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瑟·柯南·道爾
不尋常的廣告
去年秋天的一天,我去拜訪我的朋友歇洛克·福爾摩斯。我見到他時,他正在和一位身材矮胖、面色紅潤、頭發(fā)火紅的老先生深談。我為自己的唐突表示歉意。正當我想退出來的時候,福爾摩斯出其不意地一把將我拽住,把我拉進了房間里,隨手把門關上。
他親切地說:“我親愛的華生,你這時候來真是再好不過了。威爾遜先生,這位先生是我的伙伴和助手,他協(xié)助我卓見成效地處理過許多案件。我毫不懷疑在處理你的案件時,他將同樣給予我最大的幫助。”
那位身材矮胖的先生從他坐著的椅子里半站起來欠身向我點頭致意,從他厚厚的眼皮下的小眼睛里迅速地掠過一線將信將疑的眼光。
“你坐在長靠背椅子上吧?!备柲λ拐f道,重新回到他那張扶手椅坐下,兩手的手指尖合攏著。這是他沉浸于思考問題時的習慣?!斑@位杰貝茲·威爾遜先生真好,他今天上午專程來看我,他開始對我講很可能是我好些時候以來所聽過的最稀奇古怪的故事之一。威爾遜先生,可不可以請你費心從頭講講這件事情的經(jīng)過。我請你從頭講,這不僅因為我的朋友華生大夫沒有聽到開頭那部分,而且還因為這件事很奇特,所以我很想從你嘴里聽到其中一切盡可能詳細的情節(jié)。一般說來,當我聽到一些稍微能夠說明事情經(jīng)過的情節(jié)時,我總是用幾千個我能想得起來的其他類似案件來引導我自己。這一次我不得不承認,我的確深信這些事實是獨特的?!?/p>
這位矮胖的委托人挺起胸膛,顯得有點驕傲的樣子。他從大衣里面的口袋里掏出一張又臟又皺的報紙平放在膝蓋上,他的又粗又紅的手指正指在那欄廣告的中間。他說:“就在這兒,這就是整個事情的起因。先生,你們自己讀好了。”
我從他手里把報紙拿過來,照著它的內容念:
“紅發(fā)會:
由于原住美國賓夕法尼亞州已故黎巴嫩人伊齊基亞·霍普金斯之遺贈,現(xiàn)留有另一空職,凡紅發(fā)會會員皆有資格申請。薪給為每周四英鎊,工作則實系掛名而已。凡紅發(fā)男性,年滿二十一歲,身體健康,智力健全者即屬符合條件。應聘者請于星期一上午十一時親至艦隊街、教皇院7號紅發(fā)會辦公室鄧肯·羅斯處提出申請為荷?!?/p>
我讀了兩遍這個不尋常的廣告后不禁喊道:“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福爾摩斯坐在椅子上格格地笑得扭動不已,他高興的時候總是這個樣子。他說:“這個廣告很不尋常,是不是?好啦,威爾遜先生,你現(xiàn)在就痛痛快快地把關于你自己的一切,以及和你同住在一起的人,這個廣告給了你多大的好處,統(tǒng)統(tǒng)講出來吧。大夫,你先把報紙的名稱和日期記下來?!?/p>
“這是一八九○年四月二十七日的《紀事年報》,正好是兩個月以前的?!?/p>
“很好。好了,威爾遜先生,請講。”
滑稽的遭遇
“唔,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就是我剛才對你說的,”杰貝茲一面用手拭他的前額一面說,“我在市區(qū)附近的薩克斯·科伯格廣場開了個小當票。那個買賣不大,近年來我只勉強靠它維持生活。過去還有能力雇用兩個伙計,但是,現(xiàn)在只雇一個。就這一伙計我也雇不起啊,如果不是他為學會做這個買賣自愿只拿一半工資的話。”
歇洛克·福爾摩斯問道:“這位樂于助人的青年叫什么名字?”
