,就破了對方的槍勢。盛真元大槍一立,封住踏雪劍跋扈的劍影。兩人交錯而過,盛真元槍纓舞動,狂風(fēng)暴雨地甩出三十多槍,一舉將對方裹入槍風(fēng)。陸天冥連踏五步,變換三個方向,卻沒有沖出槍風(fēng),臉上被紅纓掛出兩道劃痕。
盛真元大喝一聲,槍尖仿若龍牙,突入對方胸膛。
“無實(shí)不破。有即可破?!标懱熠ず鋈徽f了句莫名其妙的話。踏雪劍如靈蛇貼著槍桿向上劃去,盛真元手指旋動槍桿,把踏雪劍彈起。陸天冥瞇起眼睛,匪夷所思地移動到對方后方。
盛真元想要變招,槍桿忽然脫手。這……踏雪劍居然卷住了槍桿。嘭!槍桿重重地撞在盛真元的胸口。陸天冥手臂展開,劍鋒飛快劃向?qū)Ψ窖屎怼?/p>
當(dāng)!一根手指攔在踏雪劍上。嗨!三條人影分開。
陸天冥皺起鼻子,冷笑看著陳普生,慢慢道:“你二人向來不睦,這插手插得莫名其妙。”
盛真元喉嚨處一道劍痕,鮮血不斷滲出,不過傷口并不致命。
陳普生傲然道:“討厭一個人是一回事,但神教的事無關(guān)私人恩怨。陸天冥,你在日月大殿傷我神教弟子,必須給個交代?!?/p>
周圍的教眾紛紛大聲喝彩!
“難道不是你們先動手?”陸天冥反問。
云鳳舞和陳普生同時皺起眉頭,說來剛才到底是誰丟的飛刀?
“那我只能拿下你了。”陳普生笑道。
“就憑你?”陸天冥道。
一干教眾大聲叫罵,陳普生卻搖了搖頭道:“我一人并無把握留下你。但神教長老可不止我一人。況普天、盛真元、云鳳舞、龍川子,我們五大長老在此,豈容你放肆?”
云鳳舞心里生出極大不滿,在神教他們幾個長老地位接近,若一定要說他的地位還更高一些。但被陳普生這么幾句,他不得不聽招呼站出來。
五個神教長老都走到大殿正中,五人在江湖上都是威名赫赫,手中兵器各不相同,分立一個角將陸天冥圍住。云鳳舞用一對鎏金短戟,龍川子是一把樸刀,況普天和陳普生都是赤手空拳,陳普生更修有和陸天冥一樣的《北冥神功》。
陸天冥輕輕嘆了口氣,甩開灰色長衣,露出里頭的飛魚服,左手將一卷旨意擺在地上:“我奉命辦差,找彭和尚要東西。你們這是要造反?”
況普天怒道:“一副鷹犬的嘴臉?!?/p>
龍川子年紀(jì)最大,脾氣卻最是火爆,長刀一立旋風(fēng)舞動,當(dāng)頭劈下。陸天冥腳步不動,長劍斜刺攔下刀鋒。對方內(nèi)力傾瀉,龍川子悶哼一聲,澎湃的內(nèi)力浩蕩而起。陸天冥竟然不能完全接下,被刀風(fēng)帶起,蕩出一丈多遠(yuǎn)。
況普天早在那個位置等候,拳頭十字交叉捶向陸天冥后心。陸天冥長嘯一聲,劍鋒在拳頭上一彈,平穩(wěn)閃到?jīng)r普天右方。況普天拳頭走空,砸在大殿柱子上,大殿抖落許多灰塵。而在踏雪劍舞動之時,陳普生的手掌也到了。兩人連換三招,同樣的北冥神功,內(nèi)力互相竄動。陸天冥和陳普生各退五步,氣息為之一亂。
云鳳舞見機(jī)會閃現(xiàn),揚(yáng)起雙戟?dú)⑷霊?zhàn)團(tuán)。雙戟時而為劍時而為刀,招招奪魂!陸天冥不與其糾纏,他足不點(diǎn)地地左沖右突,試圖離開大殿。但不僅五個長老封住了去路,外圍有更多的人把路完全堵住。
嘭!陸天冥再次面對云鳳舞,長劍和雙戟迸發(fā)出點(diǎn)點(diǎn)火星。云鳳舞被“北冥神功”吸走內(nèi)力,但他并不慌亂,雙戟交錯,成山水狀翩然而起。陸天冥帽子被一戟掃掉,他瞬間拉開距離,移動到云鳳舞的側(cè)后方。但云鳳舞仿佛早料到這招,另一柄戟橫在陸天冥的喉嚨口。
陸天冥露齒一笑,突然變快了三分。白駒過隙,不舍日月!踏雪劍歪斜刺出,直奔云鳳舞的眼睛。云鳳舞大吃一驚,雙戟旋轉(zhuǎn)人向后仰。踏雪劍的劍氣流動四溢,在云鳳舞身上留下六七道劍痕。
云鳳舞悶哼一聲,雙戟交叉鎖住了劍鋒,戟刃閃過藍(lán)色的電光。陸天冥猛吸口氣,踏雪劍脫出封鎖。突然陳普生出現(xiàn)在陸天冥的側(cè)后方,他一掌劈向陸天冥后心。陸天冥回身一掌,兩人悶哼后退。龍川子的大刀和盛真元的槍同時到了。
叮!踏雪劍連碰刀槍,竟將兩把兵器引到一處,劍鋒急閃穿過龍川子的胸膛。但況普天雙拳仿若天外流星,全都打在陸天冥的后背上。陸天冥斜飛出去噴出一口鮮血。
陳普生掌做刀狀借著火光劈下。嘭!陸天冥委頓倒地,陳普生長嘯一聲,切向?qū)Ψ筋^顱。
“慢!”云鳳舞短戟忽然攔住他的手刀。
“你……”陳普生一怔。
“他帶著圣旨,不能死在黑木崖。至少不能這么死?!痹气P舞道。
“那該如何?他手上沾滿神教的血。”陳普生問道。周圍教眾也鼓噪起來。
云鳳舞道:“先將其囚入水牢。就怕水牢關(guān)不住他?!?/p>
盛真元檢查了一下陸天冥,氣息微弱處于瀕死狀態(tài):“他的傷很重。況兄的拳頭挨一下誰都受不了,何況他吃了兩拳?!?/p>
陳普生道:“我用內(nèi)力封住他的北冥神功。就不怕。”
云鳳舞看了眼一旁氣息逐漸平穩(wěn)的龍川子。況普天知他心意,說道:“這家伙并沒在大殿殺人,方才倒在他劍下的。皆留有一口氣?!?
盛真元撿起地上的密旨,皺眉道:“有太子的手簽,不像假的?!?/p>
“那就不好辦了?!标惼丈櫰鹈碱^。
云鳳舞對周圍所有人道:“關(guān)他到歸塵峰問天牢。我去請示太上長老?!?/p>
[五]
云鳳舞朝西峰走,盛真元一路小跑追了上來。
“我總覺得有點(diǎn)不對勁。”盛真元道。
“你也這么認(rèn)為?所以我才同意他們?nèi)ノ髅鎲柼炖??!痹气P舞站在山彎的平臺上,這里正好能看到在茫茫山霧里,陳普生帶著陸天冥去歸塵峰。
盛真元皺眉道:“怎么說?”
云鳳舞道:“陸天冥為人雖然跋扈,但從不沖動。他若是替太子來辦事,不會那么托大。這副恨不得和我們翻臉的嘴臉很反常。事若反常必有妖,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他的傷不是假的。陳普生和他動手的程度也不假?!笔⒄嬖妓鞯?。
云鳳舞道:“陳雖和我們交惡,但畢竟是彭老祖的關(guān)門弟子,不至于為了錦衣衛(wèi)出賣神教。那么多年,陳普生和夜行組也沒有交集。所以我也不確定,方才那一幕說明什么?!?/p>
盛真元道:“陳普生是個熱血漢子,不會做官府走狗。他剛才也是對我加以援手。我只好奇歸塵峰會有什么是陸天冥感興趣的?”
