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酲千夢
她生于舊時皇城,長于官宦之家,父親又喜好結(jié)交文人雅士,家庭的熏陶使她在文學創(chuàng)作和繪畫方面都卓有成就。徐志摩曾將她比作“中國的曼殊斐爾”,連一向言辭犀利的魯迅先生也不吝形容她的文字為“高門巨族的精魂”。如此驚才絕艷的女子便是凌叔華。
凌叔華出生于一個舊氏大家族,因著女兒身,自小不受重視。大宅院復雜的環(huán)境使凌叔華生出深深的不安感,在很小時就表露出異于常人的孤獨。她不參與兄弟姐妹們的游戲,只是一個人拿炭火棍兒在院里的白墻上畫畫。動物、人,還有山水,她想到什么便盡情涂鴉,仿佛只有那面無聲的墻壁才可以傾聽她高門宅院之中的憂傷。直到六歲那年,畫家王竹林看到她在墻上的涂鴉,驚訝于她的天賦,主動提出教她畫畫。自此,她那本該像舊式閨秀般一眼望到底的人生,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凌父的曾外祖父畫技高超,可惜族中無人繼承,凌父本想讓兒女繼承繪畫衣缽,如今自家小女竟被著名宮廷畫家稱贊有天分,大喜過望的他當即讓女兒拜王竹林為師,甚至為她專門辦了一間畫室,配備的都是奢侈的紅木畫桌。
好像一幅塵封多年的古畫突然擺到眾人面前,馬上引來了驚嘆的目光。這個不被重視的女孩一躍成為父親的掌上明珠。有客人來時,她是所有子女中唯一能隨父親見客的千金大小姐,這在重男輕女的大家庭中當是莫大的榮幸。
她后來又拜慈禧太后的宮廷畫家繆素筠為師,還得到齊白石等大師的指點,這給她的繪畫技術(shù)打下了堅實的底子。凌叔華的畫大半取材自然,筆畫抽象,簡潔得無以復加,正如她本人,清淡典雅,像黃昏人靜時的素蘭。
除繪畫之外,政界名人康有為教她寫字,怪才學者辜鴻銘教她古文和英語,她又留學日本數(shù)年,回國后考取了燕京大學。后來她親自寫信拜文學大師周作人為師,開始正式投身文學。內(nèi)承文化庭訓,外受名師熏陶,凌叔華賢淑文靜的美中體現(xiàn)著豐富的文化底蘊,一如她的文字,淡雅秀麗,總帶了些高門巨族與生俱來的孤寂和憂郁,連一代才女蘇雪林看過凌叔華的作品,也不得不自嘲是“粗制濫造品”。
1924年泰戈爾訪華期間,有人提議去當時“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的凌家大書房領(lǐng)略傳統(tǒng)的中國文化。凌叔華作為沙龍女主人,舉手投足落落大方,深得眾人稱贊,泰戈爾更是慷慨地表示她不在林徽因之下。這個留過洋,寫過小說,風頭甚至蓋過了林徽因的女畫家,伴隨柳絮輕揚,紫藤花開,走進人們的視野,成為凌府集會中最受追捧的才女,也成為詩人徐志摩眼中一道秀麗的風景。
集會后,徐志摩將凌叔華引為知己,在訪歐的半年中一共與凌叔華通信八十余封,字里行間皆是款款柔情,連徐父都十分希望凌叔華成為自己的兒媳。面對才華橫溢舉止紳士的詩人,細膩的凌叔華肯定心動過,不然自視甚高的她怎愿每隔兩天便與他通一封信?
但凌叔華亦十分清楚,徐志摩在與她通信時也在與自己的朋友陸小曼通信。成長給予她的不安感使她對婚姻格外謹慎,她尋覓的是能夠相守一生的良人,又怎會將青春輕付于風流多情的詩人。凌叔華只委婉承認兩人是“兄弟手足之愛”,最終嫁給了含蓄內(nèi)斂的北大教授陳西瀅。
婚后,凌叔華自然不甘心將相夫教子看作女子婚姻的全部意義。她曾過早地從母親和姨娘的經(jīng)歷中看盡舊式女子命運的凄涼,所以她將文學和藝術(shù)當作自己的生活。她有自己的書房,也有自己的秘密,將自己包裹得緊緊的,連那位才華橫溢的文學批評家丈夫也不容窺探。
她陸續(xù)出版了短篇小說集《花之寺》《女人》《小哥兒倆》,漸漸成為當時中國女作家的領(lǐng)軍人物。別人說她的作品揭開了世態(tài)一角,讓人見微知著地了解了這個社會,殊不知她的作品何嘗不是揭開了她心靈的一角,讓讀者有機會透過重重宅院似的心靈圍墻,去了解她的憂郁和孤寂。
1946年,陳西瀅被任命為駐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代表,常駐巴黎。次年春,凌叔華帶女兒與丈夫團聚,開始了她客居異國的生活。在此期間,凌叔華先后在倫敦以及歐洲其他國家和美國等地舉辦了多次畫展。這個繼承了元明大家繪畫理念的女畫家用寥寥數(shù)筆畫出一株幽蘭,一莖木蘭花,用她對生命清澈的感悟,向整個西方世界展示了東方藝術(shù)中關(guān)于靜穆和生動的底蘊,將畫展辦成了轟動歐洲的一件盛事。
后來,她與英國作家伍爾夫成為筆友,在伍爾夫的鼓勵下,她用英文寫作,出版了自傳體小說《古韻》。之后《古韻》風靡英國,她也因此被稱為“第一位征服歐洲的中國女作家”??上У氖牵鞣饺苏嬲信d趣的是妻妾成群的東方式家庭,并非透過詩情畫意的文字去了解凌叔華筆下閨閣女子孤寂凄涼的靈魂。這樣名不副實的輝煌,該是凌叔華不愿看到的。
丈夫去世后,漸入老境的凌叔華活得像一位隱者。她一個人住空曠的寓所,彈古箏,作國畫,侍弄蘭花、蠟梅、文竹和水仙,在客廳中擺上清一色古舊的中式陳設、字畫、古玩,與故國老友通信。盡管凌叔華受西方文化浸染多年,她對故鄉(xiāng)的愛卻沒有改變,始終保持著一個中式文人的審美情趣。
1989年底,凌叔華自感時日不多,決定回到家鄉(xiāng)北京。她坐著輪椅回到史家胡同,望著90年前自己出生的老宅,沉思許久才低聲說了句,“媽媽在等我回家吃飯”。也許她尋找了一生的歸宿,直至最后才悟到答案。六天后,她在一個春暖花開的日子病逝,與丈夫的骨灰一同葬在無錫陳家墓園。
她的一生精彩過,輝煌過,榮耀過,可沒有一次這么踏實過,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終是回到了原點。才華絕世也好,孤芳自賞也罷,終其一生,她不過是為自己的心找一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