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穎
作為藝術最永恒的表現(xiàn)形式之一,詩歌一直是重要的文學書寫傳統(tǒng),仿佛是命運賦予了詩歌的某種秘密使命。而其于時間和空間維度內(nèi)的存在與發(fā)展,無論古今中外,始終呈現(xiàn)出不負使命的豐富、恣意與遼闊。若將詩歌擬人化,那么詩歌的發(fā)展史無疑就是詩歌的心靈史,是人類語言文明璀璨而恒久的高度,是世界作為語言存在時的核心意象。盡管詩歌的發(fā)展同樣有過局限,但有局限就有突破,有過重復,而有重復就意味著創(chuàng)新,有過困境,有困境就有涅槃與重生,這應該就是生活賦予詩歌,及詩歌賦予詩人及世界的魔力所在。亦因此,詩歌有著值得人類永恒書寫的美學合法性與恒久依據(jù)。
對詩歌的探尋,大多無可規(guī)避地會輪回到對詩歌本質(zhì)的思考。關于詩歌的本質(zhì),王爾德說過;“詩的本質(zhì)不過是,也僅僅是人類對一種最高的美的向往,這種本質(zhì)表現(xiàn)在熱情之中,表現(xiàn)在對靈魂的占據(jù)之中,這種熱情是完全獨立于生命激情的,是一種源自靈魂的深刻迷醉。”身為愛爾蘭偉大作家、藝術家的王爾德是唯美主義代表人物,是19世紀80年代美學運動的主力和90年代頹廢派運動的先驅(qū),倡導人應該在生活中發(fā)現(xiàn)美、鑒別美、享受美,并以各種藝術形式充分地完成個性展現(xiàn)。那么于詩歌而言,王爾德的“最高的美的向往”,無疑有著更為開闊與豐盈的指向。因為美于詩歌而言,既是風骨亦是魂魄,既是維度亦是深度,既是理所當然,又是刻意而為之。
事實上詩歌中的美,似乎更接近于一種泛指,大約是對一切足以引發(fā)詩人內(nèi)在詩性的萬事萬物之統(tǒng)稱。詩歌中真正的美無疑該是包羅萬象的,世間的生死喜憂,生命的慈悲愛恨,時間的須臾與恒久,紅塵的故鄉(xiāng)和遠方等等。此間之美,是詩歌書寫中的一切可能,及詩歌文本內(nèi)外詩意可能性的審美總和。而這樣的可能與可能性,在蘇淺的詩歌作品中,呈現(xiàn)得尤為恣意,也同樣隱忍而張力斐然。死亡,這個與愛情并稱為詩歌永恒主題的事件,果然在此呈現(xiàn)出原生的異樣氣息:
日子忐忑,加速
高速公路上無車死于車禍
死去的都是人
死去的人,都有一顆敏感的心
嵌在發(fā)動機里
比鋼鐵更昏迷
(節(jié)選《救時光》)
一場車禍,就是生命一場慘烈的命運際遇,而一條高速路,于詩人而言,更有如時光之軌,這些“死去的人,嵌在發(fā)動機里的人”,這樣的死亡,在詩人筆下,竟似沿著這條時光之軌,回返到了母體,回到了生命之初的敏感、安然,但更多時候是昏迷——懵懂的昏迷,而“比鋼鐵更昏迷”,更將一種狄金森似的黯淡永恒,披露得克制而刺骨,驚心動魄卻無可挽救。是的,哪怕靈魂都可以挽救,而唯有死亡不能,除非挽救時光,除非時光倒流,讓那些不期而遇的剛剛好的劫難,陰差陽錯地避開,避開死神的不請自來,避開死亡賦予命運的徹骨黑暗:
我一生只用一種姿勢
紅燈停,綠燈行
死兩次
就是不遵守規(guī)則
(選自《有些事是不可能的》)