“那邊的石牢沒有其他囚徒,所以我才安排他們?nèi)ツ沁??!痹气P舞嘆了口氣,“他帶著朝廷的旨意,不然在大殿就能殺了他。而今,需要聽下老祖怎么說。陸天冥這個人,雖然我們一直想除掉,但不能死在黑木崖上。”
“此人的確身份特殊。也許他也是認(rèn)準(zhǔn)這點(diǎn),才敢獨(dú)上黑木崖?!笔⒄嬖鋈坏溃澳阏f他是不是為了教主……我聽說教主當(dāng)年和他有舊?!?/p>
云鳳舞搓了搓手,躊躇道:“不可不防。但向普風(fēng)身在夜雨洞,距離問天牢很遠(yuǎn)……你去盯著他們。我去找老祖要個命令?!?/p>
塵歸塵,土歸土,歸塵峰只關(guān)犯了重罪的神教教眾,關(guān)在這里就是判下死刑。時至今日,日月神教早已不復(fù)當(dāng)年氣象,這里也就成了一座空山。
陳普生將陸天冥帶上了歸塵峰,他帶的教眾都是心腹子弟,一到山上就替他控制起山路。陳普生和恢復(fù)了神智的陸天冥繞過山路,到了歸塵峰半山腰的望月臺。
“你怎么知道云鳳舞會把你關(guān)到歸塵峰?這里明明已多年沒有使用?!标惼丈闷娴貑柕馈?/p>
“云鳳舞是個優(yōu)柔寡斷的膽小鬼。他凡事不求進(jìn)取,先求安全?!标懱熠つㄈプ旖堑难E,輕咳兩聲道,“他只聽你師父彭和尚的。若有一個危險的敵人他不敢殺,又必須囚禁,還必須不和其他敵人關(guān)在一起,會安排在哪里?除了水牢,就是這里了。歸塵峰問天牢,是老一代教眾最害怕的地方。我有七成把握他會選這里。當(dāng)然,萬一他沒有把我關(guān)這里,我們也有備案不是嗎?現(xiàn)在就看彭和尚會不會來了,只要彭瑩玉不來就沒什么好怕?!?/p>
“彭瑩玉很看重向普風(fēng)。若是向普風(fēng)有變,他一定會來?!标惼丈馈?/p>
“向普風(fēng)是東方晉陽的弟子,東方和彭和尚向來不睦。所以他們是有仇的?!标懱熠せ貞浀溃暗硪环矫?,神教人才凋零,向普風(fēng)在風(fēng)雨飄搖之時,愿意扛起教主的責(zé)任,其實(shí)是彭和尚極為疼愛的后輩。若非兩人理念不合,事情原本不至于到今日的地步?!?/p>
“都說向普風(fēng)和老大你……”陳普生問。
“彭和尚到底有多厲害?”陸天冥打斷了對方。
“這就說不清了,太上長老的武功包羅萬象,教給弟子的功夫從不重復(fù)?!标惼丈妓鞯?,“盡管他教了很多人武功,但自己用的始終是《玄功要訣》。他教了我三個月,傳授了《北冥神功》,但自己則從未使用,也許是并未修習(xí)過?你知道《北冥神功》用了會上癮。我一度以為,他看出我臥底身份,才給了我這門功夫。但那么多年來似乎又不是那樣,他只是因材施教吧。我唯一遺憾的是,他未曾傳我《玄功要訣》?!?/p>
“看來他的武藝確實(shí)在你我之上。”陸天冥撓了撓頭。
陳普生笑著拿出兩副皮質(zhì)的裝備:“這東西很好用,我試過幾次了。鄭和的船隊(duì)真是什么都準(zhǔn)備了啊。我都有些想去那里看看了?!?/p>
陸天冥看了看包裹,慢慢道:“你十年前加入錦衣夜行,我不曾讓你參與任何任務(wù)。就是為了這種時候。不過,你仍舊有機(jī)會選擇,我自己去找向普風(fēng)。你可以把一切撇清,繼續(xù)留在神教做護(hù)教長老。不然,從今日起你就要亡命江湖了?!?/p>
陳普生道:“十年前,我家被盛庸的銳金旗血洗。是大哥救了我,并給我一個機(jī)會入神教臥底。機(jī)緣巧合,我成了彭和尚的關(guān)門弟子。彭和尚對我有再造之恩,但我更不會忘記家族的血仇。人各有命,這輩子我的命運(yùn)就是復(fù)仇?!?/p>
“神教總記著朝廷殺了很多教眾,卻不記得自己在江湖上也是兩手血腥?!标懱熠さ?,“你可以不報仇。因?yàn)閳蟪鹬?,就什么都沒有了?!?/p>
陳普生握拳道:“全天下只有你知道我的真實(shí)身份,太原陳家陳覺曉。即便不為了復(fù)仇,也讓我完成這個任務(wù)吧?!?/p>
“好?!标懱熠ばα诵Φ?,“況普天那拳真是恰到好處,有他這個兄弟,是你的福氣。”
“即便如此,他也不知道我的名字?!标惼丈骊懱熠ご┥掀べ|(zhì)的飛翼,然后自己也將繩索綁緊。
崖下是近兩百丈的深谷,兩人奮力一躍,越空而出。直降百尺后蝙蝠翼從后背完整打開,完全舒展達(dá)一丈八尺。二人同時一拉繩索,借著山風(fēng)向西面的夜雨洞掠去。
盛真元奔到平臺邊,正看到二人躍下山林,吃驚之余立即回報主峰。
陸天冥本次的目標(biāo)是日月神教教主向普風(fēng)。神教普字輩的輩分極高,但并不一定都是彭瑩玉的弟子。比如況普天和向普風(fēng)都是神教另一支東方晉陽的子弟。向普風(fēng)作為神教教主,在幾年前靖難時期,曾試圖帶領(lǐng)教眾投奔燕王大軍。他命令神教弟子,當(dāng)時為建文帝駕前大將的盛庸率軍倒戈。但盛庸忠于建文帝,為了抗命派兒子盛真元夜見神教太上長老彭瑩玉。
彭瑩玉認(rèn)為不管支持哪一方,未來都是一樣的,神教永遠(yuǎn)不容于朝廷。而一旦能讓建文帝和燕王軍隔江對峙,則利于神教的生存。于是他將向普風(fēng)囚禁,并除去了向普風(fēng)派往前線的親信教眾。因?yàn)檫@突如其來的變化,東昌之戰(zhàn)燕王軍完敗,大將張玉戰(zhàn)死,險些輸?shù)暨@場戰(zhàn)爭。但之后的戰(zhàn)事并沒能如彭瑩玉預(yù)料的形成南北對峙,燕王軍改變策略直搗黃龍,一舉拿下南京。
盡管日月神教在之后,擺出中立的姿態(tài),但在燕王軍心里黑木崖罪無可恕。
“大哥,就算救出教主,然后呢?”平安降落之后,陳普生看著霧氣重重的山林問。
陸天冥道:“我要問一些事。那些事別人或許不知,但向普風(fēng)一定知道?!?/p>
“比如我也不知?”陳普生皺眉道。
陸天冥道:“關(guān)于暗光你知道多少?”
陳普生苦笑道:“確實(shí)不知。從沒人當(dāng)眾討論他們。暗光的確有,但誰是暗光則無人知道?!?/p>
“向普風(fēng)一定知道?!标懱熠た粗褂甓吹娜肟诘?,“防御似乎很強(qiáng)?!?/p>
陳普生道:“劍狂守在這里。引開他就是了。劍狂的任務(wù)是守著云普風(fēng),不讓他走,也不讓人殺他。”
陸天冥皺起眉頭,慢慢道:“劍狂申屠不敗,可不好引。這是你的地頭,我們有機(jī)會帶向普風(fēng)離開嗎?”