“他名叫文森特·斯波爾丁。其實他的年紀也不小了,只是到底多大我說不上。福爾摩斯先生,我這個伙計真精明強干。我很清楚,他本來可以生活得更好些,賺比我付給他多一倍的工資。可是,不管怎么講,既然他很滿意,我又何必要勸他多長幾個心眼呢?但他也有他的毛病。他比誰都愛照相。他拿著照相機到處照,一照完相就急急忙忙地跑到地下室去沖洗,快得像兔子鉆洞一樣。
“打擾我們的頭一件事是這個廣告。正好在八個星期以前的這天,斯波爾丁走到辦公室里來,手里拿著這張報紙。他說:‘威爾遜先生,我向上帝禱告,我多么希望我是個紅頭發(fā)的人啊。
“我問他,‘那是為什么?
“他說,‘為什么?紅發(fā)會現(xiàn)在又有了個空缺。誰要是得到這個職位,那簡直是發(fā)了相當大的財。據(jù)我了解,空缺比謀職的人還多,受托管理那筆資金的理事們簡直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有錢沒有地方花啊。如果我的頭發(fā)能變顏色就好了,這個怪不錯的安樂窩就等著我去了。
“我問他,‘那又是怎么回事呢?
“斯波爾丁兩只眼睛瞪得大大地反問我說,‘你從來沒有聽過紅發(fā)會的事嗎?
“‘從來沒有聽說過。
“‘你這么說倒使我感到莫名其妙了,因為你自己就有資格去申請那個空著的職位。一年只給二百英鎊,但這個工作很輕松,如果你已有別的職務也并不礙事。
“好,你們不難想見,這真使我側耳恭聽啊,因為好些年來,我的生意并不怎么好,這筆額外的二百英鎊如能到手,那簡直是來得太容易了。
“于是我對他說,‘你把事情的全部情況都告訴我吧。
“他邊把廣告指給我看邊說,‘好,你自己看吧,紅發(fā)會有個空缺,這廣告上有地址,到那里可以辦理申請手續(xù)。據(jù)我了解,紅發(fā)會的發(fā)起人是一個名叫伊齊基亞·霍普金斯的美國百萬富翁。這個人作風很古怪。他自己的頭發(fā)就是紅的,并且對所有紅頭發(fā)的人懷有深厚的感情。他死后大家才知道,原來他把他的巨大的財產(chǎn)留交給財產(chǎn)受托管理人處理,他留下遺囑要用他的遺產(chǎn)的利息讓紅頭發(fā)的男子有個舒適的差事。從我所聽到的來說,待遇很高,要干的活倒很少。而且我還聽說,如果你的頭發(fā)是淺紅色或深紅色,而不是真正發(fā)亮的火紅色,那你去申請也是白搭。好啦,威爾遜先生,如果你想申請的話,那你就走進去好了。但是,為了幾百英鎊的錢,讓你受到麻煩,也許是不值得的。
“先生們,正如你們現(xiàn)在親自看到的實際情況,我的頭發(fā),真是鮮紅鮮紅的。因此,在我看來,如果為了得到這個職位需要競爭一下的話,那么我要比任何同我競爭的人更有希望。文森特·斯波爾丁似乎對這樁事已很了解,所以我想他也許能助我一臂之力。于是,我就叫他把百葉窗關上,馬上跟我一起走。他非常高興得到一個休假日,我們就這樣停了業(yè),向廣告上登的那個地址出發(fā)。
“福爾摩斯先生,我永遠不希望再見到那樣的情景了。頭發(fā)顏色深淺不一的人來自東西南北、四面八方,涌到城里按那個廣告去應征。斯波爾丁帶我從人群中擠過去,直到那辦公室的臺階前面。樓梯上有兩股人潮,一些人滿懷希望往上走,一些人垂頭喪氣往下走;我們竭盡全力擠進人群。不久,我們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在辦公室里了。
“辦公室里除了幾把木椅和一張辦公桌外,沒有別的東西。辦公桌后面坐著一個頭發(fā)顏色比我的還要紅的小個子男人。輪到我們的時候,這個小個子男人對我比對任何其他人都客氣多了。我們走進去后,他就把門關上,這樣他可以和我們單獨談。
“我的伙計說,‘這位是杰貝茲·威爾遜先生,他愿意填補紅發(fā)會的空缺。
“對方回答說,‘他非常適合擔任這個職務。他滿足了我們的一切條件。在我的記憶中,我還沒有看見過有誰的頭發(fā)顏色比他的更好的了。他后退了一步,歪著腦袋,凝視著我的頭發(fā),直看得我不好意思起來。隨即他一個箭步向前拉住我的手,熱烈祝賀我求職成功。
“他說,‘你什么時候可以來上班?
