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長安
君家何處住,妾住在橫塘。停船暫借問,或恐是同鄉(xiāng)。
家臨九江水,來去九江側(cè)。同是長干人,生小不相識。
—唐·崔顥《長干行》
讀到崔顥的《長干行》,窗外正下著細(xì)雨。天色空蒙,濃重的水汽裹著黛瓦青磚,有濕漉漉的情懷氤氳開來。撥開叢叢霧靄遙遙望去,極遠(yuǎn)的天外好像有兩艘船只,在茫茫江面上不期而遇。
這首男女相悅的問答詩,我不是第一個(gè)讀到的人,也不是最后一個(gè)為之輾轉(zhuǎn)喟嘆的人。天真無邪的少女和淳樸真摯的男子,同是江上風(fēng)行水宿漂泊之人。萍水相逢,一朝聞得鄉(xiāng)音,帶著一瞬乍開的心動(dòng)。
這場相遇再?zèng)]有任何斑駁的布景,只有煙水浩渺的江濤,素樸干凈。不早不晚,他們相遇得剛剛好,那一絲情意也剛剛好。
少女羞赧地問,你住在哪里?未及那人應(yīng)答,她便急急報(bào)出,我住在橫塘。那時(shí)的民風(fēng)是質(zhì)樸的,愛情是自由的,少女是直率的,告白是喜出望外的,朦朧的好感被一句“或恐是同鄉(xiāng)”大膽道出,像是纖細(xì)紅線小心翼翼地拂向男子的指間心上。
有幸闖進(jìn)同一條河流,卻躲不過相向而行,這場相遇最終戛然而止,這繾綣一江水也只能成了夜光杯中酒,讓人心甘情愿地揣著難言的心事,酣暢淋漓地醉上一場。
不期而會的心動(dòng),宛若火樹銀花的驚喜,最是讓人心馳神往。它是愛情最美妙的樣子,一見而心悅,一念而深情。正如《鳳求凰》中唱,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后來,不管是此生共書眉間雪、只道他日意難平,還是情絲老成別離書,歲歲年年,愛幻化成千萬種模樣,只是再不見《詩經(jīng)》中清揚(yáng)婉兮的美人,再想不起適我可愿的許諾。
三月春日,又是一年踏春時(shí)節(jié),嬌俏的女子們從花前翩翩走過,一陣風(fēng)過,惹一陣花雨。韋莊看到此景,揮毫而就“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fēng)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寫盡女子癡情的可愛,只為今朝迷醉,便許了一生。
蘇小小曾為阮郁落淚,“乃蒙郎君一見鐘情,故賤妾有感于心?!鼻槠鹞縻?,魂斷西泠,西泠橋畔的女子道出的一見鐘情成了后人怦然心動(dòng)時(shí)最貼切的注腳。
世間自是有情癡,而像伴著李靖浪跡天涯的紅拂女又有幾何,那是見了就再也放不下。
情人的結(jié)局或同衾,或分離,或見棄,或殉情,人間情愛總是殤,唯有初見最斷腸。
汪曾祺先生筆下的小英子和明海同樣相識于水上,半只蓮蓬是少女沒有目的的示好,蘆花蕩上泠泠的笑聲和著船槳撥水的聲音,成全了懵懂的鐘情。
回頭再看這曲長干行,誰又能說戛然而止不是最完美的結(jié)局。以心動(dòng)開始,以心動(dòng)了結(jié),未能如愿深陷,倒留了遺憾的滋味,誘著人一嘗再嘗。暮靄沉沉,楚天空闊,只聽得江面上回蕩著那男子的沉聲喟嘆。
同是長干人,而我與你并不相識。
好可惜呀,我與你未能早些相識。