陳普生道:“有,只要甩開劍狂。我們在此有個優(yōu)勢,就是此地為神教禁地,普通教眾不得入內(nèi)。一旦對方追擊,只有長老以上的人能來。目前在黑木崖的長老你都見過了。前提是教主愿意走。我們可以向西穿過幽蘭徑,經(jīng)過白龍瀑,過斷刃絕壁出黑木崖。當(dāng)然神教在突變發(fā)生后,一定也有緊急措施。但只要不是太上長老親自出手,我們就有很大機(jī)會。劍狂生性怪癖,不過我為了今日已提前和他見過多次。帶他走出夜雨洞五十步不是問題。只是雖然我有好口才和好酒,但只能拖他一會兒。而洞內(nèi)情況我不清楚,向教主囚在何處,我也不知道。”
陸天冥點(diǎn)了點(diǎn)頭,目送陳普生走近夜雨洞。他注意到陳普生從不叫彭瑩玉師父,只是稱之為太上長老。人可以出賣上司,不能出賣師父嗎?然后他輕輕吸了口氣,向普風(fēng)就在洞里,真是好久不見了。
陳普生剛接近夜雨洞,洞口就出現(xiàn)了一條瘦弱蒼老的身影。兩人交談了幾句,老者就跟著陳普生走向東面那棵樹冠極大的老樹。的確差不多有五十步,陸天冥收斂一切氣息,繞到遠(yuǎn)端的洞口,這一切無聲無息地進(jìn)行著,洞外陳普生正給老者斟滿酒杯,他使出白駒過隙掠入洞中。
洞里光線昏暗,二十步左右會有一盞油燈。拐過三個彎角,看到一排空的囚室。陸天冥急速掠過囚室,前頭已是死路。他低身摸索地面,找到一處暗格。陸天冥拍開暗格,下方是潮濕的地牢。
地牢深處的鐵柵欄后,坐著一個身披重鎖的蒼老女人……
“向普風(fēng),你才四十歲,就那么老了。”陸天冥嘖嘖嘆道。
“成王敗寇,輸了的人自然老得快?!迸颂痤^,瞇著渾濁的眼睛,輕聲道,“陸蒙,你終于來了。我還以為你忘記了當(dāng)年的約定?!碧煜碌谝唤痰慕讨骶尤皇桥?。
“老子一諾千金。沒有遵守約定的是你?!标懱熠だ淅涞?,“你沒說服盛庸,使得燕王陷入困境,張玉也因你而死。我曾說過,只要你能帶神教歸附燕王,之后定會保神教周全。但你第一步并未做到?!?/p>
“所以錯都在我?”向普風(fēng)露出白森森的牙齒。
陸天冥苦笑道:“時過境遷,往事不提。你知道自己被關(guān)多久了?”
向普風(fēng)看著墻上數(shù)以千計(jì)的劃痕,沉聲道:“當(dāng)然知道。但不知外界發(fā)生了什么。沒人能告訴我?!?/p>
陸天冥道:“東昌之戰(zhàn)后,你被彭和尚囚禁。燕王重整旗鼓,揮師南下勢如破竹,一鼓作氣取下南京,國號永樂。如今是永樂二年。”
“那你如今才來找我,是發(fā)生了什么變故?”向普風(fēng)問,“神教怎么了?”
“暗光?!标懱熠さ溃芭砗蜕械哪昙o(jì)已做不出什么大事,但是暗光一直在行動。你畢竟是一教之主,暗光再神秘也逃不過你的眼睛?!?/p>
女人淡淡一笑,皺紋揚(yáng)起帶起一絲艱辛,慢慢道:“暗光到底做了什么?”
陸天冥道:“冷秋水死了?!迸俗旖且黄?,并不說話。
“小郭也死了……”
向普風(fēng)眼神一顫,低頭看著手掌,慢慢道:“你出什么條件?”
陸天冥道:“任何條件。”
向普風(fēng)深吸口氣,苦笑道:“好大口氣??上Р皇菫榱宋摇!?/p>
“說吧?!标懱熠ぢ犞乩紊戏降膭屿o,神情不變道,“時不我待。”
“我要彭和尚死?!毕蚱诊L(fēng)咬牙道,“要他死。”
“我能帶你離開就不錯了。其他的難。”陸天冥道。
“要他死!”向普風(fēng)大叫道。
陸天冥來黑木崖,只有一個目的,就是從彭和尚或者向普風(fēng)嘴里問出“暗光”的線索。他沒有一定要救向普風(fēng)的意思,也沒有要?dú)⑴憩撚竦哪铑^。但為了暗光的消息,他什么都愿意做。雖然在從前,他根本不愿意去管日月神教這一攤爛賬。
陸天冥踢開鐵柵欄,劍芒一閃,斬?cái)嗯松砩系逆i鏈,沉聲道:“先離開這里?!迸斯鞘葆揍镜纳碥|伏在他身上,陸天冥心頭一顫,低聲道,“他會死。我向你保證?!?/p>
向普風(fēng)眼中閃過一絲溫柔,沉下聲音飛快說著什么。
“陸蒙,是個很有女人緣的人。雖然他并不風(fēng)流?!敝煺盎?,“這點(diǎn)上,你和他很像。郭茹、冷秋水、向普風(fēng)、楚衣慈……”
“冷秋水我見過,她是夜行組的刺客?!倍庞舴腔卮?,“向普風(fēng)和我父親有關(guān)?那微臣不知。向普風(fēng)作為日月神教的教主,曾是武林里最有地位的女人。但據(jù)我所知,她之所以能當(dāng)上教主,并非因?yàn)槲溆?,也不是因?yàn)樵诮讨袆萘ψ畲蟆6窃诿鹘谭至押?,沒人愿意要那個位置。所以當(dāng)我們很多年后回憶往事,這個人常被忽略。但日月神教教主,單有這個頭銜在,她就不會簡單吧?!?/p>
朱瞻基道:“朕一直好奇在黑木崖發(fā)生了什么。若沒有向普風(fēng),陸天冥真會孤身前往黑木崖嗎?可惜當(dāng)事人都不在了?!?/p>
杜郁非也曾想過當(dāng)年的事,換做自己該如何面對神教的追殺?要知道陸天冥并未召集夜行組的刺客。
彭瑩玉看著一片狼藉的夜雨洞,白色的長眉微微聳動。
“洞是空的,有打斗痕跡,也有血跡。”盛真元道。
彭瑩玉看著劍氣劃過的地牢,兩條黑影在腦海中翻飛,隨著腳下的血跡目光稍稍緩和。
云鳳舞低聲道:“向普風(fēng)不良于行,他們能走多遠(yuǎn)?”
“兩組腳印,前一組略沉。也許是陸天冥背著向普風(fēng),后一組有兩人可能是陳普生和劍狂。”況普天檢查四周道。
盛真元怒道:“陳普生怎么可能在追蹤他們,他若不是叛徒,怎么會帶陸天冥來此?”
況普天冷笑道:“你可有證據(jù)?就憑你說見他二人跳崖,就說陳普生是叛徒?那我說是你將二人推下懸崖的?!?/p>
“你!你和陳普生定是一伙的,不然陸天冥中了你兩拳怎會無事?”盛真元道。
況普天面無表情道:“最后檢查陸天冥的是你,你當(dāng)時沒看出來,反而怪我?陳普生若是叛徒,之前為何從踏雪劍下救你?”
“夠了!”云鳳舞喝道。
但況普天和盛真元仍在爭執(zhí),忽然彭瑩玉大袖揮起把二人丟出洞去。
“少安毋躁,追上他們就能揭曉?!崩项^子說完,領(lǐng)先一步掠向深谷。
云鳳舞、盛真元、況普天互望一眼,一起跟在后面。但他們都沒想到老頭子速度會那么快,只跟了三里地就被拉開近百步。太上長老為何那么急?
云鳳舞悄悄道:“你二人去多叫點(diǎn)人來。事情有異?!?/p>
“可是……”況普天一怔。
“即便是踏足禁地,也比讓陸天冥跑了好。向前是白龍瀑,那邊只能走水路。找人在水上等著。但你們不用擔(dān)心老祖,這世上沒人能殺得了他?!痹气P舞深深看了盛真元一眼,盛真元心領(lǐng)神會地躬身領(lǐng)命。
這一招讓況普天措手不及,走也不是,打也不是。稍作猶豫,云鳳舞就消失在遠(yuǎn)端。
盛真元冷眼看著況普天道:“我們先去叫人如何?”
況普天心里重復(fù)幾遍陳普生的關(guān)照,陸大哥算無遺策,他們優(yōu)先保存住自家的子弟。于是他淡然一笑,和盛真元一同離開。
暗光,成立于洪武元年,由某些過于擔(dān)心的明教元老牽頭,對大明的去明教化防患于未然。然后,一切的防范都是枉然,因?yàn)橹煸暗氖侄尾粌H僅是狠,而且是摧枯拉朽。大批明教元老罷官,更甚者被抄家滅族。洪武十三年的胡惟庸一案,傳說牽涉達(dá)三萬人。暗光于洪武十五年,刺殺朱元璋,引發(fā)了“空印案”,朝廷將諸多底層教眾連根拔起。
洪武十五年,朱元璋成立錦衣衛(wèi),有一大部分原因就是對付明教,即當(dāng)時的日月神教。
“黑木崖對暗光的確有一定的影響力,但暗光的領(lǐng)導(dǎo)者從來都不在黑木崖。他們在京師。”向普風(fēng)在陸天冥背上斷斷續(xù)續(xù)道,“要查暗光,你算是問對人了。我掌握了不少名字,即便囚禁在此地多年,但想必這些人多數(shù)都還健在。下面你用心記好名字,和他們所在的衙門,雖然可能是化名,但……”
陸天冥認(rèn)真聽著,小聲詢問著,最后道:“李奉孝、周普梁、鄭烽火、何鬼王……若是我早知道他們是暗光,郭茹不會死?!?/p>
“若你早些來救我?!毕蚱诊L(fēng)道。
“是啊……”陸天冥苦笑看著前方道,“到白龍瀑了,天色已晚。若彭和尚真的全速追來,差不多該到了。他不是暗光,為何那么急?”