“我說,‘唔,事情有點不好辦,因為我已有了一個鋪子。
“文森特·斯波爾丁說,‘那不要緊,我能替你照管你的生意。
“我問,‘上班時間是幾點到幾點?
“‘上午十點到下午兩點。
“我說,‘這對我很合適。薪金多少?
“‘每周四英鎊。
“‘那工作怎么樣?
“‘唔,在整個辦公時間你必須待在辦公室里,或者至少在那樓房里待著;如果你離開,那你就是永遠放棄了你的整個職位。對于這一點在遺囑上說得很清楚。如果你在這段時間里稍微離開一下辦公室,那就是沒有按照條件辦事。
“我說,‘一共只有四個小時,我是怎么也不會離開一步的。
“鄧肯·羅斯先生說,‘不得以任何理由為借口,不管是有病、有事或其他理由都不行。你必須老老實實待在那里,否則你就會丟掉你的位置。
“‘干什么工作呢?
“‘你的工作是抄寫《大英百科全書》,這里有這個版本的第一卷。你要自備墨水、筆和吸墨紙。我們只提供給你這張桌子和這把椅子。你明天能來上班嗎?
“我回答說,‘當然可以。
“‘那么,杰貝茲·威爾遜先生,再見,讓我再一次祝賀你這么幸運地得到這個重要職位。他向我鞠了個躬。我隨即離開了那個房間,和我伙計一起回家去。我為自己的好運氣簡直高興得六神無主,不知所措了。
“唔,我整天都在思量這件事。到就寢時,我已使自己從這整個事件中得出結論,不管怎樣,我決定第二天早晨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花一個便士買了一瓶墨水、一根羽毛筆、七張大頁書寫紙,然后動身到教皇院去。
“使我又驚又喜的是,一切都很順利。桌子已給我擺好了,鄧肯·羅斯先生在那里照料,好讓我順利地開始工作。他讓我從字母A開始抄,然后離開我,但他不時走進來看看我工作進行得是否順當。下午兩點鐘他和我說再見,并稱贊我抄寫得真不少。我走出辦公室后,他就把門鎖上。
“福爾摩斯先生,事情就這樣一天天地繼續(xù)下去。到了星期六,那干事進來,付給我四個英鎊的金幣作為我一周工作的報酬。下星期是這樣,再下星期還是這樣。我每天上午十點到那里上班,下午兩點下班。以后鄧肯·羅斯先生就逐漸地不怎么常來了,有時候一個上午只來一次,再過一段時間,他就根本不來了。當然,我還是一會兒也不敢離開辦公室,因為我不敢肯定他什么時候可能會來的,而這個職務確實很不錯,對我很合適,我不愿冒丟掉它的風險。
“就這樣,八個星期的時間過去了。我花了不少錢買大頁書寫紙,我抄寫的東西幾乎堆滿了一個架子。接著,這整個事情突然宣告結束?!?/p>
“結束?”
“是的,先生。就是今天上午結束的。我照常十點鐘去上班,但是門關著而且上了鎖,在門的嵌板中間用平頭釘釘著一張方形小卡片。這張卡片就在這兒?!?/p>
他舉著一張約有便條紙大小的白色卡片,上面這樣寫著:
紅發(fā)會業(yè)經(jīng)解散,此啟。一八九○年十月九日
可疑的伙計
我和歇洛克·福爾摩斯看了這張簡短的通告及站在后面的那個人充滿懊惱的愁容,這件事的滑稽可笑完全壓倒了一切其他考慮,我們兩個人情不自禁,哈哈大笑起來。
我們的委托人氣得滿面通紅,暴跳如雷地嚷道:“我看不出有什么可笑的地方。如果你們不會干別的而只會取笑我的話,那我可以到別處去?!?/p>
福爾摩斯大聲說,“不,不,”他一面把已半站起來的威爾遜推回那把椅子里,一面說,“我真的無論如何不能放過你這個案件。它太不尋常了,實在使人耳目為之一新,但是如果你不見怪的話,我還是要說,這件事確實有點可笑。請問,當你發(fā)現(xiàn)門上卡片的時候你采取了什么措施?”