與光明相比,黑暗總是對性命的覆沒,是人類從來無處逃遁的感傷與無望,但詩人恰恰相反,黑暗成了愛,成了呼吸、熾烈的夢境,以至連此間的死亡,也成了對靈魂的神秘吁請,詩人此刻仿佛莎士比亞后期浪漫劇《暴風雨》中,被父親普洛斯彼羅施了魔法的女兒米蘭達,在魔法中不由自主地陷入夢幻般的甜美困倦,并在困倦中迷幻幻地喃喃而語,是對愛,更有如對世間萬物:
你是我愛
而呼吸著的那部分。夏季茂盛。熾熱。你就
是黑暗。
是夢。
是洶涌的年華帶我衰亡。
是死亡需要我。
(節(jié)選《致大海》)
被死亡需要,詩人對死亡的直面與思考,已然從詩意原生的異美,步入哲意與信仰般的從容簡潔,從而映現(xiàn)出詩人內(nèi)在精神的堅忍、空靈和睿智。這也像魔法,只不過區(qū)別于普洛斯彼羅對女兒施予的魔法,這是詩人的魔法,某種意義而言,詩人的魔法尤其更為有力,在詩人的心靈力量之下,詩意的諸多幻象時而轉(zhuǎn)化為更闊遠蒼然的精神指向。在《站在羅卡角上》中,死亡再一次呈現(xiàn)出深沉的克制,并因為一種敘事般的詩風,區(qū)別于大多意義上對死亡詩意審美的普遍性,從而格外具有了氣質(zhì)上的復雜與深邃:
天空和陸地之間,連一句再見也沒有。
“陸止與此,海始于斯”
這就是它明了的一切——
一切不朽中所包含的,
那被死亡祝福的沉默。
沒有風暴比時間更有力量。
沒有黃金,比英雄。一切死于風平浪靜的,
都死于他的時代。
(節(jié)選《站在羅卡角上》)
詩人筆下的羅卡角,顯然已非葡萄牙最西端、整個歐亞大陸最西點的羅卡角,人們曾經(jīng)在羅卡角的山崖上建的一座燈塔和一個面向大洋的十字架,如今似乎已然無須探問,因為當“陸止與此,海始于斯”,同樣也意味著天空與陸地的止與始,風暴與時間、黃金與英雄的止與始。燈塔嗎,盡可以回返黑暗了,甚至十字架也可以認作幻覺了,如博爾赫斯對人群就是幻覺的確認,可以了,因為這里的一切已經(jīng)復歸沉默———“被死亡祝福的沉默”,風暴、黃金、英雄,都在沉默中消逝,并被死亡深情祝福,并再次復歸永恒的不朽之美。
波德萊爾曾經(jīng)說:“人生所揭示出來的對于彼岸的一切永不滿足的渴望,最生動地證明了我們的不朽。正是由于詩,同時也通過詩,靈魂窺見了墳墓背后的光輝?!眽災贡澈蟮墓廨x,不朽之人類,波德萊爾這樣挽歌似的嘆美,也許就是此刻詩人對死亡各種樣態(tài)自覺的詩意探究,對生之彼岸之超然靈修,以及對生命自身的秘密殊途同歸的深入與僭越。
事實上同樣殊途同歸的還有波德萊爾,我們看,當他在生命的此岸張望彼岸,以靈識般的神秘,窺見了墳墓背后的光輝,及人類的不朽;也就完全可以以一個詩人的明慧與超拔,收回張望的目光,覓見了此岸的詩人的法理。他的另一句話這樣說:“ 一個作家如果不是什么都能表達,如果一個像月亮上的石頭一樣突如其來、奇特、微妙、意外的思想,不足以弄得他手足無措,使他找不出感覺來賦予其形體,那他就不是一個作家?!边@樣的表述無疑是斷然的,甚至是決絕的,沒有回旋與迂回,堅韌沉毅。什么都能表達,這是詩人對世界詩意化認知的危險的迷戀,而它是詩歌一種完美的呈現(xiàn)秩序嗎,還是傳說中的黃金時代?疑問固然重要,但答案更重要,無論完美與否,是否黃金時代,總之,萬物的靈魂從來有賴于詩人的喚醒,這應該就是答案的全部。萬物的靈魂,想來有時也許都包括我們自身的靈魂,以及蘇淺詩歌中,那些與我們的靈魂息息相融的民謠:
忘情的格?;ㄩ_在高山上
我沉靜的面容
帶來雪峰
人世有蒼茫,在身前,也在身后
我有尼泊爾,可以毗鄰
可以帶在身上
(節(jié)選《花兒為什么這樣紅》)
南方的梔子,北方的雁
入夏,長亭長
我不能一轉(zhuǎn)身就回憶
我也不能,一低頭,就什么都忘了
長安啊。汴梁
我熱愛每一艘從古代開來的船
我熱愛無論多少時光老去
君住長江頭,我在長江尾
(節(jié)選《別亦難》)
應該不難察覺,這樣完整的兩首詩并列在一起的意圖,一首以歌曲為詩歌文本精神底色,耳熟能詳?shù)囊皇捉?jīng)典民歌,而詩人借用的卻僅僅是這樣一個名字,高山上忘情開放的格桑花已與歌曲本身無關,包括雪峰映亮的面容,蒼茫人事,以及“可以毗鄰可以帶在身上的尼泊爾”。
這是詩人自己的花兒,是雪山間縈繞的謠曲,是詩歌中無須隱喻的歌唱,仿佛故事,有期待,甚至有懸念。想起浪漫的華茲華斯,或許因為“有幸出生并生長在村野”,他的詩歌中常常彌漫著山間謠曲般的旋律與意蘊,或古老的詠嘆,或人間的離合悲歡,也因此令詩歌中的民謠氣息從未消散,民謠傳統(tǒng)從未斷裂,這不能不說是令人慰藉的。詩歌最早的形式之一,其實應該就是民間的謠曲,就是今天的民謠,那當我們今天的詩句中再次升起謠曲的旋律,如何不令人心醉依依,就如同這另一首《抒情魚》:
我是你
魚。遠,越來越近
我唱著歌,冒出水上的泡泡
岸上漁夫
慢慢拋下了網(wǎng)
他不打柴
做的夢里沒有火花
如果冷
他就喊我的名字,魚呀,魚呀
天黑了
快回到我的身上
幾乎,我們就聽見了這呼喚,聽見了文字之外的旋律與音調(diào),有人在寫,更有人在唱,這才是詩歌的拳拳初心。不打柴的漁夫啊,夢里沒有火花的漁夫,我是你的魚,詩人在漢語中注入了詠嘆的真實性,誦讀間旋律在耳畔響起,讀者的心靈情不自禁地進入到詠嘆的語境,甚至不再刻意追尋詩歌中文字與意象自身的質(zhì)感之美,無意之間將詩歌代入了更高的屬性,詩與歌在此相互安撫,卻無須相互取悅,因為詩人已然自覺地將二者結(jié)合得異常佳美。
佳美但卻不缺失憂傷,因為民謠的重要氣質(zhì)之一,便是或古老的詠嘆、或當下人間的離合悲歡中彌漫繞梁的憂傷。詩歌尤其需要這樣的傷感,唯其如此,詩歌的疼痛才可能自文本中脫穎而出。個人更偏愛詩歌中的疼痛,劍鋒一樣的疼,寒光閃過的疼。紀伯倫說過一句流傳久遠的話:“我的心曾悲傷七次”,如此突兀又如此感人。而在蘇淺的這兩首詩作中,我也悲傷了七次,并一次比一次更確切地愛上了這樣既解放了語言,又解放了歌聲的詩歌文本與意蘊的雙重建構(gòu)。
當然,詩歌中的主要元素哪一個應該都有著不可或缺的重要性,因為正是這些構(gòu)成詩歌的元素,喚醒了詩歌中萬事萬物的靈性,正如馬爾克斯所言:“所有的事物都有生命,問題是如何喚起它的靈性?!倍K淺在恒河岸邊喚醒的是,恒河的夜與晝、恒河的上空及水面,整整一河的靈性,如此豐富豐盈、豐潤而豐沛。從《恒河:焚》《恒河:想念》《恒河:看見》,到《恒河: 晨浴》 《恒河:夜祭》《恒河:少年》等等,這是一支誕生于恒河岸邊的組曲,詩人借語言所表達的,不僅僅是恒河邊的所聞所見,關于生命與萬物,更是精神的所感所思,關于日升月落,愛念生死,是靈魂在恒河岸邊真實而幻夢般的凝視:
三月無風,恒河停在黃昏。