“因?yàn)樗J(rèn)為神教需要暗光?!毕蚱诊L(fēng)聽著瀑布的水聲,“卻忘了天下缺了什么都可以。彭和尚近年來身體每況愈下,但一身功力……”
“你無須擔(dān)心,我是錦衣夜行,天下皆可殺?!标懱熠さ?。
鏘!長劍出鞘的聲音,陸天冥側(cè)過身,劍狂和陳普生正疾奔而至,而在更遠(yuǎn)端彭瑩玉也到了!
凌厲的劍氣隔著十多步就破空而來。堂皇的劍氣仿佛九天銀河,星星點(diǎn)點(diǎn),淅淅瀝瀝,洶涌澎湃,浩蕩不羈!
這只是一劍啊……陸天冥背著向普風(fēng)連換九個位置,直落到瀑布邊緣,才借著溪水讓過劍氣。
劍狂側(cè)頭看了眼陸天冥,輕吸口氣,劍氣再起。劍網(wǎng)縱橫,綿綿不絕,劍氣帶動白龍瀑,靈動的水花皆化為劍。
陸天冥嘴角掛起冷笑,突然憑空移出兩丈,但人在半路被劍氣掃中一個趔趄。劍狂和陳普生同時向他出手,陸天冥奮力向后翻出,踏雪劍歪歪斜斜,卻不僅正好攔下劍狂的劍鋒,還躲過了陳普生的雙掌。
劍狂身影輕擺,一起一落間,如凜冬寒風(fēng)回旋。但也將后背全讓給了陳普生!
陳普生看似無害地湊近一步,右手探向劍狂后心。
“劍狂小心!”彭瑩玉忽然出現(xiàn)在二人之間,沒人看清他是如何過來的。
彭瑩玉修長的手指推了劍狂一把,反手按向陳普生的手掌。但在他手指沾上劍狂后背的瞬間,驀然一怔……彭瑩玉體內(nèi)的真氣如黃河決堤般傾瀉而出。
陳普生忽然出劍!那是一柄晶瑩皎潔的短劍,黑夜中閃過猙獰的劍鳴,四野一片死寂。
叮!彭瑩玉握住劍鋒,然而桀驁的劍鋒劃過他的手掌。彭瑩玉吃痛后退,“劍狂”反手一扣,雙臂纏繞住他的左臂。胳臂糾纏一處,仿佛深不可測的漩渦吸住了彭瑩玉。
彭瑩玉大吼一聲!陳普生和劍狂同時被甩開,踏雪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刺向?qū)Ψ胶箢i。
彭瑩玉翻身倒退五步,雙掌一合攔住踏雪劍。但他右掌血流如注,根本鎖不住劍鋒。陸天冥決然一刺,劍鋒掃向?qū)Ψ矫骈T。彭瑩玉吃痛后退,臉上留下一道劍痕。
“這是……”彭瑩玉剛要說話,從腳底突然飛出一柄青色的飛刀,那飛刀潛藏于夜色,埋伏于林野,忽明忽暗,仿佛妖魔般變動著方向。
彭瑩玉連變?nèi)齻€方向,仍舊沒有躲開這一刀,并不閃亮的刀鋒直接沒入他的右腿,鮮血瞬間變成濃黑流淌而下。
“唐門,客舍青青刀?!迸憩撚窭夏樎詭嵟?。
劍狂為何會“北冥神功”,陳普生又為何有如此凌厲的劍法,更重要的是為何他們同時對自己出手?
陳普生和劍狂同時摘下臉上的面具,二人居然是互換了身份。而妝容雖然潦草,但在灰蒙的樹林間彭瑩玉并無機(jī)會看清。
“申屠,你是為何?”彭瑩玉望向劍狂,“我一直以為你對神教忠心耿耿?!?/p>
“我的確忠心耿耿,只是不是對神教。”劍狂沉聲道,“我忠心的是小風(fēng)?!?
“你們?”彭瑩玉問。
“她是東方的弟子,就是我親人?!眲竦?。
“好好!”彭瑩玉轉(zhuǎn)而面對陳普生,略帶傷感道,“那你呢?你是我最后的弟子,得傳《北冥神功》,你有何不滿意?”
陳普生沉聲道:“我沒有不滿,但我在入教前,就已是錦衣夜行?!?/p>
“你和我有仇?”彭瑩玉又問。
“我和銳金旗有仇,我是太原人?!标惼丈鏌o表情道。
“太原陳家……好好,你也有你的理由?!迸憩撚裉ь^望天,“仇恨”二字即便年近百歲的他也仍舊參悟不透啊。他冷笑道,“你能習(xí)得唐門的客舍青青刀,說明夜行組的確看重你。但若以為這樣就能殺掉我,就太天真了?!?/p>
彭瑩玉深吸口氣,客舍青青刀居然彈出體外,而鮮血由濃黑變回鮮紅。他雙手合十,臉上洋溢起一陣晶瑩的圣光。
“玄功要訣……”劍狂出劍!兩尺長的短劍綻放出五尺長的暗紅劍芒。
但彭瑩玉只是探出兩根手指,就接下了那一劍。劍鋒與他的指尖一觸,竟然斷了!然后排山倒海的力量洶涌而至,劍狂急向后退。
陳普生攔在二人之間,搖動雙臂迎向彭瑩玉的手掌,運(yùn)起內(nèi)息吸納對方的真力。但盡管對方的內(nèi)力磅礴如無盡的海洋,他的北冥神功這一次卻半點(diǎn)內(nèi)力也吸不到!
嘭!陳普生被浩瀚的掌力高高拋起,如斷線風(fēng)箏飛出三丈,狂噴一口鮮血。
彭瑩玉走向向普風(fēng)。劍狂不管不顧地再次刺出一劍,這次是他袖中的木劍,劍鋒并不鋒銳,但劍氣狂野足以吞噬一切黑暗,張揚(yáng)不羈的籠罩整片山林。
“好劍,你浸淫劍法一甲子,的確不同凡響?!迸憩撚裾f到這里,微微搖頭道,“只可惜天分低了些?!彼こ鲆徊?,這看似極慢的一步,完美地讓過木劍,一指印在劍狂的眉心。
劍狂仰天倒下,倒地后頭顱爆裂,在場所有人都怔了一怔,彭瑩玉繼續(xù)走向向普風(fēng)。
陳普生委頓于地,連站起都困難。向普風(fēng)則早已功力盡失。陸天冥嘆了口氣,御劍而起。
踏雪劍在半空畫出層層疊疊的幻影,仿佛空中紛飛的細(xì)雨,好似冬日片片的小雪,有若天地間無處不在的情絲,纏繞向那百歲的老人。
彭瑩玉腳步不停,只是雙手來來回回地抵擋踏雪劍,每一次接觸都有真氣被劍鋒帶走,每一招拆解,他眼中都閃過些許驚訝。待到二十九劍,踏雪劍忽然發(fā)出桀驁的長鳴。陸天冥幻化出十多條身影,分從四面八方攻來。
彭和尚被迫停步,他長嘯一聲,雙臂揚(yáng)起,仿佛三頭六臂般掃開所有的劍招。陸天冥生出詭異的感覺,似乎對方每一掌都是件不同的兵器,是劍,是刀,是錘,是槍,是鉤!讓人根本無從抵擋!
陸天冥身影翩然而動,白駒過隙,不舍日月……
所有的招式全都落空,彭和尚大腿傷處傳來麻木感,他換一口氣,跨出下一步。
踏雪劍突然又出現(xiàn)在他面前,歲月如斯,倏忽而已!劍勢桀驁,劍意狡黠,劍氣蒼茫!劍鋒直奔彭瑩玉的咽喉。
鏘!彭瑩玉的雙掌封在喉嚨前,劍鋒被攔下。他眼中閃過一絲譏笑,大喝一聲,真力排山倒海而起!