“先生,我感到很震驚,我不知道怎么辦才好。我向辦公室周圍的街坊打聽,但是,看來他們誰也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最后,我去找房東,他住在樓下,是當會計的。我問他能否告訴我紅發(fā)會出了什么事。他說,他從來沒有聽說過有這樣一個團體。然后,我問他鄧肯·羅斯先生是什么人。他回答說,這個名字對他很陌生。
“先生,我想知道那到底是怎么回事,那都是些什么人?他們拿我開玩笑的目的又是什么——如果確實是開玩笑的話。他們開這個玩笑可是花了不少錢啊,他們花了三十二個英鎊?!?/p>
“這一點我們將努力替你弄清楚。但是,威爾遜先生,你要先回答我一兩個問題。第一個,叫你注意看廣告的那位伙計,他在你那里多久啦?”
“在發(fā)生這件事以前大約一個月。”
“這個文森特·斯波爾丁什么模樣?”
“小個子,體格健壯,動作很敏捷;雖然年齡約在三十開外,臉皮卻很光滑。他的前額有一塊被硫酸燒傷的白色傷疤?!?
福爾摩斯十分興奮地在椅子上挺直了身子。他說:“這些我都想到了。你有沒有注意到他的兩只耳朵穿了戴耳環(huán)的孔?”
“是的,先生。他對我說,是他年輕的時候一個吉起賽人給他在耳朵上穿的孔?!?/p>
福爾摩斯說,“唔,”漸漸陷于沉思之中,“他還在你那里嗎?”
“噢,是的,我剛才就是從他那里來的?!?/p>
“你不在的時候生意一直由他照料嗎?”
“先生,我對他的工作沒有什么可抱怨的,上午本來就沒有多少買賣。”
“行啦,威爾遜先生,我將愉快地在一兩天內把我關于這件事的意見告訴你。今天是星期六,我希望到星期一我們就可以得出結論了?!?/p>
毫無特色的罪行
在客人走了以后,福爾摩斯對我說:“好啦,華生,依你看,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我坦率地回答說:“我一點也看不出問題來。這件事太神秘了?!?/p>
福爾摩斯先生說:“一般地說,愈是稀奇的事,一旦真相大白,就可以看出并不是那么高深莫測。那些普普通通、毫無特色的罪行才真正令人迷惑。就像一個人的平淡無奇的面孔最難以辨認一樣。但是,我必須立即采取行動去處理這件事?!?/p>
我回答他:“那么你準備怎么辦呢?”
他回答說:“抽煙,這是要抽足三斗煙才能解決的問題;同時我請你在五十分鐘內不要跟我說話。”他蜷縮在椅子里,瘦削的膝蓋幾乎碰著他那鷹鉤鼻子。他閉上眼睛靜坐在那里。我當時認為,他一定沉入夢鄉(xiāng)了,我也打起瞌睡來;而正在這個時候,他忽然從椅子里一躍而起,一副拿定了主意的神態(tài),隨即把煙斗放在壁爐臺上。
他說:“薩拉沙特今天下午在圣詹姆士會堂演出。華生,你看怎么樣?你的病人可以讓你有幾小時空閑的時間嗎?”