站在岸邊的人,一邊和鳥群說著再見一邊想起
昨夜在夢里悄悄死過無人知道。
剛開始是一滴雨,
后來是恒河。
(節(jié)選《恒河: 逝水 》)
水火交融之間
我感到生和死的距離就是我走向你
就是一個漣漪
慢慢歸回一個沒有
只有你知道
怎樣的告別都不會讓這個早晨消失
(節(jié)選自《恒河:日出》)
黃昏,看落日在暗中點火
看它燒著燒著
就掉了下去。我們?nèi)匀坏却?/p>
轉(zhuǎn)個彎兒,它就回來,重新占據(jù)高處
我們要用一生來完成的事情
看它已重復多次
(節(jié)選自《恒河:落日》)
我們來看恒河,印度的圣河,印度整個民族的靈魂。宗教傳統(tǒng)作為印度文明的一個重要部分,使得恒河在宗教上的重要性可能超過世界上的任何河流,因此對于印度教徒而言,恒河也必然成為了最神圣的信仰象征。我們感懷地知道,所有的印度教徒們一生必須到恒河凈身至少一次,才在心靈上承認自己的信仰之真之純。更有印度教徒認為恒河是女神的化身,是“贖罪之源”。由古至今,除了朝圣者的足跡遍布了恒河兩岸,更多的詩人、歌手們更是常常行吟于恒河兩岸,安放自己的精神,或?qū)ふ矣《鹊男叛鼍庵凇?/p>
千百年來,眾多的神話故事和宗教傳說構(gòu)成了恒河兩岸獨特的風情魅惑,醇郁的民俗和文化,于千年的時空洗禮后,恒河的古老文明愈加走向信仰的終極之巔。
而詩人恰恰并未以此作為自己的詩意根基,詩人此刻于恒河岸邊真實而幻夢般的凝視,是重復著的,是組曲一樣的重復,重復是力量的象征,卻時而也易于淪為枯涸無力,而此間的重復卻神奇地生發(fā)出一種全新的屬性,一種對既有的事物意味深長的再現(xiàn)與創(chuàng)造,如別林斯基說的“詩是對可能的現(xiàn)實所做的一種創(chuàng)造性的再現(xiàn)”。
那么詩人此刻的凝視,對眼前現(xiàn)實的河流所做出的凝視,并以詩句做出的再現(xiàn),應該就是別林斯基說的創(chuàng)造吧。
因為這樣的詩句,不僅僅為讀者提供了詩意上的審美表征,提供了一種客觀的普適性的詩歌標準,以及一個詩人面對恒河時一種理所當然的詩學意義上的表達,其更為重要的是,為我們重新認識恒河的上述一切自然存在之外,提供了更深入的創(chuàng)造與再現(xiàn)。作者筆下的生死喜憂,晝夜夢醒,日月黃昏,因為所處地域位置的變化,而發(fā)生了區(qū)別于其他時刻的詩意變化,恒河岸邊的這一切,因此呈現(xiàn)出一種夢幻般卻又格外真而切真的立體生機:
像魚那樣夢見天空是危險的
在無限的宇宙,虛度一生
也并不容易。還是后會有期吧——
以恒河之上的
死亡和一路平安
(節(jié)選自《恒河:夢》)
但這空白無須充實
總有一天,我身上失去的你都會
在這里找到
一如在恒河,死亡和往生
相待兩不厭
(節(jié)選自《恒河:自由》)
恒河之上的死亡與祝禱,意象連接隱喻,本質(zhì)暗示結(jié)構(gòu),詩人的精神主體與審美指向,在此昭然。再一次回到死亡的命題,并與恒河的古老信念與靈魂精粹徹底彌合。
恒河兩岸的人們,面對死亡時是安然將骨灰灑在恒河之上,并相信這樣的死亡是靈魂的往生神界,并免受輪回的再生之苦,直接升入天堂而永生。生與死,就這樣在恒河上彼此消融?!八劳龊屯?,相待兩不厭”,詩人筆下的生與死,亦神秘地與恒河的靈魂屬性合而為一,同樣回到信仰之巔:生死無界。請看詩人的《恒河:月亮》:
它就在那里,恒河的月亮
但我不曾探詢過
與它的距離。我也不為此等待——
黑暗,像印度一樣美
像印度一樣遙遠,獨自寂靜
在寂靜中遠離。我的月亮總是懸在
兩次睡眠之間
從不做低處的夢
我的月亮一醒來就帶著面紗離開
——薄霧下,孤零零
恒河的月亮,恒河的夜晚,讓人無法不想起恒河祭。恒河祭是恒河上又一個靈魂的神跡。印度信徒堅信,恒河祭只要發(fā)自內(nèi)心,只要虔誠,萬能的恒河就能感受到每個靈魂最深處的信仰。信徒們把一盞盞河燈放入恒河水中,恒河漸漸變成了暗藍色的銀河,仿佛一條狹長的夜空,閃現(xiàn)著夢境般的點點繁星。在信徒們心中,冗長的祭禮滿是神跡的幸福,從初夜一直持續(xù)到中夜,隨著河祭的圣火漸漸熄滅,熏香散,鈴聲消,歌聲止,人們在更大的幸福中期待下一次的來臨。而在這首詩中,恒河上安然而在的月亮,與懸在詩人兩次睡眠之間的月亮,以及那些像“印度一樣美的黑暗”,共同建構(gòu)出異曲同工的另一種恒河祭,安靜,黑暗,異美。無法揣測詩人在書寫這首詩的時候,內(nèi)心是否蘊藏著潛在的恒河之祭,但這樣有月亮有黑暗之美的夜晚,在詩人筆下已然深具一種寂靜的狂歡,并因此引領讀者走向恒河的靈魂之巔。
時間總是向上生長著
在頭頂為每一個夜晚敞開門
那時,雪落下來,涌向峰頂
那時,月光已生成
使人忘記一切——
( 節(jié)選自《時間向上生長著》)
我的緊張,藏不住彎刀和脾氣
輕輕一動,就泄露時光里的秘密
我的麋鹿般的前程啊,輕易就泄露了
它美麗的角
(節(jié)選自《星期天》)
到處都是時間,我衰老時,它正從一朵花
抵達另一朵——
它滲出了甜
將我整個裹進蜜里
(節(jié)選自《春天,我離花很近》)
她挖紅薯,挖自己的根
她在向陽的坡上,挖出十一月的孩子
慢慢長大的牙齒和孤獨
(節(jié)選自《十一月,一個人在山上》)
八月的事情還是不說了吧
不如等十月天高,看一行白鷺半途而廢
空下半片天空
有三分清秀,七分藍
(節(jié)選自《八月心》)
秋天來了,正如你所見
花朵開著的還在開,即便是
在這么蕭索的風中
(節(jié)選自《和秋天一起來的》)
這是一次關于時間命題的集中呈現(xiàn),春天和秋天,八月和十一月,以及“泄露著時光秘密的星期天”,詩人說,“時間都是向上生長著的”,事實上這些向上生長著的時間,似乎更昭示著詩人內(nèi)在精神的向度,這樣的向度是詩歌的隱喻,唯有以詩句為注腳,才能鋪陳出詩人筆下靈魂神秘的向上的象征意義。關于時間,詩人還有更多的詩文,于此不一一據(jù)引,更多時候,這些關于時間的句子,在詩人筆下呈現(xiàn)出音樂的氣質(zhì),節(jié)奏與旋律,安謐與流動,是另一種寂靜之狂歡,如這首《一周》:
星期一,唱歌,聲音里有糖。
星期二,打獵,豪豬滿山跑,他有刺
有來自另一個種族的慌張。
沒有星期三。
星期四,前三天被忘記,洪水泛濫
有人跑步去造船
手腳生銹,楔子釘進肉里。
星期五,水銀上升到37度,高壓線攔住飛鳥
空調(diào)轉(zhuǎn)轉(zhuǎn)轉(zhuǎn),造勢如同海棠
陰影下的島嶼浮出水面,魚群溺于幻覺。
星期六,勞動的人休息
他曾種下玫瑰花,他有理由享受肉體的香氣。
星期日,祈禱