陸天冥同時大吼,那海洋般的內(nèi)力被他盡數(shù)吸入丹田,同時從劍鋒還原而出。
彭瑩玉亦為之色變,他嘴里念念有詞,雙臂張開揚(yáng)起漫天佛光……
陸天冥眼中閃過猩紅,踏雪劍帶起凄厲刺耳的劍鳴,刺入那無邊佛光。兩股力量絞在一起,彭瑩玉慢慢把劍鋒半寸半寸推開。突然,他的傷腿一陣撕裂地劇痛,墨綠的膿血流淌而出。
劍鋒前的阻力一瞬間消失不見,踏雪劍肆無忌憚地刺入彭瑩玉的喉嚨!老頭子發(fā)出苦澀的咕嚕聲。
陸天冥收劍!彭瑩玉不服地看著他,踉蹌倒地。
陸天冥大口喘息著,單膝跪倒在地,地面被他的膝蓋砸出一個大坑。他嘴角掛起冷笑,自語道:“武林最后一根天柱也倒了?!?/p>
這時,遠(yuǎn)端云鳳舞飛奔而來。
“老祖……老祖!這不可能!”云鳳舞大叫道,他手持鐵戟憤怒地看著附近那三人。
“你再上前一步,就和彭和尚一樣了。”陸天冥冷笑站起。
云鳳舞逼視著他,陸天冥的劍鋒鮮血猶在。二人對峙了片刻,陸天冥長嘯出劍……云鳳舞大驚后退,消失于山林中。
目送對方離開后,陸天冥身子搖搖欲墜,虛弱的陳普生勉強(qiáng)上前將他扶住。
“走。趁他沒有反應(yīng)過來?!标懱熠さ?,“你背著向普風(fēng),我自己能走?!?/p>
三人繞過白龍瀑的斷刃絕壁,用木筏走水路踏上歸程。但行不多久,前頭忽然出現(xiàn)了二十多條木船,船上和岸邊都是日月神教的黑衣劍客。
陸天冥不禁苦笑起來,或許他仍能單獨(dú)突圍,但陳普生和向普風(fēng)就難說了。
“你教主的名頭還有用嗎?”他問道。
向普風(fēng)道:“那得看是誰帶隊(duì)?!?/p>
“是盛真元,我的人不在這里?!标惼丈?。
向普風(fēng)輕聲道:“你們留下我,獨(dú)自突圍應(yīng)該可以?!?/p>
“什么鬼話。我們可是連彭和尚都宰了?!标懱熠だ湫Φ?,“誰能攔得了我?”
但遠(yuǎn)端的小船上各式弓弩都舉了起來。木筏上的三人面色越發(fā)凝重。
忽然,遠(yuǎn)端水流忽然劃出強(qiáng)大的漩渦,那漩渦中隱約閃動著青色的人影。日月神教的人立即向水下放箭,但一個兩丈高的水浪拍岸而起。水波中青袍劍客大袖飄飄,只幾個起落就把二十多條小船全都弄翻,然后笑嘻嘻地看著陸天冥。
“你笑個鬼……老子叫你來對付彭和尚。結(jié)果呢?你打發(fā)小嘍啰那么起勁,不是說不對凡人動手嗎?”陸天冥對商景瀾怒道。
商景瀾手指掃了下眉宇間的水珠,微笑道:“你能殺得了彭和尚,我又何必出手?所謂救人于危難之間,陸蒙,你別得了便宜又賣乖。能殺死彭瑩玉對你的武藝,有百利而無一害,未來就偷著樂吧。”
“你……”陸天冥雖然懊惱,又不知該怎么說。他方才若不是篤定知道有商景瀾保駕,又怎么會和彭瑩玉死拼。但那家伙當(dāng)時竟然不出來。
商景瀾飛身落在木筏上,看了向普風(fēng)一眼,笑道:“我可助她回復(fù)功力,但她必須在我身邊留一段日子。如何,陸蒙,這總能扯平了吧?”
向普風(fēng)欣喜若狂,她從沒想過還能復(fù)原。
“你還要送我們回南京?!标懱熠さ美聿火埲?。
“好好?!鄙叹盀懞眯Φ?,“我們本就是這么約定的?!?/p>
“大哥,這位是……”陳普生從未見過這樣的高手。
陸天冥并沒有回答,沉聲道:“回京師,該報仇了。”
你可以不報仇。因?yàn)閳蟪鹬?,就什么都沒有了……陳普生忽然想到之前在歸塵峰時,陸天冥曾對他說的話。但他悄悄看著大哥的側(cè)面,果然是勸人容易,勸己難嗎?
[六]
“他殺了彭和尚啊。先帝得知消息后,說了這么一句話。然后就揮手讓所有人退下了?!敝煺盎α诵Γ跋鹊墼臼且殡薰φn的,之后完全忘了。”
“外面?zhèn)髡f是我父親陸天冥殺的彭和尚。但唐五說,殺彭瑩玉的是陳普生。我父親只是替他扛下了責(zé)任?!倍庞舴堑馈?/p>
“你信?”朱瞻基問。
杜郁非苦笑道:“其實(shí)并不重要,畢竟我父親上黑木崖后,彭瑩玉死了。陸天冥毀了神教那么多人,少一個彭瑩玉,別人就恨他少一點(diǎn)嗎?”
“在當(dāng)時是很重要的?,F(xiàn)在自然不那么重要了。許多事只是糾結(jié)一時,不會糾結(jié)一世。即便是殺彭瑩玉這樣的大事,也是如此?!敝煺盎吡艘粫荷?,才慢慢道,“之后,先帝沒有再見陸天冥。據(jù)我所知,陸天冥也沒有像之前那晚來暗訪。有人說,太子府并未履行對夜行組的承諾。你說呢?”
杜郁非道:“微臣以為,陸天冥去黑木崖前,也許和先帝達(dá)成了某種默契。之后的事,只是心照不宣。微臣猜測,他們的目標(biāo)是明教余孽?!?/p>
“也許吧。但所謂的心照不宣肯定不是之后發(fā)生的那些事。”朱瞻基面色凝重起來,“夜行組開始?xì)⑷?,殺很多人。?/p>
杜郁非本想說,難道不是太子府不維護(hù)錦衣夜行,夜行組才開始?xì)⑷藛??但他并非?dāng)事人,所以根本無從質(zhì)疑。畢竟唐五那邊只是一面之詞。
“太宗皇帝不喜歡人提這些事,讓史官毀了所有卷宗?!敝煺盎?,“太宗皇帝從小就認(rèn)識陸蒙,若非萬不得已,他不會動夜行組的。”
杜郁非點(diǎn)了點(diǎn)頭,他心里的那個永樂帝絕非善類,但在朱瞻基心里祖父當(dāng)然完全不同。
朱瞻基輕聲道:“你和陸天冥最大的不同,就是他不怕手里沾血,為達(dá)目的不怕殺錯。而你雖然有過冷面神捕的名聲,其實(shí)是個外冷內(nèi)熱的好人。若在永樂二年,你和陸天冥易地而處,你是做不出他那些事的?!?/p>
該做的,父親都做了。我沒有被那些仇恨折磨心性,自然不會那么殘忍。杜郁非忽然心疼起多年不見的老父。
陸天冥的黑木崖之行,大約耗時半個多月。當(dāng)他回到京師,整個大明武林已亂成一鍋粥。黑白兩道同時宣布追殺陸天冥,黑木崖的懸賞花紅達(dá)到了萬兩黃金。彭瑩玉的死,絕非是簡單死了一個武林高手,而是意味著壓抑了數(shù)十年的明教勢力的怨氣全面爆發(fā)。這怨氣一爆發(fā),不僅是江湖廝殺,更針對的是安定了不到兩年的朝廷。
漢王府的狄先生在三十里外的望鄉(xiāng)亭等了半日,卻沒有等到陸天冥一行。天色昏暗時,唐五忽然出現(xiàn)在亭下,告知對方陸大人已經(jīng)回了北鎮(zhèn)撫司,夜行組在此感謝漢王府的厚意,但此時此地若是見面,只會給漢王增添麻煩。
狄先生若有所失,他原本以為在內(nèi)外交困的情況下,陸天冥有可能投向漢王府,而漢王府可將之前車洛陽的事一筆勾銷,以此來施加恩惠。但陸天冥的詭異行動,似乎是對此毫不在意。那這個刺客頭領(lǐng)到底在想什么呢?