“我今天沒什么事。我的工作從來不是那么離不開的。”
“那么戴上帽子,咱們走吧。我們將經(jīng)過市區(qū),順路可以吃點午飯?!?/p>
我們坐地鐵一直到奧爾德斯蓋特;再走一小段路,我們便到了薩克斯·科伯格廣場,上午聽到的那奇特的故事正發(fā)生在這個地方。在街道拐角的一所房子上方,有一塊棕色木板和三個鍍金的圓球,上面刻有“杰貝茲·威爾遜”這幾個白色大字,這個招牌向人們表示,這就是我們紅頭發(fā)委托人做買賣的所在地。歇洛克·福爾摩斯在那房子前面停了下來,歪著腦袋細細察看了一遍這所房子,眼睛在皺紋密布的眼皮中間炯炯發(fā)光。他隨即漫步走到街上,然后再返回那個拐角,眼睛注視著那些房子。最后他回到那家當票坐落的地方,用手杖使勁地敲打了兩三下那里的人行道,之后便走到當票門口敲門。一個看上去很精明能干、胡子刮得光光的年輕小伙子立即給他開了門,請他進去。
福爾摩斯說:“勞駕,我只想問一下,從這里到斯特蘭德怎么走?!?/p>
那個伙計立即回答說:“到第三個路口往右拐,到第四個路口再往左拐。”隨即關上了門。
探查工作完成
當我們從那里走開的時候,福爾摩斯說:“我看他真是個精明能干的小伙子。據(jù)我的判斷,他在倫敦可以算得上是第四個最精明能干的人了;至于在膽略方面,我不敢肯定說他是不是數(shù)第三。我以前對他有所了解?!?/p>
我說:“顯然,威爾遜先生的伙計在這個紅發(fā)會的神秘事件中起了很大的作用。我相信你去問路不過是為了想看一看他而已?!?/p>
“不是看他?!?/p>
“那又是為了什么呢?”
“看看他褲子膝蓋那個地方?!?/p>
“你看見了什么?”
“我看到了我想看的東西?!?/p>
“你為什么要敲打人行道?”
“我的親愛的大夫,現(xiàn)在是留心觀察的時候,而不是談話的時候。我們是在敵人的領土里進行偵查活動。我們知道一些薩克斯·科伯格廣場的情況。讓我們現(xiàn)在去探查一下廣場后面那些地方?!?/p>
當我們從那偏僻的薩克斯·科伯格廣場的拐角轉過彎來的時候,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道路是一種截然不同的景象,就像一幅畫的正面和背面那樣地截然不同。那是市區(qū)通向西北的一條交通大動脈。街道被一股熙熙攘攘做生意的人的洪流堵塞住了;在這洪流中,有向內流的,也有向外流的。人行道則被蜂擁而來的無數(shù)行人踩得發(fā)黑。當我們看著那一排華麗的商店和富麗堂皇的商業(yè)樓宇的時候,簡直難以確認這些樓宇和我們離開的死氣沉沉的廣場那一邊是緊靠在一起的。
福爾摩斯站在一個拐角順著那一排房子看過去,說,“讓我們想想看,我很想記住這里這些房子的順序。準確了解倫敦是我的一種癖好。這里有一家叫莫蒂然的煙草店,那邊是一家賣報紙的小店!再過去是城市與郊區(qū)銀行的科伯格分行、素食餐館、麥克法蘭馬車制造廠,一直延伸到另一個街區(qū)。好啦,大夫,我們已完成了我們的工作,該去消遣一會了。來份三明治和一杯咖啡,然后到演奏提琴的場地去轉一轉,在那里一切都是悅耳的、優(yōu)雅的、和諧的,在那里沒有紅頭發(fā)委托人出難題來打擾我們?!?/p>
當我們聽完音樂走出來的時候,他說:“大夫,今晚我需要你的幫忙。”
“什么時間?”
“十點鐘就夠早了。”
“我十點到貝克街就是了?!?/p>
“那很好。不過,大夫,我說可能有點兒危險,請你把你在軍隊里使用過的那把手槍放在口袋里?!彼辛苏惺?,轉過身去,立即消失在人群中。
地下室的冒險
我從家里動身的時間是九點一刻,我是穿過公園去的,這樣也就穿過牛津街然后到達貝克街。兩輛雙輪雙座馬車停在門口。當我走進過道的時候,我聽到從樓上傳來的聲音。我走進福爾摩斯的房間里,看見他正和兩個人談得很熱烈。我認出其中一個人是警察局的官方偵探彼得·瓊斯,另一個是面黃肌瘦的高個子男人,他頭戴一頂光澤閃閃的帽子,身穿一件厚厚的、非常講究的禮服大衣。
福爾摩斯說:“哈,我們的人都到齊了。”他一面說話一面把他粗呢上衣的扣子扣上,并從架上把他那根笨重的打獵鞭子取下來。他又說:“華生,我想你認識蘇格蘭場的瓊斯先生吧?讓我介紹你認識梅里韋瑟先生,他就要成為我們今晚冒險行動的伙伴?!?