蒼穹有愛,人間的屋頂落滿太陽。
上帝用七天創(chuàng)造了世界,詩人用一周譜出了時間之古歌。一種奇妙的復調(diào)式的結(jié)構(gòu),使得詩歌中彌足的音樂性,彌漫流轉(zhuǎn),綿延縷縷。
當我們認做語言為詩歌的中心問題,那么我們也務必要了解,除了語言以外,詩歌中的音樂性似乎同樣重要。這個重要,不只說其音樂性所為閱讀提供的美學愉悅,更關鍵的,是它把語言還給了詩歌,從而令詩歌回到了詩與歌的童年。
音樂性于詩歌而言,是一種隱匿而絕對的真實,是詩歌學理中不可缺失的最合理的存在,因為這樣的音樂性,音樂性中的復調(diào),使讀者下意識地在閱讀中享受到詩句如歌的語言之美,并轉(zhuǎn)而于音樂的逶迤中追隨文字本身的妙美。這樣的詩與歌之契合與彼此切入,不僅僅是值得玩味,而是如華茲華斯曾所言的“危險的成功”,其實這是一個值得當下詩人們深思的古命題,就是如何將詩還給音樂,還給最初的歌。
也許這建議是一種尚古主義的維度,而其實無論東西方,對詩的童年,即詩的歷史之回溯,這樣的傳統(tǒng),亦從來有之,此間有鄉(xiāng)愁,有敬畏,亦有詩歌在發(fā)展與探索中,于當下詩歌語境下所必然歷經(jīng)的交疊性,詩與歌的交疊,當下與過往的交疊,時間與空間的交疊,重復出現(xiàn)的這種種合而為一,既是詩意由古至今的綿延,更是由今至古的深化,事實上,這樣復調(diào)似音樂性的交疊,于詩歌難以言傳的理性與非理性而言,都是一種透明的新生。
如果是真的,如果真的有新生,那么詩歌的出現(xiàn),也許就是人類精神最早也最重要的一次新生。因為詩歌,生活的本體于生命個體而言,不再拘泥于塵世生活的表象,而變得多維、多意復多姿,因為詩人,生活中每個泛泛的場景都可以變得引人注目,正如詩人蘇淺筆下的萬事萬物,這詩意探尋中我們所遭遇到的無限可能。這是否足以證明,詩人與詩歌賦予彼此的魔力,令這塵世滿懷詭譎之迷醉,或深刻或蒙昧,都是跌宕的快慰和滿足。
或者也可以說,詩歌創(chuàng)造了更陌生而滿懷魔力的生活,如果生活自身的缺陷無可規(guī)避,那也許唯有在詩歌中,才會獲得寬恕與新生。
關于生活,叔本華曾這樣說:“如果生活是一種享受,那么人們一定不會情愿進入無知覺的睡眠,而會愿意欣然醒著。而事實剛好相反,人人都愿長睡不愿醒。”是的,應該就是這樣了,狗日的生活常常足以讓人賴進睡眠中不愿醒來,甚至情愿裝睡。而當詩歌誕生,人們則不必在真真假假的睡眠中苦度余生了,讓我們在詩歌中安放靈魂和肉身吧,在詩中長吁短嘆,在歌中恣意妄為,在詩與歌的交集間無中生有。這是多么引人興起的心向往之,也許也是詩歌誕生之初及探尋路途上的天道與天理。
艾略特對詩歌倫理向度之概述,顯然又深入了幾許,他說“我們所有的探尋的終結(jié),將是來到我們的出發(fā)之地?!比绱松顒尤诵?,甚至已然步入詩歌的哲學維度,也令詩歌自身,完成了從相對美到絕對美的危險歷程,完成一種詩意探尋中的可能性的哲學路徑,并且依然葆有詩性的寂靜與狂歡。而此刻我們也將在詩人的詩句中啟程了,在狂歡中出發(fā),回歸無邊寂靜,或剛好相反,在寂靜中出發(fā),回返永恒的靈魂之狂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