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呈程
烈酒入喉,帶起一陣燎原的滾燙,戰(zhàn)爭的號角已經(jīng)蒙上灰塵,風(fēng)餐露宿的回憶也已淡去,可當(dāng)烈酒灼燒著他的神經(jīng),還是會忍不住憶起梁山上的大旗,想起一百多個兄弟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的豪情。
酒已經(jīng)有點兒涼了,可是誰會想到人心也會涼呢?誰會想到這烈酒里竟藏著劇毒?就算是知道,他也會毫不猶豫地飲下,畢竟他的宋江哥哥說:“兄弟,御賜的酒,我沒有舍得喝,留幾杯給兄弟。”所以一直以來,宋江劍指之處,就是他沖刺的沙場。
他叫李逵,一個莽撞沖動的豪俠,不知陰謀為何物,只曉得兩板斧劈過去,再足智多謀的人也沒了;亦不知詭計為何物,只曉得橫沖直撞,他不怕疼,所以再險惡的江湖也能被他撞出一條路來。
他想過很多種結(jié)局,江湖腥風(fēng)血雨,或許連薄棺都備不齊,但到最后他連他的兩板斧都沒能派上用場,沒見到一滴英雄血,只看到兩滴兄弟淚。就像他想過很多種梁山的未來,但沒想到最后以被招安收場。
在這之前,討伐方臘之后,曾經(jīng)的兄弟死的死,散的散,京城的絲竹笙歌卻沒有停歇,唱著繁華的舊夢,就算有再多的熱血,也在孤掌難鳴中蒙上了陰影。比起東京的醉生夢死,他更愛馬革裹尸的壯烈。但他活下來了,在京城的溫柔鄉(xiāng)里一點點消磨著他的棱角。
京城殘夢,夢里金戈鐵馬,饒是鐵血硬漢如李逵,也忍不住熱淚盈眶。他每天都要耍兩斧子,仿佛這么做就能讓世事人心都停留在當(dāng)下??墒悄切┬值芏紳u漸遠(yuǎn)去,唯一得以安慰的是,他的宋江哥哥得了御賜好酒也不會忘了他。李逵興沖沖地去,完全沒看見宋江嘴角的苦笑。多好啊,縱使無法像在梁山時一樣自由,可在宋江身邊,他感到很自在。
“兄弟,你休怪我,御賜酒中已予了你慢藥服下,怕你造反,壞我忠義?!彼谓f。明明已經(jīng)涼了的酒卻像突然燙過,把李逵的眼淚都燙了出來。
忠義,忠義,他的宋江哥哥啊,一生執(zhí)著于這兩個字??墒侵伊x堂已經(jīng)潦倒破敗,他用無數(shù)好漢的性命成全他的忠義,如今輪到了李逵。李逵苦笑,宋江哥哥想要的忠義,他怎會不成全?但宋江沒有說,他要等他真正把毒酒咽下才亮出匕首。他不夠信任他也是自然,就像在那些權(quán)貴眼中,無論梁山好漢立了多大的功,都是一種威脅,無論宋江表現(xiàn)出多大的忠心,還是一種反骨。
也罷也罷,李逵長嘆,明明是早春,柳樹抽條桃樹花開,可為什么顯得這般蕭條?
宋江是在李逵的酒中下了慢藥的,不僅是李逵,也不是在他跟李逵攤牌的這天。而是在聚義廳成為忠義堂那一刻,他們歡呼著大擺筵席地慶祝,而這慢毒便是在此時種下,然后腐蝕了每個人的心。
這種毒藥叫作忠義,一旦深入骨髓,就無藥可解,無藥可醫(yī)。或者說,死亡就是解脫。這種毒比罌粟還美,比罌粟還殘酷,在它的誘惑下,無數(shù)好漢再也尋不見尸骨。
愿君把酒休惆悵,四海由來皆兄弟。宋江哥哥啊,希望你的忠義圓滿,不再慨嘆世事,忠義堂上的英魂都在與你舉杯共飲,梁山泊的蘆葦依舊沙沙作響,與世長存。可是若有來世,我不愿再輕易提起“兄弟”兩字,這兩個字太重,重得他直不起脊背。我有一個知己,卻不想贈他一杯見血封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