那個陌生人說:“不過,我還是要聲明,我錯過了打橋牌的時間,這是我二十七年來頭一次星期六晚上不打橋牌?!?/p>
歇洛克·福爾摩斯說:“我想你會發(fā)現(xiàn),今天晚上你下的賭注比你以往下過的都大,而且這次打牌的場面更加激動人心。梅里韋瑟先生,對你來說,賭注約值三萬英鎊;而瓊斯先生,對你來說,賭注是你想要逮捕的人。
“約翰·克萊這個殺人犯、盜竊犯、搶劫犯、詐騙犯,是個青年人,梅里韋瑟先生,但他是這伙罪犯的頭頭。我認為逮捕他比逮捕倫敦的任何其他罪犯都要緊,他是個值得注意的人物。這個年紀輕輕的約翰·克萊,他的祖父是王室公爵,他本人在伊頓公學和牛津大學讀過書。他的頭腦同手一樣的靈活。雖然我們每拐個彎都能碰到他的蹤跡,但是,我們始終不知道到哪里去找他這個人。他一個星期在蘇格蘭砸爛一個兒童床,而下一個星期卻在康沃爾籌款興建一個孤兒院。我跟蹤他多年了,就是一直未能見他一面?!?/p>
在漫長的道路上,歇洛克·福爾摩斯很少講話;他在車廂的座位上向后靠著,口里哼著當天下午聽過的樂曲。馬車轔轔地在沒有盡頭、迷津似的點著許多煤氣燈的馬路上行駛,一直到了法林頓街。
我們到達上午去過的那條平常人來人往擁擠不堪的大馬路。把馬車打發(fā)走了以后,在梅里韋瑟先生的帶領下,走過一條狹窄的通道,經(jīng)由他給我們打開的旁門進去。在里面有條小走廊,走廊盡頭是扇巨大的鐵門。梅里韋瑟先生把那扇鐵門打開,進門后是盤旋式石板臺階通向另一扇令人望而生畏的大門。梅里韋瑟先生停下來把提燈點著,然后領我們往下沿著一條有一股泥土氣息的通道走下去,然后再打開第三道門,便進入了一個龐大的拱頂?shù)牡叵率?。地下室周圍堆滿了板條箱和很大的箱子。
福爾摩斯把提燈舉起來四下察看。他說:“你們這個地下室要從上面突破倒不那么容易?!?/p>
梅里韋瑟先生邊用手杖敲打著平地的石板邊說,“從地下突破也不容易?!苯又@訝地抬起頭來說,“哎喲!聽聲音底下是空的?!?/p>
福爾摩斯嚴厲地說:“我真的必須要求你們安靜點!你已經(jīng)使我們取得這次遠征的完全勝利受到了損害。我請求你找個箱子坐在上面,不要干擾好不好?”
這位莊重的梅里韋瑟先生只好坐到一只板條箱上,滿臉受委屈的表情。這時,福爾摩斯跪在石板地上,拿著提燈和放大鏡開始仔細地檢查石板之間的縫隙。他只用片刻時間就檢查完畢,聳身站了起來,并把放大鏡放回口袋里。
他說:“我們起碼要等一個小時,因為在那個好心腸的當鋪老板睡安穩(wěn)以前,他們是不可能采取任何行動的。然后,他們就會分秒必爭地抓緊時間動手,因為他們動手得愈早,逃跑的時間就愈多。大夫,你無疑已猜到了,我們現(xiàn)在是在倫敦的一家大銀行的市內分行的地下室里。梅里韋瑟先生是這家銀行的董事長,他會向你解釋,為什么倫敦的那些膽子比較大的罪犯現(xiàn)在會對這個地下室那么感興趣?!?/p>
那位董事長低聲說:“那是我們的法國黃金。我們已接到幾次警告,說可能有人試圖在這上面打主意?!?/p>
“你們的法國黃金?”