“這幾日,城里會有些特別的響動。狄大人,若無事就不要隨意在外走動了。”唐五抱拳離去。
狄先生皺起眉頭,回到漢王府,發(fā)現(xiàn)各方找陸天冥的力量,包括錦衣衛(wèi)指揮使紀(jì)綱在內(nèi),在近日都撲了空。整個夜行組一日之間,轉(zhuǎn)入了靜默狀態(tài)。這絕非好事,他深深吸了口氣,連夜給漢王寫了密信。然后他想了想,又寫了封密折給永樂帝。
到南京城之前,陸天冥就將向普風(fēng)送走。要知道的都已知道,仇人的名字列了五十一人。他重新看了一遍名單,慢慢走到前面的屋子,議事廳里夜行組二十七人全員到齊。
陸天冥道:“你們知道彭瑩玉死了。但我去黑木崖不是為了殺他,我是為了弄清楚一件事。那就是暗光,他們對郭家莊血案,究竟要負(fù)多大的責(zé)任?!?/p>
所有人都面無表情地認(rèn)真聽著,這里任何一人走出去都能帶起腥風(fēng)血雨,在陸天冥面前是如此安靜。
“我們將暗光的名錄,和手里掌握著的那一夜的情報對照。暗光……”陸天冥微微一頓,高聲道,“我將仇人的名字排成五組,你們按照分組認(rèn)領(lǐng)。一個月內(nèi),京師的暗光必須被連根拔起。”
“是。”所有人同聲答道。
陸天冥道:“此役之后,錦衣夜行和明教,會有一個了結(jié)。此役后,我們中有人會死,夜行組也會不容于朝廷。但,必須血債血償,因?yàn)槲覀兪清\衣夜行?!?/p>
所有人同聲道:“錦衣夜行,不負(fù)天命?!?/p>
陸天冥道:“今夜開始,全員在靜默中行動。完成手里任務(wù),就撤離京師。撤離后,所有人單線聯(lián)系。除了我的命令,不聽朝廷召喚,不要跨組聯(lián)系?!?/p>
“是?!彼幸剐薪M成員在此答應(yīng),有些人眼中已有淚光閃爍。
陸天冥深吸口氣,手掌按在桌案上,沉聲道:“有腥風(fēng)血雨,才有盛世如花?!?/p>
若說在夜雨洞四年,仍能對江湖上的事了如指掌,這當(dāng)然不可能。但向普風(fēng)身為神教教主,對“暗光”一直非常在意。所以靖難時期的暗光,她有著比較詳盡的了解。有了她提供的名單,陸天冥很容易就對照出血案發(fā)生時,哪些地方可能會出問題。至于不確定的,寧可殺錯,不可放過。仇恨會讓人盲目,而陸天冥本就是刺客頭領(lǐng)。
之后,在大約十天左右的時間里,京城的市井街巷中,總會莫名其妙地出現(xiàn)各種尸體。包括錢風(fēng)來在內(nèi),一個接一個的“大人物”暴尸街頭,每具尸體邊上都留有“錦衣夜行,不負(fù)天命”的字條。這些死者有的是退休的官員,有的是各部衙門的能吏,有的是京師數(shù)得著的江湖巨擘,甚至還有漢王府和太子府的人。
當(dāng)時間到了一個月左右,死者越來越多,覆蓋面更越來越廣。尸體邊不僅是那八個字,更有的寫著“獨(dú)捍皇權(quán),察錄妖異”。這混亂的局面比一年前,燕王軍剛?cè)肽暇┏菚r,有過之而無不及。
各部各衙門彈劾“夜行組”的折子堆積如山。
“瘋了……陸蒙真是瘋了?!敝旄邿霟o奈對外宣布,查辦“錦衣夜行”,要求陸天冥到錦衣衛(wèi)北鎮(zhèn)撫司接受訓(xùn)誡。
紀(jì)綱也只能對外宣布,希望夜行組成員回北鎮(zhèn)撫司,錦衣衛(wèi)將嚴(yán)懲不歸隊(duì)的“錦衣夜行”。漢王府緊跟著對外宣布,將嚴(yán)懲“夜行組”成員。各部衙門同時對外表態(tài),并且上折子請求皇帝罷黜“夜行組”。
然而,街面上仍舊在死人,秦淮河不時就浮上一兩具尸體。不用官府實(shí)行宵禁,到了晚上街上一個行人也沒有。另外就是,沒有一個“夜行組”到衙門自首。
坊間忽然出現(xiàn)了一種流言,說是夜行組此次血洗京師,是為了洪武三十五年的事復(fù)仇,目標(biāo)是“明教”的激進(jìn)組織“暗光”。那些暴尸街頭的都是“暗光”的頭目,這些人一直策劃著顛覆大明。錦衣夜行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守護(hù)京師。
“這消息還算及時,胡濙處理得很好?!背麓瓤粗巴獾挠挈c(diǎn),小聲道,“各組的行動在三日前就已收尾。但街面上的尸體卻越來越多。京師各勢力都借著我們的名義清除異己。大家都不是省油的燈。”
“告知胡濙,之后什么事都不用做了。別讓敵人找他。小命要緊。”陸天冥慢慢道,“我不在京師那幾天,顧南莫名其妙死在牢里。而那一日一起抓來的小兵也失去了蹤跡。這件事一直無從查起?!?/p>
“這我當(dāng)然記得?!背麓鹊?,“你覺得我們中間有內(nèi)鬼,但這內(nèi)鬼也可能出自北鎮(zhèn)撫司紀(jì)綱那邊?!?/p>
陸天冥道:“那個小兵的尸體已經(jīng)找到,就在詔獄的停尸房里。燈下黑,所以我們之前沒找到?!?/p>
“不是我們找到的,那是誰?”楚衣慈問。
“是紀(jì)綱。”陸天冥看著桌上的燈火,輕聲道,“他代表漢王府,賣好給我們,以備萬一我們夜行組死灰復(fù)燃。所謂,你幫我,我?guī)湍?。他是這么說的?!?/p>
“但是……漢王府為何……”楚衣慈驚訝于陸天冥的情報,要知道夜行組這邊的情報統(tǒng)籌一直是自己,老大是如何跳過自己和外人聯(lián)系的?但她隨即就不再考慮這個問題,做慣了陸天冥背后的女人,她早就習(xí)慣對方謹(jǐn)慎而多疑的行為。
陸天冥繼續(xù)道:“因?yàn)槟莻€小兵是太子府的人,而且是死于唐門毒針。從這一系列的事,看出李奉孝可能就是那個在幕后結(jié)網(wǎng)的人。而漢王那邊希望我們能將其消滅。”
“李奉孝的武功,不足以成為暗光的首領(lǐng)吧?資歷倒是夠了?!背麓人妓鞯?。
陸天冥道:“武功是可以隱藏的。當(dāng)然,我也不是說他一定是暗光的頭領(lǐng)。但他的確是郭家莊血案的黑手。”
楚衣慈道:“目前名單上只剩下李奉孝。他躲在太子府不出來,我們真沒別的辦法。若是殺入太子府,那就真是造反了。”
“太子府和漢王府當(dāng)然不同?!标懱熠ぽp聲道,“但你放心,事情會有變化的?!?/p>
“怎么說?”楚衣慈問。
陸天冥笑了笑,并不言語。
又過了十天,朝野都收到消息,永樂帝朱棣的大軍即將回師。朱棣和漢王朱高煦將于同日回到京師。而就在他們回來前的兩天,原本紛亂異常的京城居然平靜下來。沒有巷戰(zhàn),沒有尸體,甚至街上連爭吵也沒有。
“明天是殺李奉孝的最好機(jī)會?!碧剖磺那膩硪婈懱熠?,“他要陪太子去城外接駕,會離開太子府。并且有一段時間是不在太子身邊的。”
陸天冥沉默了片刻,慢慢道:“消息可靠?行程能完全掌握?”