“是的,幾個月以前,我們恰好有機會增加我們的資金來源,為此目的,我們向法蘭西銀行借了三萬個法國金幣?,F(xiàn)在大家都已知道,我們一直沒有工夫開箱取出這些錢,因此仍然放在地下室里。我坐著的這個板條箱子里面就有兩千個法國金幣,是用錫箔一層一層夾著包裝的。我們的黃金儲備現(xiàn)在比一家分所平常所擁有的數(shù)量大得多,董事們對這件事一直很不放心?!?/p>
福爾摩斯說:“他們不放心是很有道理的。現(xiàn)在是我們安排一下我們小小的計劃的時候了。我預料在一小時內事情就會真相大白?,F(xiàn)在,梅里韋瑟先生,我們必須用布燈罩把這暗色提燈蒙上?,F(xiàn)在我看敵人已在準備,我們不能冒漏出亮光的危險。首先,我們必須選好位置。這些人都是膽大妄為的家伙,但是我們將打他個措手不及。我們要謹慎小心,否則他們就可能使我們受到一些損傷。我將站在這個板條箱后面,你們都藏在那些箱子后面。然后當我把燈光照向他們的時候,你們就迅速跑過去。華生,如果他們開槍,你就毫不留情地把他們打倒?!?/p>
福爾摩斯低聲說:“他們只有一條退路,那就是退到屋子里去,然后再退到薩克斯·科伯格廣場去。瓊斯,我想你已經(jīng)照我的要求去辦了吧?”
“我已派了一個巡官和兩個警官守候在前門那里?!?/p>
“那么我們把所有漏洞都堵死了,現(xiàn)在我們必須靜靜地等在這里?!?/p>
時間過得真慢!事后我們對了一下表,一共等了一小時十五分鐘,但是我仿佛覺得是通宵達旦,整整一夜,似乎曙光就要來臨。從我面前的箱子上望過去,可以看到石板地那個方向。我忽然看見隱約地閃現(xiàn)著的亮光。
起先,那只是閃現(xiàn)在石板地上的灰黃色的星星之火;接著火星連成了一條黃色的光束。忽然間地面悄悄地似乎出現(xiàn)了一條裂縫,一只手從那里伸了出來,一只幾乎像婦女那樣又白又嫩的手在有亮光的一小塊地方的中央摸索著。大概一分鐘左右,這只指頭蠕動的手伸出了地面。然后同它的突然伸出一樣,頃刻之間又縮了回去,周圍又是一片漆黑,只有一點灰黃色的火星照亮著石板縫。
不過,那只手只是隱沒了一會兒。忽然間發(fā)出一種刺耳的撕裂聲響,在地板中間的一塊寬大的白石板翻了過來,那里立時出現(xiàn)了一個四方形缺口,隨即從缺口里射出一線提燈的亮光。在邊緣上露出一張清秀的孩子般的臉,這個人敏捷地向四周圍察看了一下,然后用兩只手扒著那缺口的兩邊向上攀升,直至肩膀和腰部都到了缺口上面,然后一個膝蓋跪在洞口邊緣。一剎那,他已站在洞口一邊,并把一個同伙拉了上來。同伙和他一樣是個動作輕巧靈活的小個子,面色蒼白,有一頭蓬亂的很紅的頭發(fā)。
他小聲地說:“一切都很順當。你把鑿子和袋子都帶來了嗎?天啊,不好了!阿爾奇,跳,趕緊跳,別的由我來對付!”
歇洛克·福爾摩斯一躍而起,跳過去一把揪住這個偷偷潛入的人的領子。另一個人猛然一下子跳到洞里去了。福爾摩斯無動于衷似的說:“約翰·克萊,那是徒勞的,你逃不過這一關了?!?
對方極其冷靜地回答說:“我看是這樣。我想我的好友會平安無事的,雖然我看見你們揪住了他的衣角。”
福爾摩斯說:“三個人正在那邊門口等著他呢?!?/p>
“噢,真的,你們辦事似乎很周到。我應該向你們致敬!”
福爾摩斯回答道:“彼此,彼此。你的那個紅頭發(fā)點子很新穎,也很有效?!?/p>
他向我們三人很快地鞠了個躬,然后默默無言地在警探的監(jiān)護下走了出去。
當我們跟在他們后面從地下室走出來的時候,梅里韋瑟先生說:“我真不知道我們銀行該怎么感謝和酬勞你們才好。毫無疑問,你們用了最嚴謹周密的方法來偵察和破案;這個案件是我經(jīng)歷中從未見過的最精心策劃的一起盜竊銀行案?!?/p>
完美的推理
清晨,我們在貝克街喝加蘇打水的威士忌酒的時候,福爾摩斯解釋說:“華生,你看,從一開始就十分明顯,這個紅發(fā)會的那個稀奇古怪的廣告和抄寫《大英百科全書》的唯一可能的目的,是使這個糊里糊涂的當票老板每天離開他的店鋪幾個小時。這種做法很新奇,但確實很難想出比這更巧妙的辦法。這個辦法無疑說明克萊的別出心裁,他利用了同謀犯的頭發(fā)顏色。每周四英鎊肯定是引他上鉤的誘餌。對他們這些想把成千成萬英鎊弄到手的人來說,這點錢算得了什么呢?他們登了廣告,一個流氓搞了個臨時辦公室,另一個流氓慫恿他去申請那個職位。他們合謀保證他每周每天上午離開他的店鋪。從我聽到那伙計只拿一半工資的時候起,我就看出,顯然他到那當票當伙計是有某種特殊動機的?!?/p>
“可是,你是怎么猜出他的動機的呢?”
“這個當票老板做的是小本經(jīng)營的買賣,當票里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值不得他們如此精心策劃,花那么多錢。因此,他們的目標肯定不在當票。那么可能搞什么呢?我想到這個伙計喜歡照相,想到他經(jīng)常出沒于地下室這個詭計。地下室!這就找到了這個錯綜復雜的案件的線索。然后,我調查了這個神秘的伙計的情況。我發(fā)現(xiàn),我的對手是倫敦頭腦最冷靜、膽子最大的罪犯之一,他在地下室里搞了名堂,而且要連續(xù)幾個月每天干許多小時才行。那再問一下,可能搞什么呢?我想除了挖一條通往其他樓房的地道以外,不可能是其他什么東西。
“當我們去察看作案地點時,我心里就明白了。我用手杖敲打人行道使你感到驚訝,我當時是要弄清楚地下室是朝前還是朝后延伸的。它不是朝前延伸。然后我按門鈴,正如我所希望的,是那伙計出來開門。我們曾經(jīng)有過一些較量。但是,在這以前,彼此從未面對面相見過。我?guī)缀鯖]看他的臉,我想要看的是他的膝蓋。你自己也一定覺察到,他的褲子膝部那個地方是多么破舊、皺褶和骯臟。這些情況說明,他花了多少時間去挖地道。這樣唯一未解決的問題是,他們?yōu)槭裁赐诘氐??于是,我在那拐角周圍巡視一番,我看到原來那城市與郊區(qū)銀行和我們的朋友的房子緊挨著。我覺得問題解決了。當你在我們聽完音樂坐車回家的時候,我走訪了蘇格蘭場和這家銀行的董事長,結果如何,你已經(jīng)看到了?!?/p>
我問他:“你怎么能斷定他們會在當天晚上作案呢?”
“他們的紅發(fā)會辦公室關門大吉是個訊號:他們對杰貝茲·威爾遜先生人在當票里已不在乎了。換句話說,他們的地道已經(jīng)挖通了。但是,最重要的是,由于地道有可能被發(fā)現(xiàn),黃金有可能被搬走,所以他們務必盡快利用這條地道。星期六比其他日子對他們更合適,這樣他們有兩天的空隙可供逃跑。根據(jù)上述種種理由,我預料他們會在今天晚上下手?!?/p>
我以毫不掩飾的欽佩心情贊嘆道:“你這樣推理真是太棒了。這一連串的推理可謂長矣,但每個環(huán)節(jié)都證明你的推斷是正確的?!?/p>
他回答說:“這免得我感到無聊?!彼騻€哈欠,接著說,“唉,我已覺得生活夠無聊的了。我的一生就是力求不要在庸庸碌碌中虛度過去。這些小小的案件幫了我的忙?!?/p>
我說:“你真是造福人類啊!”
他聳了聳肩,說道,“總而言之,這也許還有點用處。正如居斯塔夫·福樓拜在給喬治·桑的信中所說的:‘人是渺小的——他所完成的工作才是一切?!?/p>
(本文略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