唐十一道:“我觀察了很久,無論如何他明天必須離開太子府?!?/p>
陸天冥深吸口氣,笑道:“好!成敗在此一舉。你通知老四老五。人不在多,務(wù)必一擊致命?!?/p>
“放心吧。大哥?!碧剖怀谅暤馈?/p>
小雨里,李奉孝的馬車慢慢駛過街道,前頭是太子府的車隊(duì),后方則是護(hù)駕的武士。他們的車駕距離太子的馬隊(duì)有一里路的距離,遠(yuǎn)看似乎是一隊(duì)的,實(shí)則并非如此。這幾日李奉孝度日如年,彭和尚的死在意料之外,但同時讓他感覺到了機(jī)會。
暗光一直在日月神教的暗影下活動,與其說是神教的影子,其實(shí)就是在彭瑩玉的影子下。而彭和尚死后,固然是神教的一大損失,畢竟彭瑩玉隱有天下第一高手的架勢。另一方面,也是暗光奪取神教控制權(quán)的極好機(jī)會。
只是陸天冥的行動也快,即便要奪神教的控制權(quán),也必須要先越過夜行組這道坎。李奉孝雙手藏于袖中慢慢摩挲,這樣的天氣他們會不會來?他眼角微微抽動,這幾日暗光的犧牲實(shí)在是太大了……
遠(yuǎn)處戰(zhàn)馬的馬蹄聲有節(jié)奏地變快,李奉孝深吸口氣,暗道:“畢竟是來了?!?/p>
陸天冥和唐十一遠(yuǎn)遠(yuǎn)看著李奉孝的車駕,隊(duì)伍出城十里,所有人正有些倦怠。
唐十一小聲道:“就是那座藍(lán)棚馬車,我來開路?!?/p>
“不,我自己來?!标懱熠_對方亮了下手掌,掌心赫然是一枚江南霹靂堂的“開山雷霆”。
唐十一愣了一下,陸天冥已從樹上掠向車隊(duì)。沒人能形容他的速度,大袖飄飄破空滑行。唐十一立即緊跟著沖向車隊(duì),但他盡管速度驚人,卻是追不上陸天冥。
陸天冥沖到車隊(duì)近前兩丈,左右的護(hù)衛(wèi)才反應(yīng)過來。而陸天冥并不強(qiáng)行沖入敵陣,而是大手揚(yáng)起,“開山雷霆”仿若流星般落在了車頂。
轟!?。●R車的車廂被炸得七零八落。陸天冥卻看也不看,直接腳步一變,直奔車隊(duì)后方。
“大人,陸天冥沒上當(dāng),他過來了!”李奉孝馬車周圍十多匹戰(zhàn)馬同時行動,迎向氣勢洶洶的陸天冥。
嗖!嗖!嗖!白羽閃動,箭不虛發(fā)……十多個騎士倒下一半。
陸天冥凌空出劍,劍氣昂揚(yáng),俾睨天下!
嘩啦,馬車內(nèi)李奉孝大袖仿若流云旋動,硬生生擋下這一劍。拉車的馬匹長嘶而起,車棚歪斜翻在路邊。李奉孝瀟灑的一個斜掠落在道旁。
陸天冥淡淡笑道:“李先生,你一人坐兩架馬車,會被御史彈劾的?!?/p>
“京師刺客太多,我也是無奈之舉?!崩罘钚⒌坏?。
太子府的侍衛(wèi)統(tǒng)領(lǐng)周梁帶著三十多個侍衛(wèi)迅速將道路封鎖。
陸天冥看著對方,慢慢道:“葉修成,你公然背叛漢王,不想活了吧?”
“神教大于其他。”葉修成提著齊眉棍,冷冷道。
周梁則微微一笑:“你已深陷重圍,就別故作高深了?!?/p>
陸天冥慢慢道:“我與太子達(dá)成默契,清洗明教暗光。周梁、葉修成、鄭烽火,很好,烈火旗、銳金旗、厚土旗的余孽,省得我一個個去找了。是了。你叫周普梁,彭瑩玉的弟子?!?/p>
“你……”周普梁目光掃向道路遠(yuǎn)端,太子的車隊(duì)在遠(yuǎn)方并沒受這邊的影響。
“夜行組自家的恩怨,不需要別人援手?!标懱熠こ断峦馀?,露出里面的飛魚服,高聲道,“太祖遺訓(xùn),凡官員不脫明教背景者,皆可殺?!?/p>
李奉孝慢慢道:“我也從不打無準(zhǔn)備之仗。”道路遠(yuǎn)端許多火銃手聚集,“我知你武藝高強(qiáng),那又如何?”
陸天冥盯著對方,沉聲道:“天道昭彰,武藝高強(qiáng),本不敵陰謀詭計(jì)。李奉孝,四年前,在我忙于南京之役時,你將我家人情況泄露給建文帝的天意團(tuán),并通過暗光的人脈,將我布置在郭家莊附近三十里的暗樁全部撤除。你聚集了日月神教、修羅宗、天意團(tuán)等多股力量,圍攻我的家小。你認(rèn)不認(rèn)?”
“認(rèn)不認(rèn),你也殺了我暗光那么多人。認(rèn)了又何妨?”李奉孝怨毒地說道,“你只知我殺你家小。你的錦衣夜行十?dāng)?shù)年來,殺了多少明教教眾?難道你們不是一人獲罪,株連全家?我只是以牙還牙。何錯之有?”
“世上事,本就是冤冤相報。但你算錯了一件事,你殺我家人,殺我袍澤,的確讓我痛徹心扉。但只要我不死,自然要你全數(shù)還來?!标懱熠ぬ崞鹛ぱ﹦?,傲然道,“今日就是你伏誅之日?!?/p>
李奉孝仰天大笑,向來文質(zhì)彬彬的他露出邪狂的一面,他面容一肅,喝道:“殺了!”
漫天花雨的鋼針,仿若密集的秋雨洋洋灑灑,無聲無息將陸天冥籠罩。距離極近,避無可避……
陸天冥嘴角抽動,忽然憑空移出兩丈的距離,一劍掃盡所有的暗器。他瞪著唐十一,輕聲道:“我真不希望是你,但真的是你。十一少,你太讓我失望了?!?/p>
唐十一沒想到勢在必得的一擊居然落空,對方竟然是一早就提防著自己。他面色蒼白,囁囁道:“我是暗光,從東昌之役后,奉命潛伏到你身邊。一日是暗光,永世……只是你是什么時候知道的?”
“你問顧南的方法不對?!标懱熠さ溃岸且蝗兆侥玫男”窃幃悺D闶窍胍婺闾幚眍櫮希瑢?shí)際卻是畫蛇添足之舉。我故意不追究那件事,看你能否洗脫嫌疑。結(jié)果顧南和那個小兵都死了。另外近日來,我們和暗光陷入最后的相持。李奉孝定會主動求變,而我方出來配合他變招的就是臥底。你昨日提出,今日是殺他的好機(jī)會。那你就是臥底。”
“就是那么簡單……”唐十一怔道。
“是?!标懱熠ぽp聲道,“冷秋水身上中有鋼針。你是第一個支援到郭家莊的夜行。你對外說,你到的時候血案已經(jīng)發(fā)生。其實(shí)你到的時候,正是生死存亡之時。原本冷秋水可以突圍,但她錯信了你。是不是?”
“是?!碧剖灰а赖?,“這只是場游戲,你在神教有人,我們在你身邊自然也有人?!?/p>
“以她的武功,就算打不過,也絕不會跑不了。之所以不跑,是以為你是援軍。”陸天冥苦笑道,“這是唯一合理的解釋,但我從不曾這么想。因?yàn)槲倚拍??!?/p>
“不和他廢話!殺了!”李奉孝大聲叫道。
陸天冥冷笑道:“錦衣夜行……”
四周忽然數(shù)道人影出現(xiàn),同時有人大聲喝道:“不負(fù)天命!”
唐門飛沙,白羽箭暴風(fēng)而至,唐五、陳普生驟然出現(xiàn)在隊(duì)伍的近處。
唐十一掌心亮出飛刀,貼近陸天冥出手。飛刀仿若飛梭連綿五把。陸天冥簡單一個滑步,在間不容發(fā)中讓過飛刀,踏雪劍掃過唐十一的前心。但劍鋒點(diǎn)在唐十一心口卻刺不透。唐十一仗著貼身軟甲硬受一劍,猛一低頭,后背一支弩箭直奔對方面門。
踏雪劍的劍鋒神奇地一折,擋下弩箭后,匪夷所思刺向唐十一的眉心。唐十一大喝一聲,身法展動居然也是“白駒過隙”,在不可能的情勢下,讓過這一劍。但他還沒松口氣,后頸忽然被一劍穿過。
唐十一艱難地側(cè)頭回望,他后方是面色鐵青的唐五。
唐五一寸寸把劍鋒插入,恨聲道:“小十一,你死有余辜。”
唐十一想要說些什么,卻再也說不出口,倒于泥濘的官道。
陸天冥的踏雪劍強(qiáng)勢舞動,周圍的葉修成、周普梁、鄭烽火一起朝他攻來。陸天冥劍鋒劃出殘影,“白駒過隙”與“北冥神功”融合而動,一劍挑飛葉修成的齊眉棍,劍鋒起落就挑開了對方的小腹。
怎會如此?他怎么厲害了那么多?葉修成死不瞑目。
周普梁手指凝結(jié)刀絲,赫然使出修羅刀陣,那翻飛的刀絲層層疊疊,好似天羅地網(wǎng)翻滾而下。而鄭烽火的長刀追著陸天冥的后背,鎖死了他的退路。
陸天冥不避不讓,不用白駒過隙,全身關(guān)注霸氣跋扈的罡氣沖破那刀陣,一劍將周普梁劈為兩半。
支離破碎的血肉散了一地,讓鄭烽火嘴里發(fā)苦,就在他愣神的片刻,陳普生的雙掌到了,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在鄭烽火的后背上印了一掌。
陸天冥足不點(diǎn)地沖向李奉孝。對方兵不血刃地連斬?cái)?shù)人,李奉孝勃然色變,他此刻才信真是陸天冥殺了彭瑩玉……對方是真的有這樣的武功。他不斷后退,呼喝著火銃手速速擊發(fā)。
但陸天冥的腳步實(shí)在太快,一個箭步就沖入了太子府的護(hù)衛(wèi)隊(duì)?;疸|轟鳴之后,大多數(shù)都打在自家人身上。不等煙霧散盡,陸天冥就如天外魔神般出現(xiàn)在李奉孝的身邊。陳普生和唐五則沖向火銃隊(duì)。
李奉孝無奈拔劍,但兩人交換三劍,他就中了三劍。而陸天冥并不殺他,只是飛快地刺出劍招,不多時李奉孝就周身是血。身為“暗光”智囊的李奉孝恐懼之極,大吼大叫,長劍不分?jǐn)澄业丿偪駚y舞。
陸天冥停劍看著對方片刻,腦海里浮現(xiàn)出初到郭家莊時,目光所及的慘狀。然后是這些年在戰(zhàn)場上見過的血肉橫飛的場面,再之后是這幾年在京師抄家滅族時見慣的場景。心中生出深深的厭倦和疲憊。他一劍掃過李奉孝的喉嚨,停止了那瘋狂的畫面。
唐五沉聲道:“大哥,我們現(xiàn)在去哪里?要不要去見圣上?”
陸天冥望著永樂帝可能駕臨的方向,搖了搖頭,低聲道:“我們離開京師?!?/p>
[尾聲]
“陸天冥殺了李奉孝,殺了許多大臣和京師人。也許他殺的是明教余孽,但他既然離開朝廷,就無人能維護(hù)他。連太宗皇帝也做不到?!敝煺盎f到這里,看著大殿的天頂,“李奉孝是朕的師父,他教誨朕最多的,就是人君之禮。若說他是明教余孽,朕是不信的。但不久前,朕拿到了一份明教暗光的名錄,上面有他?!?/p>
“名錄?”杜郁非問。
“馮永死之前,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留下了這份名錄。也許他知道會有人來報仇?”朱瞻基把名錄遞給杜郁非,“但他也沒有寫下來龍去脈?!?/p>
“夜行組殺夠了人,之后就出海了?”杜郁非看過名錄,最后一行的名字是唐十一。
朱瞻基道:“是的。太宗皇帝回京師后大發(fā)雷霆。太子和漢王都被訓(xùn)誡,錦衣衛(wèi)的紀(jì)綱被去職留用。他將胡淡、賽哈同、馮永叫到一起,共同研究對付夜行組。后面的事比較簡單,錦衣衛(wèi)發(fā)出召集令,希望錦衣夜行回京師。那二十多個夜行組的刺客大概只回來了四五個。太宗皇帝下令罷黜錦衣夜行,涉案人員全是死罪?!?/p>
“但沒有涉及唐門?!倍庞舴堑?。
“朕不知當(dāng)時蜀中唐門有多少刺客,有多少人和夜行組有關(guān)。若把他們也卷入此案,會很麻煩。”朱瞻基笑道,“那時候經(jīng)過多次折騰的京師高手凋零……錦衣衛(wèi)和刑部都沒什么人能追捕陸天冥?!?/p>
杜郁非苦笑道:“他殺了彭和尚,即便追上了誰打得過他?但江湖上的人一定不會讓他們安生,追殺會無休止地繼續(xù)下去。要知道,時至今日日月神教的余孽仍舊是有的?!?/p>
朱瞻基看著杜郁非道:“他加入了三寶的船隊(duì),在泉州和胡濙、馮永見了最后一面。出海前沒有見你?”
“沒有……我和唐五見了一面,知道他就在附近,但就是沒有來見我。”杜郁非輕聲道,“我當(dāng)時很恨他,如今已經(jīng)不恨了?!?/p>
“他是在保護(hù)你?!敝煺盎?。
杜郁非苦笑了一下,他心里有的是那個無助的孩子,對著官道遠(yuǎn)端大聲咆哮:“你在哪里?你到底在哪里!你為何不敢見我!”
杜郁非離開大殿的時候,整個夜晚已經(jīng)過去。他沒有理袁彬詢問的眼光,而是直接去了詔獄。
“你沒有說實(shí)話,唐十一是內(nèi)鬼?!彼樀?。
唐五惺忪著睡眼,緩了很久才道:“不然你要我怎么說?說唐門最好的小弟,其實(shí)是明教暗光,是他造成了郭家莊血案?是我親手殺死了自家的弟弟?我曾經(jīng)每天閉上眼睛,腦海里就出現(xiàn)親手殺他的一幕。但這事我做了,卻不愿意,更不能夠?qū)θ魏稳苏f?!?/p>
杜郁非輕聲道:“你們真不該回來的。”
唐五道:“這事是唐門的恥辱,卻和你沒什么關(guān)系。這個謊,你有什么好介意的?”
杜郁非認(rèn)真道:“我知道每個人都會說謊,所以害怕別人待我以誠。”
唐五不理解地看著他,但杜郁非轉(zhuǎn)身走了出去。
晨曦中袁彬依然等在那里。
“我可能走不了了?!倍庞舴锹?。
袁彬笑道:“這算好消息嗎?反正,你不走,我就不走。”
杜郁非不置可否,耳邊回蕩著大殿里最后的對話。
皇帝朱瞻基輕輕吸了口氣,說道:“朕受了傷,而且很重,但畢竟是活著。從鬼門關(guān)晃過一圈,就明白活著才是最重要的。以你的本事,能看得出朕的傷。不用說假話。”
杜郁非面色陰沉,慢慢點(diǎn)了點(diǎn)頭。
朱瞻基手掌摩挲著龍書案,輕聲道:“朕這輩子也算是見識過刀光劍影,最危險的一次,不是這回,而是和你在江南被雷音山的賊寇追殺那次。那次之后,朕的身子就一日不如一日,到了這次怕是時日無多?!彼惶种浦苟庞舴牵澳悴挥冒参侩??!?/p>
杜郁非只得跪下磕頭。
“留下吧,郁非。”朱瞻基輕聲道,“陪朕走完最后一程,然后沒人會攔著你?!?/p>
杜郁非抬頭看著皇帝,回想起和對方一起經(jīng)歷的生死,抱拳道:“臣不做指揮使?!?/p>
“準(zhǔn)了?!?/p>
杜郁非伏地叩拜,緩緩?fù)顺龃蟮?。殿里響起一陣痛苦的咳嗽聲?/p>
次日,皇帝下詔駁回杜郁非的辭呈,杜郁非亦不再辭官。但錦衣衛(wèi)指揮使的官職落在了徐恭的頭上,彈劾錦衣衛(wèi)的折子隨之停止。
宣德帝朱瞻基經(jīng)過此役,身體大不如前,如此病病殃殃地過了一年多的時間,于宣德十年春駕崩,年三十七歲,廟號宣宗皇帝。年僅九歲的太子朱祁鎮(zhèn)繼位為帝,年號正統(tǒng)。
杜郁非在皇帝落葬后,掛印辭官離開京師。有人說他和羅邪浪跡江湖逍遙度日,也有人說他回了福建泉州,出海找他父親去了。
袁彬于同年辭官回鄉(xiāng)不問世事,但正統(tǒng)四年袁忠以疾辭官,袁彬復(fù)出重回錦衣衛(wèi)。
蘇月夜一直留在京師,掌控錦衣衛(wèi)暗探,終身未嫁。
杜郁非走后,錦衣衛(wèi)在與東廠的交鋒中完全落于下風(fēng)。朝廷的風(fēng)氣為之一變,朝政大權(quán)逐漸落入大太監(jiān)王振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